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中繼點

過瞭好幾個星期,我們沒看見一艘船隻的影子,也找不到任何漂浮的殘骸,向我們證明這個世界還有其他人存在。整片大海都是我們的,地平線大門敞開,真正的平靜與自由就這麼從天而降。

空氣中新鮮的鹽味,還有我們周圍純粹的蔚藍,仿佛已經沖刷、洗滌瞭我們的身體與心靈。對木筏上的我們而言,文明世界的重大問題顯得既虛幻又不真實。我們隻在乎大自然,而偉大的自然界,似乎完全忽略瞭我們這艘小小的木筏;或者,它根本把木筏當作瞭自己的一部分,認定木筏不會破壞大海的和諧,而是跟魚和鳥一樣,適應瞭洋流。大自然已經不會再像個可怕的敵人般猛沖過來。相反,它還成瞭幫助我們繼續安全前進的忠實朋友。上面的風浪推著,下面的洋流則拉著我們的木筏往目的地前進。

隨便哪一天,如果剛好有一艘船在外海巡邏,和我們的航線有瞭交集,船上的人就會發現:我們正靜靜地隨著一長排卷起的白色浪峰,上上下下、忽高忽低地漂蕩著。信風鼓起我們橘色的船帆,幫助我們駛向波利尼西亞。

船上的人一定會看到木筏船尾上那個赤裸著上身、全身已經變成咖啡色的“大胡子”——他不是拉扯著亂七八糟的繩索,與一根長長的操舵槳死命對抗,就是在熾熱的太陽下,坐在木箱上打盹兒,懶洋洋地把腳趾搭在操舵槳上控制方向。

假如這個人恰好不在船尾,你一定會在船艙門口發現他,手裡拿著七十三本社會學書籍中的一本,趴在那裡認真地讀著。班特擔任管傢的工作,要負責日常食物的配給安排。而赫門則是無所不在——他可能正拿著氣象儀器站在桅頂上;也可能戴著潛水蛙鏡潛在木筏下,檢查活動船板;或是坐在橡皮艇裡讓木筏拖著走,忙碌地使用氣球和各種古怪的儀器進行測量。他是我們的技術主管,負責氣象與水文觀測。

諾特和托爾斯坦總是與他們的濕、幹電池以及焊接鐵和電路為伍。他們拿出所有在戰爭時期學會的本領,努力讓小小的無線電收發站在離水面僅一英尺高且飽受浪花與露水騷擾的情況下,維持正常運作。他們每晚輪流將我們的報告和天氣觀測結果傳送到空中,然後再經由碰巧接收到信號的業餘無線電愛好者將報告傳到華盛頓的氣象局,或者其他目的地。

艾瑞克通常在縫補船帆和接合繩索,或是在木頭上雕刻和素描這些滿臉胡須的男人和奇怪的魚兒。此外,他每天中午都會拿著六分儀,爬到一個木箱上觀看太陽,以便清楚地瞭解我們前一天航行瞭多遠距離。而我則忙於寫航海日志與報告,並采集一些浮遊生物,還得釣魚和照相。每個人都有他該負責的領域,因此誰也不去幹涉別人的工作,除非是那些比較辛苦的工作,像是值班掌舵或燒飯等,都采取平均分配制——每個人必須在白天和晚上值班掌舵兩小時。而燒飯也是輪流值班,每人一天,六天一輪。木筏上沒有什麼律法或規定,唯獨夜晚值班的人必須在腰間系上一條繩子,救生繩索也必須擺在固定位置,吃飯則一定要在船艙墻面外。當然,要“方便”必須去木筏的最尾端。每逢要做任何重要決定時,我們都會舉行印第安人所稱的“袍佤烏”(1),先把事情好好地討論一番,再做決定。

在“康提基號”上,普通的一天是這樣的:每天早晨,剛值完夜班的人搖醒當天負責煮飯的人,於是當班的廚子睡眼惺忪地爬出船艙,在沾滿露水的甲板上,伴著晨光撿拾飛魚。我們沒有依照波利尼西亞人和秘魯人的飲食習慣吃生魚,而是把魚煎瞭吃。所以我們在船艙門外的甲板上綁瞭一個木箱,箱內就放瞭一個小小的普立姆斯爐,然後在爐上煎魚。這個木箱就是我們的廚房。由於船艙的遮擋,相較於木筏的其他位置,這裡最少受到東南信風的吹襲。隻有當風浪大到讓普立姆斯爐的火焰搖曳太嚴重時,木箱才有可能著火,有一次,值班廚子剛好睡著瞭,整個木箱就變成一團火球,火苗甚至躥到竹制船艙的墻面。然而煙霧鉆進瞭船艙,我們一聞到就立即把燒到墻面上的火撲滅瞭,畢竟在“康提基號”取水太方便瞭。

煎魚的味道還沒有香到能讓船艙中呼呼大睡的人每次一聞到就馬上醒來,所以廚子通常得用叉子叉他們,或者高喊:“吃早餐瞭!”那聲音尖銳得讓人不敢再繼續睡瞭。而如果一早起來,沒有在木筏周圍看到鯊魚的鰭,我們就會跳進太平洋裡先遊一會兒,再爬上木筏,在木筏邊緣吃露天早餐。

船上的食物還算差強人意,不至於讓人挑剔。根據實驗需要,我們分瞭兩套食譜:一種是二十世紀舵手們吃的料理;另一種是五世紀康提基的料理。托爾斯坦和班特剛好吃不慣魚和海裡的食物,所以成為第一種料理的實驗對象,他們的食物僅限於扁扁小小的特殊供應包,我們將這些特殊的供應包存放在原木與甲板之間的洞裡。每隔幾星期我們就松開紮在甲板上的繩子,拿出綁在船艙前面的供應包。事實證明,牢牢塗在紙箱厚紙板外面的那層瀝青,真的有防水效果,反而是旁邊密封的罐頭食品,已經被不斷沖刷過來的海水侵蝕毀壞瞭。

當初,在康提基帶領族人橫渡大海的旅程中,既沒有瀝青也沒有罐頭食物,他們也沒有發生嚴重的食物短缺問題。康提基的時代跟現在沒有什麼不同,他們的食物有從陸地帶上船的,也有從航行途中獵取的。我們可以這樣假設,當康提基在的的喀喀湖被擊潰,而從秘魯沿海開始航行時,他們應該會在兩個可能的目的地中擇一而行。第一種可能是,康提基以太陽作為精神象征,所以很可能會追隨太陽的腳步,遠航到海外冒險,希望發現一個更和平的新國度;第二種可能就是,他們駕著木筏沿著南美洲海岸線航行,到達迫害者勢力不能及的地方後,重新建國。遠離瞭危險的巖岸,也遠離瞭沿海地區的敵對部族之後,他可能也像我們一樣,被東南信風和洪堡洋流捕獲,在大自然的威力之下,劃出完全相同的半圓航線,朝著日落的方向漂去。

無論這些太陽崇拜者的計劃是什麼,他們逃離傢鄉時,肯定為遠航準備瞭給養。在他們的原始飲食中,幹肉、魚和甘薯是最重要的部分。在那個時代,木筏水手在荒蕪的秘魯沿岸出海時,會帶著大量水上船。一般而言,他們不使用泥土做的容器,而使用巨型葫蘆瓶,因為這種容器不怕碰撞,事實上,更適合木筏使用的是粗壯的竹管。他們把所有竹節的中心都鉆開一個小洞,然後從尾端的小洞把水灌進去,再用塞子或瀝青或樹脂把小洞封起來。將三四十支這種竹管綁在木筏甲板下面,既曬不到太陽又有海水沖涼——海水在赤道洋流中的溫度約為七十九華氏度(2)。這種方法,可以儲備的水量相當於我們整個旅程用水量的兩倍,而且可攜帶的竹管還不止這麼多,隻需要將更多的竹管綁在木筏下,既不會超重也不占空間。

兩個月後,我們發現帶來的飲用水變質瞭,味道很不好。不過那個時候,我們已經安全地通過瞭第一個海洋區域,也就是雨量極少的那段。進入雨量豐沛的區域,足以維持飲水供應。倒也不是說,我們每個人平均每天要飲用的一誇脫(3)水都是這麼來的。

即使我們的先驅者沒有從岸上攜帶足夠的給養,但是隻要隨著漁產豐富的洋流橫渡海洋,他們仍然可以過得很好。我們現在也一樣,在整個航程中,沒有一天木筏旁邊不圍繞著魚,也沒有哪一天漁獲出現困難,幾乎每天都會有飛魚自動飛上木筏。甚至大量海水從船尾湧上來的時候,還有很大而且美味的鰹魚隨之遊上船,然後海水從原木間漏下去,而魚卻躺在木筏上亂挺亂跳。總之,在航程中餓死是不可能的。

