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老人

昭子的椎間盤恢復得很慢,為瞭避免肌肉衰退,她每天都在拼命堅持做醫院教的復健體操,唯一的樂趣就是給波止場老人寫信。可是不知怎麼的,她一直沒收到波止場老人的回信。

他會不會獨自在傢病倒瞭?昭子就怕有個萬一,心裡擔憂極瞭。

然而這種事她又沒法輕易找人商量,裕裡不忍心昭子這樣鬱鬱寡歡,決定一個人悄悄去找波止場老人探個究竟。

從裕裡居住的街區徒步大概十五分鐘,再穿過一條短短的商業街,就是老人的傢,房門邊也掛著“波止場”的門牌。

裕裡按下門鈴,屋裡有人的動靜,但過瞭好一會兒門才終於打開。露臉的確實是早前目擊到的那位老人。

“你是哪位?”

“您好,我是……我是岸邊野昭子的兒媳裕裡。請問您收到信瞭嗎?您一直沒回信,她很擔心。”

“唉,不好意思讓她擔心瞭,我把胳膊摔斷瞭。”

老人亮出吊著三角巾的右手。

“看起來好痛,沒大礙吧?”

“很不方便,連筷子都拿不瞭。雖然吃飯可以左手用叉子應付,可是寫字就沒轍瞭。這邊的左腿也在痛,今年總是在受傷。”

老人說著揉瞭揉作痛的那條腿。

“這樣啊,真是夠嗆。”

“別光站著,來,進屋坐坐吧。”

“咦?啊,好的,那就打擾瞭。”

裕裡接受邀請進瞭屋。她做好瞭心理準備,以為喪偶獨居男性的住處肯定亂作一團,沒想到房間裡非常幹凈整潔。書架上是一大排外文書,讓愛看書的裕裡更有好感。

“您一個人住嗎?”

“是啊 。”

“一個人打掃房間很費勁吧?”

“倒不會,我左手還能應付。岸邊野也出事瞭吧。”

“可不是,得瞭椎間盤突出,醫生說暫時必須靜養。”

“這樣啊,真可憐。”

“婆婆隻要收到信就會精神煥發,可是最近都沒有瞭,她也無精打采的。”

“我這手你也看到瞭。對瞭,能幫忙把那邊架子上的信拿過來嗎?”

裕裡看向老人手指的書架,上面有厚厚一疊信封。拿過一看,都是昭子寫給老人的信。這些全是裕裡親手投進郵筒的,她不會認錯。

“把信打開看看。”老人說道。

“咦?這怎麼行。這些都是婆婆給您的信吧?讓我看恐怕不太好。”

“沒關系,你打開就是瞭。”

裕裡不情不願地展開信,沒想到信上竟寫著英文。

“這是……什麼?”

“哈哈,你英語如何?”

“不太好,這上面寫的什麼?”

“哪裡?我看看?”

老人接過信,戴上老花眼鏡,為裕裡朗讀起來。

“這段是說,聖米歇爾山是漂浮在法國西海岸聖馬洛海灣上的一座小島,島上建有修道院,是天主教徒的朝聖地之一。於1979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遺產。”

“咦?這些真是婆婆寫的嗎?”

“哈哈,我必須批改瞭返還給她。”

“批改?其他呢,還說瞭什麼嗎?”

“其他沒什麼特別的,這封信是在介紹聖米歇爾山。”

“這是幹什麼?學英語嗎?”

“沒錯。我從前是大學的英語老師,她也是我的學生。我都多久沒跟學生們見過面瞭,大傢開玩笑說還想上老師的課,我也乘興說歡迎隨時來聽講,沒想到啊,岸邊野還真的來瞭。都這把年紀瞭,還學英語幹嗎。哈哈。”

老人又為裕裡展開另一封信。

“這封又寫瞭什麼?”

“這封是意大利的佛羅倫薩。她喜歡聊世界各國的名勝古跡,肯定很想去旅遊吧。我也想給她回信,可我這手,實在沒辦法。”

“要不我來幫忙?您口述,我來寫。”

“好啊,你願意嗎?那就試試吧。”

裕裡坐到老人身邊,老人遞給她一支紅色鉛筆。

“能給這裡的either畫條紅線嗎?”

“咦?啊……好的。”

“這裡應該用both,還有or要改成and。如果是either…or,意思就成瞭聖米歇爾山不是島就是修道院。然後convent畫紅線,這個詞是指女修道院,而聖米歇爾山本來是男性的修道院,所以這裡應該用monastery。寫法是m-o-n-a-s-t-e-r-y。”

“m-o-n-a…”

“m-o-n-a-s-t-e-r-y.”

“s-t-e-r-y……寫好瞭。原來如此,真有意思。婆婆看到這些修改肯定也很開心。”

“誰知道。哈哈。”

“就好像自己去瞭趟聖米歇爾山呢。”

裕裡帶走批改好的信,在途中買瞭郵票貼上,然後交給瞭昭子。沒有郵戳的信,不知昭子會不會識破。其實投進郵筒最多後天也能收到,不過裕裡還是希望盡快把信給昭子。

昭子若無其事地接過信,等一關門,肯定就會迫不及待地拆封。看到批改的紅字,她會認出字跡和平時不一樣嗎?會發覺是裕裡的字嗎?哪怕昭子意識到瞭,肯定也不會質問裕裡吧。裕裡也選擇不提去拜訪過老人。

第二天,昭子很快就寫好瞭下一封信。裕裡並沒有幫她投進郵筒,而是在下班後直接送到瞭老人傢裡。

“信上說,敬啟,感謝關心,我的腰雖然還有些痛,不過已經好多瞭。倒是老師您傷得嚴重嗎?但願您能早日康復。那麼,有請您批改下面的英文。後面是……凡爾賽宮的介紹。”

“今天是凡爾賽宮嗎,動手吧!”

“動手吧!”

“動手之前先泡杯茶吧。”

就這樣,老人和裕裡又批改起昭子的英文。裕裡很享受這段時光。既不是在傢裡,也不是在職場,而是在一個本來毫不相幹的地方,像這樣度過的時光實屬罕有。在這裡她能做最真實的自己,一種莫名的幸福感油然而生。裕裡在這裡給我寫瞭一封信,她邊寫邊向老人講述和我的回憶。她說,過去她在中學時代曾有過傾慕的人,可是那人喜歡她的姐姐,還寫瞭情書,卻拿給她,讓她轉交給姐姐。裕裡把自己形容成瞭受害者,進行瞭無罪的改編。其實老人已經打起瞌睡,根本沒聽她說話,裕裡卻好一陣都沒察覺。她緬懷著過去的時代,邊沉浸於回憶,邊奮筆疾書。寫著寫著,她突然心中一動。

“對瞭,老師,我能借用您傢的住址嗎?”

老人被她的聲音驚醒瞭。

“啊?你說什麼?”

“我能借用您傢的住址嗎?”

“哦,請便請便。”

“咦?您……不問問借來做什麼嗎?”

“哦,你借來做什麼?”

“我想把收信地址留您的住址,行嗎?我的初戀說不定會給我寫信。”

老人看眼神好像還沒睡醒,呆愣瞭好一會。忽然,他笑瞭。

“主婦也不容易啊。”

“咦?”

裕裡就像被識破瞭小心思,瞬間滿臉通紅。她在給我的那封信末尾留下老人的住址,表示把信寄到這裡會很安全。

而我收到這封信,是從某傢酒館爛醉而歸的深夜。

《最後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