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從來未曾喜歡你

2004年大年三十,溫傢很熱鬧。

辛傢爺孫、陸流、陳倦、孫鵬,不知怎的,像是約好瞭,一齊踏的溫傢門。

情況很詭異,大傢很憂傷。

辛老掃瞭漂亮嫵媚的陳倦一眼,稀罕,這是個男娃娃還是女娃娃?但也不在意,隻當是溫傢的親戚,一聲大嗓門:“溫三兒,老子來瞭,快泡好茶。”大手掂著辛達夷,跟掂小雞仔兒一樣,大步走進客廳。

辛達夷心虛,直冒冷汗。他攔不住爺爺一時興起來溫傢過年的念頭,但是知道陳倦必定在,兩人關系又有些說不清,著實不願讓他和爺爺碰面。

陳倦則是斜眼看辛達夷,邊扇涼風邊冷笑。前腳剛踏溫傢門,後腳陸流也到瞭。

陳倦扭頭,和陸流對視瞭半天,彼此裝作不認識,相安無事,進瞭溫傢門。

大傢坐穩安生還沒三秒鐘,孫鵬頂著雪,走瞭進來。他笑瞇瞇地給溫老、辛老拜完年,溫媽嘴上驚喜著小鵬怎麼也來瞭,心裡卻直犯嘀咕,幾傢鄰居關系雖好,但還沒好到到別人傢蹭年夜飯的地步吧?當然,辛傢和他們傢關系親密,陳倦一人在B市無依無靠,陸傢有溫傢百分之三十的參股也就算瞭,可是這孩子算怎麼回事兒?

孫鵬把手上幾大盒的禮物遞瞭過去,都是貴重的保養品,說是孝敬溫伯母、溫爺爺的,爺爺讓我給伯母、爺爺拜年。

孫鵬的爺爺孫功和溫慕新是棋友,關系不錯但也隻是不錯,比起言勤、辛雲良一個戰壕爬出來的兄弟,還是差遠瞭。

咳,這個年,拜得有些早。

孫鵬桃花眼一轉,人精似的少年,他說:“本不該叨擾溫伯母的,隻是爺爺他們去看內部的晚會,那些東西我不喜歡,爺爺知道我愛湊熱鬧,便讓我來您傢。他說溫傢聚仙氣兒,年輕人多,溫爺爺喜歡小孩子,溫伯母也最是溫柔和藹,我這才厚顏來瞭。”

辛老連連點頭,深表同感。他也不喜歡內部辦的晚會,演員總是演些陽春白雪的東西,唱些不明白的詞,拉些雲裡霧裡的曲子。起初幾年,新春犒勞功臣老將,他次次去,次次還沒睡醒就散場瞭,被警衛員架進車裡,一幫耍筆桿子的老東西笑瞭他一路。打那以後,任天皇老子請,也是再也不去的瞭。

溫媽捏瞭捏孫鵬的臉頰,笑瞭:“這孩子自小促狹,瞅瞅,說的話比那些親姑爺到老丈人傢的還周到。”

大傢大笑,點頭說是。

孫鵬看到言希,笑瞭,湊到他面前,眼睛明麗麗地朝阿衡、陸流身上轉:“怎麼樣,好戲還沒開演吧,我來得可遲?”

言希爆青筋,想學馬大叔,獅子吼一聲你他媽給我滾!

阿衡一整天卻心情極佳,紅著小臉兒,看誰都喜笑,招待客人,走到陸流面前,也隻是笑呵呵地說:“您喝茶。”

陸流也笑瞭笑,捏瞭個瓜子兒,在她面前晃瞭晃:“溫小姐,這是花生還是葡萄?”

阿衡彎瞭眉,像個小孩子軟聲回答:“瓜子。”

眾人下巴都掉瞭。要照阿衡的性格,肯定似笑非笑地頂回去:“您覺得呢?”這德行,八成跟誰誰有關……

十雙眼睛,戲謔的、惡毒的、曖昧的、憂心的、沒表情的,齊刷刷地定在言希身上。

言少臉皮厚,言少不臉紅,言少睜著無辜的大眼睛又一一看瞭回去。

吃完年夜飯,大傢坐在一起看春晚。

溫媽倒瞭兩個高腳杯的紅酒遞給溫老、辛老,說是軟化血管的,對身體有好處。溫老連聲搖頭,說喝著沒意思,不如白酒,溫媽卻軟語哄公公都喝完瞭。

辛老想起自己過世的兒子媳婦兒,眼圈都紅瞭,唬得達夷走過去,又做鬼臉又翻跟頭,連猴戲都快上瞭,才把爺爺逗笑。

達夷抹汗:“爺,您怎麼還越老越小瞭?”

辛老笑罵:“滾,不孝順的東西,你爺還沒死呢你就三天兩頭地給我鬧離傢出走,我以後還敢指望你?”

達夷訕訕,伸出一根指頭:“就一次,什麼時候三天兩頭瞭?”