當地土著老人有一個救命的法門,在戰爭時期被遭遇船難的人偶然發現瞭——就是嚼食生魚以獲取水分。你也可以用佈包住魚,然後擠壓出水分。如果魚個頭很大,隻要簡單地在魚的側面切幾個洞,馬上就會從淋巴腺流出很多水分瞭。跟其他飲料比起來,它的味道的確不好,但鹽分很低,足以解渴。

如果我們經常洗澡,並且時時躺在船艙陰涼潮濕的地方,需要喝的水就會減少很多。如果有鯊魚圍在木筏周圍逡巡回遊,我們就沒辦法從木筏側面跳入海水中,隻能躺在木筏尾的原木上,手指和腳趾緊抓住繩索,這樣每隔幾秒鐘都會有相當於幾浴盆水量的清澈的太平洋海水漫到身上。

當一個人在高溫下飽受口渴折磨時,他通常會認為是身體需要水分,這種情況會使得飲用水過度消耗,但沒有什麼益處。在熱帶地區極端炎熱的天氣裡,你可以把微溫的水倒進喉嚨裡,直灌得水滿到喉嚨口,還是會覺得渴。令人驚訝的是,身體需要的其實不是水分,而是鹽分,因為流汗所消耗的就是鹽分。所以,我們帶上船的特殊補充品,還包括在熱天定期服用的鹽錠。我們曾遇到有些天完全沒有風,太陽像火焰般炙烤著木筏,而且絲毫沒有削弱的跡象。我們舀水倒進嘴巴裡,直到一扭腰,胃裡都嘩啦啦響,喉嚨卻依然叫囂著要更多的水。於是,我們把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四十比例的苦澀帶鹽的海水加進飲用水裡,驚訝地發現,這種帶鹽味的水竟然能夠解渴。喝瞭這種水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們嘴巴裡一直有鹽水的味道,不過沒覺得哪裡有什麼不舒服,因此我們的飲用水也就大大增加瞭。

有一天早上,我們坐著吃早餐時,突然有一波海浪濺進我們的稀飯裡,結果免費教授瞭我們一課——燕麥可以去除絕大部分惡心的海水味。

老波利尼西亞人保留瞭一些古怪的傳統,這些傳統是從他們的始祖那裡傳承下來的。他們在大海中航行時,會帶著某種植物的葉子,放到嘴巴裡嚼,就不會口渴瞭。這種植物還有另一個功效,就是能讓他們在不得已喝瞭海水的時候也不會生病。在南太平洋群島沒有生長這種植物,顯然是來自他們祖先的傢鄉。研究波利尼西亞的歷史學傢確定,現代科學傢觀察到的這種具有生津解渴功效的植物,是古柯植物,隻生長在秘魯。而且在前印加時期的墓穴裡的發現也表明,在史前的秘魯,這種含有古柯堿的古柯植物,是印加人及他們早已消失的先驅者長期愛用的東西。在令人筋疲力盡的高山之旅和海洋之旅中,他們會帶很多這種葉子,每天嚼一嚼,既可以止渴也可以消除疲勞。此外,嚼古柯葉甚至可以使人在飲用海水時增強免疫力。

我們沒有在“康提基號”上嘗過古柯葉,但是在前甲板上的大藤籃裡,裝滿瞭其他植物,其中有一些在南太平洋群島留下的印記比古柯葉可要深厚得多。籃子緊緊綁在船艙墻面背風處,漸漸地,黃芽和綠葉就從籃子裡長出來,越長越高,活像一個長在木筏上的熱帶小菜園。當第一批歐洲人來到太平洋群島時,他們在復活節島、夏威夷和新西蘭發現瞭大型甘薯。此外,其他的島嶼上也耕種過這種植物,不過都隻限於波利尼西亞區域。在更遠的西方世界,對這種食物還一無所知。這些偏遠的島嶼,除瞭以魚類當主食外,甘薯也是最重要的農作物之一,甚至很多波利尼西亞的傳奇故事還以這種植物當主角呢!根據傳統的說法,甘薯這種植物是由康提基本人和他的妻子潘妮從他們祖先的傢鄉帶到島上來的,在他們祖先的傢鄉,甘薯一直是很重要的食物。新西蘭的傳說則宣稱甘薯是由某種船運來的,這種船並不是獨木舟,而隻是“用繩索將木頭捆起來”而已。

如今眾所周知的事實是,在歐洲人將馬鈴薯帶向世界之前,隻有美洲才有這種作物。而這種由康提基帶到群島上的甘薯(Ipomoea batatas)與印第安人從遠古時代就在秘魯栽種的一模一樣。曬幹的甘薯是旅行最重要的口糧,無論是對波利尼西亞的水手,或是對秘魯的老土著而言都是如此。在南太平洋群島,甘薯必須在人類的細心照料下才能生長,而且這種植物不能碰到海水,因此,甘薯是從秘魯跟著洋流漂流四千海裡,來到南太平洋群島上落地生根的這種說法,是站不住腳的。而且試圖以這種說法掩蓋如此重要的線索根本是徒勞,文獻學者也指出,在南太平洋散列的那些島嶼上,甘薯的名稱是庫馬拉,而庫馬拉剛好就是秘魯古印第安人稱為甘薯的東西。甘薯的名稱跟著它一起漂洋過海瞭。

我們帶上“康提基號”的另一種波利尼西亞人栽種的重要植物是葫蘆,也就是瓠。葫蘆的果實和果皮一樣重要,波利尼西亞人會將葫蘆皮放在火上烤幹,然後用來盛水。這種典型的菜園植物也不是隻要漂洋過海,就可以在野地上隨意繁殖成功。這是又一個老波利尼西亞人與秘魯原始人之間的共同點。這些搖身一變成為裝水容器的葫蘆,不但在秘魯沿海的史前沙漠墓穴中被發現,而且那裡的漁民早就開始使用,比第一批來到太平洋群島的人要早上好幾個世紀。葫蘆的波利尼西亞名字是基米,在秘魯文明的根源地——中美洲上生活的印第安人也是這麼稱呼它的。

除瞭一些要趁新鮮吃掉的熱帶水果和甘薯之外,我們還帶來瞭第三種植物——椰子,它在太平洋歷史上扮演著最偉大的角色。我們有兩百個椰子,一方面是為瞭讓我們鍛煉牙齒,另一方面也可以當提神醒腦的飲料。其中有幾個椰子很快就開始發芽瞭,到瞭第十個星期時,已經有一半一英尺高的小椰子樹發出新芽、長出濃密的綠葉。椰子樹在哥倫佈時代前就在巴拿馬地峽和南美洲生長瞭。編年史作傢奧維多寫到,在西班牙人抵達之前,秘魯的太平洋沿海就出產瞭大量椰子樹,當時椰子樹在太平洋所有島嶼上存在已久。植物學傢仍然沒有任何證據充分說明:究竟椰子樹是由哪個方向傳播到太平洋的?然而,現在有一件事是確定的:即使是外殼堅硬得要命的椰子,如果沒有人類的幫忙,也沒辦法橫渡海洋。在前往波利尼西亞的這趟航行中,我們放在籃子裡的椰子,可以一直食用,而且也會發芽,但是另一半放在甲板下面的椰子,因為海浪不斷沖刷,每一個都腐壞瞭。而且,沒有任何一個椰子漂得比風推著前行的輕木木筏快。一來海水從椰眼滲透進去的,椰子壞掉瞭。二來漂浮在海上的任何東西,但凡可以吃,就絕不可能安然地從這個世界漂到另一個世界,卻沒有進到某位垃圾收集工的肚子裡。

