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橫越太平洋(I)

“康提基號”要出海那天,卡瑤港口起瞭一陣騷動。海軍部長下令,要海軍拖船“守護神裡歐斯號”將我們拖離海灣,離開沿岸海運繁忙的區域,一直拖到古代印第安人駕著木筏釣魚的區域為止。報紙用紅、黑兩色的標題報道這則新聞,因而四月二十八日那天,碼頭一大早就擠滿瞭人。

我們這六個應該上船集合的人,卻在最後一刻都有一點小事情要完成,所以當我到碼頭時,隻有赫門一個人守在木筏上。我刻意在離碼頭很遠的地方下車,沿著防波堤從頭走到尾,好徹底伸展一下雙腿的筋骨,因為接下來不知要多久再有機會這樣走路。我跳上木筏,木筏上一團混亂,直到最後一刻才拖上船的一串串香蕉、水果籃和麻袋,還等著安置和捆綁呢。赫門聽天由命地坐在這堆東西中,手裡捧著一個鳥籠,裡面關著一隻綠鸚鵡,這是利馬一位友善的朋友送的惜別禮物。

“幫我看一下鸚鵡,”赫門說,“我必須上岸去,再喝最後一杯啤酒,反正拖船還有幾小時才會來。”

他的身影剛一消失,碼頭的人群就開始指指點點並揮手致意。順著群眾指指點點的方向看去,拖船“守護神裡歐斯號”正全速駛來。由於前面一排排桅桿林立的帆船,擋住瞭通往“康提基號”的路,它於是拋下錨,再派出一艘汽船,將夾雜在數排帆船中間的我們拖過去。拖船上滿是海軍水手、軍官和攝影師,當號令響徹碼頭,照相機咔嚓咔嚓響個不停時,一條堅固的拖繩穩穩地套上瞭木筏的船頭。

“等一下,”跟鸚鵡一起坐在木筏上的我絕望地喊出聲,“現在太早瞭,我們還得等其他隊員。”我手指著城市的方向。

但是沒有人聽懂。軍官們隻是彬彬有禮地微笑著,而船頭上套著的繩結緊得要命,堪稱繩結中的典范。我解下繩結,又是打信號又是比手勢地作勢要將其拋出船外。鸚鵡利用這個混亂的機會,把鳥喙伸出籠子轉動門把,我回過頭,看到它興高采烈地在甲板上昂首闊步。我要捉它,它卻粗魯地用西班牙語尖叫,然後在香蕉堆上撲棱著翅膀準備飛走。我一面註意那些打算把繩索套在船頭上的水手,一面與鸚鵡展開一陣瘋狂的追逐。它一路尖叫著飛入船艙,我在後面把它逼到角落,就在它試圖再次扇動翅膀時,我捉到它的一隻腳。但是等到我再度走出船艙,將手上仍在撲棱翅膀的戰利品塞進鳥籠時,岸上的水手已經解開系著木筏的繩索瞭,我們現在正隨著大量湧進防波堤升起的浪濤,無助地上下漂動。在木筏即將撞向碼頭的木樁時,我在絕望中抓起槳櫓,企圖避開這猛烈的撞擊,但結果並無必要,因為汽船發動瞭,它猛然一拉,“康提基號”自此開始瞭它長長的旅程。我唯一的同伴,就是這隻說西班牙語的鸚鵡,它坐在鳥籠裡悶悶不樂地瞪著我。岸上的人群又是歡呼又是揮手,汽船上黝黑的攝影師著急地幾乎要跳下海來,隻為瞭捕捉遠征隊在秘魯戲劇性啟航過程中的每個細節。我既絕望又孤單地站在木筏上,尋找我那些來不及趕來的同伴,可是沒看到半個人影。現在我們已駛離原地,抵達拖船“守護神裡歐斯號”的位置,“守護神裡歐斯號”也已經開始冒蒸汽,準備收錨出發瞭。我以最快的速度爬上繩梯,上去後盡全力大吵大鬧,拖船總算沒有立即出發,而是派出一艘船往碼頭方向駛去。過瞭好一會兒船才回來,船上載滿瞭漂亮的小姐,卻沒有任何“康提基號”成員的影子。有妙齡女郎當然很好,但是並沒有解決我的問題。接下來,把美女留在木筏上,而船又折返尋找其他遠征隊員。

就在這時候,艾瑞克和班特手裡捧著一些讀物和瑣碎的東西,一路閑逛到碼頭。他們遇見大批往回走的人,最後才在警察管制站被一位好心的警官攔住,並告訴他們,現在碼頭已經沒什麼可看的瞭。班特手指夾著雪茄,輕快地揮著手勢,對這位警官說,他們不是來看熱鬧的,他們是要跟著木筏走的。

“別費心思瞭,”警官好脾氣地說,“‘康提基號’一個小時前就出發瞭。”

“不可能!”艾瑞克舉起手上的包裹,“提燈還在這裡呢!”

“他是領航員,”班特說,“而我是夥夫。”

他們硬擠過去,但是木筏已經走瞭。他們絕望地在防波堤上來回踱步,其他三個人也趕來瞭,他們也在焦急地找尋消失的木筏。後來他們總算看見派回的船漸漸開近,於是我們六個才又聚在一起。拖船“守護神裡歐斯號”將我們拖向大海,木筏四周佈滿瞭它濺起的泡沫。

等到我們正式出發時,太陽已經西斜瞭,拖船“守護神裡歐斯號”必須到第二天早上將我們完全拖離沿海航線密集的區域之後,才能離開木筏。我們才離開防波堤,就遇到一陣頂頭浪,所有前來送別我們的小型船隻都一一掉轉回頭,隻剩下幾艘大遊艇陪我們一起航向海灣出口,看看外海的情況。

“康提基號”就像一隻被繩索拉著的、憤怒的雄山羊,持續用船頭撞擊著那個頂頭浪,使海水不斷撲濺到木筏上。眼前的情況令我們對未來不太樂觀,因為跟我們即將遭遇的大浪相比,今天這種還算是平靜的狀況。我們才來到海灣中間,拖繩就斷裂瞭,掛在木筏上的這一截斷繩平靜地沉入海裡,但拖船還是繼續往前行駛。我們沿著木筏邊緣趴下來,將手伸入水裡撈那一截拖繩,兩旁的遊艇則繼續前進,試圖攔下拖船。洗臉盆般大小的水母,在木筏兩旁隨著海水上上下下地拍打著木筏,繩索上因此沾滿瞭黏液。當木筏隨著浪濤升起時,我們趴得平平的,跟掛在木筏邊沒兩樣。我們努力把手伸向水面,直到手指碰到滑溜的繩子。而當木筏又隨著浪蕩回來時,我們的頭就全部栽進海裡,這時鹽水和巨大的水母就這樣漫淹過我們的背,我們又吐口水又詛咒,把粘在頭發上的水母纖維扯掉。當拖船回來時,我們已經將截斷的繩頭舉起來,準備與套在拖船的那一段繩頭接合,但是等到我們準備要把繩索丟上拖船時,木筏忽然漂到瞭拖船船尾,好像隨時都有被拖船帶起的大浪拍碎的危險。我們馬上放下手上的東西,抓起竹竿和槳櫓,頂住拖船,把我們的木筏推離它。但是我們在海浪的波谷處,根本碰不到如屋頂高的拖船。而一旦海浪再度升起,拖船“守護神裡歐斯號”整個船尾又將被埋進水裡,這時候如果我們被吸到船下,就有可能被壓碎。拖船甲板上的人又跑又叫,直到螺旋槳在我們旁邊開始轉動,才及時幫助我們擺脫瞭將木筏帶往拖船下的逆流。木筏前端因好幾次猛烈撞擊,捆綁的地方已經有點傾斜,但隨著海面漂漂浮浮,木筏又漸漸地自己修正瞭回來。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赫門說,“如果拖船能放開我們就好瞭,否則我們的木筏就會蕩來蕩去蕩到散掉。”