陳倦臉色黯瞭黯,輕輕地對坐在身旁看電視的阿衡說:“我不知道,別人傢是這個模樣的,早知道,我就,我就不和達夷……”

阿衡愣瞭,不曉得怎麼勸解。她明明知道陳倦和達夷已經逾越瞭朋友的情分,可是,又總覺得陳倦隻是太孤單,所以並不忍心勸兩人分開,想著日子久瞭,達夷和陳倦都再成熟一些,事情可能處理得更好。

每一年的春晚,一群人唱唱跳跳的,就指著中國人多底氣足。大傢看電視也是看個熱鬧,圖個氣氛,心中也隱約清楚,2004年的春晚已經是聚瞭最多的人瞭,想見的不想見的親呀仇呀的,總算是個團圓。有仇有劫的狹路相逢,背著人自個兒慢慢算也就是瞭。

溫母比旁人感傷得厲害些,看著言希,這個孩子也終歸是個陌路人罷瞭。

她看著他現在的模樣,卻還能比畫出二十年前他仰著大眼睛抓著她裙角的樣子,甚至還不到她的膝蓋。他的聲音滿是稚氣,他說:“姨姨,下次去兒童樂園,也帶小希,好不好?”

那雙大眼睛,除瞭期待,還有忐忑。

那時,思莞被她抱在懷中,好奇而天真地俯視著這個沒有母親的孩子。而小希把從美國寄來的糖果全部塞給思莞,笑得眼睛都是彎的,踮著小腳使勁兒拽思莞,說:“你下來快下來呀溫思莞,我爺爺說愛撒嬌的不是好孩子。”

思莞最聽小希的話,在她懷裡亂扭鬧著要下去,她便把思莞放瞭下來。那個孩子卻狡猾無比,伸出瞭一雙小手:“姨姨,抱,抱小希。”

她愣瞭,抱起他,那個孩子幾乎是迅速地摟住瞭她的脖子。小傢夥眼裡泛著淚,他說:“姨姨,孫鵬他說我媽媽不喜歡我才不要我的,他說你不喜歡我才不帶我一起去兒童樂園的,我知道我媽媽不喜歡我,那你喜不喜歡我?”

那你,喜不喜歡我?

這句話,時空旋轉,到瞭2010年。

一個兩歲的大眼睛寶寶學會瞭春晚裡的一首怪模怪樣的歌,對著她,拍著小手笑眼彎彎的,他唱,我可喜歡你,你喜不喜歡我。

恍惚間,二三十年,近乎半輩子,什麼都沒有變過。

她卻哭瞭。

那個孩子用小手抹她的眼淚,噘著小嘴說:“外婆,你哭,你不喜歡寶寶。”

她把那個孩子抱進瞭懷裡,泣不成聲,說:“外婆喜歡你,可喜歡你瞭。”

這個流著她四分之一血液的孩子,終於成瞭屬於她的孩子,如珠如玉,不會再被辜負,也不會再被傷害。

他卻踮著腳,抱著她的額頭叭地親瞭一口,像極瞭他父親安慰人的樣子,撫著她的頭發說:“外婆乖,乖乖,不哭,媽媽說,哭,壞孩子。”

她笑著把外孫抱得更緊:“別聽你媽瞎說,你爸爸小時候就愛哭,可卻實在是個好孩子呢。”

2004年零點快到瞭,阿衡、思爾上樓清掃房間。傢裡的老例瞭,除舊迎新嘛。

二樓兩側房間,阿衡、思爾一人一排。

思爾掃到阿衡房間的時候,看到房間的抽屜沒合緊,往裡推卻合不上,打開一看,原來最下層有封信卡在瞭木縫中。

掏出瞭才發現,是父親寫給阿衡但未寄出的遺信。

思爾想起父親未給她單獨寫信,心裡不禁有些嫉妒,嘟囔著:“親生的有什麼瞭不起啊,我不疼你嗎?爸爸你不公平。”

信的裁口整整齊齊的,思爾鼓起信封向裡偷瞄瞭兩眼,卻看到“言希”的字樣,心中漏跳瞭半拍,鬼鬼祟祟地掃瞭門外一眼,樓道並沒有人,迅速抖著手打開瞭信封。

看完,卻像個木樁子定在瞭原地,臉色發白。

很久,她聽到瞭腳步聲,轉身,阿衡已經在門外。

她瞇眼,看到瞭思爾手中的信件,輕輕嘆瞭一口氣,問她:“你看瞭?”

思爾心思復雜,千頭萬緒,把信拍在瞭桌子上,臉色難看:“照你平日彩衣娛親的老萊子勁頭,給爸燒的回信想必十分精彩。是不是謹遵慈父教誨,再不敢跟言希來往?怪不得呢,頭磕這麼響。”

阿衡微笑著,卻說:“從哪兒拿的給我放回去。除瞭你,如果讓傢裡的其他人知道瞭信的內容,你以後喜歡什麼,我便搶什麼。”

這話近乎,啊不,赤裸裸的威脅。

思爾愣瞭,她說:“你……到底給爸回瞭什麼?”