我們曾在離陸地幾千海裡的海上看見形單影隻的海燕和其他能夠就海面而眠的海鳥。偶爾寧靜的日子裡,我們在一望無際的藍色大海中航行,能看見木筏邊有漂浮的白色鳥羽。離漂浮的小羽毛越來越近,我們仔細地觀察羽毛,發現上面還有兩三隻乘客,正輕松地任風吹著它們航行呢。當“康提基號”即將從它們身邊經過時,這三隻羽毛上的乘客發現瞭這艘更快、更寬敞的船隻,於是以最快的速度掠過水面,爬到“康提基號”上,留下羽毛獨自在大海中漂流。結果,“康提基號”上開始載滿偷渡客,都是些小小的遠洋蟹,體形像指甲一般大小,有些還大很多。對我們而言,它們個頭雖小,卻也不失為一道美味的食物,前提是我們抓得到它們。不過這些小蟹是海面上的警察,它們在看到可吃的食物時,從來不懂得什麼叫客氣。如果有一天廚子剛好沒發現原木間落下瞭一條飛魚,那麼第二天飛魚身上準會爬滿八至十隻小海蟹,坐在魚身上用鉗子大快朵頤。但是幾乎隻要我們一出現,它們就會受到驚嚇,迅速地倉皇逃開,躲瞭起來,不過在船尾掌舵區的一個小洞裡,住著一隻海蟹,我們給它取名約翰尼斯,它的性情相當溫馴。除瞭大傢的開心果鸚鵡之外,小海蟹約翰尼斯也成為我們在甲板上的同伴瞭。如果有哪一天,掌舵的人坐在甲板上,背對船艙墻面掌著舵,竟然沒有約翰尼斯作陪,那他在面對這浩瀚的藍色大海時,即使是天氣晴朗,也會覺得寂寞。所以當其他小蟹像普通船上的蟑螂一樣,偷偷地四處奔跑亂竄時,約翰尼斯卻大咧咧地坐在它的洞口,睜大眼睛等待掌舵的人換班。每一個來掌舵的人,都會帶一小塊餅幹或一點點魚屑給約翰尼斯吃,我們隻需要在它的洞口彎下身,等它走出門檻,就會伸出大鉗,倏地搶走我們手上的食物,然後跑回洞裡,坐在洞口像個小學生般將食物塞進嘴裡,用力咀嚼。

海蟹像蒼蠅般附著在泡水的椰子上,一有動靜就四散逃跑,要不就是在捕食隨著海浪沖上船的浮遊生物。我們後來也學會如何一下捕捉到大量這種海裡最小的有機體,於是得以大口享受美味。

顯然這些隨著洋流漂浮、肉眼幾乎看不見的浮遊生物,為海洋提供瞭相當豐富的食物。即使是那些不以浮遊生物為食的魚和海鳥,它們賴以為生的魚和海鳥也是以浮遊生物為主食。浮遊生物隻是一個總稱,代表數千種肉眼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在接近海面的地方漂浮的小型有機體。其中有些是浮遊植物(4),其他的是遊離的魚卵和微小的浮遊動物(5)。浮遊動物以浮遊植物為食,而浮遊植物則以浮遊動物的屍體分解形成的氨質、亞硝酸鹽和硝酸鉀來延續生命。它們相互依存,同時也成為其他在海上出入的動物賴以維生的食物。它們的體積雖小,數量卻很多。在浮遊生物豐富的水域,一杯水裡就有幾千萬個浮遊生物。不止一次有人因為沒能找到體積夠大、能用魚叉叉到、用漁網網獲,或用魚鉤鉤上的魚而活活餓死。在這些案例中,他們通常都是在極度稀釋的“魚湯”中航行;假如他們除瞭魚鉤和漁網之外,還帶著器具來過篩他們身處的“魚湯”,他們就會發現營養豐富的食物——浮遊生物。也許在未來某一天,人類會想到從海裡捕獲浮遊生物當作主食,就像在很久以前,人類想到要在陸地上收割谷物作為主食一樣:單單一粒稻谷也許沒什麼用處,但是數量一大就可以變成食物瞭。

海洋生物學傢巴傑可夫博士告訴我們這則信息,並且送給我們一張適合捕撈這種生物的漁網。這張“網”是絲制的,每一平方英寸就有近三千個網孔,形狀如漏鬥,圓形網口縫在一隻直徑十八英寸的鐵環上,掛在木筏後面拖著。跟捕魚情況一樣,捕撈浮遊生物視時間和地點的不同,漁獲量也不盡相同。位置越往西,海水越溫暖,捕獲量就會越少;而且晚上的收獲量最大,似乎是因為白天太陽一曬,很多浮遊生物就躲到深一些的水域去瞭。

如果我們在木筏上剛好沒有其他方式可以打發時間,那麼將鼻子伸進抓捕浮遊生物的網子裡,就夠好玩瞭。其實這樣做,並不是為瞭聞那個味道,那味道根本不好聞;也不是因為它們看起來很可口,其實看起來還挺可怕的。而是因為如果我們把浮遊生物倒在木筏上攤平,用肉眼觀察每一種生物,會發現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各式各樣奇妙的形狀與顏色。

大部分都是小小的、跟小蝦子一樣的甲殼類動物(橈足類動物)或魚卵,但是也有幼魚和貝類動物,還有各種顏色的小蟹子、水母,以及千奇百怪、仿佛來自迪士尼電影《幻想曲》裡的小生物。有些看起來像是用玻璃紙剪成的、觸腕細細飄動的幽靈;有些則像長著紅喙的小鳥,隻不過它們身上是硬殼而不是羽毛罷瞭。在浮遊生物的世界裡,大自然的發明層出不窮,即使是超現實主義藝術傢,在這裡也隻能低頭認輸。

當寒冷的洪堡洋流由赤道南方向西轉時,我們每隔幾小時就能從漁網中倒出幾磅重的浮遊生物。它們一堆又一堆,一層又一層,多彩多姿,依照我們所經過海域的不同,有棕色、紅色、灰色和綠色等不同的顏色,宛若千層蛋糕。在夜晚有磷光的時候,看起來就像拖著一袋金光閃閃的珠寶。等到我們手裡捧著這袋浮遊生物時,這袋海盜的珠寶則搖身一變,成為上百萬隻閃閃發光的微小蝦米,以及磷光耀眼的魚卵。它們在夜裡閃爍著,像是一堆燃燒著的木炭。當我們將浮遊生物倒進桶裡時,它們黏稠地流下去,像極瞭被施瞭魔法的螢火蟲粥。我們在晚上捕獲的這一批浮遊生物,遠觀美麗,近看可怕,聞起來惡心,吃起來卻相當美味,隻要你能鼓起勇氣,將一湯匙的熒光體送進嘴裡。如果這一湯匙裡有豐富的小蝦,那嘗起來就像蝦醬、龍蝦或蟹子;如果大部分是深海魚卵,嘗起來則像魚子醬,或者有時候會像牡蠣。至於浮遊生物中不可食用的植物,要麼很小,可以隨著海水自網孔中漏出去,要麼夠大,可以用手指挑出來。真正讓人食不下咽的,隻有一些看起來好像玻璃氣球的果凍狀腔腸動物,或是約半英尺長的水母。這些玩意兒嘗起來苦苦的,必須扔掉,除此之外,其他生物都可以吃,生食或摻入湯裡煮成粥或湯都可以,隻是味道不同罷瞭。就木筏上的六個人而言,有兩個人認為浮遊生物很美味,另外兩個人認為很不錯,剩下兩個人認為光看就飽瞭。從營養的角度來說,浮遊生物足以媲美較大的貝類動物,如果加入一些調味料,適當地料理一番,對於喜歡吃海味的人而言,可說是一流的美食。

從藍鯨身上就可以得知這種小小的有機體含有足夠的熱量,因為藍鯨作為世界上最大的動物,是靠浮遊生物為食的。我們坐在木筏上,看著遊過的鯨魚噴出如小瀑佈般的水柱,它那如篩網般的須能輕易地將海水濾走,隻留下浮遊生物。而我們自己捕捉浮遊生物的小小漁網,常會被饑餓的魚咬破。相形之下,我們的方法更顯得原始笨拙。沒想到,有一天我們連整張漁網都掉到海裡瞭。

“為什麼你們這些喜歡吃浮遊生物的人不學它那樣做呢?”托爾斯坦和班特指著噴水的鯨魚,輕蔑地對我們說,“隻要填滿嘴巴,再把水從胡須吹出來就行瞭!”

