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迫人的吻

晨光柔和地灑進院子裡,宜寧剛醒瞭不久。她很久沒有睡得這麼好過瞭。

她站在屋後面的回廊上,看著池塘裡養的睡蓮。院子裡的景色非常的幽靜雅致,倒是遠遠地傳來坊市熱鬧的聲音。

英國公府是近皇城瞭,四周沒有熱鬧的坊市。新橋胡同這裡卻很熱鬧,甚至不遠處還有河運穿過。往來的商賈、運船絡繹不絕的。

她來京城這麼久瞭都沒有出去逛過,倒是有些期待。

珍珠給她端瞭碗熱茶來,替她披瞭一件長褙子,道:“您剛起來,外頭的風還是冷的。”

宜寧看著杯中冒出的氤氳熱氣,突然說道:“父親現在應該都出城瞭吧。”

魏凌是今日凌晨出征的,宜寧倒是想送他一程,但是他不同意。宜寧想到魏凌穿著盔甲率領軍隊遠行的樣子,在晨霧裡漸行漸遠,總覺得心裡有種無力感,可能是人對於未知的不安吧。這麼想想不去送別也好,恐怕魏凌也不希望看到她去送吧。

她喝瞭口熱茶,發現這是她小的時候非常喜歡喝的芝麻油酥茶。

珍珠就說:“應該是出瞭城的,奴婢瞧這府裡景色當真不錯,小世子還想跟著您來呢。要是小世子也來便熱鬧瞭。”

庭哥兒被魏凌帶去衛所瞭,魏凌要他跟著教習師父練武功。他已經不小瞭,現在該開始紮底子瞭。

庭哥兒當然不情願瞭,英國公府可比衛所舒坦多瞭。魏凌看到他這個嬌慣的樣子就不喜,他是從小在軍營練大的,沒成年就會殺敵瞭。也不管庭哥兒願不願意,就把他拎到瞭衛所去,一個丫頭婆子都不讓帶。佟媽媽最心疼他,恐怕如今還在府裡抹眼淚想他呢。

宜寧想起庭哥兒就笑笑。把茶杯遞給珍珠,問府裡的仆婦:“這時候三哥可起來瞭?”

仆婦屈身道:“……三少爺一向起得早。小姐可要奴婢去通傳一聲?”

宜寧揮手說:“不必瞭,你領路就行。”她正好去他院子裡看看,也不知道他早起都在做什麼。

仆婦應瞭喏,在前面給她領路。

這府裡的確修得非常好,草木茂盛,詩意盎然。走過竹林徑就有一片大湖泊,湖上修著回廊。再走過一個堂屋,過瞭月門。眼前才出現一個開闊的院子。院子裡也鋪著整齊的青石磚,灑掃得非常幹凈。院子裡樹木高大,四側都立著護衛。

宜寧發現這些護衛並不是羅傢的人,他們顯得更加訓練有素,呼吸之間綿密而沒有間隔,都是練傢子。

其中領頭的一個向她拱瞭手,道:“羅大人在書房裡,屬下去通傳一聲,請小姐稍等片刻吧。”

他這裡的守衛都比得過東園瞭……宜寧心裡暗想,倒也沒有為難這護衛。到瞭抱廈裡小坐。

不過沒多久羅慎遠就出來瞭,他現在不怎麼愛穿直裰瞭,而是穿瞭一身灰藍色右衽圓領長袍,腰上又掛瞭塊玉牌。顯得比原來凌厲一些。看到她捧著茶也不喝,羅慎遠就走過來,帶著她進屋子裡去。“我早上吩咐人準備瞭油茶,你可覺得好喝?還是從傢裡帶出來的廚子。”

護衛看到羅慎遠牽著她進來,這才恭敬地讓開瞭。

宜寧看著護衛恭敬的表情,再看他雲淡風輕的樣子,覺得有些奇怪:“三哥,這些護衛是哪兒來的?我看比英國公府的都不差。你這府裡倒也戒備森嚴瞭,原來我去你那裡,可還不需要通傳的。”

羅慎遠聽瞭就笑說:“下次讓他們不攔你就行瞭。”

也許是因為身份地位不一樣瞭,原來他一貫是沉默隱忍的。現在卻也有種氣勢瞭。

宜寧跟著他進瞭書房。他可能是正在看案卷,屋裡開著窗扇,窗外遍植松林。

“我聽說新橋胡同靠著一條運河。”宜寧在書房裡坐下來,跟他說,“我還沒有看到過運河!”

羅慎遠看到她興致勃勃的樣子,就道:“一會兒帶你去,等我把這裡看完就走。”

他低頭看案卷,宜寧有些百無聊賴。在他的書房裡走來走去,他的藏書一向很多,現在又放瞭很多密密麻麻的卷宗。她在女子裡隻能算是中等的個子,在他面前就隻能算個嬌小瞭。宜寧想拿高處的書那本《尚書纂義》來看,偏偏夠不到。結果他的披風放在旁邊的架上,她拿書的時候一不小心就碰倒瞭。

羅慎遠抬頭看她。

宜寧就呵呵一笑說:“你繼續看……沒事。”她把衣架扶起來,就發現他已走到自己身邊問:“你要看哪一本?”

羅慎遠幫她把書拿下來。他拿書的時候靠近瞭她一些,宜寧看到他的手舉過自己的頭頂,然後書遞到瞭她面前,宜寧抬頭看他,他就語氣溫和地問:“你可是覺得無聊瞭?要是無聊就去外面玩會兒。”

這時候門外有人通傳:“大人……石護衛請您過去。”

羅慎遠聽瞭就淡淡回道:“知道瞭,我立刻就去。”他把書放到她手裡,“等我一會兒就過來。”

宜寧看到他出瞭書房,那護衛跟在身後就去瞭。她頓時有些好奇,拿著那本書翻瞭兩頁,又覺得沒什麼好看的。她等瞭一會兒也不見羅慎遠回來,不是說一會兒就回來嗎?書房外面連個伺候的丫頭都沒有,那倒不如去親自去找找他。

宜寧放下瞭書,從書房的側門出去。沿著回廊慢慢往前走,這個院子倒是真的大,走瞭好幾個轉口也沒看到他的人。直到瞭一間廂房外面,她才聽到裡面有人在說話,語氣非常的無情:“……不肯說就動刑吧。”

她聽得出這是三哥的聲音。

又有個人嗚咽地痛苦道:“劉大人有恩於我……你們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肯招!”

羅慎遠冷笑瞭一聲說:“那好,那就打死你再說吧。”

宜寧又聽到瞭下屬說什麼,她走近瞭一些,從槅扇的縫隙裡看到瞭屋裡的場景。這裡面說是廂房,倒更像個刑房,一面墻上掛滿瞭顏色灰暗的刑具。有個衣衫襤褸的人被綁在刑架上,身上穿的可是青色的官服,看補子應該是個六品官……他低垂著頭。羅慎遠站在一旁看著,有人拿瞭把鐵鞭,劈頭蓋臉地朝這個人臉上抽去,立刻就把他打得皮開肉綻!那人嘴裡剛被塞瞭佈條,就是咬破舌頭都喊不出聲。但是他的臉色慘白,滿臉的冷汗。一道鞭子過去就是血痕。

羅慎遠看瞭卻道:“鞭子給我。”

他接瞭鞭子試瞭試力道,對著那人突然就是一鞭,這一鞭實在慘烈。鞭子上的細刺帶得他皮肉濺起,可能是傷到瞭眼睛,受刑的疼得不住發抖慘嚎,偏偏聲音怎麼都出不來。羅慎遠卻半點停下來的意思都沒有,又是狠狠的一鞭抽下去,這次抽得那個人偏過頭!從耳根到嘴邊都是血肉模糊的。她甚至還看到那人光禿禿的耳朵,可能是被活生生剜去的……

宜寧突然有種很不舒服,甚至是反胃的感覺。

她後退一步靠著墻,隻覺得有些腿腳發軟。她從來沒見到過這樣的羅慎遠!如此的兇狠冷酷,看到那濺起的皮肉,他面色可一點都不變。他是大理寺少卿啊,怎麼會做這等血腥之事!她突然想起羅老太太跟她說過的,羅慎遠年幼的時候,曾讓狼狗咬死過丫頭的事……

可能是聽到瞭動靜,門這時候吱呀一聲打開瞭。宜寧完整地看到瞭那個人的樣子,她發現這個人比她剛才看到的還有淒慘百倍,幾乎就是遍體鱗傷,甚至手指都不齊全瞭。她第一次看到有人被折磨成這副慘狀!

