第一場 夢中花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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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所滯留的日瑪旅館。一所日漸破落的家庭式小旅館。旺季旅客大部分鍾情於裝修光鮮的新旅館,它們通常位於北京東路的兩旁。而古老的旅館則隱藏在分岔的曲折小巷裡,位置偏僻,只接待尋訪而去的回頭舊客。日瑪裡面有看了LP介紹之後慕名而來的鬼佬,住得最多的是韓國人和日本人。也有一些歐洲客。它的西餐廳裝修簡單卻有極為正統的菜式。一個大庭院,種滿花草。深夜遲歸的客人會在水井旁邊壓動水汞洗澡。
    清晨能看到年輕單身女子,披散漆黑長髮,一邊抽煙一邊端著臉盆,走過花園的石板地,去公眾浴室洗澡。走廊的木頭椅子上,有坐著看地圖的人,神情索然。深夜如果失眠,走到那裡,也會有人坐在那裡抽煙失神。有些人已經在這裡住了很長時間。有些則只是停留一兩夜就要再次出發。走過去借個火,或搭訕幾句,都是極其自然的事情。可以隨時說話。隨時失去蹤跡。
    他抵達的深夜,大雨滂沱。門被推開的瞬間,撲進來潮濕清冷的雨水氣息。男子卸落行囊,擰開床位邊上的壁燈,脫去防風外套。化學纖維質地的精密衣料在空氣中生硬摩擦。爬滿雨水的玻璃窗被幽暗燈火照亮,浮顯出的來自南方的男子,容顏如同25歲般的年輕。她看到他的眼睛比他的臉老了10年,因此透露了他真實的年齡。
    他說,抱歉打擾你休息。我的汽車半道拋錨,所以深夜才到。他的語調清淡,並不顯得拘謹。彷彿已經與她熟識已久。在出發之前,他上網查找關於拉薩的資料,看到她的名字。一些曾經來到拉薩的旅行者回到城市之後,會在網上的遊記或日記裡提到日瑪旅館307房間的女房客。每天早上在走廊裡熬煮中藥,不發一言的古怪女子。身患疾病,不了了之,在拉薩無所事事地滯留。他們猜測她的疾病,無人知道她的過往。只知道她叫慶昭。
    9月並不是旺季。她所在的房間,已經空落了一段時間。身邊的兩張床,不斷有人來來往往,那些走在路上的人,從世界的某個角落,通過某種特定的方式:飛機,火車,貨車,客車,自行車,徒步……彙集到這個高原之上的城市,停留之後又分散進入西藏的不同地區。
    這些曾共眠過長夜漫漫的人,在客房裡留下各式體溫,氣味和聲音,拍打起伏如同潮水。她對人有疏離心,不喜歡與人搭訕及刻意靠近以求融合,在氣場有設定的一種自覺自控。她的島嶼寂然不動,遵循屬於自己的漂移規律緩慢應對變化。這使她覺得安全。她很少與他們對話。她對身邊的人逐漸失去興趣。在他們離開之後,快速遺忘他們的名字,身份,年齡,原住城市……種種。一無所知。從來都不記得他們的臉。
    此刻她看到他的美,倒映在河流之中的水仙,自覺自持,卻不知曉這美會令人動容。坐在暗中,淡淡的火光照耀。欲言又止的眼角眉梢,細長拖延。她看到他的第一眼,看到他與這個世間的距離,間隔一步之遙。是這樣的男子。斷崖獨坐凝望藍色海面心平如鏡。
    也許在很多年之後,她一樣會遺忘他的臉。如同一個人從土中挖掘出來的陶器,把盒蓋掀開,看見裝滿的梅子,葉子青翠湛綠,似初初從晨霧中新摘。被曝露之後不到一分鐘,樹葉和果子就迅速轉黑腐朽。它們不能被空氣和光線所作用,只能幽閉在禁忌之中。他的質料是她所能觸摸的真實可近。卻始終不會得知,掌握在旁觀者手裡的底限,是他內心設標的二分之一,五分之一,還是十分之一……或者更少。
    而她將用同樣的模式,保留和損壞掉屬於他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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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時他會在瑪吉阿米的露天陽台看到她。她穿刺繡布鞋,肩上裹一塊苔蘚綠麻織圍巾,籠在頭上當帽子,遮擋幾欲能把人曬暈的陽光。她在下午出現。坐在固定位置的木椅子上,背對桌子,面朝樓下的八廓街以及湧現其中的人群。長時間閉起眼睛曬太陽,一動不動。她喝冰水,或者要一小壺青稞酒,倒在未洗淨的玻璃杯子裡喝。白色的酒液。低俯下頭,嗅聞某種難以被捕捉的清香,彷彿正躡腳走過一片花朵怒放的偏僻樹林,帶著不可置信的誠實。
    他已經能夠懂得欣賞一個可以長時間不發一言的女子的美。沉默凸顯出她脖子和手臂上那些消瘦的輪廓,略微顯得駝背,腰部不太能夠支撐力氣。她對他說過,她是一個寫作者。寫作者的肉體是以靜止力度來支撐長時間伏案工作,肌肉僵硬,臉部表情停滯,只有手指有力而靈活。他們總是看起來精神不振,容易衰老。你很難奢望一個寫作者會同時是一個喜歡運動及高談闊論的人。她說,因為他們的身體平衡能力和口頭表達能力會日益退化。如果相反,那麼就要懷疑他工作的專業性。
    她去八廓街附近的雪域餐廳吃飯。早餐很簡單,一片麵包,新鮮的甜茶。中午是簡單的米飯,蔬菜及咖哩。晚上吃濃稠清淡的酸奶。經常有如她一樣獨自前來吃飯的女子。坐在靠窗位置的看旅行手冊的法國女子。那上了年齡的婦人梳著印第安人辮子,吃完飯點起一根煙,優雅篤定地打發時間。她在鬼佬聚集的地方吃飯。混雜在不同膚色和頭髮的陌生人之中,聽身邊一波一波陌生的語言如同潮水起伏。彷彿是來自內心的一種隔離。
《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