我曾經從船上遠遠望著鯨魚,也在博物館看過鯨魚標本,卻不曾像觸摸其他活生生的動物,如馬或象之類實際用手摸過這種巨大、噴水如瀑佈的鯨魚。是的,從生物學的角度,我承認鯨魚是真正的哺乳動物,但本質上,它就是一條巨大又冰冷的魚。然而,當巨大的鯨魚朝我們沖過來,趨近木筏的側面時,我們卻有瞭不同的感受。有一天,我們像往常一樣坐在木筏邊緣用餐,身體稍往後傾,就能在水中清洗馬克杯。突然我們後面有某種東西像遊泳的馬般使勁地喘息,接著一隻大鯨魚就冒出水來盯著我們瞧,距離近到我們能看見下面噴水孔裡閃現一道光芒,宛如一隻擦亮的皮鞋。在海裡的生物都沒有肺,隻有鰓一翕一合,靜靜地扭動身體,在這裡聽到真正的呼吸聲是多麼不尋常,甚至有一股溫馨的感覺油然而生,好像鯨魚是我們的遠親,也和我們一樣遠離傢園,如今,我們在海上重逢瞭。這位訪客並不像冰冷、樣貌如蟾蜍的鯨鯊那樣,連將鼻子伸出水面來呼吸都不懂;相反,這位客人仿佛是來自某個動物園,跟園裡吃得飽飽、心情很好的河馬沒兩樣。而且它真的會呼吸——在給我留下如此美好的印象之後,它沉入海底,然後消失瞭。

鯨魚們來造訪過很多次,大多是小鼠海豚和齒鯨,它們會成群結隊地在水面上繞著我們嬉鬧,但是偶爾也有巨大的抹香鯨和其他巨型鯨魚或單獨或小群小群地出現。有時它們像航行於地平線上的輪船,不時向空中噴出如小瀑佈般的水柱,有時它們隻是直直向我們遊來。第一次看見一隻大鯨魚改變航道,一副故意徑直朝木筏遊過來的樣子時,我們真的以為,等會兒可能會來個危險的對撞。它趨近我們,每次它把頭抬離水面,我們就可以聽見它一會兒吸一會兒噴,聲音又大又長。那像是一隻巨大、厚皮、笨重的陸上動物,在水中辛苦地行進,一點都不像魚,就跟蝙蝠不像鳥一樣。它朝著木筏左舷遊來,我們也全部聚集在木筏邊緣,隻有一個坐在桅頂上喊著:“還有七八隻鯨魚往這裡來瞭。”

第一隻鯨魚在它巨大閃亮的黑色前額離我們不到兩碼的地方,突然沉入水下,接著我們就看見巨大的藍黑色鯨背在我們腳下靜靜地滑動。它暫時留在原地,烏黑的身體動也不動。我們低下頭,發現這隻哺乳動物巨大的弧形脊背比整艘木筏長得多,全都屏息驚嘆。然後它慢慢沉入藍色的海水裡,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中。就在這時候,整個鯨群都遊近瞭我們,卻沒有註意到我們。我們認為,會使用蠻力用尾巴擊沉捕鯨船的鯨魚應該是先受到攻擊,繼而才還擊的。因為整個早上,這群鯨魚在我們周圍所有你猜不到的地方又是噴水又是吹氣,竟完全沒有碰觸到木筏或操舵槳。它們沐浴在陽光下,在浪花間自由自在地嬉鬧,好不快樂。然而,到瞭大約中午,這一整群鯨魚仿佛接到信號似的,沉入海底,消失在我們的視線裡。

在木筏底下我們不僅能看見鯨魚,如果我們把睡覺用的草席掀起來,可以透過原木間的縫隙,看到下面晶藍的海水;而如果我們保持同樣的姿勢久一點兒,就會看見胸鰭和尾鰭搖擺著前進,經常也看得見整條魚。如果原木間的縫隙再寬上幾英寸,我們就可以舒服地躺著,旁邊放一條釣線,邊睡覺邊釣草席下的魚瞭。

最喜歡加入我們的是海豚和領航魚。從我們在卡瑤港口外的洋流裡,第一隻海豚開始跟隨我們的那一刻起,在整個航程中大海豚從不曾缺席,每天都在我們身邊搖擺。我們不知道是什麼吸引它們跟著木筏,如果不是在移動的屋頂庇蔭下遊泳具有神奇的吸引力,就是它們可以在我們的廚房花園吃到從原木和操舵槳垂掛下來的、像花環一樣的海草和藤壺(6)。剛開始裹上一層薄薄的光滑的綠色,然後這群綠色海草以驚人的速度生長,以至於當“康提基號”在海浪中顛簸前進時,看起來就像長滿胡須的海神。而綠色海草叢裡,則是小魚苗和我們的偷渡客小蟹最愛的樂園。

有段時間,螞蟻成瞭船上的老大。有的原木裡本來就藏著螞蟻,我們啟程出海後,濕氣開始滲透進木頭,螞蟻就成群結隊地爬出來,鉆進睡袋。它們在船上到處跑,到處咬,處處折磨我們,我們甚至覺得它們會將我們驅逐出這艘木筏。然而當木筏朝外海劃進,整個環境越來越潮濕時,它們才逐漸瞭解這個居所並不適合它們,隻有幾隻堅持跟我們一起抵達瞭彼岸。除瞭小蟹之外,在木筏上生存得最好的莫過於一英寸至一英寸半長的藤壺瞭。它們的數量達上百隻,通常聚集在木筏上背風的位置,我們剛將老藤壺放入湯鍋裡,“小幼苗”就又長出來瞭。藤壺的味道很鮮美,我們還采瞭海草當作色拉,能吃,不過並不好吃。我們不曾真的看過海豚在我們的“植物園”裡覓食,但是它們卻時常將閃閃發亮的肚皮翻過來,還在原木下面遊來遊去。

海豚(旗魚)是一種色彩亮麗的熱帶魚,與那種通常被我們稱為“海豚”的小齒鯨不同。通常海豚的長度從三英尺三英寸到四英尺六英寸不等,身體扁平,頭部和頸部較軀幹部寬得多。我們將一條長四英尺八英寸、頭高十三英寸半的海豚拖上船。這條海豚有艷麗的色澤,在水中閃爍著藍色和綠色的光芒,就像是一隻長著華麗金黃色鰭的青蒼蠅。然而,一旦我們將它拖上船,有時卻會呈現奇怪的景觀。如果海豚死瞭,它會逐漸改變顏色,先是轉變為銀灰色帶有黑點,最後就變成瞭均勻的銀白色。這段轉變的時間隻有四五分鐘,接著原來的顏色又會慢慢恢復。即使在水中,這種海豚偶爾也會像變色龍一樣變顏色,所以我們經常會看見閃爍著光彩的“新品種”銅色魚,但仔細一看卻發現還是我們的老朋友海豚。

海豚的高額頭令它從側面看就像是被壓平的牛頭犬,這種掠食性魚類像一枚射出的魚雷般追在一群逃跑的飛魚後面,總會用前額切入水面。當它高興時,就會翻身側躺在水裡,以極快的速度前進,然後躍入高空,再像煎餅一樣翻個身,“啪”的一聲落入水中,濺起一道水柱,又立即往上一跳,再一跳,就這麼翻過浪頭;然而,當它心情不佳時,譬如當它被我們拖上木筏時,它就會咬人。托爾斯坦的腳趾就曾落入海豚的嘴裡,結果海豚乘機把上下顎一合,比平常更用力地嚼瞭一下,害得他裹瞭佈條,跛行瞭好一陣子。在我們結束探險、回到傢後才聽說,海豚會趁人類下海洗澡時攻擊人,也會吃人。然而這對我們而言已經是馬後炮瞭,因為我們每天都混在它們之中洗澡,它們卻不曾顯露出對我們有特別的興趣。但對於被它們捕食的動物而言,它們應該是可怕的野獸,因為我們曾在它們的胃裡發現瞭烏賊和一整尾飛魚。

飛魚是海豚最喜愛的食物。隻要有任何東西在水面上濺起水花,它們就會盲目地沖過去,滿心希望那是尾飛魚。在很多清晨還迷迷糊糊的時間裡,我們睡眼惺忪地爬出船艙,半夢半醒地將牙刷浸入海水中,突然,一條三十磅重的魚就會從水裡跳出來,宛如一道從木筏下面射出來的閃電,它嗅嗅我們的牙刷,再失望地離去,這下子我們頓時清醒得不得瞭。而當我們靜靜地坐在木筏邊上吃早餐時,也可能會有一條海豚躍出水面,獻上一次最有力的側面落水,將濺起的海水漫上我們的背,灌進我們的早餐裡。

有一天,我們正坐著吃晚餐,托爾斯坦親自演繹瞭一下隻存在於傳說中的釣魚絕技:他突然放下手上的叉子,把手伸入海裡,在我們都還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時,海水開始沸騰起來,一隻海豚就這麼跌落到我們身邊瞭。托爾斯坦抓住瞭一根靜靜滑過我們身邊的釣線的一端,釣線的另一端掛著一隻受驚嚇的海豚,前幾天艾瑞克釣魚時,正是這隻海豚掙斷瞭魚線。

幾乎每天都有六七隻海豚跟著我們,在我們身邊繞圈圈,或在木筏下面遊動。最少的時候也會有兩三隻,然而過兩天就又多到三四十隻,通常如果我們想在晚餐時吃到新鮮的魚,隻要提前二十分鐘通知廚子即可。他會在短短的竹竿上系一條線,並在釣鉤上掛半尾飛魚,立刻就可以看見一隻海豚的頭劃破水面,追著魚鉤,往往還有其他兩三隻,跟在它後面遊過來。這種魚不但是上佳的玩伴,而且剛捕獲的鮮魚,肉質吃起來又結實又美味,很有鱈魚和鮭魚的口感。捉到的海豚可以保存兩天,這對我們來說就足夠瞭,反正海裡有足夠的魚。