羅慎遠看到宜寧站在外面,有些錯愕。

“大人,這位是何人……看到如此景象……”

羅慎遠看到宜寧的臉色不太好看,靠著墻仿佛有些顫抖。他立刻走瞭出來,從後面攬住瞭宜寧伸手捂住瞭她的眼睛:“眉眉,不要看,不要看就沒事瞭。”

宜寧被他抱在懷裡,明明周圍都是他的味道。但她卻聞到羅慎遠手上的血腥味,她是什麼都看不到瞭,但腦海裡總還是剛才看到的場景。羅慎遠一鞭子下去,血肉飛濺的場景。知道是一回事,但是當面看到的沖擊力還是太大瞭。

羅慎遠幹脆把她打橫抱起來,宜寧感覺到自己落在他懷裡,他的手還蓋在她的眼睛上。她聽到他說:“……先關起來吧,別的不要管。”

羅慎遠大步走出回廊,他把宜寧放在瞭旁邊廂房的床上,這才放開瞭她的眼睛。“眉眉,你怎麼跑過來瞭?可是嚇著瞭。”

宜寧搖瞭搖頭,她看著羅慎遠。他還是自己熟悉的樣子,濃鬱的眉峰,俊朗的臉。笑起來就是水墨畫般的溫和,但是那般的冷厲起來,卻比十殿閻羅還要讓人覺得可怖。她緩緩地吐瞭口氣說:“我沒事……”

“沒事麼?”他問瞭一句,想到她剛才靠著廊柱臉色發白的樣子,她看著他的眼神非常陌生。

他就是這個殘暴冷酷的個性瞭,恐怕是怎麼都改不瞭瞭。平時在宜寧面前不過是盡量扮演著一個好哥哥,溫和的兄長。就是不想她懼怕自己。喬姨娘那事過去之後,現在羅傢怕他的人不少,這小丫頭從小是最信任他親近他的。她知道瞭自己冰冷的面目,那應該很可怕吧?

羅慎遠頓瞭頓,跟她解釋說:“那人很特殊,不能放在刑部大牢裡,所以才關到我這兒。”

宜寧好歹是冷靜下來瞭,其實慘烈的場面倒也不是沒見過。這是這個制造者是她的三哥,一時間無法反應過來而已。她問羅慎遠:“三哥,我看到他穿著官服……那個人究竟是誰?你要是對朝廷官員濫用私刑的話,被人告發瞭該如何是好……”

羅慎遠聽瞭搖頭:“不要問。”怕她誤會,他復又加瞭一句,“你知道瞭不好。”

那必然是朝廷機密,他肯定不會告訴自己。

宜寧點頭示意她知道瞭,她想下床來。羅慎遠伸手要去扶她,宜寧卻看到他手上沾的血跡。羅慎遠也看到瞭,片刻之後把手收瞭回去,問她:“一會兒我還陪你去看運河吧?”

宜寧點瞭點頭。她站起來往外走,然後她看到羅慎遠跟瞭上來。陽光從後面投射過來,他高大的影子籠罩著他。

宜寧突然問他:“三哥,你做瞭大理寺少卿,便要做這些事嗎?”

羅慎遠沉默片刻,說道:“……眉眉,你可是怕瞭我瞭?”

宜寧心道不是。她早就知道瞭羅慎遠是個什麼樣的人,隻是長期的相處,她甚至都忘瞭他本來的該是什麼樣瞭。隻記得那個雖然淡漠卻疼愛自己的兄長瞭。她說:“你自然有分寸的,我相信你。”

羅慎遠走在她後面,看到小丫頭籠在自己的影子裡,他低垂下眼簾。沾瞭血跡的手背在身後。

到瞭下午,羅慎遠帶她去看瞭運河。

運河的確很熱鬧,船來船往,漁夫,販賣貨物的。還有往來的貨郎,趕集的百姓。宜寧坐在馬車裡看瞭一會兒,卻又不能下去。羅慎遠又帶她去瞭傢酒樓吃飯,這傢酒樓的茶點做得特別好。

但是因著早上的事,宜寧的興趣沒這麼強瞭。羅慎遠也沒有勉強她,沒多久就帶她回去瞭。

等到瞭府上的時候,才看到有輛眾仆婦簇擁的馬車停在影壁。

馬車的車簾被挑開瞭,宜寧看到瞭一隻玉白的手。然後是張清秀柔媚的臉。這位姑娘看著羅慎遠時眼睛微亮,卻又回過頭,聲音輕柔地對宜寧說:“這位就是宜寧妹妹吧?我倒是還沒有見過呢。”

宜寧看她周身的派頭,再瞧這溫柔如水的氣質。心裡猜測恐怕就是那位孫傢小姐瞭!

她未來的三嫂啊。

宜寧向她微微屈身,笑著問:“正是,您可是孫傢姐姐?”

宜寧側過頭看羅慎遠,她三哥和以往一樣沒什麼特別的表情,也沒有上前一步迎接人傢。怎麼對人傢一點都不熱情?好歹也是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啊。

一輛馬車吱吱呀呀地從羅慎遠府上出來,此時已經是暮色瞭。

程瑯坐在不遠處的馬車上,一邊喝茶一邊看著那輛馬車走遠。遠遠傳來集市的清冷零碎的聲音,程瑯靠著車壁,俊雅細致的臉攏在透進來的夕陽光裡,顯出不同尋常的淡漠。

外面有人喊瞭一聲。“大人。”程瑯聽瞭放下茶杯,叫他進來。

那人挑瞭簾子進來,跟他說,“探子都回來瞭,裡頭著實進不去。”

程瑯皺瞭皺眉,他覺得陸嘉學給他的這些人沒用,語氣就很冷淡瞭:“不過就是個大理寺少卿的府邸,能是什麼銅墻鐵壁的地方?”

他摸瞭幾個暗處都沒有發現那人的蹤跡,最後想來最危險的地方便最安全,羅慎遠把人藏在自己那裡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他已經在外面守株待兔一會兒瞭,除瞭看到孫傢父女出入,往來的竟一個人也沒有。正想派人進去看看,這些人卻這般沒用。

程瑯能把別人算計在裡面,這對於他來說都是小事。但是他很不喜歡別人完不成他的任務,這會打亂他辦事的計劃。

來報的人也有些猶豫:“恐怕羅慎遠是早已經防備的……裡面雖不說銅墻鐵壁,但是巡查非常嚴格。也不知這些人是他從哪裡招來的,屬下看很可能是徐大人私自給他撥瞭錦衣衛。您看現在該如何是好?”

“你可傳信給都督瞭?”程瑯又問他。

那人點頭道:“給都督傳信瞭……來回話的人說,都督的意思是不見人也可以,但務必打探到他有沒有走漏口風。”

這跟把人抓出來比有什麼區別?

難怪陸嘉學要把他找回來給他辦事,別人怎麼掐得過這位新科狀元羅慎遠。

程瑯看瞭看羅府的大門說:“進不去就算瞭吧。”他閉上瞭眼睛又靠在瞭車壁上,慢慢說,“給我守著。”

晚膳的時候,羅慎遠派人過來請宜寧過去吃飯。她去的時候,他卻已經回書房去瞭。宜寧還以為羅慎遠是為瞭她幹涉他的私事生氣,她也有點不高興。不跟她一起吃飯讓她過來幹什麼?看到滿桌都是她喜歡的菜色也沒什麼胃口,喝瞭碗粥就回房去瞭。

收瞭碗筷之後仆婦去向羅慎遠稟報:“……三少爺,小姐隻喝瞭一碗粥。”

“她生氣著呢。”羅慎遠邊看卷宗,邊說,“我早上會早些出門,你給她做些她愛吃的點心,她越發瘦瞭。”

羅慎遠是想盡量少見她一些,真不知道領她回來幹什麼。一旦想到她睡在不遠處,觸手可及,也不怎麼能靜得下心來。他端起茶杯飲瞭茶,旁邊伺候的護衛就是一驚:“大人,茶水已經冷瞭,小的給您換一杯吧!”

“不必瞭。”羅慎遠問,“守在胡同口的馬車還沒有走吧?”

護衛道:“還沒有走呢,大人這是要引蛇出洞?”

羅慎遠搖頭說:“這蛇狡猾得很,不會輕易出洞的。”他把手裡的茶杯放下瞭,“汪遠和陸嘉學都沒有動靜,這次恐怕是派瞭高手過來。你別讓他們註意到就是瞭。”來的人應該是程瑯,這人算是陸嘉學手下厲害的人瞭。

羅慎遠讓護衛先下去瞭。

那劉璞雖然是個貪官,親信卻極為忠心。折磨成那樣瞭都半句話沒有說。

徐渭讓他不擇手段都要套出話來,按著這件事的脈絡摸清楚。但都要挫骨揚灰瞭也問不出來,那還不如別從這個人身上下手。

羅慎遠靠在太師椅上,看著燃燒的蠟燭靜靜思索。

宜寧這天倒是很早就起來,早飯都沒怎麼吃,指揮屋子裡的丫頭婆子灑掃。孫從婉說過今日要來找她的。

她一問仆婦,才知道羅慎遠一早出門去衙門瞭,一會兒該會回來的。這才去瞭正堂迎孫從婉,孫從婉從馬車上下來,她今天穿瞭件品藍色的纏枝紋褙子,雪白的十二幅湘群,海珠耳墜兒,風一吹湘群就衣袂飄飄,漂亮得有幾分仙氣瞭。

進瞭堂屋,孫從婉讓仆婦搬瞭幾個盒子給宜寧。

這位孫傢小姐倒是舍得,送的都是上好的珠寶脂粉,還有一盒琥珀香膏,聞上去竟然有股淡淡的梨香。

宜寧拿瞭盒子聞香,見她左看右看,就笑著說:“三哥早上出去瞭。”

孫從婉小聲爭辯道:“我又沒有看他。”她的臉色又有些落寂,“何況……我知道他不願意見我。”

“你可不要多想,”宜寧放下大紅填漆的妝盒,跟她說起羅慎遠的事,“……三哥年少的時候,我記得隔壁就有個高傢小姐喜歡他。他對人傢總是冷著臉,就把人傢嚇跑瞭。你別看他聰明,現在做瞭大理寺少卿瞭,恐怕也是這個樣子的。”

