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嚴誠也沒想到自己會將事情搞砸,更加沒想到的是,雖然平時聶樂言看上去總是一副很隨意很溫和的樣子,結果誰知道在這件事上竟會如此敏感,僅憑那一點點細枝末節的線索,便能猜出他與程浩的關係,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一路開到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熟稔地找了個露天停車的位置,然後嚴誠下了車,走進旁邊的一扇小門。
  雖然燈光幽暗,可幾乎是剛剛推門而入,便還是一眼就看見坐在吧檯邊上的那個身影。
  那個穿著淺灰色襯衫的年輕男人正微微仰著頭,目光放在懸掛在上方的電視屏幕上,清俊的臉上面無表情,只有神色中帶了一點點輕微的倦意,卻又似乎看得十分專注。而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兩個女孩子正在歡快地交談,眼神卻若有若無地往他的方向瞟了好幾次,似乎對這個陌生而又英俊的異性十分感興趣。
  嚴誠看到不由覺得好笑,幾步走過去,順勢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轉頭招呼酒保:「老樣子。」
  「來了。」程浩這才收回視線,低頭去看手錶,「這麼晚,加班?」
  嚴誠不由得苦笑一聲:「不是。」先喝了口酒彷彿潤了潤嗓子,才說:「我今天幹了件特別蠢的事。」
  「什麼事?」
  他搖頭,「你一定不會想要知道的。」
  「為什麼?」程浩轉過身拿了自己的杯子,索性就將手肘支在吧檯上,揚眉道:「根據我的記憶,自從十年前你向當時咱們班的班花表白被拒之後,你就再沒做過什麼傻事了。」
  「這是損我還是誇我呢?」嚴誠想了想,終於還是說:「我剛才和聶樂言在一起。」
  似乎微微愣了一下,程浩不說話,只是淡淡地抿了一口酒杯中的琥珀色液體。
  「更準確地說,是我特意去找她,還帶了兩張歌劇票。」嚴誠彷彿無限自嘲地笑了一下,「然後就露了餡。」
  那個喝著酒的清俊男子終於側過頭來再度看向他,卻忍不住皺眉道:「什麼意思?」
  「也沒什麼好說的,總之就是被她知道了咱倆的關係,然後一氣之下頭也不回就走了,大概覺得我是個騙子吧。其實確實是我不對,我一開始就動機不純,可是說實在的……」停頓半刻,嚴誠朝自己的好友看了一眼,才又說:「可我是真的好奇,只是想要更加近一點的接觸她,然後看一看她與周曉璐到底有多相像。」
  場中的射燈不知何時陡然亮起來,迴旋著往四處角落裡掃了個來回,或許是光線的原因,程浩的臉色在一剎那變得有些蒼白,嚴誠知道自己終究還是不該輕易提起那個名字,於是將手往他肩上一搭,不輕不重的力度,隨後仰脖喝掉剩下的半杯伏特加,聲音裡彷彿帶著幾分唏噓:「其實她這人挺有意思的。」
  程浩自然知道這個「她」指的是誰,卻不接話,面無表情地揮開對方的手,只說:「結賬。」順手去掏錢包,結果被嚴誠攔住:「我再坐一會兒,等下一起付了。」
  也沒表示什麼異議,程浩只是撈起放在一旁的大衣,轉身離開。
  誰知還沒走到門口,突然就看見迎面過來的一個女人,在即將擦肩而過的時候,那女人停住腳步,微微「咦」了一聲。
  因為隔著近,這聲音清晰分明地傳進程浩的耳朵裡,他轉過頭,只見對方仔細地看了他半晌,忽然說:「你還記得我嗎?」
  他的記性一向不錯,當然記得她,是那個過去和聶樂言形影不離的女生。
  於是微微點頭:「秦少珍?」
  「果然是你呀,程浩!」畫了個煙熏妝的秦少珍顯得很吃驚,也不知道是因為偶然遇見他,還是因為能被他一眼認出來。
  她又說:「好像大四畢業以後就沒見過你了。」
  「我曾經在外面待了一陣子,半年前才回來。」避開醉得腳步踉蹌的客人,彷彿下意識一般,他的視線在她的附近微微略過,可是連一個熟悉的身影都沒看到,於是又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問:「這幾年過得還好嗎?」
  其實他們並無深交,之間唯一的維繫恐怕也只有一個聶樂言而已。聽他這樣出於禮貌性質的詢問,秦少珍卻還是笑道:「還不錯。」停了停又說:「大家都不錯。」
  這樣意有所指,他哪裡會聽不出來?可也只是回以一個淡淡的笑容,「那就好。」
  她又問:「你一個人?就要走了嗎?」
