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不素餐(3)

    咸陽街頭,人群熙熙攘攘,車水馬龍。
    遠處一行車馬馳來,眾人紛紛避讓。
    羋月亦避到一邊,看著那一行車馬越來越近,來人軒車怒馬、衛士成行,咸陽街頭似這樣的排場,亦是少見。
    但見前頭兩行衛士過去,中間是一輛廣車,車中坐著兩人似正在說話。就在馬車快馳近的時候,背後忽然有人用力一推,將站在路邊的羋月與薜荔推倒在地。
    頓時人驚馬嘶,亂成一片。
    眼看那馬就要踏到羋月身上,廣車內一人眼神一變,一躍而起跳上那馬的馬背,按住驚馬。同時人群中衝出一人,將羋月迅速拉到路邊。
    羋月驚魂甫定,便見那制住驚馬之人冷眼如刀鋒掃來,道:「你是何人,為何驚我車駕。」
    羋月抬頭一看,但見那人四十餘歲,膚色黝黑,整個人站在那兒,便如一把利刃一般,發出鋒利的光芒,稍不小心便要被他的鋒芒所傷。
    羋月方欲回答,便聽有人喝道:「大良造問你,你為何不答?」
    羋月心中一凜,知這人便是如今秦國如日中天,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大良造公孫衍,當下忙低頭斂袖一禮道:「妾見過大良造。妾是楚國媵女,奉王后之命出宮行事。大良造車駕過來,妾本已經避讓路邊,誰知背後擁擠,不知是被誰誤推了妾一把,跌倒在地。多虧大良造及時相救,感激不盡。」
    公孫衍此時已經跳下馬來,目如冷電,迅速掃了羋月背後一眼,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逕直而去。
    但那與公孫衍同坐的人,卻在聽到羋月自稱「楚國媵女」之時,眼神凌厲地看了羋月一眼。羋月察覺到不知何處過來的眼神,似不懷善意,忙抬頭一看,卻與那人打了個對眼。但見那人年近五旬,臉色蒼白瘦削,看上去亦是氣度不凡,不知為何,全身卻一股郁氣纏繞。
    羋月只看了一眼,便見那馬車馳動,轉眼便只見那人背影。羋月眼見馬車遠去,那股莫名不安之氣才消失,這才鬆了一口氣,轉回頭去看方才到底是誰拉他一把,卻見繆監身邊的繆辛紮在人群中一溜煙跑了,心中疑惑,難道方才竟是他拉了自己一把?
    若不是他的話,羋月再凝視看著人群,卻再沒有一個其他自己所認識的人了。難道,真是他?他為何會在這時候出宮,為什麼會剛好在自己有難的時候拉自己一把,難道說,他一直在跟蹤自己不成?
    這時候薜荔亦是已經被公孫衍拉起,退在路邊,見了馬車遠去,這才驚魂未定地來告罪:「季羋,都是奴婢的不是……」
    羋月便問:「剛才是怎麼回事?」
    薜荔淚汪汪地道:「奴婢什麼也沒看到,就覺得背後被人推了一把,不但自己摔倒了,還連累公主……」
    羋月舉手制止她繼續請罪,只問道:「方纔是誰拉我一把?」
    薜荔一臉迷茫,羋月只得再問她:「是不是繆辛?」
    薜荔恍然:「對,對,好像是他……咦,他人呢?」
    羋月心中有數,道:「別理會這些了,我們趕緊回宮。」
    回到宮中,羋姝已經派人在宮門處等她,卻見她一身狼狽,只得候她更衣之後,再去見羋姝。
    羋姝已得回報,知她街頭遇險,嚇得臉色蒼白,拉住她的手不住上下看著,道:「好妹妹,你無事吧?」
