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小說

《東京海岸》是翻譯傢西崎織部數年前創刊的小眾文藝同人志,也曾刊登過我的一篇短篇小說。作傢葉月一葉在最新一期上發表的《沉默的烏鴉》入圍瞭A文學獎,雖然和大獎擦肩而過,但至少進入瞭最終一輪評選,於是決定在新宿的酒館舉辦一場小小的慶祝會。據說主辦方聯系瞭二十多人,出席的也就十來個。葉月一葉是圈內小有名氣的作傢,提名A文學獎這也是第二次瞭,不如說《東京海岸》這樣默默無聞的同人志能出候選作品更稱得上壯舉。

這天我早早就去瞭酒館,作傢朋友森加都也和阿部真理茂先到一步,兩人已經喝起啤酒。他們給我也滿上一杯,三個人先幹瞭杯。

“雖然我不討厭和作傢朋友一起喝酒,可是拿文學獎當下酒菜啊,酒都會變難喝,或者說是變苦吧。就好像被宣判瞭自己的保質期。”

森加都也是小說傢,也寫現代詩,還得過權威的獎項,不過那也是二十年前瞭。

“可別說這種話,再苦也要笑著祝賀同伴,這才是成年人的社交禮儀,你說是吧?”

邊說邊捶瞭捶森加都也的是作傢阿部真理茂,她在最新一期《東京海岸》上久違地發表瞭一個短篇。

“不過呢,雖然宣判保質期的形容是有些殘酷,不過確實會讓人意識到自己現在所處的位置。怎麼說,大傢平時隻是假裝看不到而已。這次還是A文學獎,可謂光芒萬丈。跟他一比,我們現在待的地方簡直就不見光,一片黑暗。你說是不是?”

阿部真理茂尋求起我的同意,而我隻能苦笑。老實說,他倆的話讓我無比感同身受。然而,我連說出口的勇氣都沒有。

不知為什麼這天的出席者都不守時,已經過瞭約定時間,遲到者才零零星星地出現。等全員到齊幹杯,都是一個小時之後瞭。

而且還出瞭狀況,今天的主角葉月一葉臨時有事缺席,酒宴間也有些情緒。這次聚會是《東京海岸》的主編西崎織部發起的,也隻有他在尷尬地高亢大笑。我盤算著這種時候還是早早告辭回傢為好,這時,一位女士姍姍來遲。西崎織部起身為我們做起介紹。

“這位是《文豪》的荻原奏女士,她是去年得獎那篇《小石子》的編輯。”

眾人立刻正襟危坐,每個人都希望博得她的註意。哪怕沒聽過她的名字,文藝雜志《文豪》也是在座所有作傢的向往。席間頓時嚴肅起來,一掃剛才的懶散。

荻原奏卻並不入座,而是一副憤憤然。

“搞什麼?一葉怎麼沒來?那我回去瞭。”

說完她轉身就走。我還以為她真要打道回府,結果隻是去趟洗手間,很快就回來瞭。《文豪》的荻原人稱“酒豪”,非常能喝,怎麼可能拋下酒席。奏坐到離我最遠的位置,視線向我一掃。我沖她點頭致意,她隻是冷淡地一頷首。雖然我們已經很久沒說過話,但其實我和她是老相識。

“最近如何?在寫什麼題材?”

阿部真理茂跟我攀談起來。

“唔……各種都有吧,靈感倒是不少。”

“別說空話,你總舉個例子吧。”

“在大城市一隅,住著個單身漢,他一心想當小說傢,卻始終沒能嶄露頭角。”

“什麼啊,不就是你自己嗎。”

森加都也聽到我們的對話,忍不住插嘴。這下可好,其他人也紛紛豎起耳朵,我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好吧,確實是以我自己為原型。”

“是嗎,你繼續。”

森加都也催促道。

我實在難以啟齒。不過,說不定現在是個好機會。這故事到底吸不吸引人,正好可以聽聽其他作傢的意見。或許也是因為酒精的作用,我不小心就鬼迷心竅。奏的出現引發出的懷舊情緒說不定也是幫兇。不,也許隻是我認識她這個大名人的無聊優越感在作怪。

“某天,他被卷進瞭一件怪事。”

“什麼怪事?”森加都也問。

“是以我最近的真實經歷為藍本。”

“結果還是在講你自己的事啊。”

“唔,差不多吧。”

阿部真理茂捶瞭捶森加都也。

“講自己有什麼不好,這叫自我探索,永恒的主題。來,不好意思,你繼續。”

“好。我前段時間參加瞭初中的同學會,見到瞭三十年前的老同學。”

“嚯……初中的同學會?”

