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排排排球砸過來

教育部倡導素質教育,B市是皇城,響應中央號召,怎麼著還是要應應景的。

於是,每個星期唯一的一次體育課,在阿衡的學校裡,風風火火,喜氣洋洋,運動服給學生定做瞭好幾套。不過西林出品,絕對一水兒的仿冒,什麼耐克阿迪背靠背,仿得惟妙惟肖,爐火純青。

校長先生笑著說瞭一句話:“同學們,你們不好好學習,對得起給你們趕做名牌運動服的師傅嗎?”

眾深以為然,膜拜之,覺得有這麼一句,校長這麼多年說的話完全可以沖進馬桶瞭。

是呀,不為素質,咱也得為那幾個讓人風中凌亂的商標,什麼adidos、NEKI,多知名多銷魂的品牌呀……

可惜,冬天,天氣不怎麼好,冷風刮得颼颼的,樹丫光禿禿的。阿衡浮想聯翩,如果葉子是樹的衣服,那麼它也夠奇怪,夏天綠襖,冬天裸奔……呵呵。

“裸奔”這個詞,當時開始在學校流行,男孩子們吹牛皮說狂話,×××,老子要是不怎麼怎麼樣,咱就去裸奔。

阿衡覺得有趣,心中一直惦記著用這個名詞,可是找不到機會。

於是,看到枯樹,天時地利,觸景生情。心中很是滿足。

體育老師照常的一句話——自由活動,男孩子窩瞭堆,在籃球場上廝殺起來。

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們,抱著排球嘰嘰喳喳,對著籃球場,頗有笑傲江湖指點江山的氣勢:這個長胡子的穿著耐克阿迪達斯以為自己是喬丹,其實是流氓;那個頭發油瞭不知道幾天沒洗瞭“沒人品沒素質沒傢教”“三沒”代表。舍你其誰,兩個詞:慘不忍睹、慘絕人寰!

阿衡對籃球懂得不多,但聽到女孩子們的點評,憋笑憋得厲害。可不一會兒,女孩子們消瞭音。無一例外,矜持而高雅。

阿衡從縫裡瞄瞭眼,看到瞭一幫高二的學生,正商量著和他們班打比賽,帶頭兒的恰好是思莞。他們這節課也是體育。

辛達夷看到思莞,笑得白牙明晃晃的,和少年勾肩搭背,倒也不辜負“發小兒”這詞兒,竹馬成雙。可惜運球凌厲,籃筐砸得哐哐響,女孩子們聽得心疼,嘶嘶怪叫:“大姨媽你輕一點,傷著溫思莞你不用活著進班瞭!”

思莞表面溫溫和和,對著女孩子們有禮貌地點瞭點頭,但是聽到發小兒辛同學牙咬得咯咯吱吱,心下好笑,不曉得什麼時候得罪瞭眼前的愣頭青。不過自傢兄弟不用給臉,搶瞭球,三步上籃,輕輕松松,正中籃板。

思莞身若遊龍,回眸一笑百媚生,驚動瞭身旁的一群小母雞。女生們心中羞澀得不得瞭,嘴上卻罵辛達夷不爭氣,給他們三班丟人。

辛達夷橫眉,大眼睛跟燈泡子似的瞪向女生,一句“靠”,感天動地,體育場顫悠悠的。

女孩子們知道辛達夷的脾氣,便訕訕作鳥獸散,到一旁三三兩兩結伴打排球。

阿衡落瞭單,靜靜蹲在角落裡。手臂伸直,雙腕並攏,用腕力接球,她……也會的。

左邊,籃球場,身姿矯健,揮灑汗水;右邊,手勢優美,笑語嫣然。

她在中間,不左不右。

於是,有些寂寞。

蹲瞭一會兒,腳有些麻,站起身,跺瞭跺腳;站瞭一會兒,站累瞭,再蹲下。

來回重復瞭好幾次,阿衡覺得自己在瞎折騰,還不如回教室做幾道物理題。

哪知她剛起身,一個白色的球就迎面飛來。

“嘭!”一張臉結結實實、熱熱忱忱地撞上瞭排球。

阿衡捂著鼻子蹲在地上,眼淚唰地出來瞭。

一個女孩跑瞭過來,拍瞭拍她的肩,有些粗魯:“哎,溫衡,你沒事吧?”

“沒……沒……沒事。”阿衡頭有些蒙,鼻子疼得厲害,聲音甕甕的。

“你說什麼?”