我們以另一種方式逐漸熟悉瞭領航魚。鯊魚把它們帶來,然後在它死後將領航魚留給我們收養。我們才到海上不久,就有鯊魚來拜訪我們,不久鯊魚就變成我們的常客,每天都來。有時候鯊魚會遊過來視察一下木筏,然後繞著我們遊一兩圈,就自顧自地追捕它的獵物去瞭。但是大多時候,它們會跟在木筏操舵槳的正後方,不聲不響、不遠不近地尾隨,從右舷偷偷遊到左舷,偶爾輕輕擺動尾巴,以跟上平穩前進的木筏速度。鯊魚藍灰色的身軀,從陽光照耀的水面下看起來帶點棕色,而當它隨著海浪上下移動時,背鰭會突出水面,顯得不懷好意。如果剛好有高浪,鯊魚可能會跟著浪升到和我們呈水平的位置,這時我們就可以看見它的側身,就像看見水族箱裡的魚一樣清楚。而當它貌似莊嚴地朝我們遊來時,雙顎前方會遊著一群隨行的小領航魚。有幾秒鐘,鯊魚和它的條紋同伴似乎打算直直遊上船來,這時木筏輕輕地往背風的方向一傾,翻過浪脊,然後從浪的另一邊滑下去。

剛開始我們對鯊魚還存著相當的敬畏,隻因為它們向來的名聲和令人膽寒的長相。它流線型的身體,單單是一整束如鋼筋般的肌肉,就釋放出不羈的力量,寬廣扁平的頭配上綠色的小貓眼,以及足以吞下足球的龐大嘴巴,則流露出無情的貪婪。當掌舵的人喊出“有鯊魚在右舷”或“有鯊魚在左舷”時,我們總是會沖出來找線式魚叉和桿式魚叉,然後沿著木筏邊就位。鯊魚通常繞著我們滑行,背鰭靠近原木。桿式魚叉紮在鯊魚背上如砂紙般的皮膚上,叉桿彎得像意大利面一樣;線式魚叉的矛尖則幹脆在與鯊魚激烈的纏鬥中折斷瞭,親眼所見的這個結果令我們對這隻鯊魚更是敬畏。其實,我們穿透鯊魚皮,叉入軟骨或肌肉,所得到的隻有更激烈的掙紮,在這場掙紮中,我們周圍的海水都翻騰起來,後來鯊魚掙脫我們的攻擊逃走瞭,隻留下一些油浮上來,進而擴散在水面上。

為瞭省下最後一個魚叉頭,我們將手上一隻最大的魚鉤緊緊捆綁在一起,再把它們藏在整隻海豚屍體裡面。魚餌上纏上更多條鋼繩,再綁在我們的一條救生索上,然後將魚餌丟進海中。我們料定鯊魚會來,它果真慢慢靠近我們,將鼻子伸出水面,張開新月形的雙顎,讓整隻海豚順著水滑進、吞下,就這樣,魚鉤就卡住它瞭。鯊魚在水裡一陣掙紮,海水激起泡沫,但我們還是緊緊握住繩索,盡管它奮力地抵抗,我們還是把這個大傢夥拉到船尾附近,它躺在那裡,等著我們下一步動作,同時張著大嘴,仿佛想用它上、下兩排平行如鋸齒般的牙齒來恐嚇我們。我們借著海浪和長滿原木的滑溜溜的海草,把鯊魚從原木較低的一端拖上瞭木筏。將繩索套上鯊魚尾鰭後,我們就離它遠遠的,直到它不再亂扭亂跳。

我們在這樣捕獵到的第一隻鯊魚的軟骨裡找到瞭我們的魚叉頭,起初我們以為是這個原因消磨瞭這隻鯊魚的鬥志。然而,後來我們又用同樣的方法捕捉到瞭一隻接一隻的鯊魚,而且每一次都同樣容易。即使鯊魚又拉又扯,但我們隻需要緊緊拉住繩索,不讓它在這場拉鋸戰中得進一寸,最後它就會變得垂頭喪氣、溫馴十足,完全無法施展它巨大的力氣。我們拖上船的鯊魚通常有六至十英尺長,有藍鯊也有褐鯊。就算用尖銳的刀子,也不容易刺透褐鯊肌肉外面的皮膚,除非我們使盡全身的力氣,但通常情況下即使如此也未必能刺穿。它的肚皮和背部的皮一樣難以穿透,隻有頭部兩側後方的五個鰓裂是唯一的薄弱環節。

當我們拖上一隻鯊魚,通常滑溜溜的黑色魚會緊緊附著在它的身體上,跟著上來。它們的扁頭頂端有個橢圓形吸吮盤,可以吸得很緊,就算我們拉它們的尾巴,也沒辦法使它們松開。不過轉瞬間,它們自己就松開瞭,並馬上附著在另一個地方。一旦它們發現老主人沒有絲毫要回到海裡的跡象,而它們也覺得累瞭,就會跳開,然後從木筏的裂口間消失、遊開,去尋找另一隻鯊魚。但是如果這條魚沒能找到另一隻鯊魚,它會暫時附著在另一條魚的皮膚上。魚的長度通常介於一根手指到一隻腳之間。我們嘗試瞭一把當地人的老把戲,偶爾運氣好捕到一條活魚時就可以一試:在活魚的尾巴上綁一條線,讓它遊走,它一遇到魚就會吸住,並且緊緊吸附在上面,使得幸運的漁夫在拖起這條魚時連帶獲得另一條魚。但是我們沒那麼幸運。每次我們放走一條尾巴連著線的魚,它隻會跳起來,然後緊緊吸住木筏上的原木,誤以為自己找到瞭一隻更大、更好的鯊魚。它就這樣掛在那裡,無論我們多用力拉扯手上的線都是枉然。漸漸地,我們抓到瞭很多這種小魚,它們頑固地與貝類動物一起吊在木筏邊,陪我們一起橫渡太平洋。

但是魚又愚蠢又難看,遠不像它活潑的同伴領航魚那樣可以當個討人喜歡的寵物。領航魚是一種小小的雪茄形狀的魚,身上有近似斑馬的條紋,通常成群結隊地在鯊魚的鼻前迅速遊著。人們認為它們能引領其半瞎的鯊魚朋友在海上遊走,所以賦予它們這個名字。事實上,它隻是跟著鯊魚遊走,如果它離開鯊魚單獨行動,完全是因為它發現瞭食物,否則領航魚總是陪伴它們的主人直到最後一秒鐘。但因為它們不像魚般可以緊緊依附在巨魚的身上,當它們的主人突然凌空消失,沒有再下來時,它們就完全不知所措瞭。於是這些領航魚開始暈頭轉向,倉皇地逃來逃去,搜尋著,最後總是又回來,沿著木筏尾端徘徊不去,因為這裡就是鯊魚凌空消失的地方。然而,隨著時間的消逝,鯊魚並沒有再回來,所以它們必須到別處找個新主人,但此時最近的,莫過於“康提基號”瞭。

如果我們從木筏側邊將頭潛入光亮清澈的海水裡,就會看見木筏的下面像是海怪的肚子,而操舵槳就像它的尾巴,掛在下面的活動船板就像鈍鰭。而我們收養的領航魚就在活動船板間肩並肩遊著,完全沒留意我們這些吐著泡泡的人頭,隻有一兩條猛然遊到旁邊偷看瞭一下,卻沒察覺出有什麼不對,於是又遊回自己原來的位置,繼續加入那些認真泳者的行列。

我們的領航魚兵分兩路地巡邏,大部分遊在活動船板間,其餘的展開成優雅的扇形,在船頭前方遊著。它們時常會倏地離隊,迅速咬住沿途可以吃的小生物。當我們吃過飯,在水裡洗餐具時,好像我們不隻是倒掉殘渣,也倒掉瞭一整個雪茄盒的領航魚,隻要不是植物類,任何一塊殘渣它們都要檢查,等到確定是不可以吃的,那些東西才會繼續往下沉。這些奇怪的小魚,擠在我們保護的羽翼下,像孩子一樣信任我們,讓我們也像鯊魚一樣,對它們產生瞭父親保護孩子的感覺。它們變成“康提基號”的海底寵物,在我們的船上絕不允許攻擊領航魚。

在隨行的領航魚中顯然有幼仔,因為它們還不到一英寸長,而大部分領航魚都有約六英寸長。當艾瑞克的帶線魚叉插進鯨鯊的頭蓋骨時,鯨鯊以閃電般的速度逃走瞭,附著在它身上的一些老領航魚則會轉移陣地,轉而依附勝利的一方,就算是它們,也隻有兩英尺長。在一連串連續性的勝利後,“康提基號”很快就有瞭四五十條領航魚隨行,其中有很多還相當喜歡我們平穩的行進速度,以及我們每天吃剩的食物殘渣,所以跟隨我們前進瞭幾千海裡。