“是的。就是在同學會上,我遇到瞭曾經的初戀。對方是學生會長,無人不知。可是很奇怪,她其實並不是她,而是另外一個人。全場卻沒有任何人註意到不對。”

“我知道!她是整過容樣子變瞭吧!”

“有道理!”

“同學會常見現象!”

“呃,學生會長整容成瞭美女?這能引發什麼故事?”

眾人立刻就七嘴八舌。我一看,現在所有人都在聽我講故事。

“並不是,是真的另有其人。因為我認識那個人。”

“是誰?”

“她本人的妹妹。”

“妹妹?”

“可不是!有意思吧?妹妹怎麼會出現在同學會?而且還假扮成姐姐。甚至當著大傢的面發表瞭感言。夠奇怪吧?”

“確實。”

“會不會是姐姐年紀大瞭越長越像妹妹?因人而異,長相也是會變的吧?”

“我不會認錯,因為其實我在大學時代跟這個姐姐交往過。”

眾人陷入瞭沉默。或許是話題一下子跳躍到大學時代,大傢需要整理思路。

“怎麼說,我和她也發生瞭各種事。總之,這些都是我的親身經歷。我正在琢磨,看能不能改編成小說。”

“未咲……”

奏喃喃低語。她的聲音很小,卻連我都能清晰聽到她沙啞的女聲。

“未咲?”

“什麼?莫非是那個姐姐的名字?”

“妹妹又叫什麼?”

“能重新捋一捋嗎?”

最後是奏蓋過瞭眾人的七嘴八舌。

“《未咲》是本小說,就是他寫的,乙坂鏡史郎的出道作。我看過之後很喜歡,就發表到瞭一本叫《青空》的文藝雜志上,那也是我第一次當編輯。”

“那本小說很棒,”西崎織部也有印象,“《未咲》拿下瞭當年的新人獎,書也賣得不錯。”

“根本賣不出去。”

“是嗎?我記得是個和前女友重逢的故事吧。”

“沒錯。交往過,結果被好朋友睡瞭。”

奏很不留情,有些像在泄恨。

“哇,太絕望瞭!”

“這也是親身體驗?”

“好想看!”

周圍開始起哄,奏一口氣喝完玻璃杯裡的紅酒,把空杯子摔在桌上。她痛苦地吐瞭口氣,狠狠瞪著我。

“我真的對你失望透頂,你的時鐘就一直停在那一刻,再也沒走過。”

“也並不是這樣……”

“哪裡不是!你始終在追逐《未咲》的幻影,始終停留在原地,所以你才再也寫不出東西。都已經二十年瞭!”

“什麼?難道你還在迷戀那個人?”

阿部真理茂問的是我,卻還是奏在回答。

“與其說是迷戀那個人,不如說他是被那本書附身瞭。即便得瞭新人獎,也還是業餘小鬼頭寫的幼稚作文。這種東西得瞭獎,隻會讓人自以為是。其實根本沒什麼能耐,卻自以為瞭不起。當作傢的都是被怪物附身的亡靈,拼命想獲得認同。在座哪位不是如此?你們心裡再清楚不過。可真正的問題是下一部作品,不知道該寫什麼,該怎麼寫。自己明明寫出瞭《未咲》,明明是個天才啊。這下,那本垃圾小說就成瞭這個人的聖經,女主角未咲就是永遠的聖母瑪利亞!”

席間鴉雀無聲,而我無地自容。

“罷瞭,反正不關我的事,不說瞭。這種話過去不知對他說過多少次瞭。”

“難不成,你們曾經交往過?”阿部真理茂也一臉蒼白。

“怎麼可能交往過!這傢夥腦子裡就隻有未咲!”