然而拖船繼續緩慢地將木筏拖行瞭一整夜,其間隻發生瞭一兩個小狀況。遊艇則老早就跟我們道別瞭,海岸上的最後一絲燈光,也在我們的身後慢慢消失瞭,黑暗中,隻有幾艘輪船的燈光偶爾從我們身邊掃過。這一夜,我們分瞭幾個班,輪流守著拖繩,每個人都得以美美地睡瞭一覺。第二天天剛泛白,濃濃的霧氣遮住瞭身後的秘魯沿海,而我們前面西方的天空,卻是一片亮麗的蔚藍。大海靜靜地流動著,連綿的浪花頂端激起小小的白色泡沫,我們的衣服、原木及船上的每一樣東西都被露水浸濕瞭。天氣寒冷,我們正身處南緯十二度的海域,周圍的綠色海水卻冷得出奇。這就是洪堡洋流,它從南極帶來大量寒冷的海水,沿著秘魯海岸往北橫掃,然後掉轉向西,沿著赤道流動,那裡就是皮澤洛(1)、札拉特(2)和其他早期西班牙人首次見到印第安人的大木筏的地方,他們印第安人常常搭木筏航行到五六十海裡外,好在洪堡洋流中捕捉鮪魚和海豚。那裡的風白天吹向海面,晚上則吹向陸地,如果木筏的回程遇到麻煩,正好可以借晚風的一臂之力。

晨曦中,拖船橫臥在我們旁邊,我們小心翼翼地讓木筏離拖船的船頭遠一點,然後把充氣橡皮艇放下水。充氣橡皮艇載著艾瑞克、班特和我,像個足球般在波浪上漂浮、蕩漾,最後,我們終於抓到“守護神裡歐斯號”的繩梯,趕緊爬上拖船。這時候,有班特當翻譯,才總算在航海圖上找到瞭我們目前的確切位置:我們位於卡瑤港西北方向,已經離岸五十海裡瞭,而且在剛開始的幾個夜晚,我們還必須亮著燈光,以免被沿岸航行的輪船撞沉,等到再遠一點就不必瞭,到時我們就不可能再與任何一艘船相撞瞭,因為太平洋的這塊區域根本沒有規劃任何輪船航線。

我們終於正式與船上的所有人道別,很多人以難以言喻的神情目送我們從拖船上往下爬到橡皮艇,再隨著海浪搖搖擺擺地回到“康提基號”。現在拖繩解開瞭,我們的木筏找回瞭它孤軍作戰的定位。

“守護神裡歐斯號”上的三十五個人站在圍欄後向我們招手,直到我們看不清楚他們的輪廓。木筏上的六個人則坐在箱子上,目光緊追著遠去的拖船,直到再也看不見它,直到標志拖船所在的那股黑煙也越來越模糊,最後消失在地平線,我們才搖搖頭,彼此對看。

“再見,再見,”托爾斯坦說,“現在換我們發動引擎瞭,兄弟們!”

我們都被他逗笑瞭,同時也感覺到微風吹拂,由南風轉為東南風。我們趕緊拉動竹制帆桁把巨大的四方形船帆升起來,但是船帆隻是松松垮垮地垂下來,帆上“康提基”的臉也變得皺巴巴的,一副不滿的樣子。

“這位老人傢不喜歡這種微風,”艾瑞克說,“他年輕時候的風比較活潑有朝氣。”

“看這樣子我們好像要輸瞭。”赫門一邊說一邊將一片輕木從船頭丟入海裡。

“一、二、三……三十九、四十、四十一……”

那片輕木還是靜靜地躺在木筏舷側的水面上,幾乎才漂瞭不到半個船身的距離。

“我們再多觀察一會兒。”托爾斯坦樂觀地說。

“希望我們不會被傍晚的微風吹得走上回頭路,”班特說,“在卡瑤港跟大傢說再見很好玩,但是如果又要他們歡迎我們回來就不好瞭!”

現在那一片木頭已經漂到船尾瞭,我們高聲歡呼,然後將最後扔上船的東西裝好、綁緊。班特在一個空箱子的底部擺好普立姆斯爐,不一會兒,我們就用熱可可和餅幹來犒賞自己,並且在一個新鮮椰子上挖瞭一個洞,隻可惜香蕉還沒有成熟。

“從某方面來說,我們現在的生活挺富足的。”艾瑞克咯咯地笑著。他穿著一件肥大的羊皮褲子來回溜達,頭上戴著一頂印第安式大草帽,鸚鵡就停在他肩膀上。

“隻有一件事我覺得不好,”他繼續說,“就是如果我們繼續動也不動地待在這裡,不知道哪股逆流就可能把我們甩到沿岸的石堆上。”

我們考慮瞭劃槳的可能性,但最後還是決定等一等風。

風來瞭。它從東南方靜靜地、穩穩地吹過來。接著船帆立即鼓滿,向前挺起瞭結實的胸膛,帆上“康提基”的臉龐顯得鬥志昂揚——“康提基號”開始移動瞭。我們朝著西方高聲歡呼!然後我們拉起帆腳索(3),將操舵槳放入水中,從現在開始我們要輪班值守瞭。我們在船頭扔下紙團和木頭塊兒,然後拿著手表站在船尾等候。

“一、二、三……十八、十九——到瞭!”