不過,偶爾也會出現一些變節者。有一天,我在掌舵的時候,突然註意到南方海面開始波濤洶湧,接著就看到一大群海豚,像銀色的魚雷般從海面上迅速遊過。它們跟平常不一樣,不是用平坦的側身濺起水花,然後舒舒服服地前進,而是以瘋狂的速度遊過來,速度之快,幾乎像是在空中飛而不是在水裡遊。陡然升起的藍色海浪,在這群逃亡者制造的混亂中,被拍打得變成瞭白色泡沫,一隻背部呈黑色的生物跟在海豚後面,以“Z”字形路線,像快艇般疾遊而來。逃亡的海豚發射似的穿水而過,躍出水面,直朝木筏遊來。它們在這裡潛入水裡,有上百條之多,擁擠的魚群朝東邊遊開,使得船後的大海一片萬紫千紅、閃閃發光。海豚後面的那隻生物亮閃閃的背半浮出水面,再以優雅的曲線潛入木筏之下,然後像魚雷般迅速噴射到船尾,追逐那群海豚。那是一尾極大的藍鯊,將近二十英尺長。到瞭它消失時,我們木筏下的領航魚也不見瞭一大半。這會兒,它們八成是發現瞭一個更棒的海中英雄可以追隨其麾下。

岸上的專傢們叮囑我們要特別留意的海中生物是章魚,因為它們可以輕易地爬上木筏。華盛頓的美國國傢地理學會讓我們看過報告,我們還看過洪堡洋流的某個區域拍攝到的影片。那裡是怪獸般的章魚最愛的樂園,它們常在夜裡浮出海面。它們非常貪婪,如果有一條吞下誘餌卻被魚鉤鉤住,另外一條就會過來開始吃它這條被捕的同胞。此外,它們的腕足可以用來終結大鯊魚的生命,也能夠在龐大的鯨魚身上留下醜陋的痕跡,隱藏在它們腕足之下還有一個可怕的尖嘴。專傢提醒我們,章魚常會在黑暗中躺在水中漂浮,眼睛裡露出閃爍的磷光,而且就算它們不打算爬上木筏,利用它們的長腕足就足以摸遍木筏上的每一個小角落瞭。當然,我們一想到在深夜裡可能會有冷冷的腕足繞住我們的脖子,將我們拉出睡袋,就覺得渾身不舒服。於是,我們每人準備瞭一把類似軍刀的彎刀,一旦有人半夜被腕足纏住而驚醒時就可以派上用場。啟航後,這是最令我們感到不安的一件事。尤其是秘魯的海事專傢的討論印證瞭之前的海洋專傢的叮囑,不過,他們在圖上指出,最危險的海域就是在洪堡洋流內。

有很長一段時間,無論是在木筏上還是海裡,我們沒有看見任何烏賊的蹤跡。然而,有一天早晨,我們得到瞭第一次警告,知道它們一定就在附近。當太陽升起,我們在木筏上發現瞭一隻章魚的“後代”,跟一隻貓咪差不多大小的烏賊出現在我們的木筏上。它可能是在夜晚獨自爬上甲板,結果就死在那裡,一對腕足就環繞在船艙門外的竹子上。濃濃的墨汁染黑瞭竹制甲板,而且在這隻烏賊的周圍形成瞭一個小水坑。我們利用這隻烏賊的墨汁寫瞭一兩頁日志,然後把這隻小烏賊扔出船外,犒賞海裡的海豚。

從這件小事中,我們看見瞭較大型夜訪客來臨的前兆。如果這隻小烏賊有能力爬上船,那麼它饑餓的前輩也同樣做得到。我們的前輩坐在維京船上,想著海洋老人時,心中必存有跟我們一樣的感覺。然而,接下來的事卻把我們徹底弄糊塗瞭。有一天早晨,我們發現在鋪滿棕櫚葉的屋頂上,有一隻小小的烏賊,這令我們極為困惑,它不太可能是爬過去的,因為隻有屋頂中央它周圍的一圈留有墨汁的痕跡;也不可能是海鳥叼過來的,因為這隻烏賊的身體完好無損,沒有啄痕。我們的結論是:它可能是被海浪拋上船艙屋頂的,但是那天晚上值班的所有人都不記得曾經出現這種級別的海浪。接著夜復一夜,木筏上經常出現更多小烏賊,其中最小的大概有中指大小。

清晨在甲板上的飛魚堆中發現一兩隻烏賊,不久就成瞭司空見慣的事瞭,哪怕前一夜風平浪靜。它們雖然還很幼小,但確實絕非善類:有八條長腕足,上面滿覆吸盤。其中,有兩條較長腕足的末端,有類似荊棘的倒鉤。但是大烏賊從不曾上船,在黑漆漆的夜裡,我們看見水面上漂浮著磷光閃閃的眼睛。有一次我們看見海浪洶湧起泡泡,海裡有看起來像大輪子的東西升起,在空中揮舞著,而一些跟隨我們的海豚也不斷向空中跳躍,試圖逃亡。然而,我們一直很納悶,為什麼小烏賊夜夜來訪,而大烏賊卻從沒有爬上過木筏呢?這一直是個謎,直到兩個月(經歷豐富的兩個月)後,我們離開瞭惡名昭彰的章魚區,才找到答案。

每天晚上還是不斷有小烏賊爬上船。然後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我們看到一群金光閃閃的東西從水裡射出來,宛如大雨滴般,劃過天空。當時海面上因為有海豚在追逐而波濤洶湧。剛開始我們以為是一群飛魚,因為木筏上已經有過三種不同的飛魚瞭。但是當它們靠近我們時,有好幾隻跳瞭四五英尺高,越過木筏,其中還有一隻直沖上班特的胸部,“砰”的一聲摔在甲板上——竟然是一隻小烏賊!真是令我們驚訝萬分。在我們將它放入帆佈做的桶裡後,它還不斷地試圖跳起來,想躍出水桶,可是小水桶裡的空間不夠大,它沒法發動足夠的速度起跳,甚至跳不到半個水桶高。眾所周知,烏賊遊泳的原理和火箭推進一樣。它透過身體兩側封閉的軟管強力吸起海水,再猛地噴射出去以獲取極高的速度,而腦袋下面的腕足在身後收成一束,流線般的形狀跟魚兒沒兩樣。它的兩側分別有一片圓圓的皮肉卷褶,通常用來在水中控制方向及平穩地遊泳。不過,根據我們的經驗:毫無防禦能力的小烏賊是許多大型魚類的最愛,它們可以像飛魚一樣躍上空中,來擺脫追逐者。早在人類有火箭構想之前很久,烏賊就把火箭理論化為現實瞭。它們自行抽吸海水,直到蓄積瞭足夠的馬力,然後展開像翅膀一樣的幾片皮肉,從水面上的一個角度推上去!它們就像飛魚般在波浪上滑翔飛行,能飛多遠就飛多遠。後來,每當我們註意觀察,就會看見它們或單獨一隻,或兩隻,或三隻,在海上航行五六十碼遠。烏賊能“滑翔”的事實,讓所有我們認識的生物學傢都嘖嘖稱奇。

在太平洋土著傢裡做客時,我經常吃烏賊,它的味道像是龍蝦和印第安橡膠的混合。不過,在“康提基號”上,它往往列在菜單上的最後一項。每次我們在甲板上拾獲免費的烏賊時,我們就拿它來交換其他的魚。我們通常把烏賊鉤在釣鉤上,等到再度拉起釣線時,上面已經有一條大魚在拍打尾巴瞭。甚至,連鮪魚和鰹魚也都喜歡小烏賊,而它們則是我們菜單上的首選。

不過,我們躺在海面上漂浮時,撞見的可不全都是老朋友。日志上有很多這樣的記錄:

五月十一日:今晚當我們坐在木筏邊緣用餐時,一隻巨型海底動物兩度在我們旁邊浮出水面,濺起可怕的浪花,然後就消失瞭。我們自始至終都不知道那是什麼。

六月六日:赫門看見一條粗粗壯壯的深色魚,它有寬大的白色身體和纖細的尾尖,有刺,從木筏的右舷跳出水面好幾次。

六月十六日:船頭左舷發現瞭一些古怪的魚。有六英尺長,最寬處達一英尺;有長而細的褐色尾部,接近頭部的地方有一片大背鰭,在背部中間有一片小背鰭及鐮刀狀的巨大尾鰭。它不斷趨近水面,同時偶爾像鰻魚般蠕動身體。當我和赫門帶著線式魚叉跳上橡皮艇時,它就潛進水裡。過一會兒就又浮上來,然後又潛進水裡消失瞭。