阿衡說:“就一個字:不。”

思爾卻啊瞭一聲,口吃:“你……還是溫衡嗎?”

溫衡其人,最是迂腐愚孝,父母說話從不悖逆,高堂嫌棄自動消失,母親要打乖乖挨打,連在背後做小動作都不會。雖然因言希和母親軟磨硬泡瞭許久,卻從不會惹母親半分不高興。

她曾經諷刺過此人,溫衡你是不是讀《孝經》《女誡》長大的?

此人卻回答得很淡定,我念《三字經》啟蒙的。

於是,溫傢受寵的溫大小姐溫思爾像一隻鬥敗的小母雞,順順毛,再也不稀得和溫衡鬥架。反正贏瞭也沒成就感,樂見她和言希那廝彼此折磨摧殘,拍手稱快好一對小賤人,啊不,是小璧人。

思莞還問她:“我妹妹如果當你嫂嫂,你怎麼想?”

她笑瞭,說:“我詛咒他們白頭到老不分離。”

思莞摸她的頭,感嘆:“是長大瞭啊小丫頭,想想你小時候使瞭多少絆子,哎,那真是一肚子壞水……”

她翻白眼,說:“溫思莞,你千萬別忘瞭那些絆子有你一大半的功勞,整天就會裝好人裝紳士,要不是言希捏瞭你的小辮子,你會改瞭你那些臭毛病?嘁,我才不信,分明是胎裡帶的,大大的壞水,跟你那個親妹妹一個樣兒!”

話扯得有些遠,再扯回到這封信上。

其實,這算不上一封信,也就是一句警世恒言,而過世的溫爸爸看到之後的劇情,大概也會佩服自己的鐵嘴神算。

溫爸爸說:“爸找人算瞭言希的八字,男生女相,天生災星,命犯孤煞,何況,他還喜歡男人。兒,咱還是算瞭吧。”

後來,大概想瞭想自己信黨信政府,這段話實在太玄乎太假,沒好意思寄出去,這才成瞭遺信。

然後,他姑娘斬釘截鐵,說“不”。

思爾捏捏孩子的臉,毫無預料地大吼:“你這個笨蛋笨蛋大笨蛋!”袖子蹭瞭眼睛,轉瞭身咬牙跑走,留下傻瞭眼的阿衡。

零點的鐘聲敲響的時候,溫傢在白樓外放瞭一掛一萬響的鞭炮。

大傢都跑瞭出去,隻辛老貪嘴,抱著茶壺和溫老聊天,說:“三兒啊,你們傢今天真熱鬧。”

溫老逗他的小畫眉,笑哈哈:“看我的小寶貝兒,也蹦躂著要出籠子呢。”然後對著鳥籠感嘆,“連你,都覺得自個兒長大瞭嗎?”

辛達夷點瞭炮捻兒,一溜煙跑遠瞭。

言希離得近,看見明亮的火光紅得駭人,想起過往,身子僵瞭一下,往後退卻被人從背後捂住耳朵,柔柔軟軟的手心,溫柔的嗓音,在炮聲轟鳴中隱約清晰:“言希,是我。”

他被禁錮在那個軟軟溫柔的懷抱,低瞭頭,瞳孔不斷擴大,轉身,在轟鳴的炮聲中看到瞭阿衡。

他想,怎麼又是你呢?

他對著她笑,她也笑,因為不好意思,捂在他耳上的手被汗浸濕瞭一些。

陸流站在阿衡身後的不遠處,炮聲中和孫鵬兩人大聲說笑瞭幾句,看見言希,用手指瞭指自己的耳朵,笑瞭笑,帶著淡淡的嘲弄無聲地開口:“你沒有時間瞭。”

言希怔怔地看著他,失魂落魄。

思莞看著這一切,對著思爾輕輕開口,他說:“爾爾啊,抱歉,你的親嫂子不可能是我的妹妹瞭。”

爾爾笑瞭,眼中有淚光,她說:“溫思莞,你難以想象,那個白癡到現在還自作聰明,以為瞞過死人,全世界就會希望他們在一起。”

她說:“溫思莞,我們幫阿衡找一個身體健全男生男相沒有腦子全心全意愛她的人好不好?”

他們相視而笑,思莞卻雙手鼓成喇叭對著爾爾大聲道:“不行啊,言希說這個人一定要他找。”

爾爾撇嘴,眼淚卻掉瞭下來:“什麼嘛,他真以為地球是繞他轉的呀?他說溫傢必然興盛,他說言傢會棄瞭他,他說自己愛的人是陸流,憑什麼他說什麼就是什麼?”

思莞卻狠狠地抱住瞭妹妹。

炮聲中的一切,隨著2003年的分秒,化為灰燼。

公歷2004年1月25日,他們,那兩個人認識的第六年,阿衡喜歡言希的五年又一百八十三日,言希說:“溫衡,我不喜歡你,從此,也不再想看見你。”

他說:“我們分手吧。”

《十年一品溫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