我隻能苦笑。我無法直視奏,隻好邊盯著膝蓋上的醬油印邊聽她說話。

“要不是《未咲》,要不是遇到那部作品,肯定也不會有今天的我。所以我才更加懊惱。”

不知為何,我坐在原地無法動彈。等大傢都散瞭,我還在,一個人默不作聲,直接抱著燒酒壺喝個不停。不計後果,自暴自棄。

我東倒西歪醉醺醺地跌進最後一班車,癱倒在空位上。刺眼的熒光燈讓我忍不住嗚咽。

回到傢,信箱裡躺著一封信。看信封就知道是裕裡的,同個樣式的信封我已經看過無數遍。我拿著信回瞭屋。

裕裡……你為什麼總是不對我說實話。從前是,現在也是。

我手裡握著信,就這麼倒在床上,睡著瞭。

我做瞭夢。夢裡的我解開瞭裕裡的謎,那是比瑞普利在《天才瑞普利》裡更加巧妙的詭計,寫成小說肯定非常有趣。我激動得驚醒過來,用枕邊的“夢筆記”記下瞭剛才的夢境。每當我在夢裡有瞭靈感,醒來就會寫到這本筆記本上,省得忘瞭。雖然大多數點子從沒派上過用場,但現在,我深信這本筆記本的存在就是為瞭這一刻。我寫下夢中的靈感,這才放心地睡著瞭。

第二天早晨睜開眼,我已經把信忘得一幹二凈。看到掉在地上還沒拆開的信封時,我還納悶這是什麼東西。

你還記得我的妹妹嗎?她是足球社的經理人,和你關系很好。你經常讓她幫忙轉交給我的情書,那孩子卻一直藏起來不讓我看。因為她喜歡你,你是她的初戀。她本人至今還在為那件事懊悔,希望你能原諒她。

還有,你不用回復。不過如果你有話想說,可以使用下面的住址。隻要你願意,歡迎隨時給我回信……

後面留著地址,末尾是“波止場宅”。我想起瞭學生時代,寄宿時的房間地址也是這種寫法。我寄宿的公寓沒有名字,住址就留房東的姓氏,寫成“某某宅”。不知裕裡現在是怎樣的居住環境,會不會是跟丈夫吵架離傢,被朋友收留瞭?要真是這樣,我就太對不起她瞭。

我宿醉得厲害,腦子裡一團糨糊,卻忍不住推敲這封信的用意。我打開冰箱,一口氣喝光瞭五百毫升的冰鎮碳酸水,讓大腦重新運轉起來。

以下是我當時整理的思路。

我誤以為鮎美和颯香的信是你寫的,那些信都寄自你的老傢,每隻信封的背面都寫著老傢的住址,郵戳上也分明印著“仲多賀井”。而另一邊,裕裡的來信最大特征是封面上不留住址,郵戳也是個“泉”字,那是裕裡居住的地區。

老傢和裕裡的來信,都是以遠野未咲的名義寄出,但我從沒混淆過哪些來自老傢,哪些來自裕裡。

以此為前提,可以發現這兩周的信件有個有趣的現象。雙方的來信都問過我是否還記得妹妹裕裡。老傢的信上先問,我也對此進行瞭答復,回信應該好幾天前就已寄達。這次換瞭裕裡的來信,卻又問我還記不記得妹妹。

這就說明,裕裡並沒看過我寄往老傢的信。不過隻靠這一個提問,證據還不夠充分,也可能是有其他原因錯過瞭。也許裕裡在寄出這封信後,才看到老傢的信或者我的回復,的確不排除這種可能性。

要說我到底想驗證什麼,我想驗證裕裡和你是否有交流。我們之間的書信往來,不知不覺構成瞭奇異的三角關系。裕裡的信是單箭頭,我和老傢之間是雙箭頭。那麼裕裡和老傢呢?容我重申一遍,這時老傢對我而言指的是你,我做夢都沒想過會是你們的女兒。

所以我想知道的是,到底裕裡和你有交流,還是沒有交流?有或沒有,又分別意味著什麼?

想到這裡,我瞬間產生瞭某種既視感。此刻我才終於想起,這封信是昨天深夜喝醉瞭在信箱裡發現的。而且我解開瞭裕裡的詭計,還記在瞭筆記本上。

(對啊,我已經把這個謎解開瞭!)

我急忙翻開枕邊的“夢筆記”,上面潦草地寫著一行字。

比湯姆·瑞普利在《天才瑞普利》裡更加巧妙的詭計。

我想知道究竟是什麼詭計,可是筆記本上並沒寫。

失望。

不過,我突然靈光一閃。

既然如此,那就去采訪瑞普利吧。

《最後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