六月十七日:中午十二點,艾瑞克坐在桅頂上,他看見三四十條跟昨天同樣長而細的褐色魚,正從左舷位置高速遊過來,然後在船尾消失,就像海上大而平坦的褐色影子。

六月十八日:諾特看見一條像蛇一樣的生物,兩至三英尺長,身體細,在水面下直著身子,時而上、時而下,然後像蛇一樣朝下蠕動身子,潛進水裡。

曾經有好幾次我們的木筏滑過水面,都看到水下有一大塊顏色暗沉、動也不動的物體,看起來像隱藏的暗礁,面積有一間房子的地板大。我們假設它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巨型鰩魚,但它從不移動,我們也從不曾近得足以看清它的樣子。

水裡面有這麼多同伴,所以我們從不覺得時間過得很慢。當我們必須親自潛入水裡,檢查木筏下方的繩索時就更有趣瞭。有一天,一片活動船板松開瞭,滑到木筏下,被繩子卡住,可是我們撈不到。因為赫門和諾特在我們之中水性最好,所以我們派瞭赫門下去。他兩次潛入木筏下方,夾在海豚和領航魚之間,拉扯著船板。在他結束第二次下潛,剛攀上木筏、坐在船舷邊緣喘口氣時,一隻八英尺長的鯊魚就在離他的腿不到十英尺的地方,從海底平穩地朝他的腳趾尖遊上來。也許我們對鯊魚的揣測不太公平,但是我們還是懷疑它不懷好意,於是把魚叉用力戳向它的腦袋。這下子鯊魚被激怒瞭,與我們展開瞭一陣激烈的搏鬥,浪花四濺,結果鯊魚離開瞭,隻在水面上留下一層油。而那塊活動船板還沒有拔出來,依然卡在木筏下。

接著,艾瑞克有個構想,要做個潛水籃。我們沒有太多材料可供使用,隻有竹子和繩索,以及一個原來裝椰子的舊籃子。我們用竹子和繩子將舊籃子加高,再將籃子綁在木筏邊,然後我們坐進籃子,放到海裡。我們充滿誘惑力的腿便藏在瞭籃子裡,其實上面用繩子編成的部分,對我們自己和魚來說,都隻是心理作用。但不管怎樣,如果有任何對我們懷有敵意的生物朝我們疾遊過來,我們就可以立刻縮進籃子裡,而甲板上的人就會把我們拉出水面。

這個潛水籃不僅實用,也逐漸成為我們在木筏上的娛樂所在。它給瞭我們一流的機會,可以研究木筏下的活動水族館。

當大海趨於平靜時,我們就一個接一個地輪流爬進籃子,進入海裡,直到我們憋不住氣再上來。在水底有一道奇怪的光束,沒有固定的形狀,也沒有影子。隻要我們把眼睛沉到水面下,就會看到那道光似乎不再有特定的方向,跟我們在水面上看到的有很大不同。光線的反射,不僅來自上面,也來自下面:有時候陽光明明已經不再照射,卻到處亮閃閃的。我們在水底抬頭看木筏的底部,它整個閃著銀光,九根原木及繩索捆綁的網絡,都籠罩在一片神奇的光線裡,木筏的四周以及整根操舵槳上,還有海草搖曳著。領航魚排列整齊地遊著,像是披著魚皮的斑馬,而海豚則精力充沛、提高警覺,忽而一扭,就這麼繞著圈子尋找起獵物來。活動船板從一處裂口向下凸出,陽光灑滿這片紅色的松木板上。而我們的殖民者——白色藤壺則靜靜地坐在船板上,黃色的垂鰓極富韻律地吸進氧氣和食物,如果有人太靠近它們,它們就會迅速合上紅邊、黃邊的殼,關起門來,等到它們感覺危險已經過去瞭再張開。

對我們這些在甲板上已經習慣熱帶陽光的人而言,水下的光線相當明亮而且安定人心。甚至當我們低頭探望深不見底、永遠漆黑的海底時,由於太陽光的折射,我們看到的其實是一片明亮的淡藍。令我們驚訝的是,我們不過淺淺沒入水面,卻看得見遠在清澈、幹凈的深海底的魚——也許,是鰹魚。此外,還有其他種類的魚,它們遊得那麼深,我們都辨認不出來瞭。有時它們還一大群一大群地遊來,我們經常納悶,究竟整個洋流中都是魚,抑或隻是那些在海底深處的魚特意聚集在“康提基號”下面,好陪我們幾天?

我們最喜歡的事,就是在帶有金黃魚鰭的鮪魚來訪時,潛下水去。偶爾鮪魚會成群過來,但大多是兩三條結伴,除非我們能引誘它們上鉤,否則它們能連續好幾天靜靜地繞著我們遊。從木筏上觀察,它們不過是大型棕色魚,沒有什麼特別的。然而,如果我們潛到它們下方,就會發現它們的顏色和形體都自動改變瞭。這讓人覺得相當困惑,我們甚至有幾次必須浮出水面重新確定方位,確定我們在水面下看到的是同一條魚。然而,這些大魚根本不理會我們,隻是自顧自地繼續進行它們的活動。但在水裡,它們天生優雅的外形,是我們見過的其他魚類無法與之媲美的,它們的顏色變成瞭帶有金屬質感的淡紫羅蘭色。整條魚就像是閃著銀和鋼的光芒,強而有力的魚雷,配上比例完美的流線型形體,隻需要輕輕擺動一兩片鰭,就能讓它們重達一百五十至一百八十磅的身軀,以無與倫比的優雅姿態在水中穿行。

我們與海及海裡的一切接觸越親密,就越不覺得它奇怪,連同在海上也越感到自在。同時,由於我們學會瞭尊敬與太平洋毗鄰而居的原始部族,因此能以全然不同於我們原來的觀點來看待大海。的確,我們已經測算出海水的含鹽量,還給鮪魚和海豚取瞭拉丁名字,這些都是原始部族不會做的。然而,他們對海洋的認知恐怕比我們更真實。

大海裡沒有多少固定的標記,浪花、魚、陽光和星星,來來去去。南太平洋群島和秘魯之間這片四千三百海裡寬的大海裡,應該是沒有任何一塊陸地的。因此,當我們接近西經一百度時,發現航海圖上標著在我們航線正前方會遇到一處暗礁,著實令我們大吃一驚。航海圖上是以小圈圈標示這塊暗礁的,而這張航海圖是當年新發行的,所以我們查瞭一下《南美洲航海指引》(Sailing Directions for South America),上面寫著:“一九〇六年和一九二六年的兩份報告均顯示,在科隆群島西南方六百英裡,南緯六度四十二分、西經九十九度四十三分的位置發現碎浪。一九二七年,一艘輪船航經此位置西邊一海裡處,未發現碎浪。一九三四年,另一艘輪船經過這地方南邊一海裡處,同樣沒有發現碎浪。一九三五年,動力艇‘瑪瑙號’(Cowrie)在這個位置測量到一百六十英尋的深度,還未見底。”

根據航海圖,這個地方顯然仍被列在不可行的航海路線中,但是如果前方真的有淺灘,我們這艘木筏的風險會比吃水深的船來得小。因此,我們決定直駛圖上所標示的那一點,看看會發現什麼。航海圖上所標示的暗礁,比我們預定的方向要稍北,於是我們將操舵槳移向右舷,調整一下橫帆,好讓船頭大致朝向北邊,然後我們利用右邊的風和浪幫助我們前進。結果,我們的睡袋濺進瞭比平常多一點點的太平洋海水,但我們也都對此習慣瞭,而且其實當時的天氣開始明顯變得清爽瞭。不過,我們還是覺得很滿意,因為隻要信風風向不變,“康提基號”可以承風的角度就非常廣,並不至於影響它穩定行進。若是風向變瞭,船帆又會橫掃,我們就得像先前一樣跟著瘋狂打轉,才能再度掌握木筏的航向。

我們駕著木筏,朝西北的方向航行瞭兩天兩夜。海浪卷高,而且信風風向有瞭變化,一下吹東風,一下又吹東南風,海況變幻莫測,我們隨著推擠過來的海浪,一會兒升高一會兒下降。我們保證桅頂上持續有人瞭望:當木筏被波浪頂上去時,地平線也跟著開闊起來。浪頭最高的時候,比船艙屋頂還要高上六英尺,假如有兩股來勢洶洶的海浪撞在一起,激起的浪頭會更高!兩股勢力你爭我鬥越攀越高,仿佛一座用水堆起的塔臺,不一會兒,這座塔轟然倒塌,飛濺到你意想不到的方向。入夜之後,我們用儲藏箱擋在船艙門口,但還是過瞭濕漉漉的一夜。當第一波海浪撞擊在竹制墻面上時,我們才剛剛睡著,上千股水柱像噴泉般從竹編的墻面噴進來,嘩啦啦的白浪漫過儲藏箱,朝我們身上進攻。

“給修水管的工人打電話。”當我們團起身子讓水從地板上流走時,我聽到有人在睡夢中這麼說。那一夜修水管工人當然沒有來,於是我們的床成瞭洗澡盆。在赫門掌舵時,倒是有一隻海豚不小心上瞭船。

第二天,信風決定暫時隻吹東風,海浪也就不那麼囂張瞭。我們一個緊接著一個上桅頂值班瞭望,因為我們估計當天傍晚就可以到達我們打算去的那個點。那一天我們在水裡看到的生物比平時要多,也許是因為我們比平常觀察得更仔細吧!

