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另一個也是一個

十二月份,已經供瞭暖氣,屋內暖洋洋的,跟門外是兩個天地。阿衡一進門,頓時覺得手腳湧進一股熱流。

言傢的裝飾特色明顯在墻上的照片上,一幅幅,畫卷一般,很是清晰明媚。但奇怪的是,那些人與物鋪陳在墻上,像是被賦予瞭新的靈魂,源源不斷綿延著溫暖和……冷漠。

“言希拍的。”思莞看她目不轉睛,笑瞭,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那些作品,眼睛很亮,“阿希他很有藝術天賦,有空的時候常常亂跑,寫生、拍照,樣樣拿得出手。”

“墻角的那幅,是去年我們一塊兒出去玩時拍的。”思莞指著墻角的照片問她,“你猜,是在哪兒拍的?”

阿衡凝神看著那幅照片,越看越迷惑。明明水煙繚繞,像是在雲端,卻無端生出幾顆褐石,奇形怪狀,天然形成。

她搖瞭搖頭。

言希沒好氣地拍瞭思莞一下,隨即向廚房走去。

“溫泉水下,他蹲在那裡拍的。”思莞看著照片,漾著笑,“那傢夥總能想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阿衡也笑,她望著那幅照片,有些不由自主地走近,伸出手,摸瞭摸那雲煙、褐石。平和的眼神,卻生出一種渴望和羨慕。

“下次,帶我一起,好不好?”她看著思莞,糯糯開口。

父親教過她,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少年時,當立少年志。她渴慕著溫暖,更渴慕著流浪。這流浪,是大膽的念想,但卻不是青春期的叛逆。

無論是做雲衡,還是做溫衡,她都會中規中矩。但是,自由是少年的天性,她想要偶爾行走,改變一成不變。

當然,看著思莞的眼睛,她知道自己的要求為難瞭他。

“好。”身後傳來含混不清的聲音。

阿衡轉身,看到言希蹲在一旁,乖巧地捧著一個白瓷碗,嘴中塞滿一個個餃子,眉眼在黑色的碎發中,看不清晰,但那唇,紅得嬌嫩好看。

“謝謝。”她的手心出瞭汗,如釋重負。

“嗯。”言希沒空搭理她,看著白白胖胖的餃子,心滿意足。

思莞有些詫異,卻還是笑瞭。既然是言希決定的,他無權置喙。

“吃餃子瞭,孩子們!”廚房裡一個矮矮胖胖系著圍裙的中年男子端著餃子走瞭出來,笑瞇瞇地看著眼前的少年少女。

“小希,到餐廳去吃,蹲在這裡成什麼樣子!”男子笑罵,看著言希,踢瞭踢他。

“啊,李伯伯,讓您端出來瞭,怎麼過意得去。”思莞大步上前,有禮貌地接過去。

“這是阿衡吧?”男子端詳著阿衡。

“阿衡,這是李伯伯,言爺爺的警衛官。”思莞對著阿衡,低聲說。

“李伯伯。”阿衡低眉小聲開口。

“好,好!”男子點頭,面色欣慰,眼淚幾乎出來。而後,他走到阿衡面前,輕輕摸摸她的頭發,溫言開口:“好孩子,回傢就好,你受苦瞭。”

阿衡有些怔忡,思莞也呆瞭,隻有言希繼續埋在那裡塞餃子。

“李警衛!”餐廳傳來言帥的大嗓門。

“到!”李叔叔打瞭個軍禮,聲音嘹亮。

“呀,你們兩個,還讓不讓老子好好吃飯!”言希嚇瞭一跳,大咳起來,被餃子嗆得直掉眼淚,面色緋紅像桃花。

李警衛上前使勁拍言希的背,直到他把卡在喉嚨的餃子吐瞭出來。

“阿希,你一天八遍地聽,怎麼還不習慣呀?!”思莞遞水喂他,笑著開口。

“奶奶的!”言希一口水噴到思莞臉上。

“阿衡,多吃些,天冷瞭要凍耳朵的。”張嫂看著身旁的女孩,嘮嘮叨叨,“我和你李伯伯一起包的,香著呢!”