  「剛才和一個朋友坐了一下,正準備走。」
  她順著他的目光往後看,結果一眼便看見吧檯處那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一手執著酒杯,一邊百無聊賴地看著電視。
  她不由得再度表示驚奇地「咦」道:「那人是不是嚴誠?」復又看他,眼裡很快閃過捉摸不定的神色,「你們認識?」
  直到這一刻,秦少珍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也顧不得先回家卸妝換衣服,出了酒吧之後直接就朝聶樂言的住處奔去。
  門鈴響了很久都沒人來應,她又撥聶樂言的手機,等了五六下之後被接通,她便問:「你在哪裡?」
  「喝茶。」那道聲音聽起來平板單調,毫無起伏。
  秦少珍想了想,突然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好,結果倒是聶樂言先問:「有什麼事嗎?」
  她暗暗吸了口氣,終於還是說:「也沒什麼重要的,就是剛從酒吧出來,想到你家坐坐,誰知道你竟然不在。」
  大概聶樂言信以為真了,便在電話裡說:「那你再等等吧,我現在就回去了。」
  她卻立刻說:「算了算了。」其實自己的本來目的就不是來找她閒坐的,可是那些話到底還是很難這樣直接說出口,於是經過斟酌再斟酌之後,她故作輕巧地道:「你猜我剛才遇見誰了?居然是嚴誠噯!想不到他平時一本正經溫文爾雅的模樣,結果今天居然被我看見在酒吧裡和陌生女人亂搭訕!」
  電話那頭沒有聲息。
  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她只好繼續不遺餘力地往姓嚴的身上抹黑:「這種男人真靠不住,表面一套背後一套的。所以,我覺得下次他要是再約你,你還是不要理他了。最好也不要見他,乾乾脆脆地拒絕他吧,斷了他的希望!這種兩面派的男人不行!」又問:「對了,他最近還有沒有約你見面?」
  似乎只有極細微的呼吸聲順著電波遠遠傳過來,等了好一會兒,才聽見聶樂言不冷不熱地說:「今晚剛見過面。」
  秦少珍不禁愣了一下,這才隱約覺得她的情緒有些不大對頭。
  果然只聽見她接著說:「嚴誠的人品如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認識程浩。」她的聲音彷彿疲憊至極,遠遠地傳過來,竟然顯得有些飄渺不定,「……真巧,他和程浩認識,而且還是許多年的好朋友。」說完這句,聶樂言便不再吭聲,短暫的靜默之後,秦少珍歎口氣,也不再設法隱瞞,索性一邊往電梯裡走一邊坦白承認:「我也是今晚剛知道的,他們倆是朋友。而且,我還見到了他。」
  不等聶樂言開口,她繼續說:「樂言,這麼多年,他好像變了很多,又好像一點都沒變。」
  秦少珍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聶樂言不願去仔細揣摩,也不敢去揣摩。
  她花了那麼長的時間,甚至曾經那樣狠狠地下定決心,結果卻還是以失敗告終。以為什麼都有個盡頭,以為一切都會結束,可是到頭來才發現,有些情感如同生了根的樹,一直長在她的身體裡,不能拔,連碰一碰都覺得疼,那是一種連皮帶肉撕扯的疼痛。
  她何時變得如此執著?從小到大,被家裡上上下下寵溺著,被周圍眾人喜愛著,於是好東西多得數不勝數,幼年時候的玩具甚至有大半間屋子那麼多,她從來都是玩過了就扔在一旁,她從來不乏追求新鮮的興頭。
  唯獨這一次,唯獨這一個人。
  她竟然對他有了執念。
  初時那樣熱烈,最難過的時候彷彿整個人都被放在火上烹熬,反反覆覆,無休無止。一直到後來,終於逐漸冷卻下來,但依然淡忘不了。
  她忘不了他,儘管他不愛她,儘管她以為自己可以忘得了。
  可是很顯然,這個想法簡直錯得離譜。
  所以現在她幾乎連想都不敢想,只是不斷地逼迫自己不去好奇多年之後的程浩究竟是何種模樣,逼迫自己忘掉他曾經在秦少珍的面前活生生出現過的事實。
  她躺在床上一遍一遍不停地告訴自己,雖然今天發生這樣多的事,但是明天還是和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樣,並沒什麼改變。
  她和他,分散湮沒在這個城市的滾滾人流中,沒有機會擦肩而過,就像永遠不曾相遇。

《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