近午時分,我們看見水面之下,一條大劍魚朝木筏方向遊過來,它那兩片尖銳的魚鰭探出水面,彼此相隔有六英尺之遙,而它前面如劍一般的尖嘴,看起來幾乎跟它的身體一樣長。這條劍魚在快到掌舵者跟前時輕輕畫瞭道弧線,消失在瞭浪頭後面。那天的午餐又濕又咸,我們正吃時,呼嘯的海浪將一隻大海龜舉到我們的鼻尖前,甲殼、海龜頭及匍匐的鰭都纖毫畢現。然後,海浪退去,海龜就消失瞭,跟它出現時同樣突然。這次我們又看見海豚閃閃發亮、帶點白綠色的肚子,在水裡海龜的下方搖晃著。在這個區域裡,一英寸長的小魚多得令人咋舌,它們都成群結隊,而且經常會遊上船來。我們也註意到有單飛的賊鷗,還經常有軍艦鳥來訪,它們在木筏周圍巡邏,後面叉形的尾巴好像巨型的燕子。軍艦鳥的出現通常意味著陸地近瞭,船上的我們也就更樂觀瞭。

“也許是一座暗礁或一片淺灘。”我們當中有人這麼想。最樂觀的人會說:“也許我們正要發現一座綠草如茵的小島呢——誰知道呢?既然以前沒什麼人來過這裡,那麼我們也許要發現一塊新的陸地瞭——就叫它康提基島好瞭!”

自從中午過後,艾瑞克越來越頻繁地爬上裝廚具的木箱,站在上面瞇著一隻眼瞄著六分儀。下午六點二十分,他報告說我們現在的實際位置在南緯六度四十二分、西經九十九度四十二分。根據航海圖,我們正在暗礁正東邊一海裡處。竹制的帆桁降下來,船帆在甲板上卷起來,海風往正西方吹拂,所以會慢慢將我們帶到那個地方。太陽迅速下山,輪到月亮升起,明亮的月光照亮瞭整個海面,海面上光與影隨著波浪起伏交替變幻,地平線仿佛也隨之忽遠忽近。從桅頂上觀看海平面,可以一覽無餘,視野非常好。到處可見一長排的大浪,但是沒有任何規律性的波浪,好讓我們看出哪裡有暗礁或淺灘。這時候,沒有人願意進船艙睡覺,我們都站在那裡熱切地望著大海,桅桿上能同時爬著兩三個人。

當木筏漂流到標記區域的中心時,我們一直在測量水深。木筏上所有的鉛錘都綁在由五十四條絲線纏成、超過五百英尋長的繩索一端,即使木筏的風壓角致使繩子傾斜,鉛錘也還能垂下四百英尋。而這裡根本碰不著底,無論是東邊、西邊,還是中間。我們看瞭海面上最後一眼,這地方已經被我們勘察過瞭,勘察的結果是:沒有任何淺灘。我們張起帆,將槳調回原位,好讓風浪再度吹打到左舷尾端。於是,我們被解放出來,木筏又回到既定的路線繼續航行瞭。海浪像以前一樣,朝著船尾開放的原木間襲來又退去,我們又可以好好睡覺瞭。而且,可以吃幹的食物,不會再有海水加料的情況瞭。即使四周海浪再度轟轟烈烈地卷起;即使信風風向不斷變換,開始在東方與東南方之間遊移也沒有關系。

從這一趟勘察有無暗礁的小旅程中,我們收獲瞭很多有關如何使用活動船板,令其發揮龍骨效用的心得。在後來的旅途中,赫門和諾特潛水到木筏底下,把第五塊活動船板拔出來後,我們學到瞭更多關於運用這幾片奇怪板子的竅門。自從印第安人放棄這種被遺忘瞭的知識之後,就沒有人知道瞭。船板替代瞭龍骨的工作,木筏在順風的情況下,與風向成一定角度移動——這是一種簡單的航行方法。然而,老西班牙人聲稱:印第安人在海上“駕駛”輕木木筏,在極大程度上,是利用“他們塞進木材縫隙間的某種活動船板”來控制方向的。這個說法,曾讓我們和其他努力思索過這個問題的人都感到難以理解。其實,所謂的活動船板是緊緊塞在一條窄縫中,它不能側擺,自然也就不能當作舵來使用。

接下來的狀況,讓我們發現瞭一個秘訣。由於海風穩定,海浪再度平息,“康提基號”得以平穩地航行瞭幾天,不需要挪動綁好的操舵槳。我們把修好的活動船板塞進船尾的一個縫隙,過瞭一會兒,“康提基號”就改變瞭航向,從西方向西北方移動瞭好幾度,然後又穩定而平靜地朝新航線駛去。如果我們將這片活動船板拔起來,木筏就會回到先前的路線;但是如果我們隻將活動船板往上拉一半,木筏也隻往回轉一半。通過簡單的升降活動船板,我們就能有效地改變航線,並且不必動用操舵槳就可以維持航向的穩定。

這就是印加人獨創的系統。他們研究出一套簡單的平衡系統,風加在帆上的壓力,使桅桿成為杠桿的支點。以桅桿為分界點,木筏的前、後兩部分則成為杠桿的兩臂。如果船尾活動船板的總重量較重,船頭就能隨著風自由搖擺,但如果船頭活動船板的總重量較重,就輪到船尾隨著風擺動瞭。根據力與力臂的關系,最接近桅桿的活動船板作用最小。如果風直直吹向船尾,活動船板就失去功用,這時候如果不持續利用操舵槳,就無法讓木筏保持平穩;而如果木筏直直地這樣躺著,就有點太長瞭,不能在海上自由自在地航行。而且因為船艙門跟我們吃飯的地方都在右舷,所以我們以左舷尾承接風浪。

在接下來的航程中,我們完全可以改讓舵手站著,將活動船板拉上拉下來掌控木筏的方向,而不再將操舵槳的繩索拉向一邊來改變方向,但是現在我們已經習慣瞭操舵槳,所以隻是以活動船板設定個大致的航向,還是用槳掌舵。

我們航程中的第二個大階段,就跟那個隻存在於地圖上的淺灘一樣,根本沒有任何見證者。

那是我們在海上的第四十五天:我們已經從經度七十八度行進到一百零八度瞭,剛好是在起點和前方第一座島嶼之間的中間點。我們與東邊的南美洲之間隔著兩千多海裡,和西邊的波利尼西亞隔著同樣的距離。不考慮方向,距我們最近的島嶼就是東北偏東方向的科隆群島和正南方的復活節島,這兩座島嶼和我們之間都隔著五百多海裡的汪洋大海。我們沒有看見任何一艘船,之後也沒看見,因為我們已經脫離太平洋所有一般的船運航線瞭。

然而,我們並沒有感覺到有這麼長的距離,因為在我們移動之際,地平線也悄悄地跟著我們滑行,而我們自己的浮動世界總是維持不變,地平線圍成的圓縱身一躍,在我們頭頂圍成穹廬一般的天幕,木筏就是這個世界的中心,夜復一夜,同一片星空在我們頭頂的天幕上轉動著。

(1)袍佤烏(Pow-Wow):北美洲印第安人的儀式,專為祈禱病愈或慶祝戰爭得勝而舉行,儀式包括念咒、舞蹈、酒宴等。

(2)用來計量溫度的單位,符號℉,1華氏度約等於17攝氏度。

(3)計量單位,1誇脫等於1.1365升。

(4)浮遊植物(Phyto-plankton):指漂浮在海水或淡水中的微小植物,即藻類,主要經由風力、水流及潮汐等移動而浮遊。

(5)浮遊動物(Zoo-plankton):浮遊生物中的動物部分。懸浮水中,通常含有許多水分,體重輕,體扁平,有許多突起和纖毛。

(6)藤壺:聚集於巖石、水中木材及船底上,難以去除的甲殼動物。

《孤筏重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