紙團和木塊流經操舵槳,立即就像一串絲線上的珍珠,隨著船尾的浪花載浮載沉。我們一碼(4)一碼地前進,“康提基號”卻不像用來競速的尖頭木筏般在大海中破浪前進,反而顯得遲鈍又寬廣、笨重而結實,步步為營地駕浪前行。它看起來一點也不急,但是一上手就精力旺盛地勇往直前瞭。

此時此刻我們最大的問題就是如何操縱操舵槳。這艘木筏是完全按照西班牙人的描述建造成的,但是當今這個時代沒有人能教我們駕駛一艘印第安木筏具體應如何操作。當我們還在岸上時,專傢們討論過這個問題,卻沒得出任何結論,在這方面,他們的知識和我們一樣匱乏。當東南風風力增強時,就必須及時調整方向保證讓船尾承風,才能滿帆前進。而如果木筏側向承受瞭過多的風力,船帆就會被吹得突然旋轉橫掃,啪地撞上貨物、人和竹制船艙,整艘木筏也會轉向,變得如同之前說的那樣船尾迎風。我還記得那一場苦戰,三個人跟船帆纏鬥得不可開交,另外三個人則拼命搖操舵槳,試圖掉轉船頭,避開風勢。雖然我們最後終於把木筏掉轉過來瞭,但是掌舵的人一分鐘都不能松懈,否則不敢保證同樣的事不會再度發生。

這支十九英尺長的操舵槳,松松地擺在船尾大板子上的兩個槳架栓中間,這正是我們的原住民朋友幫我們把木頭運到厄瓜多爾的帕連奎港時用的那支槳。這支長長的紅樹林木桿堅硬如鋼,但是因為太重瞭,一旦掉進海裡,就會馬上下沉。木桿的尾端則是一片用繩子綁在上面的樅木大槳葉。所以,當海浪拍打過來時,我們得使出全身的力氣才能握穩這支長長的操舵槳,還要轉動這支長桿,好讓槳葉在水中保持豎直,所以手指也不能有絲毫松懈,到最後我們的手指幾乎快廢掉瞭。後來,我們想到一個辦法,在操舵槳把手的地方橫著綁上一根木頭,就可以利用這支類似杠桿的東西來轉動操舵槳,問題迎刃而解。但此時風也變大瞭。

到瞭午後,信風已經使出瞭十成功力,它迅速攪亂海洋,掀起怒吼的巨浪,自船尾向我們發起攻擊。我們頭一回清楚地意識到,大海要親自來會一會我們瞭,這下真是叫天不靈叫地不應瞭,我們與外界的通信已經全斷瞭,能否順利過關,全看木筏的質量能否經受住汪洋大海的考驗瞭。我們知道,從此刻起,再也不可能遇到吹向岸上的風,也沒有任何一個回頭的機會瞭。我們已經遇到瞭真正的信風,以後每一天它都將帶我們逐漸深入海洋中心。我們唯一的選擇就是揚起船帆繼續前進,而且就算我們掉轉船頭回傢,結果也不過是船尾變船頭,倒著漂得離傢園越來越遠。未來的航線,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讓船頭指向落日,跑在風的前面,畢竟這就是我們這趟旅程的目標——追隨太陽的軌跡——因為我們認為,康提基和其他古老的太陽崇拜者,在被驅逐出秘魯、逃向大海時,必然也是這樣做的。

當第一波飽具威脅性的白浪向我們襲來時,我們看到木筏也隨之升高翻過浪頭,這使得我們既得意又安心。然而,對一個掌舵的人而言,當怒吼的狂濤向他席卷而來,操舵槳被推出槳架栓,他不僅無法握穩操舵槳,在槳櫓被掃到另一端時,舵手還可能會像無助的特技表演者般抱著槳柄被支使得團團轉。其實,當海浪襲擊我們,海水從站在船尾的舵手頭頂灌下來時,即使有兩個人同時握槳,也沒法握穩。所以我們想瞭一個辦法,就是在槳葉上綁一條繩子,然後將繩子兩端分別拉到木筏的兩側,借此將櫓柄固定在槳架栓裡,如此一來,這支槳就隻在有限空間裡活動,隻要我們撐得下去,再乖戾的海浪也對付得瞭。

當海浪之間的浪谷逐漸變深時,我們明白,此時已經進入洪堡洋流最急的部分瞭。在這裡,海浪顯然不僅是風力造成的,更主要的是洋流的威力。我們四周的海水碧綠、冰冷,回頭看去,秘魯起伏的高山已經消失在船尾歇腳的濃厚雲層中瞭。這時黑暗籠罩瞭大海,我們與大自然的第一場決鬥才正要開始,畢竟我們對大海仍然不瞭解,我們仍然不確定在我們身邊的它,究竟是朋友,還是敵人。當我們被黑暗吞沒時,周圍原本窸窸窣窣的聲音突然被逐漸逼近的巨浪發出的噝噝聲掩蓋。然後,我們看見一波與船艙屋頂齊高的白色浪頭,悄悄地朝我們沖過來,我們緊抓木筏,忐忑不安地等待大量海水猛烈地打在木筏上以及我們的身上。

然而,每一次都隻是虛驚一場。盡管洶湧的海水在“康提基號”的兩側翻騰,卻沒有漫淹上來,船身保持得很穩定,船尾隨著浪濤往上搖擺波動,仿佛要延伸至天際,接著我們再度跌入巨浪間的浪谷,等待下一波大浪的來臨。最猛烈的巨浪往往不單獨出戰,而是接二連三地來,中間還夾帶著一長串較小的浪濤。當一波大浪緊接著另一波而來,中間完全沒有空隙時,往往我們的船頭仍被第一波大浪頂在空中,第二波就從船尾沖上船來。我們的木筏上沒有舷墻,所以無論何時都必須遵守的鐵律是:掌舵的人必須將繩索一端綁在腰部,另一端緊緊綁在木筏上。掌舵者也必須始終讓船尾迎向風浪,好使船帆保持鼓滿的狀態。

我們做瞭一個老式的羅盤,綁在後面的一個箱子上,如此一來,艾瑞克就可以檢查我們的航線、計算我們的位置和速度。然而,我們一時間還不確定自己在什麼位置,因為天空中盡是厚厚的雲層,地平線上則是巨浪翻滾、一片混沌。我們始終保證同時有兩個人掌舵,輪流值守,掌舵的兩個人必須通力合作,使出全部力量對付這支胡亂跳動的槳,而其他人則可以在無門的船艙內小睡片刻。

因為槳上已經系緊瞭繩索,所以當真正的巨浪來臨,大量海水轟隆隆地自後方淹沒過來時,握著舵柄的兩個人就會放開手,跳起來,扒在船艙屋頂伸長的竹竿上,等到大水從原木間的空隙或木筏兩側流走時,再迅速握住槳柄,奮力搖槳,調整方向,不然木筏就會打轉、船帆也會猛烈地亂擺,因為如果海浪剛好以某一個角度撲向木筏,海水很容易直接灌進船艙裡,但是如果浪潮自後方湧上船,它卻會立即自船尾突出的原木間消失,很少會沖到船艙的墻面。水從木筏後端的原木間流出,仿佛穿過叉子的叉尖部分。什麼樣的木筏才算是一隻好木筏呢?漏洞越多越好,因為水會從地板上的空隙流出去,卻不會從那裡湧進來。

大約半夜十二點時,我們看到一盞燈火,那是一艘北去的輪船。三點時,又看到一盞,朝同一個方向而去。我們揮動著小小的煤油燈,對著他們閃動手電筒的燈光,和他們打招呼,但是他們沒看見我們,他們的燈光慢慢往北移動,隱沒在黑暗中,然後消失。輪船上不會有人知道他們身邊有一艘真正的印第安木筏在海浪中顛簸著。同樣地,我們這木筏上的六個人也不知道,在我們到達海洋的另一邊前,這是最後一艘從我們身邊經過的船,這也是我們最後一次看到人類的蹤跡。

