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不素餐(2)

    羋姝拭淚道:「我知道,新婚他能夠在我宮中三個月專寵,已經是極為難得。所以他就算去了別人那兒,我也無話可說,可我這心裡就是難受得很……」待羋月勸了半日,她才略見好,強笑道:「妹妹不必管我,我如今找你來,卻是有一件正事要與妹妹商議。」
    羋月問她何事,羋姝才肅然道:「班進來報,說是如今外頭十分熱鬧呢!」
    羋月便問:「阿姊說的是什麼事?」
    羋姝冷笑:「聽說魏夫人派人向那些擅長遊說的客卿行賄,讓他們去遊說大王和朝中眾臣,支持立公子華為太子。」
    羋月眉頭一皺:「那些遊說之士,憑著三寸不爛之舌,遊走列國攪起風雲無限。一言可以興邦,一言也可以亂邦,若是他們真的遊說成功,讓公子華當上太子,那魏夫人可就橫行宮中了。」
    侍立有一邊的玳瑁亦道:「可不是,聽說魏夫人下得最重的禮,就是送給那個最會遊說的客卿,叫張什麼……對,張儀的。」
    羋姝眉頭一挑:「咦,張儀,我好像聽說過這名字。」
    羋月忙道:「阿姊忘記了,當日我被義渠人抓去,大王就是派他去遊說義渠,用四十車糧食把我贖回來的。」
    羋姝卻搖了搖頭:「不對,不是這個……」她忽然雙手一拍,道「我想起來了,就是那次,我們一起躲在章華台後面,看著那個人胡說八道,把王兄還有王嫂和鄭袖哄得暈頭轉向,那個人是不是就是他啊?」
    羋月忙點頭:「阿姊記性真好。」
    羋姝歎道:「我這輩子才見過這一個巧舌如簧到不可思議的人,怎麼會記不住呢。」說到這裡又有些驚道:「若是他的話,那可糟了。這個人要說什麼話,沒有人會不上他的當。怎麼辦呢?大王那樣端方的男子,可不知道這種人翻雲覆雨的心計。」羋月聽了心中腹誹,秦王這般的人,翻雲覆雨的心計卻是遠勝旁人,在羋姝心中,竟還是一個「端方」之人,實是笑話。
    玳瑁忙勸道:「小君別急,我們也可以同樣向他行賄啊。」
    羋姝道:「對對對,這個人是死要錢,如果我們給他的錢比魏夫人的多,肯定有用。妹妹,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羋月愕然指著自己道:「我?」
    羋姝抓住羋月的手熱切地道:「當然是你了,好妹妹,除了你以來,我還有誰可以信任可以托付的呢!」
    羋月便想推開道:「只怕我難以勝任啊。」
    羋姝嗔道:「不就是送個錢嗎,有什麼難的啊?」
    羋月搖頭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張儀這個人看似無德無行,但實際上卻是胸有丘壑,極為自負,他如果愛財,以他的能力只會自取,卻絕不會為錢財所驅使。如果單純以金錢賄賂他,只怕會得罪了他,適得其反。」
    羋姝急了:「那怎麼辦呢?」
    羋月勸道:「阿姊勿急,這個人既然難以為錢所驅使,只怕魏夫人的錢財,也未必能打動他,還是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機會。」
    羋姝大喜,忙叫人取來出宮的令符塞到羋月手中道:「妹妹,一切都交給你了。
    羋月無奈,只得取了令符,回房梳洗更衣之後,出宮去見張儀。
    張儀此時已經有了府第,一應童僕姬妾皆有,羋月到了張儀府前,叫人通傳,過得不久,便有一個侍童出來,引著她入內。
    一路上直到了張儀書房前,那童僕推門,羋月一眼望去,卻見張儀科頭跣足,爬在竹簡地圖堆中也不知研看些什麼,當下便笑了:「秋高氣爽時分,正可登高望遠,賞菊品茗。張子倒將自己關在屋裡,可是在研究什麼軍國大事嗎?」
    張儀抬起眼,又舉手擋了一下光,仔細看了一看,方點頭笑道:「季羋好久不見,你給我帶來了什麼?」
    羋月見了這室中氣息甚濁,皺眉退後一步,揮了揮手,道:「這裡氣悶得緊,你這小豎不會侍人,連待客也不知嗎,趕緊把窗子打開,薜荔,你去院中采幾枝菊花來……」她四周看了看,欲尋一個插花之器,卻無奈張儀這書房中,實是極簡,只得指了指幾上一隻四方形的尊器,道:「先將這洗洗,把花就插在這裡吧。」
    張儀叫道:「喂喂喂,那是酒尊、酒尊——」
    羋月瞪他:「插了你就不用喝酒了,正好。」說著又取了兩隻錦袋來給那侍童道:「這裡一袋是曬乾了的木樨花,給你先生蒸飯烹茶的時候放一點進去,倍增香氣。這一袋是茱萸子,放在荷包裡佩在身上,可以驅邪去惡。好了,把這東西收好,趕緊出去幫薜荔拿花。」
    那侍童早被她支使得團團轉,連張儀的叫聲也未聽到,便慌裡慌張地連聲應是,跑了出去幫助薜荔剪花了。
    張儀叫:「喂喂喂,這是我家,你到支使起我的侍童來了。」
    羋月挑了挑眉頭道:「不行嗎?」不知為何,她一見到張儀,便無法再有淑女之儀了。她對誰都可以溫婉相待,唯有張儀此人,實在叫她覺得不把最惡劣最真實的態度拿出來,便無法與他交談,甚至會被他氣得半死。