“倒也不怕你笑話,我看你就跟親生妹妹似的,便也願意跟你說。”孫從婉的聲音非常的輕柔,嘴角卻帶著淡淡的笑容,“他的性子是冷……原來父親讓他教我讀書的時候,他隻肯叫我孫小姐。後來我不想讓他這麼叫,對父親說我不想跟著他念書瞭。我從小就乖巧,沒有這樣任性過……他無奈之下才叫我從婉妹妹。我聽瞭便覺得自己跟別人不同些。”

“喜歡他的人又這麼多——我也不是不知道,謝尚書的孫女謝蘊,那一次在府上與他相識之後就喜歡他,經常糾纏他。我看他對謝蘊也是不耐煩的。但是我還是很難過,我雖然有才女之名,卻根本不能和謝二姑娘比……謝二姑娘能接上他說的話,我卻不能。他又一直避著我們的親事。”

謝蘊是正經的尚書嫡孫女,在閨閣裡才情就出名瞭。更何況她長得又那般的漂亮,出身也是一等一的好。在這上面宜寧也比不過她,宜寧才學上也是半吊子,且再怎麼也隻是個抱回來的。謝蘊卻是正經在世傢長大的嫡出小姐。

“……我就越來越患得患失瞭。總怕他有天喜歡別人去瞭,雖然母親教導我自尊自愛……”謝蘊說得有些勉強,“但我真怕他哪天說不想娶我瞭,我會死纏爛打,給他做妾也願意。”

宜寧聽瞭有點驚訝,想不到孫從婉這麼喜歡羅慎遠。

想到三哥昨晚說的那些話,她下意識地握瞭握孫從婉的手。

孫從婉搖瞭搖頭,笑道:“罷瞭,說這個幹什麼。我給你看個稀罕東西……是上次乳母從關東給我帶回來的。”她拿瞭個像九連環一樣的套環出來,給宜寧解著玩。這套環一環套一環,著實不好解開。“這套環原來還沒有這麼麻煩的,你三哥解開過一次,我自己又弄亂瞭。”

宜寧對這些小孩的玩意兒不怎麼感興趣,但看孫從婉很期待的樣子,還是接過來試著解。

這時候有個婆子在外面稟報,說有事要見孫傢小姐。

宜寧讓她進來瞭,她知道這婆子是貼身伺候三哥的薑氏,拿瞭封信給孫從婉,笑著說:“孫小姐……羅大人說,本該是派人給孫大人的。但既然您今日要過來,便順便給孫大人帶回去吧。”

孫從婉聽瞭點頭,似乎也習慣瞭,把信接過來收進衣袖裡。

宜寧看瞭一眼那個空白的信封,怕是什麼要緊的事,她倒也沒問。手裡的套環一環一環地解開瞭,到最後咔嚓一聲,成瞭九個分開的環。

“從婉姐姐,你瞧是不是這麼解的?”

孫從婉接過看瞭,很是驚奇,她怎麼就解不開!她要宜寧教教她是怎麼解開的。兩人說笑瞭一會兒,孫從婉才道:“對瞭,昨日說好要帶你去嘗茶點的,剛才都差點忘瞭。在這府裡又沒什麼看的,你才來這裡,不如我陪你去看看運河?”

宜寧其實不太想出門,沒什麼別的原因,因為她懶。沒必要的時候越少走動越好。

孫傢小姐估計是當成大傢閨秀養大,也很少出門。如今卻起瞭興致,說是要盡一盡地主之誼。

自上次沈玉的事情之後,宜寧走哪兒都帶著一大堆丫頭。既然推辭不過,她就讓松枝去找瞭青渠幾個,一起出行。

結果剛走出儀門就被護衛攔下瞭,為首的一個請她回去,一臉為難:“……小姐,大人不在,小的不敢放您出去。”

“這有什麼的。”孫從婉說,“我們卻也怕出去不安穩,不如你派幾個護衛跟著一起就是瞭。”

宜寧也笑著說:“等他回來我跟他說就是瞭,我們就在茶樓吃茶點而已。”孫從婉考慮的倒也周到,請護衛跟著也放心些。

為首的猶豫瞭一下,他是仆,又不敢真的攔瞭宜寧。就派手下去找瞭一隊護衛來,叮囑一定要好生照看她們。

上次出來身邊跟著羅慎遠,宜寧還有點放不開。這次跟著孫從婉倒是更熱鬧些,兩人看到什麼喜歡的,就停下馬車叫婆子去買來。這裡貿易往來頻繁,還有好些稀奇的玩意兒。路邊又是各式各樣的店鋪,紙馬店,綢緞莊,估衣鋪。行腳僧、挑著擔子的農夫絡繹不絕。那運河的橋上也擺著攤,賣剪刀的,吹糖人的,賣竹編的背簍、匾……

孫從婉隻當她還小,問她要不要一個吹糖人。宜寧連忙笑著搖頭,看看可以!她拿來幹什麼。

等到瞭茶樓處。茶樓的掌櫃認出孫傢的腰牌,不敢怠慢瞭他們。立刻安排兩人上瞭二樓的雅間,特地找瞭個僻靜的靠運河近的。

護衛就停在瞭門口,丫頭們跟著進瞭雅間內。

又一輛馬車在茶樓下面停瞭,程瑯從馬車上下來。身後跟著的人悄無聲息地上瞭二樓。

茶樓的掌櫃嚇瞭一跳,連忙迎上去:“這位客官……”

程瑯直接扔瞭塊牌子給他看:“官差辦案,不要聲張。”

掌櫃一看到腰牌上燙刻的字,氣息一屏。連忙恭敬地還給瞭程瑯:“大人,樓上可是孫傢的貴客……跟我們東傢有交情的!”

“我知道。”程瑯聲音輕柔地說,“所以你閉嘴,就當沒有看到過我。今天過後這鋪子能不能開,還要看你們東傢怎麼樣。”

掌櫃抬袖子擦汗,團花紋綢緞的袍子都顧不得心疼。

程瑯靜靜地上瞭二樓。

守在門外的護衛已經被控制住瞭。他們畢竟人少,現在被勒著脖子說不出話來,一個個臉紅脖子粗地瞪著程瑯。其中一個掙紮得厲害,突然喊瞭一聲:“小姐,有歹人!”他話剛說完,後頸就被狠狠砍瞭一個手刀,整個人都軟瞭下來。

但是屋內的宜寧卻聽到瞭。

她從支開的窗扇看著運河裡來往的船隻,回頭看著門皺瞭皺眉。剛才那一聲很模糊,但因為周圍很靜,她隱約是聽到瞭。

外面怎麼會這麼靜呢?

她跟孫從婉低聲說瞭,孫從婉也是一驚:“外面可是我們的護衛……”

“我知道,”宜寧說,她讓青渠去門口看看,結果青渠回來的時候面色就很不好,“外面……什麼人都沒有,吃茶的人不見瞭。咱們的護衛也不見瞭。”

孫從婉聽瞭皺眉:“宜寧妹妹,我看此地不能久留。怪瞭,剛才進來的時候還有人在吃茶,那些人去哪兒瞭?”

宜寧拉住她,搖搖頭說:“不能出去。”

護衛是羅慎遠手下的,不可能無緣無故走瞭。她們現在正被對方甕中捉鱉,一出去肯定就被抓住瞭。

但是她們兩個閨閣小姐,而且身份不低。孫從婉剛才進來還出瞭孫傢腰牌的,究竟是誰敢怎麼大膽?他們又想抓做什麼?

這時候響起瞭敲門聲。

咚咚,兩人都是心裡一緊,對視瞭一眼。宜寧握瞭握孫從婉的手,低語道:“既然敲門瞭,便不是土匪之流,不要急。”她畢竟隻是個普通的閨閣小姐,哪有自己經驗豐富。孫從婉定瞭定神,讓身邊的丫頭問:“究竟是何人在外面?”

門外傳來一個陌生的男聲:“倒不是難為兩位小姐,這不是說話的地,還請兩位小姐跟我們走……”

這不用宜寧說孫從婉也知道。她回答道:“閣下不說明來意,突然叫我們跟著去,怕是不妥吧。”

外面似乎有人笑瞭一聲:“絕無傷兩位小姐性命之意,隻是孫小姐身上有封信,是要交給孫大人的,還望交給我們才是。”

——是為瞭那封信來的!

孫從婉立刻捂住瞭袖子,對宜寧說:“此物應該是關系近日一件大案,我為慎遠傳信……不可讓這些人拿去瞭。”

宜寧立刻把信拿過來,孫從婉正在驚訝。就見她把信撕瞭個粉碎,然後一把扔進瞭旁邊的養錦鯉的瓷缸裡。上面的字跡很快就如墨般暈染開,孫從婉才回過神來,“宜寧——你這是幹什麼!”

宜寧淡淡地說:“不是要保住信嗎,現在保住瞭。沒事——回去讓他再寫就是瞭。”

外面的人估計也聽到瞭動靜,立刻道:“你們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抓瞭你們回去也無妨的!”

這時候,宜寧突然聽到,有聲似有若無地輕嘆“蠢貨”。

宜寧聽到這個聲音卻是十分的熟悉,身子一僵。她淡淡地道:“程大人,你可是在外面?”