黑暗中,我們像蒼蠅一般,兩隻兩隻輪流粘在操舵槳上,感覺新鮮的海水從頭發上灌下來。另外,槳櫓不停地打在我們身上,令我們整個身體都感到又酸又軟,隻有手指因為使盡力氣控制槳櫓變得僵硬。一開始的幾天幾夜裡,我們可說是上瞭很好的一課,經過這一課,所有的旱鴨子都變成水手瞭。剛開始的二十四小時,我們每個人操舵兩個小時、休息三個小時,循環接續,根據我們的安排,每小時都有人來替換值班已滿兩小時的那個人。在值班掌舵的過程中,我們身體的每一塊肌肉都緊繃到極點。當我們推槳推累瞭,就到另一邊用手拉,當前胸和手臂推槳推到酸痛時,就轉身用背來推,結果槳櫓把我們硌得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直到有人來換班時,我們才有點兒茫茫然地爬進船艙,在腿上綁瞭繩子,還來不及鉆進睡袋,也顧不得滿身的鹽味,就和衣呼呼睡著瞭。然而幾乎剛合眼,腿上的繩子就被粗魯地拉瞭一下,原來,三個小時已經過去,又必須出去換班瞭。

第二晚更糟!海浪不但沒有消退,還越漲越高。與操舵槳持續搏鬥兩個小時實在太漫長瞭,頭一個小時,大傢都還撐得住,到瞭第二個小時就都隻剩下苦挨瞭,海浪的力量遠遠超過我們,經常拖著我們旋轉,或是把我們甩到一旁,然後海水就直灌上木筏。於是我們把值班時間改瞭一下,換成掌舵一小時,休息一個半小時。我們持續不斷地奮力抵抗著一波接一波瞬息萬變的巨浪。這六十個小時裡,我們見識瞭高浪、低浪、尖浪、圓浪、斜浪,還有相疊的浪。六個人當中,諾特的情況最糟糕:他暈船。所以我們決定他暫時不必輪班掌舵,但是作為補償,他必須祭祀海神尼普頓,而且又要待在船艙角落裡默默承受暈船的痛苦。鸚鵡悶悶不樂地待在籠子裡,每次木筏來個突然的顛簸,海水從後方濺到船艙墻壁上時,它就用嘴咬著桿子,然後拍打著翅膀。“康提基號”搖晃得並不算嚴重,它比同體積的其他船更穩,問題在於我們無法預測甲板接下來會傾向哪一邊,畢竟我們掌控木筏的技術還很生疏呢,所以木筏隻要一晃就必定傾斜。

第三個晚上,海浪稍微平息一點,但是風力還是很強。大約四點時,一股突如其來的激流從黑暗中沖過來,海水被它攪得白浪噴湧,等舵手明白過來之後,木筏已經被沖得轉瞭向。船帆猛烈地拍打著竹制船艙,仿佛要與船艙同歸於盡。所有人都跑到甲板上搶救貨物、拉帆腳索,衷心希望將木筏拉回正軌,好讓船帆平靜地向前鼓起。偏偏木筏自有主張,它非要船尾在前、船頭在後。我們又拉又推又劃的唯一結果是,其中兩個人在黑暗中被船帆絆倒,差點跌落到海裡。海浪最後明顯地恢復平靜,而我們則是全身僵硬、酸痛,手掌心脫皮、睡眼惺忪,整個人精疲力竭。我們現在隻想好好儲備力氣,免得天氣再度召喚我們,來一場更激烈的交鋒,這種事誰說得準呢。海浪從側面向“康提基號”湧來,現在它應付得還挺輕松的。最後我們卷起船帆,捆在竹制帆桁周圍,然後綁緊甲板上的每一件東西,六個人爬進小小的竹編船艙裡,像罐頭裡的沙丁魚一樣,全部擠在一起休息。

我們萬萬沒想到,旅程中最困難的狀況已經撐過去瞭。一直到深入大洋之後,我們才領悟瞭印加人是如何輕松又巧妙地操縱這樣的木筏的。

第二天我們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來,鸚鵡早已開始吹口哨、道哈嘍,並在它的棲木上來來回回地跳舞。外面的海浪仍然卷得很高,但已經是平穩推進的一條長線,而不像前一晚那樣狂野又混亂。走出船艙,我們看到的第一個景象是,太陽照在黃色的竹制甲板上,周圍的大海被裝點得仿佛明亮又友善。其實,隻要海浪不來騷擾我們,它卷得多高、激起多少泡沫又有什麼關系呢?如果我們知道木筏馬上就能翻過浪頭,然後像蒸汽壓路機一般把海泡沫堆成的棱紋熨平,高大的浪頭最多也隻能將我們高高舉起,然後在我們的木筏底下怒吼、翻騰,就算浪頭躥到我們鼻子那麼高又能怎麼樣呢?古代的秘魯大師心中有數,不然他們為何不選擇艙體很深的船呢,因為船艙越深,風浪中湧進來的水就越多;又為何不選擇很長的船呢,因為會一直處於還沒應付完這個浪,船頭就又遇上下一個浪的境況。軟木質蒸汽壓路機,就是輕木木筏的最佳定義。

中午十二點,艾瑞克測算出瞭我們的位置,他發現盡管用上瞭帆,我們的航線還是發生瞭偏移,順著海岸線向北走瞭一大段,離岸不過一百海裡,仍處在洪堡洋流的勢力范圍之內。我們當前的問題是,會不會被這股洋流帶入科隆群島南部危險的漩渦裡,如果答案是“是”,後果可能是致命的,因為不知道流向中美洲沿海的強烈洋流會把我們沖到哪裡。但是如果我們的計算無誤,我們不會一直往北漂流,在到達科隆群島之前,應該就隨著主要洋流向西繼續漂洋過海瞭。風仍然從東南方直吹過來,我們拉起船帆,回轉木筏,然後繼續我們的輪班掌舵。

諾特已經從暈船的折磨中恢復過來,現在他與托爾斯坦爬上搖晃的桅頂,用氣球和風箏升起神奇的無線電天線進行實驗。突然,船艙裡裝設無線電裝備的角落傳來一聲尖叫,他們聽見利馬的海軍廣播電臺在呼叫我們。他們告訴我們美國大使正由沿海地區搭機前來和我們道別,並看看我們在汪洋大海中的情形如何。過瞭不久,我們直接與飛機上的通信員連上線,萬萬沒想到,遠征隊的顧問葛得·瓦爾德也在飛機上,於是我們跟她閑聊一番。我們盡可能精確地告知我們所在的位置,並連續數小時發出測向信號。他們從無線電傳來的信號時強時弱,這是“一一九”軍機在空中繞著圈子尋找我們,但我們並沒有聽見一絲引擎的嗡鳴,也沒有看見飛機的蹤影。其實,從空中要看見位於滔滔海浪間的木筏並不容易,而我們在木筏上所能看到的范圍也相當有限。最後,飛機放棄尋找我們,掉頭朝沿海地區飛去。這是最後一次有人試圖尋找我們。