“沒事。”她頭暈暈的,星星繞著腦袋轉。

“你能不能大聲一點!”北方女孩子爽朗,見不得別人扭捏。阿衡聲音很小,那女孩便提瞭音,有些不耐煩。

阿衡有些急瞭,真想吼一聲“你丫試試被排球撞瞭臉還說不說得出話”,可惜,京話還處於嬰兒水準,就閉瞭口,心裡催眠著不疼不疼。

人,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更加沉默。

未過幾秒,一股熱熱的東西從鼻孔中順著指縫流下。

吧嗒,吧嗒。

鮮紅鮮紅的血。

阿衡本來就有點暈,身旁又圍著一群人,越看越覺得模糊,頭一歪,不省人事。

她做瞭一個夢,夢裡白茫茫的一片,濃鬱的,是寒冷的味道。

醒來時,卻發現自己身上蓋著被子,與夢境不同的溫暖氣息。睜開眼,看到瞭一張熟悉的面孔——思莞。

“你醒瞭?”少年笑。

“嗯。”阿衡微笑,黑色的眸,溫和清恬。

“還疼不疼?”思莞聲音益發溫柔,眼睛盯著她,眸中有瞭一絲憐惜。

阿衡看著思莞,也笑瞭,嘴角暖暖的,眉彎彎的。

“不疼。”她搖瞭搖頭。

阿衡覺得自己不嬌氣,窮人傢的孩子還嬌氣的話,簡直要命。

在雲傢養成的習慣,不管是磕在樹上還是石頭上,即使磕傻瞭,父親母親問起來,一定是“不疼”。

雲在,才有疼的資格。

思莞輕輕觸瞭觸阿衡剛被校醫止瞭血的鼻子。

她朝後縮得迅速,倒吸瞭一口冷氣,看著思莞,有些委屈。

思莞笑瞭,酒窩深深的,揉瞭揉阿衡的黑發,溫聲開口:“看吧看吧,還是疼的,疼瞭就不要忍著,嗯?”

阿衡眼圈泛紅,本來自我感覺不怎麼疼的鼻子,這會兒酸疼得厲害。可是,心中卻好像燒著一個火爐,暖融融的。

從醫務室回瞭班,每個人望她的眼神都怪怪的,尤其是女生。體育課的下一節課是自習,阿衡暗自慶幸,回到座位準備做題。

“喲,小可憐兒回來瞭!”

阿衡抬頭,前排的女生正陰陽怪氣地看著她。

她愣在那裡。

其他的女生嗤笑起來,看她的眼神帶著不屑。男生們倒無所謂,坐在那裡,隻是覺得女生小傢子氣,但是生活如此無聊,有好戲看,此時不八卦更待何時?於是,他們皺著眉貌似做題,耳朵卻伸出老長。

阿衡苦苦思索,人類的祖先除瞭猿猴那廝莫非還有驢子?

“溫衡,你教教大傢唄,時間怎麼計算得這麼準,溫思莞剛走過來,你就暈倒瞭?”用球砸到她的那個女生,隔著幾排座位,朝著阿衡喊瞭起來,嘴角掛著笑,眼神卻很冰冷。

阿衡的手頓瞭一下,低瞭頭,繼續算題。

“裝什麼呢,你惡不惡心?”

阿衡覺得全身的血氣都湧瞭出來,想要開口說“思莞是我哥哥”。可是,思莞是那麼耀眼的人,大傢那麼喜歡他,她不能給他抹瞭黑。

有個說話結結巴巴的妹妹,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她沒有多瞧不起自己,但是在這種環境下,高看自己顯然比瞧不起自己更加愚蠢。

當然,她長這麼大,有過許多老師,卻從未有哪一個教過她,受瞭侮辱還要忍著的。

所有的人在望著她。他們的眼中有戲弄、看好戲、嘲笑、得意、咄咄逼人的神色,卻獨獨沒有正直。

她靜靜地從教室後的儲物櫃中抱出一個排球,用適度的力氣朝著那女孩的肩膀砸瞭過去。

“啊!”一聲痛呼。

阿衡淡淡看著那女孩齜牙咧嘴,溫和的眼中沒有一絲情緒,輕輕開口:“疼嗎?”

那女孩臉漲得通紅,肩膀火辣辣的,心中十分惱怒,瞪著阿衡:“你幹什麼?”

“你,在裝嗎?”

阿衡笑瞭。

人若不身臨其境,怎麼會體會到別人的痛?

別人待她十分,她隻回別人三分。但這三分,恰恰存著她的自尊、寬容和冷靜。

可,若這十分是善意和溫暖,她會加瞭倍,周全回禮,好到心腑。

隻可惜,這些人不知,連日後成瞭極為要好的朋友的辛達夷,此時也隻是不發一語。

阿衡從不記仇,但這事,她要記他個祖宗八輩千秋萬代永垂不朽。

因為,那種被人侮辱的難過,即使生性寬厚的她也不曾真正忘記過。

真的,好難過,一個人。

那年那天。

《十年一品溫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