外面沒有人說話,宜寧又繼續道:“來瞭就進來吧。”

門這時候才被推開,有人繞過屏風走瞭過來。宜寧抬起頭,她看到程瑯穿瞭件玄色右衽長袍,他很少穿黑色,越發的俊雅秀致。以往他對著宜寧總是帶著微笑,脾氣倒也溫和。現在他帶著人在她面前坐下來,卻一點笑容都沒有,揮手讓護衛把她們的丫頭帶瞭下去。

“表哥何時幹起這等事瞭。”宜寧卻笑瞭一笑,“信已經被毀瞭,表哥讓我們走,我們就當做什麼都沒有。表哥怎麼說也是正經的朝廷官員,這般是不是不太妥當?雖然我父親現在不在京中,但也沒有讓你這麼欺負的道理吧。”

程瑯看瞭她一眼,道:“宜寧表妹真是聰明,立刻就毀瞭信啊。”

孫從婉聽宜寧稱他為程大人,再看外貌,立刻就猜出這位恐怕就是鼎鼎有名的吏部郎中程瑯。

“你拿信來做什麼?”孫從婉咬牙說,“你跟那些人就是一丘之貉,包庇貪官……”

“孫小姐,切莫動氣。”程瑯倒是笑瞭一笑,他走到孫從婉面前柔和地問,“孫小姐既然經手瞭那封信,想必也知道那裡面寫的是什麼吧?不妨說來給我聽聽?”

孫從婉氣得臉發紅:“我沒有看過。看瞭也不會跟你說……”

程瑯慢慢從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打開瞭刀鞘。“孫小姐好生說話,究竟有沒有看過。”

宜寧看到這裡終於忍不下去瞭,她低聲道:“程瑯!!”

誰知道程瑯聽到宜寧突然喊自己,他的匕首尖就頓瞭頓。他緩緩地回過身,突然說:“以前有一個人,她被我惹怒的時候也這般叫我。”他淡淡地笑瞭笑,朝宜寧走過來,“宜寧表妹,你可知道,你養的鸚鵡會說‘阿瑯’。”

他在試探她!

宜寧聽到他說出阿瑯二字的時候身子有些僵硬,那日他睡覺不安穩,她安慰瞭兩句。便讓鸚鵡學舌學瞭去,居然讓他聽瞭去。所以他便懷疑她瞭嗎?

也是,他該懷疑瞭,露出的馬腳夠多瞭。再不懷疑他就不是程瑯瞭。

但是他在試探自己,那就是沒有確認瞭。

宜寧不想承認,一則沒有必要,二則她也不想再有牽扯。她抿瞭抿唇說:“程大人在說什麼,我聽不明白。”

“聽不明白不要緊……”程瑯聽到這裡笑瞭一聲,“想必我問孫小姐,她應該知道一些。”

孫從婉看到那把寒光逼人的匕首,不禁就有些害怕。但是她父親是清流派,從小就被人灌輸清流派的想法。她咬瞭咬牙說:“你就是殺瞭我也好,我看你能做什麼!你是朝廷命官,如何與別人交代!”

“殺你有什麼大不瞭的。”程瑯淡淡地說,“我根本不在意殺不殺人,也懶得交代。”

宜寧在一旁冷冷地看著他,她覺得程瑯簡直是瘋瞭!

她現在想明白瞭,他根本就不是為瞭那封信來的。

他要是真的殺瞭孫從婉,孫大人不會放過他,他這般暴露自己的行徑,陸嘉學也不會放過他。但是他似乎根本就不在意。那他究竟想做什麼?

他回頭看瞭自己一眼,孫從婉被人壓制住,他的匕首在孫從婉的臉上遊移,說道:“其實殺不殺你都無所謂……毀容和死也差不多瞭。”

宜寧看到孫從婉蒼白的臉,她閉上瞭眼睛。

不忍看到現在的程瑯,也不忍看到他做的這些事。

終於片刻之後,她說:“程瑯……你放開她吧,讓他們退下去,我跟你說清楚。”

程瑯聽到宜寧的話,心裡猛地一跳。原來隻是猜測,現在卻有瞭幾分希冀,就這幾分的希冀,讓他覺得呼吸都發緊。

難道……難道是真的……

他立刻回過頭示意那群人帶孫從婉出去。青渠等人不想走,宜寧搖瞭搖頭示意無事,讓他們先出去。終於所有人都出去瞭,門也被帶上瞭。

程瑯靜靜地站著,看著她,他沒有說話。

宜寧卻站瞭起來,她走到窗扇邊,看著往來的運河嘆瞭口氣。她臉上的神情和平日相比,有種淡淡的平緩。

“就算你知道瞭又能怎麼樣呢……”

天光透過濃密的雲層,可能是要下雨瞭,泛著白。她的側臉格外的秀美柔和,外面就是往來的船隻,非常的熱鬧,她淡淡地說,“阿瑯,你何必執著於我是不是死瞭。”

她回過頭,看著程瑯說:“如果我的確是她。那你要怎麼樣呢?”

羅慎遠剛從大理寺衙門回來。

跟徐渭說瞭好一會兒話,他覺得有點累瞭。帶著人走進府裡,很快下屬林永就跟上來瞭。

“信可由孫小姐帶走瞭?”羅慎遠問他。

林永恭敬地回答說:“按照您的吩咐,已經讓薑媽媽給瞭孫小姐。估摸這孫小姐這會兒也該離府瞭。”

羅慎遠點頭,已經走到瞭正堂,卻發現正堂比平日安靜些。宜寧在的時候會熱鬧一點,她屋裡有幾個丫頭愛笑鬧,她又喜歡別人熱鬧。羅慎遠沒看到她,就皺瞭皺眉:“宜寧呢?”

林永找瞭護衛過來,那護衛見是羅大人,忙拱手說:“大人,小姐陪孫小姐去運河那邊瞭。我看這天色,估摸著一會兒也該回來瞭。”

羅慎遠聽到這裡霍地睜開眼睛。站在他身後的幾個人也臉色微變。

他冷冷地看著這個護衛,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我不是不準她出去嗎,誰準她離府的?”

羅慎遠一向不外露情緒,這般凌厲的樣子護衛可沒有見過。他連忙回答說:“小姐說瞭去去就回,小的還派瞭護衛跟著,想來也不會出什麼事……”看到羅慎遠越來越陰沉的臉色,他突然有種非常不好的預感,心裡狂跳,語氣不由得就錯亂瞭,“要不……小的、現在就派人去找……”

隨著他說話羅慎遠站瞭起來,走到他面前,抬手就打瞭他一耳光。

他是俗稱的斷掌,打人非常的疼。護衛一下子就被打蒙瞭,別過頭半個臉都在發麻。

他的聲音有種淬冰般的寒意:“我早就說過,我不在的時候不準她出門,你當我的話是耳邊風嗎?”

“小的以為沒什麼……”護衛看到他越來越冷漠的眼神,他想起這位羅大人的傳聞,他是怎麼對那些犯人的,怎麼天生的陰狠。他跪在地上,隻覺得後背的冷汗一下子就冒瞭出來,臉已經腫瞭,他低頭道,“是小的錯瞭,求大人責罰,求大人責罰……”

下屬已經給羅慎遠披瞭件披風,已經有人去備馬車瞭,他整瞭整袖子冷冷地對旁邊的人說:“帶他去跪著,等我回來再收拾。”然後立刻走出瞭正堂,林永已經備好瞭馬車和人手,幾人一路朝著運河趕去。

一路上羅慎遠的臉色都非常難看。

他想放線釣魚,又怕是別人不足以讓程瑯相信,連孫從婉都算計瞭進去。那封信裡寫的東西……其實就是有意要給程瑯的,誰知道宜寧今天居然和孫從婉去看運河瞭!他昨天不是陪她去看過瞭嗎!

雖然程瑯是宜寧名義上的表哥,但這人心思也是多變難防。為瞭達到自己的目的,誰知道他究竟會做什麼?上次沈玉差點輕薄宜寧的時候,他幾乎就是置之不理的。何況現在魏凌又不在京城,英國公府裡他還怕誰?魏老太太半隻腳進棺材瞭,魏庭年紀又還小。

羅慎遠壓抑著心裡的怒意,輕輕吐瞭口氣。

馬車跑得越來越快。

宜寧坐在瞭羅漢床邊,她整理瞭自己的衣襟,繼續說:“你會想要殺瞭我嗎?還是告訴瞭陸嘉學,讓他來殺我?”

程瑯嘴唇微動,他幾乎是不可置信的。他緩緩地走上前,低聲道:“您……您……”

宜寧對他淡淡一笑說:“阿瑯,要是想殺我,你現在就動手。你為陸嘉學做事的,肯定不需要一個知道他秘密的人存在……”

其實她知道程瑯不會殺他,這番話也不過是在試探他究竟在想什麼而已。

“不是的!”程瑯突然打斷她的話,他走到她面前。看著她的目光帶著一種沉重的悲傷,似乎也是被逼到極致瞭反而隱忍起來,他握緊瞭手中的匕首,“你告訴……是不是……您怎麼、怎麼就是……”

宜寧緩緩地點頭:“我知道,我記得那些事。你不要多問為什麼,我活得很小心謹慎——都是被害死過一次的人瞭,再這般愚蠢恐怕命也不會長。”她繼續說,“你若不是拿她逼我,我也不會跟你說的。但你為什麼非要問呢?”