接下來的幾天,浪都很高,但由於是從東南方席卷過來,又一波一波不疾不徐,倒使我們的操舵工作變得較為容易。我們選擇讓左舷尾迎向襲來的風浪,這樣海浪不會動不動就直接撲向掌舵的人,而木筏也能航行得更平穩,不會胡亂轉彎,難以駕馭。然後,我們焦慮地發現,東南信風與洪堡洋流正一天一天將我們直直地送往通向科隆群島附近的逆流,我們正以每天五十到六十海裡的速度飛快地朝正西北方前進,有一天甚至創下瞭七十一海裡的紀錄。

“萬一真的到科隆群島會不會也不錯?”有一天諾特看著航海圖,小心翼翼地問道。每次測算好位置,我們都會標記在海圖上,現在上面的點連起來看有如一長串珍珠,又像一根不懷好意的手指,指向該死的科隆群島。

“不太好,”我說,“據說在哥倫佈之前,印加的圖帕克·尤潘奎(5)就曾經駕船從厄瓜多爾去往科隆群島,但不隻是他,甚至連其他的土著都沒有在那裡落地生根,因為那裡沒有淡水。”

“好,”諾特說,“那我們堅決不去那裡,總之,希望我們不會去那裡。”

我們現在已經習慣瞭海浪在周圍擺蕩,所以也不怎麼把這當一回事。其實隻要我們和木筏一直浮在水面上,即使腳下是幾千英尋的水,擺蕩一下又如何呢?於是這又引出瞭下一個問題——我們能持續浮在水面上多久呢?很顯然,輕木會吸水,現在,木筏後面的橫梁狀況最糟,可以說是濕透瞭,若伸出手指向下按,非但整個指尖都會陷下去,甚至木頭還會嘭一下冒出水來。我一言不發,敲下一塊浸滿水的木頭,扔進海裡,很快,那塊木頭就沉到水面下,而且繼續往下沉,直到消失不見。後來,我又看見其他兩三個同伴也在自以為沒人註意的情況下,做瞭相同的動作,而且也是眼睜睜地看著浸水的木頭,靜靜地消失在海水裡。在我們剛啟航時,還看得到木筏的吃水線,但是在這洶湧的大海裡,根本不可能看出木筏的吃水位置,因為原木這一刻還浮在水面上,下一刻就浸入水面之下瞭。但是,我們後來用刀片插入木頭,發現離木頭表面一英寸左右的地方就是幹的瞭,這使得我們歡欣鼓舞。我們計算瞭一下:如果水繼續以這種速度入浸木頭,那麼在我們即將抵達陸地之時,木筏大概還能躺在水面下漂。我們隻有希望木頭內部的樹液是飽和的,如此一來,才有可能抑制它繼續吸水。

在最初的幾個星期,還有另一件令我們有點擔心的事——繩索。白天由於忙,所以很少想到這個問題,但是當夜幕低垂,我們爬進船艙準備就寢時,就有瞭更多的時間思考、感覺、聆聽。我們躺在各自的草席上,感覺到身體下面的席子跟著木頭有規則地律動著,而且除瞭木筏整體的移動以外,構成木筏的九根原木彼此間也相互移動著:一根上來一點,另一根就相應下去一點,微妙地此起彼伏。雖然它們都動得不多,卻讓人覺得自己好像躺在一隻正在呼吸的巨型動物的背上,而我們比較偏好選一根原木,順著樹幹躺在上面。前兩個晚上的感覺尤其糟,不過接下來的日子由於過度疲累,我們就懶得搭理它瞭。之後,繩索在水中稍微泡脹瞭一些,九根木頭被箍得更緊,也就安靜多瞭。

但其實還是一樣,船面不曾平坦舒適過,周遭環境也不容許它安靜不動,隻要木筏有一個接縫處上下左右移動,其他每個地方都會跟著移動,像竹制甲板、雙桅桿、船艙四面編織的墻,以及上面蓋著葉子的條板艙頂——這些先前全都用繩索綁緊瞭,如今因為海浪的拍打,居然朝反方向擰轉、松脫,表面上看不出繩索有什麼不同,卻能很清楚地感覺到其中的微妙變化:假如有一角往上升,另一角就往下降;假如一半的屋頂將所有木片往前拉,另一半就會往後拉。當我們從船艙開放無門的那一面望出去時,仍可看到更多生命的脈動——天空正靜靜地移動,大海則朝著它騰躍上去。

由於繩索承擔所有壓力,我們整夜都聽到繩子摩擦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好像是黑暗中有一個“抱怨合唱團”在我們四周唱著歌:每一根繩子仿佛隨著粗細、松緊的不同,而有著屬於自己的“微詞”。

於是,每天早上我們都得徹底檢查所有的繩子,甚至由兩個人緊緊抓住一個人的腳踝,讓他把頭伸進水裡,檢查木筏底部的繩子是否都完好。岸上那些專業水手說,繩子隻能維持兩個星期,之後就會開始磨損瞭,但是到目前為止,還沒發現磨損的跡象。而且直到出海很遠後,我們才發現原因:輕木的木質很軟,盡管滑動摩擦,繩子不但不會被木頭磨破,反而會逐漸嵌進木頭裡,受到木頭的保護。

大約一個星期後,大海轉趨平靜,海水也由綠色轉成藍色。我們不再往正西北方前進,開始朝著西北偏西的方向航行,由此,我們第一次有種已經脫離沿海洋流的感覺,也升起瞭航向大海的微渺希望。

這一天是巨浪第一次沒來騷擾我們,我們甚至還註意到木筏周圍有魚,但是因為在全心全意掌舵,根本沒想到要釣魚。第二天我們無意間撞到一大群沙丁魚,過瞭不久,一隻八英尺長的藍鯊遊瞭過來,它摩擦船尾,翻身現出白白的魚肚,當時赫門和班特正赤腳站在那裡掌舵,它在我們周圍玩瞭一會兒,然而等到我們拿出魚叉準備行動時,它卻不見瞭。第二天則是鮪魚、鰹魚和海豚來拜訪我們。還有一條飛魚“砰”的一聲跌在甲板上,於是我們將它拿來當餌,馬上就拉上來兩條二十磅到三十五磅重的大海豚(旗魚),我們吃瞭好幾天。在輪流掌舵時,經常可以看見很多不認識的魚,有一天還來瞭一大群鼠海豚,浩浩蕩蕩地朝我們遊過來,我們就在桅頂上觀賞它們黑色的魚背在水中上下翻滾,一整群地撞擊木筏的側面,還四處跳上跳下。此外,我們越接近赤道,離海岸越遠,飛魚就越常見。等我們終於進入瞭蔚藍的水域,四周大海靜靜地流動著,陽光閃耀、平靜無波,隻見陣陣微風吹皺瞭海面,突然,這些飛魚就像下飛彈雨一樣,閃耀著光芒,從水裡彈射出來,呈直線飛行,直到力氣耗盡瞭,才消失在水面下。