    羋月搖頭:「無事,只是虛驚一場,也幸而大良造及時勒馬……」
    羋姝急問:「可看清是誰幹的?」
    羋月搖頭道:「不知道,我根本沒看清對方。」
    羋姝緊緊握著她的手道:「好妹妹,出了這種事情,你別再出宮了。」
    羋月安撫了羋姝半日,才道:「阿姊,我已經見到了張儀,那張儀說,要五千金,就能幫阿姊完成心願,讓公子華無法再被立為太子。」
    羋姝一驚:「五千金?」
    玳瑁也嚇住了,喃喃道:「一張口就要這麼多,這張儀可真是夠狠的。」
    羋姝卻道:「給他。」
    玳瑁詫異:「小君……」
    羋姝高傲地道:「莫說五千金,便是萬金又何足惜,能夠用錢解決的,都不是問題。」
    羋月點頭:「阿姊說得對。」
    羋姝又拉著羋月的手,歎道:「此人要價如此之高,必是十分難以對付。那人我當日也見過,口舌翻轉,十分利害,妹妹能夠說服於他,想是出了大力了。」說著便叫玳瑁取了無數珠寶安撫於她。
    羋月心中暗歎,張儀果然觀人入微,這五千金的大口一開,不但羋姝將他高看了幾分,甚至亦對羋月的功勞也高看幾分。但既然羋姝不在乎這五千金,自己自然樂觀其成了。
    「公子卬?」秦宮前殿耳房中,繆監亦有些失聲。
    繆辛恭敬地答道:「正是!」
    繆監又問:「可看清是誰推了她一把?」
    繆辛恭敬地答:「孩兒只顧著拉了季羋一把,來不及看清那人,但是已經讓人跟下去了。」
    繆監問:「哦,有回報嗎?」
    繆辛道:「果然是同一批人。」
    繆監哼了一聲,臉色陰沉:「越來越囂張了,當真把咸陽當成大梁了吧。」卻又歎息:「公子卬與大良造在一起?看來,他果然是不甘寂寞了」
    繆辛不敢答,只低下了頭去。
    繆監歎:「咸陽只怕多事矣!」
    誠如繆監所言,此二人在一起,談的自然不止是風月雪月。
    此時公孫衍與魏公子卬攜手而行,直入雲台,擺宴飲酒。但見滿園菊黃楓紅、秋景無限,魏卬卻是只喝了兩杯,便鬱鬱不能再食,停杯歎道:「想當年你我在大梁走馬觀花,如今想來,恍若昨日。」
    公孫衍亦不勝感歎:「衍想起當日初見公子的風範,當真如《召南》之詩中說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魏卬苦笑一聲:「卬此生功業,都已成笑話。如今我已經垂垂老矣,犀首再說這樣的話,實在是令人無地自容了。」
    公孫衍聽了他這話,也不禁黯然,道:「此商君之過也。」
    魏公子卬,本是魏惠王之弟,人稱其性豪率,善屬文,七歲便能誦詩書,有古君子之風。在先魏武侯時,事宰相公叔痤,與當時中庶子之衛鞅(即商鞅)相交為莫逆,後衛鞅出奔秦國為大良造,魏卬並不以為意。魏惠王任公子卬為河西守將,魏卬為政威嚴,勸農修武,興學養士,為政無失,為將亦多戰功。
    不料商鞅入秦,奉命伐魏,兩軍距於雁門。商鞅便致書魏卬,大述當年友情,並說不忍相攻,欲與魏卬會盟,樂飲而罷兵。當時士人雖然各奔不同的國家,各為其主,各出奇謀,然則公是公、私是私。在公事上血流成河亦不影響私下的惺惺相惜,托以性命。因此魏卬不以為意,毫不懷疑地去赴了盟會,不料商鞅卻早有算計,便在盟會之上暗設埋伏,盡出甲士而將魏卬俘虜公子,又派人偽裝魏卬回營,詐開營門,可憐魏軍數十萬人馬,便被商鞅輕易覆滅,魏軍失河西之地。再加上之前與齊國的馬陵之戰又大敗,本來在列國中魏國屬於強國,這兩戰之敗,國力大衰,與秦國竟是強弱易勢。