其實她從來都沒有忘記過這些。

掉落山崖的時候粉身碎骨的痛苦,被囚於簪子中的無力。那種無論怎麼樣,別人都不知道你的存在。無論外界如何變化,她都不能說一句話的感覺。每每想起來都覺得是噩夢,凝附於骨的痛苦,枕邊關懷自己的人變成害人兇手的驚恐。

那是因為已經過瞭二十多年瞭,所以感覺淡化瞭。但偏院冰涼的石磚,雨夜裡孤立的謝敏,這幾乎就是她二十多年裡看到過最多的場景。這些場景讓她覺得荒涼又害怕,所以她一直都想忘記這些事,她真希望自己是這個小宜寧,而不是前世的那個羅宜寧。

程瑯聲音嘶啞地說:“你可能說一兩件事來……”

羅宜寧嘆瞭口氣,她望著窗外,輕聲地說:“你小的時候喜歡吃那種山藥糕,吃瞭好多。鬧到最後積食,我讓你少吃一些你卻不肯,便是不吃飯都要吃它,有一次吐得滿床都是,我半夜還要被吵起來給你收拾。”

“後來你還要吃它,我真是不懂你在想什麼,有一次你就跟我說。你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便是叫你過來請瞭吃瞭山藥糕,你覺得那是最好吃的糕點。”宜寧想到那個有些怯弱的年幼的程瑯,想到他曾經這麼誠意地待她,嘴角也露出一絲微笑。

她繼續說,“你在我那裡住著不願意回程傢去。程傢的婆子來找你,但是哪兒都找不到你的人,我著急瞭,發動傢裡的丫頭婆子到處的找你,還是找不到……結果她們走瞭我才發現你藏在我的衣櫥裡,還在裡面睡著瞭。真是哭笑不得,打你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程瑯邊聽她說手邊發抖,情緒實在是太過激烈,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用言語去表達……

那段歲月是他生命中為數不多快樂的時候,他依賴她,喜歡跟著她,像個小尾巴一樣。揪著她就不放手……她死之後,再也沒有人對他怎麼好,陸嘉學也不過是利用他。程瑯也不喜歡別人喜歡他,他覺得自己一切的快樂都跟著她死瞭。權勢地位,他何曾在意過這些?

他早就不是那個年幼單純的程瑯瞭,他面對這段記憶竟然有瞭些不該有的念頭,就算他再怎麼罵自己禽獸不如也沒有用,本來就隻有她,本來這世上就隻有一個她對他好……沒想到居然她還在!她就在自己面前!

她遭受瞭這麼多的痛苦,好好地坐在他面前,安穩地活著。

那他又做瞭什麼?他做的那些事說出來簡直就是字字誅心!

他一開始想利用她來擺脫趙明珠的親事,甚至故意與宜寧曖昧,那時候宜寧看著他這般放浪的行事,心裡該是怎麼看待他的?後來她差點被沈玉輕薄,他看到瞭,但是他沒有管!如果不是羅慎遠救她……那宜寧就是被他害瞭!他差點讓沈玉輕薄瞭她!

……那可是羅宜寧啊!

程瑯再也控制不住顫抖,手裡的匕首叮的一聲落到瞭地上。

宜寧回過頭,就看到程瑯緩緩跪在瞭她面前。他握住瞭她的手,低下頭埋進她的膝上,啞聲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那是你……對不起。”宜寧隻能看到他挺直的鼻梁,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緊緊地壓住她的手,但是她隨後感覺到瞭掌心一片濕熱。

他似乎壓抑著極大的愧疚或者是激動,宜寧聽到瞭喘不過氣的抽噎。

宜寧靜靜地看著他,最終緩緩地伸出手撫著他的頭發:“阿瑯,不要哭。你想借由我擺脫明珠,你看到別人受難置之不理……你甚至想用從婉來威脅我?我雖然看著覺得心寒,卻沒有說過什麼。你那些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數,我就不信你不知道……”

他修長的身體蜷縮著,這麼大個人瞭,在她面前也的確哭得像個孩子。

程瑯站起瞭身,宜寧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他緊緊地把她抱進瞭懷裡。

程瑯的懷抱對於她來說實在是太陌生瞭,宜寧心裡別扭,立刻想要掙脫。卻又聽到他在耳邊低聲說:“我不知道那是你啊……如果我知道、我……”如果他知道,他怎麼可能做這些事!他肯定把她捧在手裡,誰要是敢動她一個手指頭,他都要把他碎屍萬段!

他的確已經變成瞭一個她不認識的人。在宜寧眼裡,他還是那個跟在她身後的孩子,但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覺得自己非常的骯臟,她教導自己的那些,從來都不適合他在爾虞我詐的官場生存。而他的那些念頭……

程瑯緊緊地抱著她,既不放手也不說話,隻有還壓抑著的低聲喘氣。

宜寧覺得他的手臂有點緊,聞得到他身上陌生的淡香,她拍瞭拍他的背:“你……你現在還是不要這麼抱著我瞭。原來那些事都算瞭吧,你讓我和從婉離開。希望你看在以往我對你也不差上,不要傷及無辜瞭……”

她根本就不明白!

程瑯苦笑著抱緊瞭她,失而復得。他隻能說:“您……大概不懂,但是你要記住,無論你說什麼,我都是會答應的。無論是什麼。”

宜寧聽瞭心裡疑惑,程瑯這話……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可他抱著她,宜寧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

這時候突然傳來敲門聲:“程大人,您可問完話瞭?似乎有人過來瞭……”

羅慎遠剛從大理寺衙門回來。

跟徐渭說瞭好一會兒話,他覺得有點累瞭。帶著人走進府裡,很快下屬林永就跟上來瞭。

“信可由孫小姐帶走瞭?”羅慎遠問他。

林永恭敬地回答說:“按照您的吩咐,已經讓薑媽媽給瞭孫小姐。估摸這孫小姐這會兒也該離府瞭。”

羅慎遠點頭,已經走到瞭正堂,卻發現正堂比平日安靜些。宜寧在的時候會熱鬧一點,她屋裡有幾個丫頭愛笑鬧,她又喜歡別人熱鬧。羅慎遠沒看到她,就皺瞭皺眉:“宜寧呢?”

林永找瞭護衛過來,那護衛見是羅大人,忙拱手說:“大人,小姐陪孫小姐去運河那邊瞭。我看這天色,估摸著一會兒也該回來瞭。”

羅慎遠聽到這裡霍地睜開眼睛。站在他身後的幾個人也臉色微變。

他冷冷地看著這個護衛,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我不是不準她出去嗎,誰準她離府的?”

羅慎遠一向不外露情緒,這般凌厲的樣子護衛可沒有見過。他連忙回答說:“小姐說瞭去去就回,小的還派瞭護衛跟著,想來也不會出什麼事……”看到羅慎遠越來越陰沉的臉色,他突然有種非常不好的預感,心裡狂跳,語氣不由得就錯亂瞭,“要不……小的、現在就派人去找……”

隨著他說話羅慎遠站瞭起來,走到他面前,抬手就打瞭他一耳光。

他是俗稱的斷掌,打人非常的疼。護衛一下子就被打蒙瞭,別過頭半個臉都在發麻。

他的聲音有種淬冰般的寒意:“我早就說過,我不在的時候不準她出門,你當我的話是耳邊風嗎?”

“小的以為沒什麼……”護衛看到他越來越冷漠的眼神,他想起這位羅大人的傳聞,他是怎麼對那些犯人的,怎麼天生的陰狠。他跪在地上,隻覺得後背的冷汗一下子就冒瞭出來,臉已經腫瞭,他低頭道,“是小的錯瞭,求大人責罰,求大人責罰……”

下屬已經給羅慎遠披瞭件披風,已經有人去備馬車瞭,他整瞭整袖子冷冷地對旁邊的人說:“帶他去跪著,等我回來再收拾。”然後立刻走出瞭正堂,林永已經備好瞭馬車和人手,幾人一路朝著運河趕去。

一路上羅慎遠的臉色都非常難看。

他想放線釣魚,又怕是別人不足以讓程瑯相信,連孫從婉都算計瞭進去。那封信裡寫的東西……其實就是有意要給程瑯的,誰知道宜寧今天居然和孫從婉去看運河瞭!他昨天不是陪她去看過瞭嗎!

雖然程瑯是宜寧名義上的表哥,但這人心思也是多變難防。為瞭達到自己的目的,誰知道他究竟會做什麼?上次沈玉差點輕薄宜寧的時候,他幾乎就是置之不理的。何況現在魏凌又不在京城,英國公府裡他還怕誰?魏老太太半隻腳進棺材瞭,魏庭年紀又還小。

羅慎遠壓抑著心裡的怒意,輕輕吐瞭口氣。

馬車跑得越來越快。

宜寧坐在瞭羅漢床邊,她整理瞭自己的衣襟,繼續說:“你會想要殺瞭我嗎?還是告訴瞭陸嘉學,讓他來殺我?”