入夜後,如果我們在外面擺上煤油燈,就會吸引大大小小的飛魚飛射上木筏來。它們經常撞上船艙或船帆,然後無助地在甲板上翻滾,因為它們不在水裡就無法起飛,所以隻好像長著胸鰭的大眼鯡魚般,無助地躺在原地亂蹦。有時候,甲板上會有人突然爆出一連串罵人的狠話,那就是冷不防被冰冷的飛魚狠狠打到臉瞭。由於它們常是魚嘴在前,以極快的速度飛射過來,所以如果你的臉被打個正著,絕對又辣又痛。但是作為受傷的一方,我們很快就不再計較這場無謂的攻擊,不論海上有多少不便,它神奇的魔力都足以令我們臣服,居然能從天而降一道美味!通常,我們都把這些飛魚煎瞭當早餐吃,不知是魚本身味道好,還是廚師手藝好,抑或是我們當時的食欲好,一旦剝除瞭魚鱗,它就像小鱒魚一樣美味。

廚子每天早上起床後,第一項任務就是到甲板上,撿前一天晚上摔落的飛魚。通常都會有十幾條,有一次,木筏上居然躺瞭二十六條肥大的飛魚。有一天早上,諾特非常不高興,因為他站在那裡手握煎鍋爆香時,一條飛魚用力撞擊瞭他的手,而不是乖乖地跳到煎鍋裡。

不過,我們是直到有一天早上,托爾斯坦醒來,發現有一條沙丁魚躺在他的枕頭上,才終於深刻體會出我們與大海的關系究竟有多親密。因為船艙的空間很小,托爾斯坦躺下時,頭正好在船艙門口的位置,假如有人夜裡走出船艙,不小心踩到他的臉時,他還會咬那個人的腿。當時,他抓起沙丁魚的尾巴,有點感同身受地對它說,他完全理解所有沙丁魚在罐頭裡受的是什麼罪。於是第二天夜裡,我們終於良心發現,自動將腿收進來一點,讓托爾斯坦有更多空間。不過接著卻發生瞭一件事情,害得托爾斯坦挪到放無線電裝備的角落,躺在廚房用具箱子上睡覺。

那件事發生在幾天後的一個晚上,當時天色陰暗漆黑,托爾斯坦照慣例將煤油燈放在他的腦袋旁邊,如此一來,守夜的人從他的腦袋上方爬進爬出時,才看得到自己雙腳落下的位置。

……大約凌晨四點,托爾斯坦被倒下來的煤油燈吵醒,他感覺有個又冷又濕的東西在他耳朵旁拍打著。“飛魚。”他心想,於是在黑暗中用手摸索著,準備抓到後把它扔掉。結果,他卻抓到一條長長的、濕濕的、像蛇一樣蠕動的生物,仿佛被火燙到似的,他立即放手。就在托爾斯坦撿起煤油燈試著點亮之際,這個在黑暗中看不清楚的訪客扭動著逃到瞭赫門那裡,赫門也跳起來,把我也吵醒瞭,還以為是章魚半夜爬上船呢!

結果,當我們拿燈來照時,赫門正一臉勝利地坐起來,手上捏著那條長長細細的魚的脖子,魚在他手上像鰻魚般扭動著。這條魚超過三英尺長,身體像蛇一樣細,有渾濁的黑眼睛及長長的嘴,看起來貪婪的下顎上長滿瞭一長排尖利的牙齒。奇怪的是,它的牙齒像刀子一樣尖銳,卻能夠往後折起藏在上顎處,以便騰出空間來吞食東西。也許是赫門捏得太緊,突然從它的嘴裡吐出一尾八英寸長的大眼白魚,接著又吐出另一條類似的魚——這兩條顯然是深海魚,是它之前吞掉的,已經被它的牙齒撕得傷痕累累。蛇魚的背部是帶點藍色調的紫羅蘭色,腹部呈鐵青色,當我們抓著它時,它的魚鱗已經自動脫落。

由於太吵瞭,班特終於醒瞭,我們把燈和這條魚送到他面前,他從睡袋裡睡眼惺忪地坐起來,嚴肅地說:

“不,不可能有這種魚。”

說完靜靜地翻瞭個身,又睡著瞭。

班特說得也不算錯,因為後來才知道,當時在船艙裡圍著煤油燈坐成一圈的我們,是第一批看到這種魚活著的樣子的人。在南美洲沿海地區,以及科隆群島上曾發現過這種魚的骨架,魚類學傢稱這種魚為鯖皮勒絲(Gempylus)或蛇鯖魚(Snake Mackerel),認為這種魚應該是生活在很深的海底,因為不曾有人見到過活的蛇鯖。如果它真的生活在深海底,那一定是隻有在白天的時候,這時陽光太強,它的大眼睛會被刺傷,所以隻能待在海底;到夜裡,鯖皮勒絲就會遊上水面,然後爬上船,我們不就在木筏上親身經歷瞭嗎?

一個星期後,又來瞭一尾同樣的魚。當時也是凌晨四點,雖然星星仍然閃耀著,但是月亮落下瞭,所以天色很暗。木筏航行得很順利,當我值班結束時,我沿著木筏的邊緣繞瞭一圈,看看是否事事都井然有序,好讓下一個人接班。照慣例,我在腰際綁瞭一條繩子,手上提著煤油燈,小心翼翼地避開桅桿,沿著最外圍的原木前進。原木又濕又滑,卻突然有人出其不意地從我身後拉住繩子,還不停地扯動,害得我差點失去平衡!我氣極瞭,但是等我提著燈轉過身,卻沒看見半個人影。這時,繩子又被扯瞭一下,我這才看見有個亮閃閃的東西在甲板上扭動——又是一條活生生的鯖皮勒絲!這回它的牙齒咬入繩子太深,所以即使我後來把繩子拿出來瞭,它的牙齒還是斷瞭好幾顆。也許是提燈的光映在彎曲繩子上的反光,吸引瞭我們海底來的訪客,它滿心希望,跳上來就能吃到一條美味的魚鮮瞭,卻沒想到自己的結局會是浸在福爾馬林的罐子裡。

對腳下就是大海、緩慢而沉靜漂流著的我們來說,大海裡有很多奇珍異獸。一個運動員跑步穿過森林,回來時也許會說在森林裡沒看見什麼野生動物,但是其他人如果在森林裡的一棵殘株上坐下來等待,經常就會聽見窸窸窣窣、噼噼啪啪的聲音,眼睛就會忍不住好奇地搜尋瞭。在海上也是一樣。我們通常是搭那種引擎與火花塞會轟隆轟隆碰撞、船頭還會激起一堆泡沫的大船,在海上破浪前進。於是,我們回來之後,就說海上實在沒什麼可看的。

而現在,我們在大海的表面漂浮,卻發現各色好奇的訪客,沒有任何一天缺席,它們總是扭扭擺擺地來到我們身邊,其中有些生物和我們混熟後,譬如海豚和領航魚(6),就日日夜夜跟在我們身邊,陪伴著木筏橫渡大海。