    魏卬被俘入秦,雖然商鞅對他有愧於心,多方禮遇,除不肯放他歸國之外,並不曾對他有任何限制。便是連秦孝公亦是敬他有古君子之風,不以俘虜視之,起居亦如公卿。
    後秦王繼位,與商鞅不合,商鞅曾欲逃魏,但魏王恨他欺騙公子卬,拒不接受,以至於商鞅失了歸路,死於車裂。商鞅死後,秦王欲放魏卬歸魏。但魏卬自恨自恨輕信於人,以至於喪權辱國,為後世羞,無顏見君,不肯歸魏。
    魏卬雖得禮遇,但常自鬱鬱,不肯輕與人結交。公孫衍在魏時,亦曾與魏卬是舊識,也因此兩人有些往來,如今見他神情鬱鬱,也不禁勸道:「公子有古君子之風,奈何季世多偽。
    勝敗乃兵家常事。以公子之才德,豈可甘於林泉之下,多年來秦王一直想請公子入朝輔政,公子卻不曾答應,實是可惜?」
    魏卬搖頭道:「我多年來已經慣於閒雲野鶴,不堪驅使,不過於你們這些舊友往來而已。前日樗裡子來與我說起,似乎你在朝政的意見上與秦王有所分岐,可是為何?」說到這裡,素來淡漠的神情,倒也有了一絲關心。
    唯其少見,更覺珍貴。
    公孫衍心中亦是觸動,不禁也將素日不肯對人言的心事說了出來:「唉,秦王以國士相待,我當以國士相報。可惜我無能,與秦王之間,始終未能達到先孝公與商君這樣的舉國相托,生死相依的默契。唉!」
    魏卬安慰道:「如管仲遇齊恆公,這種際遇豈是天下人人可得?」
    兩人又互飲一杯,半晌無語。
    魏卬忽道:「有一件事我想請教犀首……」公孫衍昔在魏國任犀首一職,魏國舊人常以此相稱,魏卬雖身在秦國,卻始終心向魏國,自不肯稱呼他在秦國的官職之名大良造。更何況這大良造一職,原為秦孝公為商鞅而設,更是令他不喜。
    公孫衍便應道:「何事?」
    魏卬問:「犀首以為張儀此人如何?」
    公孫衍不屑地道:「小人也。此人在楚國,便以偷盜之名被昭陽逐出,到了秦國又妄圖販賣他的連橫之說。哼,列國爭戰,從來看的就是實力,只有確確實實一場場的勝仗打下去,才能屹立於群雄之上,徒有口舌之說而無實力,徒為人笑罷了!」
    魏卬勸說:「犀首不可過於輕視張儀,此人能得秦王看重,必是有其才幹,你的性格也要稍作收斂。時移勢更,當日秦國貧弱,秦孝公將國政盡付商鞅,那是以國運為賭注,不得不然。如今秦國已然不弱於列國,甚至以其強橫的態度,有企圖超越列國的勢態,而我觀秦王駟之為人,並不似孝公厚道,他曾借公子虔之手對付商鞅,回頭又收拾了公子虔等人,實非君子心腸。犀首,你畢竟是為人臣子,這君臣之間相處的分寸,不可輕忽。」
    公孫衍哼了一聲:「君行令,臣行意,公孫衍離魏入秦,為的是貫我之意,行我之政,若君王能合則兩利,若是君臣志不同、道不合,我又何必勉強自己再留在秦國。」
    魏卬長歎一聲道:「你這性子,要改啊……」
    公孫衍不以為意地呵呵一笑:「這把年紀了,改不了啦!」
    魏卬不語,只一杯杯相勸,兩人說些魏國舊事,推杯換盞。
    夕陽餘輝斜照高台,映著台下一片黃紫色的菊花更顯燦爛。
    這一片繁花暗藏下的殺機,卻時隱時現。
《羋月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