程瑯嘴唇微動,他幾乎是不可置信的。他緩緩地走上前,低聲道:“您……您……”

宜寧對他淡淡一笑說:“阿瑯,要是想殺我,你現在就動手。你為陸嘉學做事的,肯定不需要一個知道他秘密的人存在……”

其實她知道程瑯不會殺他,這番話也不過是在試探他究竟在想什麼而已。

“不是的!”程瑯突然打斷她的話,他走到她面前。看著她的目光帶著一種沉重的悲傷,似乎也是被逼到極致瞭反而隱忍起來,他握緊瞭手中的匕首,“你告訴……是不是……您怎麼、怎麼就是……”

宜寧緩緩地點頭:“我知道,我記得那些事。你不要多問為什麼,我活得很小心謹慎——都是被害死過一次的人瞭,再這般愚蠢恐怕命也不會長。”她繼續說,“你若不是拿她逼我,我也不會跟你說的。但你為什麼非要問呢?”

其實她從來都沒有忘記過這些。

掉落山崖的時候粉身碎骨的痛苦,被囚於簪子中的無力。那種無論怎麼樣,別人都不知道你的存在。無論外界如何變化,她都不能說一句話的感覺。每每想起來都覺得是噩夢,凝附於骨的痛苦,枕邊關懷自己的人變成害人兇手的驚恐。

那是因為已經過瞭二十多年瞭,所以感覺淡化瞭。但偏院冰涼的石磚,雨夜裡孤立的謝敏,這幾乎就是她二十多年裡看到過最多的場景。這些場景讓她覺得荒涼又害怕,所以她一直都想忘記這些事,她真希望自己是這個小宜寧,而不是前世的那個羅宜寧。

程瑯聲音嘶啞地說:“你可能說一兩件事來……”

羅宜寧嘆瞭口氣,她望著窗外,輕聲地說:“你小的時候喜歡吃那種山藥糕,吃瞭好多。鬧到最後積食,我讓你少吃一些你卻不肯,便是不吃飯都要吃它,有一次吐得滿床都是,我半夜還要被吵起來給你收拾。”

“後來你還要吃它,我真是不懂你在想什麼,有一次你就跟我說。你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便是叫你過來請瞭吃瞭山藥糕,你覺得那是最好吃的糕點。”宜寧想到那個有些怯弱的年幼的程瑯,想到他曾經這麼誠意地待她,嘴角也露出一絲微笑。

她繼續說,“你在我那裡住著不願意回程傢去。程傢的婆子來找你,但是哪兒都找不到你的人,我著急瞭,發動傢裡的丫頭婆子到處的找你,還是找不到……結果她們走瞭我才發現你藏在我的衣櫥裡,還在裡面睡著瞭。真是哭笑不得,打你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程瑯邊聽她說手邊發抖,情緒實在是太過激烈,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用言語去表達……

那段歲月是他生命中為數不多快樂的時候,他依賴她,喜歡跟著她,像個小尾巴一樣。揪著她就不放手……她死之後,再也沒有人對他怎麼好,陸嘉學也不過是利用他。程瑯也不喜歡別人喜歡他,他覺得自己一切的快樂都跟著她死瞭。權勢地位,他何曾在意過這些?

他早就不是那個年幼單純的程瑯瞭,他面對這段記憶竟然有瞭些不該有的念頭,就算他再怎麼罵自己禽獸不如也沒有用,本來就隻有她,本來這世上就隻有一個她對他好……沒想到居然她還在!她就在自己面前!

她遭受瞭這麼多的痛苦,好好地坐在他面前,安穩地活著。

那他又做瞭什麼?他做的那些事說出來簡直就是字字誅心!

他一開始想利用她來擺脫趙明珠的親事,甚至故意與宜寧曖昧,那時候宜寧看著他這般放浪的行事,心裡該是怎麼看待他的?後來她差點被沈玉輕薄,他看到瞭,但是他沒有管!如果不是羅慎遠救她……那宜寧就是被他害瞭!他差點讓沈玉輕薄瞭她!

……那可是羅宜寧啊!

程瑯再也控制不住顫抖,手裡的匕首叮的一聲落到瞭地上。

宜寧回過頭,就看到程瑯緩緩跪在瞭她面前。他握住瞭她的手,低下頭埋進她的膝上,啞聲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那是你……對不起。”宜寧隻能看到他挺直的鼻梁,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緊緊地壓住她的手,但是她隨後感覺到瞭掌心一片濕熱。

他似乎壓抑著極大的愧疚或者是激動,宜寧聽到瞭喘不過氣的抽噎。

宜寧靜靜地看著他,最終緩緩地伸出手撫著他的頭發:“阿瑯,不要哭。你想借由我擺脫明珠,你看到別人受難置之不理……你甚至想用從婉來威脅我?我雖然看著覺得心寒,卻沒有說過什麼。你那些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數,我就不信你不知道……”

他修長的身體蜷縮著,這麼大個人瞭,在她面前也的確哭得像個孩子。

程瑯站起瞭身,宜寧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他緊緊地把她抱進瞭懷裡。

程瑯的懷抱對於她來說實在是太陌生瞭,宜寧心裡別扭,立刻想要掙脫。卻又聽到他在耳邊低聲說:“我不知道那是你啊……如果我知道、我……”如果他知道,他怎麼可能做這些事!他肯定把她捧在手裡,誰要是敢動她一個手指頭,他都要把他碎屍萬段!

他的確已經變成瞭一個她不認識的人。在宜寧眼裡,他還是那個跟在她身後的孩子,但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覺得自己非常的骯臟,她教導自己的那些,從來都不適合他在爾虞我詐的官場生存。而他的那些念頭……

程瑯緊緊地抱著她,既不放手也不說話,隻有還壓抑著的低聲喘氣。

宜寧覺得他的手臂有點緊,聞得到他身上陌生的淡香,她拍瞭拍他的背:“你……你現在還是不要這麼抱著我瞭。原來那些事都算瞭吧,你讓我和從婉離開。希望你看在以往我對你也不差上,不要傷及無辜瞭……”

她根本就不明白!

程瑯苦笑著抱緊瞭她,失而復得。他隻能說:“您……大概不懂,但是你要記住,無論你說什麼,我都是會答應的。無論是什麼。”

宜寧聽瞭心裡微微一動,程瑯這話……他究竟是什麼意思?可她卻看不到他的表情。

這時候突然傳來敲門聲:“程大人,您可問完話瞭?似乎有人過來瞭……”

程瑯聽稟報的人說有人來瞭,臉色微微一冷。他側身對宜寧做瞭個噤聲的姿勢,走到門前問:“可是羅慎遠過來瞭?”

外面的人應是,程瑯說:“先帶人攔著他。”他撿起瞭掉在地上的匕首收進袖中。望瞭羅宜寧一眼,輕輕說:“你等我片刻,我應付瞭他就回來。”

宜寧聽瞭他的話立刻站起來,拉住他問:“你先別走,你且告訴我,你們究竟在做什麼?”

羅慎遠神神秘秘的,程瑯又不惜劫持孫從婉……這些人究竟在做什麼!

既然是她問的,程瑯怎麼會不回答。何況他低頭看瞭一下她拉著自己的手……

他想瞭一下事情的發展,耐心地給她解釋:“事關浙江佈政使劉璞貪污受賄一案,此案牽涉到陸嘉學和汪遠。你那位三哥羅慎遠抓瞭劉璞的一位親信,恐怕是要審問劉璞受賄的細節。所以陸嘉學讓我把這個人找出來……我現在,可能叫你宜寧?”他聲音一低,話題突然就轉瞭,低頭有些希冀地看著她說,“自然……也不能叫您原來的稱呼,但若再叫您表妹,我是真想殺瞭自己……”

宜寧沒想到他突然提起這個,她點瞭點頭:“你叫我宜寧就是瞭。”

程瑯聽瞭就笑瞭笑,繼續問:“那你還叫我阿瑯?”

宜寧看著他細致俊雅的眉眼,他真是長得好看。小的時候還看不出來,長大瞭還真是翩然如玉的美男子。難怪這麼多女子喜歡他呢……但是明面上說,程瑯如今的身份是她的表哥,怎麼能再叫他阿瑯呢。但是想到他剛才哭成那樣,拒絕的話又不好說。

宜寧真是不喜歡自己的心軟,明明她現在被程瑯所害瞭。明明她也知道,就算再怎麼樣,程瑯也不是原來那個小阿瑯瞭。

程瑯看到她遲疑,心裡就是一沉。他走近瞭想握住宜寧的手,宜寧卻避開瞭他。

“您……”程瑯又走近一步強行拉著她,語氣有些沉,“可是怨我?怨我那次沒有救你……我要是知道那是你,我當即就會殺瞭沈玉!”

宜寧搖瞭搖頭說道:“你現在都多大瞭,且我也不是原來的宜寧瞭……男女有別啊。”

程瑯看著手裡握著她一雙細軟的小手,突然有些異樣。對啊,他現在已經成年瞭,而她又不是原來的身份瞭……

但宜寧已經把手收回去瞭,她走過去從魚缸裡撿起浸透的碎紙,一點點辨認上面的字跡。

的確是羅慎遠的字跡,大略能看出說的是親信已經供出劉璞的一些事,不過究竟是什麼事就看不明白瞭。她看完之後用魚缸裡的水洗瞭洗手,問程瑯:“你有沒有汗巾?”她的手帕剛才給孫從婉用瞭。

程瑯怎麼會隨身帶汗巾。

宜寧回過頭,就看到程瑯走過來,他拿過她的手,用自己的衣袖給她擦手。宜寧被他突然的動作嚇瞭一跳,程瑯卻握著她的手擦幹瞭才放。

宜寧隻能道謝謝。

外面又有人來瞭,這次傳報的人聲音有點急促:“程大人,咱們的人攔不住他……他們已經上樓瞭!”