夜晚來臨,熱帶黑暗的天空裡繁星閃爍,我們周圍的磷光也跟著閃動,與星光遙相呼應。單薄的浮遊生物看起來好像著瞭火的煤炭球,簡直可以亂真!所以,當這些發亮的小彈丸隨著海水從船尾沖往我們的雙腳時,我們會不自覺地將赤裸的雙腳縮起來,等到撈起這些浮遊生物,才發現它們原來是閃閃發光的小蝦。在這樣的夜晚,我們有時會感到害怕,因為海裡會突然升起一對閃著幽光的圓眼睛,守在木筏旁邊,眨也不眨、催眠似的瞪著我們——搞不好是海洋老人(7)來訪。其實,通常隻是大烏賊遊上來,在水面上漂浮,這時它們惡魔似的眼睛浮到水面上瞪視這些人類。有幾次大海平靜無波時,木筏周圍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耀著,宛如磷光;有時候,是深水魚閃亮的眼睛,它們在夜晚遊上來,對眼前搖曳的燈光感到疑惑,於是,水裡會突然地冒出好幾個直徑兩三英尺的圓腦袋,動也不動地浮在水面上,用閃閃發光的眼睛瞪著我們。還有幾次,我們清楚地看見水裡有直徑超過三英尺的光球,不定時地閃動著,就跟電燈時開時關一樣。

我們漸漸習慣瞭木筏下出現一些長年生活在洞穴或深海底的生物,不過,一有新種類出現,我們的驚訝還是一分不減。在一個多雲的夜晚,大約凌晨兩點鐘(黑色水面和黑色天際在此時總是很難分辨清楚),當時輪班掌舵的人突然看見水裡有點隱約的光亮,漸漸地,他發現應該是一隻巨型動物。雖然完全無法分辨出是浮遊生物貼在這隻動物身上才產生光亮,還是這隻動物體表本身就具有磷光,但是在黑水裡的這點閃爍光亮,卻讓他隱約瞧出這個陰森的東西模糊、搖擺的輪廓。這個大動物的形狀不太固定,有時看起來有點圓,有時又呈橢圓或三角形;然後,它突然間一分為二,各自在木筏下遊來遊去,最後變成三條閃閃發亮的巨型幽靈,緩慢地在木筏底下轉圈圈——它們是真正的怪獸,因為光看得見的部分就有五英尋長。我們趕快在甲板上集合,看著這些怪獸舞動著。時間慢慢地過去,這個局勢還是維持不變,木筏也繼續循著原來的航向前進。這幾位仁兄神秘兮兮、靜悄悄的,保持與水面恰到好處的距離遊著,而且大多時候都待在木筏的右舷附近,那裡正是燈光所在。不過有時候,它們也會出現在木筏正下方,或是左舷的位置。從它們背上搖曳的光看來,這幾隻野獸比大象還大,但又不是鯨魚,因為它們不曾浮上水面來呼吸,難道是巨型海鰩魚嗎,所以才會一翻身輪廓就看起來不一樣?我們把燈提到水面上,想引誘它們浮出水面,好看清楚它們是哪一種魚,但是它們並沒有理會我們,而且,就像真正的妖精和鬼魅一樣,天一破曉它們就沉入深海裡瞭。

對於這三尾夜間到訪的閃亮怪獸,我們完全摸不著頭緒,一直到一天半之後,在中午的艷陽下,它們再度造訪。那天是五月二十四日,我們悠閑地躺著在浪濤中漂浮,當時的位置是西經九十五度、南緯七度,時間大約是中午十二點,我們剛把清晨捉到的兩條大海豚的內臟扔到水裡。我從船頭的位置跳入海裡,好讓自己清爽一下。我仰躺在水面上,但始終留意著周圍的情況,手裡拉著繩子。這時,在清澈的水裡,我看見一條六英尺長、長得粗粗壯壯的棕色魚好奇地朝我遊過來。我連忙翻身上船,坐在熾熱的太陽下,看著那條魚靜靜地遊過去,這時我聽到坐在船艙後的諾特發出狂亂的尖叫,他不斷地大喊“鯊魚!”他叫得都走瞭音。其實,鯊魚在木筏邊遊來遊去早已是傢常便飯,已經無法激起我們任何興奮的情緒,所以當我們聽到諾特的叫聲時,立刻意識到那會是個非比尋常的生物,於是全都聚集到船尾,想幫諾特的忙。

諾特本來是蹲在那裡,在海水中洗褲子,但是就在他抬頭的那一會兒,他發現自己正盯著我們這輩子見過的最大、最醜的一張魚臉——那是一隻真正的海怪,巨大而可怕,就算親眼看到海洋老人現身,也不會給我們留下比這更深刻的印象瞭。它的頭寬而扁,就像青蛙頭,兩隻小眼睛長在兩側,酷似癩蛤蟆的下顎有四五英尺寬,還從嘴角垂下長長的須,頭後面則是巨大的身體以及細長的尾巴,尾巴上有豎起的尾鰭,於是我們知道這隻海怪並不是鯨魚。它的身體在水裡看起來有點接近咖啡色,但是頭和身體上卻覆蓋著密密麻麻的小白點。海怪靜靜地、懶懶地跟在我們的木筏後面遊動,它像牛頭犬般咧起嘴來,輕輕抽打著尾巴,大而圓的背鰭露出水面,有時候連尾鰭也跟著露出來,而當這隻動物處在浪潮間的浪谷時,海水沖過它寬廣的背部,就好像沖刷著沉沒在水裡的暗礁似的。有一群斑馬紋的領航魚,排列成扇形,在它寬廣的兩顎前遊著。此外,魚和其他寄居生物也牢牢地附著在它的身體上,隨著它在水中遊來遊去。它們整體看起來就像是古怪的動物集錦,聚集在一個形如浮動深水暗礁的圓形東西上。

我們用最大的六個魚鉤,將一條二十五磅重的海豚吊在船後當作鯊魚餌。一群領航魚直線沖過來,嗅嗅魚鉤上的海豚,但碰都沒碰就迅速回到它們的主人——海中之王——的身邊。這隻海怪就像個機械怪獸般,朝著海豚的方向悠閑地滑行而來,海豚在它面前就像是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兒。我們試著想把海豚拉近一點,但是這隻海怪卻慢慢跟著來到木筏邊。它並沒有張開嘴巴,隻是輕輕頂瞭海豚一下,仿佛在宣告:這樣一小片不起眼的食物不值得它張開嘴巴。當這隻巨魚遊到木筏邊時,它用背摩擦我們剛舉離水面的高大操舵槳,我們剛好可以仔細研究這隻怪物。進行這麼近距離的觀察,我想我們大概都瘋瞭,眼前極致的奇幻景象,令我們傻笑出聲,並且過分興奮地大吼大叫——就算是迪士尼本人,窮盡想象力也無法創造出比這隻突然出現在木筏旁的大嘴海怪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

這隻怪物是鯨鯊(8),是當今世界上最大的鯊魚,也是世界上最大的魚類。它極為罕見,隻在各地的熱帶海洋裡偶爾出現過。根據動物學傢的說法,這種鯨鯊平均有五十英尺長,十五噸重,據說大一點的,還可達六十英尺長。而一隻被捕獲的幼年鯨鯊,肝臟就重達六百磅。它們的上下顎分別有三千顆牙齒。