    張儀搔了搔頭,見了她如此只得讓步道:「行行行。只是你既然拿了茱萸子來,我沒有裝它的荷包,一事不煩二主,季羋若是有空,幫我做一個可好?」
    羋月白他一眼:「上次借給你的錢,還沒還我,這次卻又向我要荷包,你又打算怎麼還我?」
    張儀索性也不站起,就趴在席上道:「我說過,季羋若要我還錢,我十倍奉上,只是這樣卻顯不出我的誠意來,而且也不是還錢給你的最好時機。」
    羋月冷笑:「你就這麼肯定我就有落魄到要你給錢接濟的份上?」
    張儀笑道:「人生自有起伏,我也但願季羋一生都不需要我還錢。」
    羋月歎道:「我不需要你還錢,卻需要你指點迷津。」
    張儀歪頭看她:「哦,你還需要我來指點迷津嗎?」
    羋月索性坐下來,歎道:「當日在咸陽城外,張子指點我回頭,如今我又遇上事情,卻不曉得如何前行了。」
    張儀道:「季羋已經做得很好,何須我來指點。」
    羋月詫異地指著自己道:「我?做得很好?」
    張儀微微一笑,將自己的銅符節扣在几案上道:「這個!」
    羋月已知他明白自己之事,不禁引起傷心事來,轉頭拭淚道:「張子別提這件事了,這是我最失敗的事。」
    張儀詫異道:「怎麼會是失敗呢?你有沒有聽說大王賜了一批藍田玉給后妃們作中秋節禮。此次玉質甚好,後宮各位夫人都選了上好美玉呈獻母國國君。」
    羋月坐正,驚詫道:「張子的意思是……」
    張儀微笑,笑容中似看透一切:「大王自然不會明著讓各宮妃嬪們拿出銅符節來驗證,就算拿不出來的人,也可以借口剛好派使節送禮物回國,算不得罪名。可是他賜下美玉,大家都送玉獻君,若是有誰此時沒有動作,又或者雖然也裝作送玉歸國,但在過關卡的時候卻沒有驗銅符節的記錄……」
    羋月已經明白,驚喜地道:「原來大王是這個用意……」
    張儀笑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有時候一時看不到成果,或者甚至是看到相反的成果,都不足作為最後的定論啊!」
    羋月沉默片刻,忽然站起,向張儀行禮道:「多謝張子提醒。」
    張儀道:「好說,好說。」
    兩人說著話,此時薜荔與那侍童已經摘了花過來,將花便插在酒尊中,又因剛才開窗開門,驅散氣息,此時再聞菊花清香,方令人精神一振。那侍童又將那桂花拿去,沏了蜜水奉上,兩人才開始說到今日正式的話題。
    「張子,聽說最近有人重金拜託張子行遊說之事?」羋月先問道。
    張儀點頭:「正是。」
    羋月便說:「若我要以重金,讓張子放棄對方的托付,如何?」
    張儀看了看羋月,笑著搖頭道:「太虧,太虧。」
    羋月笑了:「若是覺得張子太虧,自還有厚禮奉送。」
    張儀看著羋月卻搖頭道:「我不是說我太虧,而是說你太虧。」
    羋月詫異道:「張子這話怎麼說?」
    張儀道:「據我所知,魏夫人可不止托付了我一人,甚至有更位高權重的如大良造公孫衍、以及司馬錯、甘茂等重臣,要我放棄魏夫人的托付容易,可是我放棄了,王后又打算怎麼去說服其他人呢?」
    羋月道:「這……」她看到張儀的笑容,忽然明白過來,向張儀行了一禮道:「還請張子教我。」
    張儀道:「你所求的是自己之事,還是王后之事?」
    羋月道:「是王后之事。」
    張儀搖頭:「季羋,人情之事,最忌混雜不清,世間事有多少由恩變怨,就在這混雜不清上。既是王后之事,就應該王后付酬勞。」
    羋月不解。
    張儀亦不解釋,只斜倚著,拍打著大腿哼唱著道:「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羋月低頭,思品著這首《魏風》,恍悟道:「君子不稼不穡,不狩不獵,卻能夠空手得富貴。就在於君子從來不素餐,張子這是索要酬勞了?」
    張儀一拍大腿:「季羋真是聰明。」
    羋月問:「不知道張子要多少酬勞。」
    張儀反問:「一個太子位值多少酬勞?」
    羋月問:「張子的意思是,只要王后付得出足夠的酬勞,張子就能夠解決掉此次風波?甚至包括大良造公孫衍,大將司馬錯、甘茂等重臣?」
    張儀微笑點頭:「孺子可教也。」
    羋月當下便試探著問:「五百金?」
    張儀冷哼:「張儀這輩子沒見過五百金嗎?」
    羋月又問:「一千金?」張儀索性也答也不答,只哼哼一聲作罷。
    羋月便問:「到底多少?」張儀便伸出一隻手。
    羋月失聲道:「五千金!張子這口也太大,心也太狠了吧。」
    張儀冷笑:「季羋此言差矣,我若不要足了重金,王后如何能相信我有這樣的能力……」他瞄了羋月一眼,又慢吞吞地道:「又如何知道你季羋出力遊說之不易。」
    羋月若有所悟,歎息:「張子此言,真是至理名言……可惜,我知道,卻做不到。」
    張儀歎道:「季羋……時候未到啊,有些事,非得經歷過,你才能悟。」
    張儀的話,讓羋月不禁有些恍惚,直到走到咸陽街頭,依舊有些回不過神來。
《羋月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