程瑯放開宜寧的手,冷笑道:“那就等他上來吧,正好我也想會會他。”

宜寧抬起頭,突然喊瞭他一聲:“阿瑯……”

程瑯回頭看她,似乎認真地聽她說什麼,宜寧頓瞭頓道:“你現在跟著陸嘉學,究竟是在做什麼?”她能看得出,程瑯對陸嘉學似乎並不是這麼忠心。如果他對陸嘉學真的忠心耿耿,就不會把劉璞的事情告訴她瞭。

“當年你去世的時候,我還年幼。你死的不明不白,但我知道你是被人害瞭的。”程瑯輕輕停頓瞭一下。

“那個害死你的人,現在權傾天下呢。”

程瑯好像知道什麼……宜寧聽到他的話怔瞭怔,其實她也一直都是猜測,包括謝敏也是猜測。到現在程瑯也是這麼說的。她想多問他幾句,外面就傳來急促而混亂的腳步聲音,甚至還有兵刃相撞的聲音。

宜寧想到那封信的內容,她猶豫瞭一下,還是沒有跟程瑯說。

程瑯不該和羅慎遠作對,他鬥不過羅慎遠的。

程瑯是絕頂聰明,但是他跟羅慎遠比有一點不足。他還是不夠心狠,誰能狠成羅慎遠那樣。

外面的人可能已經被制住瞭,聲音都漸漸平息瞭。有個聲音淡淡地傳來:“程大人,你這番作為可不夠君子吧?若是要爭,明刀明槍的來就是瞭,劫持我的傢眷做什麼?”

羅慎遠此刻應該是已經站在門外瞭。但他門口那些護衛是陸嘉學的親兵,他沒有進來,那這幾個親兵就肯定還守在門外。

程瑯整瞭整衣襟,剛才面對宜寧的確也是太過激動瞭。現在他打開瞭房門,終於算是恢復正常一些瞭,他跨出一步笑道:“羅大人話可不能亂說,我隻不過是偶遇兩位,何來劫持一說。”

宜寧跟著走出去,她看到羅慎遠身姿如松地站在門外,身後還帶著一群護衛。他應該是剛下衙門回來,還穿著官服。外面的人的確已經被他帶人制住瞭,孫從婉被一群丫頭婆子護在中間,凝望著羅慎遠的背影,眼中隱隱含著淚光。宜寧看得心裡發堵,說不出的煩悶。

羅慎遠看到宜寧出來,才微微松瞭口氣。

但隨後他的目光一凝,放在瞭宜寧的手腕上。

她的皮膚嬌氣得很,稍微用力就能留下紅痕。剛才又是誰抓著她的手呢……羅慎遠抬起頭,他發現程瑯今天有點不同尋常。

這個人的微笑就像面具一樣,從來都是溫文爾雅的,講究風度的。但現在他眼眶微紅,袖口處還有凌亂皺痕

……他們究竟在裡面做什麼?

羅慎遠面無表情地想著,眼如寒光般直視著程瑯:“程大人這要不是劫持,天下也沒人敢稱土匪瞭。你放瞭舍妹,我便也放瞭你那些護衛。想來我抓一兩個回去問,倒也能問出些不得瞭的東西,程大人覺得這樣如何?”

宜寧想說話,程瑯卻拉住她不要她開口。

羅慎遠的嘴角反倒勾起一絲笑容:“程大人不願意?那一會兒順天府衙的人來瞭,程大人可就不好解釋瞭。”

程瑯知道羅慎遠其實是不想驚動官府的。他的未婚妻和妹妹都在他手上,傳出去以後兩人的名聲怎麼辦?所以他才在這裡跟他談條件,留最後一塊遮羞佈,不能讓這件事傳出去。他原來也是這麼打算的,才敢帶人直接挾持孫從婉。

要是原來他自然會借孫從婉跟羅慎遠周旋。隻不過現在他知道宜寧是她瞭,此事可能牽連到宜寧,半點有可能損害她的事他都不敢做。

原來做的那些事已經足夠讓他厭惡自己瞭。

程瑯說道:“既然是偶遇,羅大人想帶走自己的妹妹自然無可厚非。告知官府實則沒有必要。”他低頭對宜寧說,“您……你先去吧,等回瞭英國公府,我再來找你。”他剛失而復得,其實片刻都不想離開她,但是羅慎遠這傢夥畢竟擺在面前。

兩人現在勢如水火,恐怕羅傢的門他都不會讓他進的。

羅宜寧點點,從他身後走出去,青渠等人立刻圍瞭上來。

羅慎遠的臉色更不好看,等帶著人出瞭茶樓,看到兩人上馬車瞭,他才準備上後面前頭那輛馬車。

這時候孫從婉卻挑開瞭車簾,喊住瞭他,輕聲跟他說:“慎遠哥哥,這次還要多謝你。隻是從婉不小心毀瞭你的信……”她面露苦色,“我不知道你那信裡究竟寫瞭什麼重要的東西,當時情況緊急。為瞭不被那人奪去,宜寧妹妹一把拿過去撕瞭。都是從婉的錯。”

羅慎遠聽瞭,平和地說:“無事,我重新寫過就是瞭。你今日受驚瞭,先回去吧。”

孫從婉看到羅慎遠終於對她溫柔瞭些,臉色微紅地點點頭,乖巧地放下瞭車簾。

宜寧在另一輛馬車上靜靜地看完瞭,才跟著放下車簾。

她靠在馬車松軟的迎枕上,手緊緊地捏著。

羅慎遠帶著宜寧與孫從婉分道揚鑣,二人很快就回到瞭府上。此時太陽剛斜,宜寧下瞭馬車就帶著眾丫頭走在前面,一句話都不想跟他說。羅慎遠不緊不慢地跟在她後面,宜寧進瞭自己的院子,想讓丫頭把院門關瞭。羅慎遠的手插瞭進來。

丫頭頓時就被嚇住瞭,不敢關門。

羅慎遠走瞭進來,看著她問:“怎麼,就不想見我瞭?”他剛把她從程瑯手裡救出來。

兩人在那屋子裡也不知道做瞭什麼,程瑯對她的態度明顯跟以往不一樣。還要回英國公府再見?程瑯袖口這般凌亂,她手腕上又有紅痕……羅慎遠想到這裡就走近瞭一步,不顧她的反對立刻抓起她的手。

羅宜寧是不想見他,被他突然抓住手立刻就要掙脫,卻讓三哥看到她手腕上已經淡近無的紅痕,他看到瞭就冷冷地問:“你和他在屋裡這般親熱,你都忘瞭上次之事?可是他見死不救的!”

“你放手!”宜寧掙不脫他鐵鉗般的手,因為憤怒,她臉色都發紅。但是在他面前還是跟個孩子一樣,半點反抗的力道都沒有。兩人爭執已經讓珍珠註意到瞭,連忙讓小丫頭避瞭出去。

雖說是兄妹,但畢竟不是親生的。且看三少爺那個眼神,說話的語氣……

還是不要讓這些小丫頭在旁邊的好。連她看著都覺得有幾分不妥瞭,三少爺那個樣子哪裡是像對妹妹的!

宜寧則是氣過頭瞭,沒意識到羅慎遠對她的態度有問題,這根本就不是平日那個溫和的兄長。這個羅慎遠更接近那個懲治下人的羅大人。

她被他逼得靠近金絲楠木的八仙桌,逼得沒辦法瞭,抬起頭看著他:“這全都是你的計謀!什麼傳信的,劫持的……都是因你而起的!”

別人不知道,但是她卻是明白的。

羅慎遠聽瞭又是冷笑,她離得太近,生氣得時候太生動瞭。跟那個年幼的小丫頭比,她的確是長大瞭。腰肢這麼細,幾乎就是靠在桌邊瞭,再往下一些就要折斷瞭。他說道:“你這話怎麼說的?”

宜寧別過臉,覺得他這樣逼近自己非常的不舒服。她深深地吸瞭口氣說道,“不過是送信給孫大人,誰不得送,偏要孫從婉來送?上次你審問那人,分明什麼都問不出來。但你那封信裡寫得明明白白是問出來瞭,恐怕是想誘導程瑯相信吧?”

“他們要是信瞭,就會對此采取行動,你們就能借此抓到他們的把柄。一開始我是不敢想的,為什麼非要是孫從婉呢?你就不能讓別人透露給程瑯嗎。”

宜寧繼續說:“後來我才想起來,你是要讓程瑯知道的,要是別人送的程瑯怎麼會信呢。就是他親自從孫從婉手裡搶來的,那才是可信的。隻是他料不到,你連孫從婉也算計進去,若是事情稍有意外,孫從婉便有可能名聲受損。你根本不管她的死活……那我便想問問你,你究竟在想什麼?”

她是可憐孫從婉,這麼喜歡羅慎遠。連什麼願意做妾的話也說出來瞭,這實在是太過卑微瞭。

她是被人算計過頭瞭,所以格外的怕瞭這些冰冷沉重的算計。

也許真是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瞭,她壓在心裡的情緒越來越多,所以剛才才想要宣泄。

羅慎遠聽瞭默然,他覺得自己都要被羅宜寧氣笑瞭。她能猜到這些事,那必然是跟程瑯在屋子裡的時候,跟她說瞭什麼吧。別人不瞭解程瑯他卻不會不瞭解,這人不可能隨意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訴別人。他也是被她惹生氣瞭,伸手扣住瞭她的手腕說道:“我算計她是我的事,我的確也不憐憫她。你就是說我冷血也好,無情也罷,在我看來隻要能達成我想做的事就好。你可憐她嗎?”