這隻海怪實在太大瞭,當它開始圍著木筏繞圈圈時,如果它剛好鉆到木筏下面,你可以在木筏的一邊看到它的頭,在另一邊看到它的尾。而且,它看起來是讓人難以置信的怪誕、遲鈍、愚蠢。雖然我們明白,如果它想攻擊我們,光是它尾巴的力量就可以把木筏連同繩子砸得稀爛,但當我們看到它整張大臉時,還是忍不住爆笑出來。它在木筏底下繞著圈子,一次又一次越繞越窄,我們所能做的隻是等待,靜觀其變。它出現在木筏的另一邊,好脾氣地從操舵槳下面滑過,操舵槳被它頂出水面,而槳葉則沿著它的背滑下來。我們手拿魚叉聚集在木筏上準備行動,但是面對這隻巨獸,我們的魚叉相形之下成瞭牙簽。這條鯨鯊看起來一點都不想離開,它繞著我們遊,並緊緊跟著木筏,像隻忠犬一般。我們當中沒有任何人碰到過或想過會碰到這種狀況。對我們而言,這段海怪在木筏後面和下方遊來遊去的冒險,顯得如此超現實,我們實在沒辦法一本正經起來。

事實上,這條鯨鯊隻繞著我們遊瞭不到一個小時,但是對我們而言,卻像是持續瞭一整天。終於,艾瑞克按捺不住興奮瞭,他站在木筏角落,拿著八英寸長的魚叉,由於聽到我們沒經過大腦地叫囂起哄,他將魚叉舉過頭頂。鯨鯊緩緩向他遊來,它寬廣的頭正好來到木筏下面時,艾瑞克使盡全身的力氣,將魚叉從分開的兩腳間插下去,深深戳入鯨鯊頭上的軟骨。這隻海怪愣瞭一兩秒鐘後,才領悟出到底發生瞭什麼事,接著,這個和氣的傻瓜,瞬間轉變成巨大的肌肉鋼鐵山峰。隻聽“咻”的一聲,魚叉帶著繩索飛出木筏,這隻巨怪一個猛子紮進水裡,向深處遊去,掀起大量的海水,如同瀑佈般直直落下。站在最前面的三個人被掀翻在地,其中兩個人還被魚叉線甩到而擦傷破皮。系在木筏邊緣的魚叉繩索,粗到可以系住一艘船,現在卻像麻繩一樣“啪”的一聲斷瞭,幾秒鐘後,斷裂的魚叉才在兩百碼外的水面上浮起來。水中一群受到驚嚇的領航魚倏地溜走,拼命想追上它們的老主人,我們則在原處等瞭很久,等待這隻海怪像被激怒的潛水艇般沖回來,然而我們再也沒看見這條鯨鯊。

我們現在處於南赤道洋流之中,位置在科隆群島以南四百海裡處,正朝著西方前進。再沒有漂到加拉巴哥洋流中的危險瞭,我們與科隆群島的唯一聯系,是來自大海龜的問候,這些大海龜無疑是離開群島後迷失瞭方向。有一天,我們看見一隻大得驚人的海龜躺在水面上,它的頭和一扇大鰭就在那兒亂拱亂動。當海浪上漲時,我們看見海龜下方的水裡閃爍著綠色、藍色和金黃色的微光,這才發現,它正在和海豚殊死搏鬥。這場戰爭顯然是不公平的:有十二至十五條大頭、顏色鮮艷的海豚正在攻擊這隻海龜的頸與鰭,而且顯然是想讓它疲累而死,因為海龜是沒辦法連續幾天都把頭與腳收進龜殼裡的。

海龜一看到木筏,便潛入水裡,朝著我們徑直遊來,後面一群閃閃發光的魚正在追逐它。它遊近木筏邊,一副想爬上木頭的樣子,卻看見我們已經站在那裡瞭。如果我們更有經驗的話,就能在它背著巨大的殼沿著木筏邊靜靜劃著蹼時輕易地用繩子抓住它。然而在關鍵時刻,我們卻光顧瞭看熱鬧,等到我們準備好套索時,大海龜已經遊過船頭瞭。我們把小橡皮艇扔入水中,赫門、班特和托爾斯坦跳上橡皮艇,開始追捕這隻頂著硬殼的海龜,雖然橡皮艇比遊在前面的海龜也大不瞭多少。廚子班特開始在心裡盤算著一隻龜可以燒出多少盤肉,以及怎麼做一道鮮美的海龜湯。然而,他們劃得越快,水面下的海龜也遊得越快,在距離木筏不到一百碼的地方,海龜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但無論如何,他們也算做瞭件好事。因為橡皮艇一路在海上搖擺著回來時,後面跟著一整群亮閃閃的海豚,它們圍繞著這隻“新海龜”,並且最大膽的一條還一口咬住浸在水裡像鰭一般的槳葉。於是,那隻愛好和平的海龜漁翁得利,成功地從這群卑劣的迫害者手中逃脫瞭。

(1)皮澤洛:全名法蘭西斯克·皮澤洛(Francisco Pizarro,一四七六年至一五四一年),西班牙冒險傢、秘魯印加帝國的征服者,曾參加西班牙探險傢巴爾沃亞(Balboa,一四七五年至一五一九年)的探險隊(一五一三年),發現太平洋,率遠征隊征服秘魯(一五三一年),擒獲並處死印加皇帝(一五三三年)。

(2)札拉特(Zarate):秘魯的西班牙征服者。美國歷史學傢普雷斯科特(William Hickling Prescott,一七九六年至一八五九年)寫於一八五五年的古典著作《秘魯征服史》(History of the Conquest of Peru),記錄瞭這整個不可置信的故事,其中包括札拉特和其他西班牙人的事跡。

(3)帆腳索:指控制帆與風之間角度的繩索或鐵鏈。

(4)碼:計量單位,1碼等於0.9144米。

(5)在印加統治者帕查庫特克(Pachacutiq,一四三八年至一四七一年)和他的兒子圖帕克·尤潘奎(Tupac Yupanqui,一四七一年至一四九三年)統治時期,秘魯王國到達極盛之世,馬丘比丘(Machu Pichu)等繁華的城市就是這時發展起來的。

(6)領航魚(Pilot Fish):又稱舟。棲息於熱帶和暖溫帶外海,常追隨鯊魚等大型魚或船隻。

(7)海洋老人:民間傳說中的妖怪。海洋老人是維京人的迷信,在後面也會提到。

(8)鯨鯊:雖然鯨魚是哺乳動物,而不是魚,但這種動物在這裡被描述為“截至目前發現的最大魚類”。書裡面還提到瞭“藍鯨”。在漂洋過海的旅程中,“康提基號”的成員們看到瞭許多罕見的海裡物種。同時,這趟探險也為許多海洋生物學傢、人類學傢及其他科學傢提供瞭一些重要的特征描繪。後面提到的海洋生物學傢巴傑可夫博士(Dr. A.D. Bajkov)是從他們這趟旅行中獲益的許多科學傢之一。

《孤筏重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