阿衡猛點頭,在氤氳彌漫的水汽中小口咬著餃子。

“大傢能吃出來是什麼餡兒嗎?”李警衛笑瞇瞇地看著圍著餐桌的老老少少,他一向擅長調節氣氛。

“嗯,有蝦仁、豬肉、海參。”思莞琢磨著舌尖肉餡的韌性,酒窩有些醉人。

“冬瓜、筍子。”溫老開口。

“薑粉、蔥末、料酒、雞精、高湯。”溫媽媽品瞭品湯水,開口。

“差瞭差瞭。”李警衛笑。

大傢細細品味再三,交換瞭眼神,都頗是疑惑。還能有什麼?眼前坐著的,吃東西個頂個的刁鉆,一個猜不出倒算瞭,難倒一桌,李警衛也算有本事。

“李媽,你忒不厚道,那麼刁鉆的東西,誰猜得出來?”言希打瞭個飽嗝,拿餐巾紙抹瞭抹嘴,漂亮的大眼睛彎瞭彎,水色流轉。他提前鉆過廚房,知道餡兒裡還放瞭什麼。

“哪裡刁鉆瞭?大傢常常見到的東西。”李警衛聽到少年的稱呼,並不惱,已經習慣瞭自傢孩子的毒舌。

他養大的娃兒,什麼德性,自己能不清楚?

“丫頭,你說說。”言帥瞅瞭阿衡半晌,看她一直默默地,想要逗她開口。

阿衡抬瞭頭,聲音有些小,糯糯的音調:“橘子皮。”然後,又把頭縮回氤氳的水汽中,小口小口地咬餃子。

大傢愣瞭,齊刷刷地看向李警衛。

李警衛笑得益發慈祥,眼角的皺紋擠到瞭一起:“阿衡說中瞭。今天買的豬肉有些肥膩,不是四肥六瘦,我怕小希挑嘴,就剁瞭橘子皮進去,既去膩,又去腥,剛剛好。”

“呀!李媽,你明知道我不吃肥肉的呀,還虐待我!少爺我要扣你工資!立刻扣!馬上扣!上訴無效!”言希撇瞭嘴,細長漂亮的手不停地玩轉著電視遙控器。

“喲,不勞言少您費心,咱的工資不歸您管。”李警衛樂瞭。

他因戰時立瞭一等功享受國務院津貼,在言傢當言希這廝的保姆,完全是看在老上司的面子上義務勞動。

別人為無數人民服務,他隻為一個人民服務。這一個,不巧是一個一腳踏進精神病院,一腳踏進火星的臭小子!

言希覺著孝順自傢老保姆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便閉瞭口,懶洋洋地把頭埋在沙發中。

阿衡吃得很撐,但是言爺爺勸得殷勤,隻好學思莞的模樣,小口吸著餃子茶,既有禮貌又磨蹭瞭時間。

偶爾透過霧氣,朦朦朧朧的,看到那個少年,歪在沙發上看電視,黑發覆額,紅衣茸軟,好看得厲害。

在言傢做客時,阿衡一直未見言希的父母。起初以為是工作忙碌,後來聽到爺爺和母親的零碎對話,揣測瞭,才漸漸清楚。

原來言希的父母是駐美外交官,在他不到一歲時便出瞭國。

爺爺對母親的原話是這樣的:“小希野是野瞭點兒,但是父母不在身邊,言帥又不是個會養孩子的,能拉扯大都算那孩子命好。咱們思莞和他玩歸玩,好是好,但是言希的那些脾性可是學不得的。”

阿衡聽瞭,心中有些不舒服,但是又不知道為什麼不舒服。她默默上瞭樓,不停歇地做英語題。

說來好笑,阿衡學普通話沒有天分,但英語卻念得流利,照思莞的話,就是相當有賣國的潛質。

思莞有個一塊兒長大的朋友,姓陸,在維也納留學,兩人通電話時,常用英語聊,趁機鍛煉口語。

有一回,電話響時,思莞恰好在忙別的事,沒空接電話,便讓阿衡代接。阿衡普通話憋瞭半天,“你好”沒憋出來,對方卻來瞭一句:“Hi, Siwan?”

“No, Siwan has something at hand, this is his sisiter, please wait a minute.”

阿衡有些激動,心中暗想,來到B市自己第一次說話這麼利索。

思莞手忙著,眼睛卻閑著,瞄到阿衡的表情以後,笑得肚子抽筋。

“爾爾?”電話另一邊,清越而帶著磁性的標準普通話。

阿衡沉默瞭,半晌,特別嚴肅認真地對對方說:“Another, another ... ”

思莞聽瞭,愣瞭。

片刻後,笑瞭,看著阿衡,笑得特別真誠好看。

嗯,另一個嗎?

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嘛。

《十年一品溫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