她可憐孫從婉?倒也不是這麼可憐,也許她是透過孫從婉看到瞭她自己。

羅慎遠就這麼承認瞭,她反倒什麼都不能說瞭。

想到後世會發生的事,其實她何嘗不是擔心羅慎遠這些手段以後會影響他,他可是被清流派罵瞭數十年的。雖然無人敢惹他,也無人與他交好。

但是這些事她跟誰說去。宜寧心裡苦笑,她道:“你利用她我的確不能說什麼。我也不明白,既然你不喜歡她,又為什麼不幹脆拒絕瞭……”

“拒絕?”羅慎遠卻說,“她一直等我進士及第,如今我官居四品,我要是拒絕瞭她的親事。以後羅傢的名聲必然就敗壞瞭。”

的確如他所說,他不能明著拒絕這門親事。

宜寧現在慢慢地冷靜瞭下來,她問道:“那……你是如何打算的?”

羅慎遠搖搖頭道:“我如何打算你且不要管,”他漸漸地逼近她,宜寧無比清晰地看到他幽深瞳孔裡自己的倒影,甚至感覺到他呼吸的熱度,這其實是一種帶有侵略感的氣息。

宜寧突然覺得很不對勁,她甚至也說不出來。但是心卻猛地跳動起來。可能是因為他離得太近瞭,她敏感地想要逃遠一點,但卻因為被他扣著手動彈不得。她掙紮著想讓他放開,羅慎遠卻紋絲不動地繼續按著她,把她困在自己身下,接著問:“你跟程瑯在屋子裡的時候做什麼?”

宜寧覺得這根本不像平時的他!

而且和程瑯這事怎麼能和他說,她抿唇說:“隻是恰巧遇到他而已……三哥,你不要問瞭。”

她扭動自己的手腕,被他抓得有點疼瞭。但是又怎麼都動不瞭!她有點生氣,看著他說:“既然我不管你與孫從婉的事,你也別管我的事便是!”

羅慎遠卻笑道:“我不管你,那你要誰管?”

宜寧被他一堵,氣得直擰著手腕就想推開他。他的手臂肌肉居然很硬,要不是看到她真的生氣瞭,羅慎遠有意放開她,她還是推不開的。她推開他之後就坐在桌邊平息瞭一會兒,羅慎遠隨後也坐下來,看到她的手腕因為自己甚至浮起幾道更凌厲的紅痕。

他閉瞭閉眼,剛才是有點失控瞭。

不應該這麼失控的,至少現在不能讓她知道。

他伸手去拿她的手,道:“……剛才太用力瞭,叫你丫頭拿些膏藥來。”

宜寧抽回瞭手:“我倒也沒有這麼嬌弱,這紅痕一會兒就會散去瞭。”但是看到他這般,便也不再為他說的話生氣瞭,而是說:“你那封信被我撕瞭……沒有傳到程瑯手上。你恐怕要重新想想瞭,今日也不早瞭,三哥,先回去吧歇息吧。我就不送你瞭。”

羅慎遠坐瞭一會兒沒說話,看瞭看她的手,片刻之後才起身走出去。

珍珠站在屏風後聽著兩人爭吵,隻覺得膽戰心驚,這位羅三少爺對小姐這般的逼問挾制,實在是太過怪異瞭……國公爺走是走瞭,她怎麼覺得這羅傢也不怎麼安生,倒不如勸小姐回國公府去。

她看到羅慎遠帶著人走瞭,才走進屋子裡,看到宜寧自己在找藥膏。

珍珠從她手裡接瞭過來,在掌心抹得熱熱的給她敷上。宜寧皺眉,她有點嫌棄自己的這般嬌氣。她前世可沒有這麼嬌氣的,跌到撞到連個淤青都不會有。瞧珍珠塗得慢,她拿來自己塗,吩咐進來的松枝道:“叫丫頭熱些水。”

珍珠猶豫瞭片刻說:“小姐,奴婢這話也不知該不該問。三少爺二十歲餘瞭,別人這個歲數早該有孩子瞭。怎麼奴婢瞧著,三少爺似乎還沒有個房裡人在……”

“當年是為原來的祖母守制耽擱瞭。”宜寧告訴她。

想到剛才的場景,宜寧心裡就有種奇怪的感覺。她希望是自己多想瞭……總覺得他剛才帶有些侵略性,直接壓下來也不是不可能,這樣對妹妹是有點過瞭。也許真的是他剛才太生氣瞭吧……她也隻能這麼想瞭。

……至於房裡人,他是該有一個瞭。

翌日在正堂吃早膳的時候,羅慎遠特地拿瞭她的手看。

宜寧避瞭一下,卻被他抓住瞭。看到的確如她所言消得差不多瞭,羅慎遠才說:“……躲什麼?”

宜寧搖頭,看到他穿著常服,就問:“三哥,你今日不去衙門?”

“下午帶那人去刑部大牢,故也不在傢裡。”羅慎遠淡淡說道,“母親派人傳瞭信,她下午就要到瞭。我讓徐媽媽幫著收拾,你們可以敘敘舊。”

宜寧點點頭,隻是覺得今日在他面前,始終沒這麼放得開瞭。

不過林海如終於要來瞭,她還是很高興的。一年多沒見到過她瞭,也不知道她尚未謀面的弟弟是什麼樣子。

宜寧吃過瞭午膳,正圍著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散步,就聽說林海如來瞭,她連忙趕去正堂。

羅傢這次是舉傢搬到京城來,其實羅成章已經率先過來瞭,不過為瞭去衙門方便根本就沒住這兒。但是那處地界狹小,比不上這裡寬敞亮堂,所以她們都搬到這裡來。林海如也是剛一下瞭馬車就過來找她,宜寧看她豐腴幾分,人也比原來精神瞭不少。

林海如很高興地上前拉住她,看她有點瘦瞭,忍不住說:“……你這不是回去做英國公府的小姐瞭嗎,怎麼還是瘦瞭——難道是英國公府的飯菜不合胃口?”

“吃得挺好的,您放心。”宜寧忍著笑給她屈身行禮。

她很想看看自己那未謀面的弟弟,左看右看的卻沒有,問林海如弟弟在那兒。

林海如就說:“唉,你別看瞭。你弟弟半路叫人抱走瞭——”

宜寧有點疑惑,林海如就繼續說:“還不是你那林茂表哥。他剛下衙門就遇到我的馬車,非要把楠哥兒抱去,我讓乳母跟著去瞭。”

林海如的丫頭婆子正在安置東西,宜寧走到儀門,才看到羅宜憐也站在門口。

羅宜憐回頭看到宜寧,她穿著一件素白的湘群,依舊是我見猶憐的美麗,看起來比原來清瘦瞭不少,下巴尖尖的。

她給林海如屈身道:“太太,我先帶著姨娘去西院吧。”

林海如淡淡地點瞭點頭。

羅宜憐走的時候也沒有看宜寧一眼。

宜寧現在倒也不在意她瞭,淡淡地看著她走瞭。隨後低聲問林海如:“我聽說喬姨娘現在精神不太好?”

林海如帶著她進屋,跟她說:“為著給軒哥兒治病的事,喬姨娘傷瞭身子,老爺便不怎麼寵愛她瞭。後來喬姨娘誣陷你三哥害她……”說到這裡林海如頓瞭頓,“但是那時候你三哥就要科舉瞭,老爺怎麼可能讓她亂說這些,就把她關瞭起來。後來她終於乖巧瞭才放出來,現在她一看到你三哥就怕得發抖,其實大傢也知道……要不是因為她你怎麼會離開羅傢。你三哥肯定是為你懲治她,老爺其實也明白,但誰也不敢為瞭她去說你三哥半句。”

林海如說到這裡喝瞭口茶,叫婆子去把伺候羅慎遠的丫頭叫過來問話。

她又跟她說:“英國公府可好?我聽說英國公倒是很不錯的。”

宜寧隻挑瞭些好的事情跟她說,等那幾個丫頭過來的時候,林海如就問她們羅慎遠的事,讓宜寧避去西次間裡。宜寧在西次間裡卻能隱隱聽到她們說話,為首的那個大丫頭叫扶薑,膚色雪白,氣質柔順乖巧。她輕聲地道:“三少爺不要我們伺候床笫……不過奴婢們收拾房間的時候,就是昨晚,卻是能發現三少爺床上有……”

宜寧意識到她們在說什麼,突然覺得臉熱,讓珍珠去把西次間的槅扇關瞭,才什麼都聽不到瞭。可能是經過瞭昨晚的事,總覺得羅慎遠在她心裡也不單單是三哥瞭。

好一會兒林海如才進來,似乎是舒瞭口氣。眉開眼笑地叫宜寧出去吃她帶來的茶點。

宜寧卻吃得心不在焉,腦海裡總是想著剛才丫頭說的那句話。

這時候瑞香走進來瞭,給林海如屈身:“太太……林表少爺送小少爺回來瞭,小少爺正哭著找您呢!”

宜寧這才回過神來。

《首輔養成手冊(錦繡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