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沒有最好,隻有最合適

原來,你最後選定瞭要一起走下去,並真的在同行的過程中相扶相持、白頭到老的那個人,未必是這世上最好、最優秀的那個人,卻一定是最適合你的那個人。婚姻中,沒有最好,隻有最合適。

(1)

獨在異鄉的管桐也很想老婆——在他閑下來的時候。

可是,他能閑下來的時候實在是太少瞭。

白天,一場又一場的會議,落實上級的部署、傳達上級的精神……還是老一套,不過以前他是籌備會議的那一個,現在他是坐在主席臺上的那一個;當然也時常走走轉轉,視察下級單位、指導下級工作……不過以前他是走在領導身後的那一個,現在是走在眾人前面的那一個;也要批示下級的文件、拍板下級的請示……不過以前他是跑腿打雜的那一個,現在是在文件上簽名批示的那一個。

對於這種轉變,管桐不是沒有隔閡,但好在多年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所以很快就找到瞭感覺。或許是因為他給人打雜打慣瞭,又年輕,說話辦事便都很低調。“學習”二字常掛在嘴邊,很得前輩們的賞識——其實大傢都不傻,且不說得罪一個領導班子成員一點好處都沒有,就說人傢是從省委下來的,誰要是不識相,那不是找不自在?再說瞭,大傢也心知肚明:這種人不過是下來鍍鍍金,既然遲早要走,不如彼此都留個美好的記憶。所以管桐的初亮相,還算順遂。

他隻是很不喜歡晚上的應酬——從來的那天起,縣委、縣政府接風,分管單位聯絡感情,偶爾還有幾個舊相識,一定要把酒話當年。

“開會+喝酒”,幾乎已經成為管桐下派掛職期間的兩大任務。

管桐叫苦不迭——作為一個省委秘書,他以前的多半時間都是泡在辦公室裡,晚飯多是在省委辦公廳培訓中心的自助餐廳解決。喝酒的機會不是沒有,但還沒有達到“每日一酒”的地步。可這次下瞭基層,管桐算是見世面瞭。

按說管桐也算是北方海邊長大的,酒量還湊合,三十八度的白酒七兩左右或五十二度的白酒半斤左右,偶爾再加點六七十度的原漿,三兩之內也還能鎮定退場。可是就算有點底子,也架不住每天晚上一場酒,而且度數還一次比一次高!有時候管桐回到暫住的縣政府招待所,連衣服都不換就倒頭睡去,第二天醒來才匆匆洗澡,沖去一身的酒氣。

現在,管桐似乎有些瞭解,省委那種天天加班的生活方式,也是很健康的。

與此同時,這土地上的農民,也給瞭管桐深刻的印象。

因為時常要下去檢查指導工作,管桐便多瞭很多深入田間地頭的機會。其實這種機會對他來說毫不陌生,因為每年回傢鄉過年的時候,他總要站在田邊和鄰居們聊聊天。可現在不一樣瞭,他身邊前呼後擁著鄉鎮幹部、村支書,甚至還有縣電視臺的記者們。他的每一個微笑,他的每一次握手,都帶有濃厚的政治意味——在這樣的簇擁中,偶爾,他看著那些瑟縮著不敢上前的農民,內心都會有酸楚的感覺。

他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也是從這樣的土地上走出來的。如果沒有高考的成功,現在的他,也會在他們中間,帶著憨厚的笑容,有些畏縮地等待和一個自己眼中的大人物握手。他甚至能想到,多年來隻把時間用在讀書上的自己,都不會是一個好農民。

土地對他、對他身邊的很多農傢子弟來說——無論是考上大學的還是外出打工的——都已經很陌生瞭。

他熟悉的,隻是這些飽含風霜與褶皺的臉——他們那樣粗糙的手,養育瞭一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的國度,可是,他們自己卻被排除在城市裡便捷豐富的公共服務之外。

他是真的想為他們做點事,可是一個新來的副縣長,連縣政府的工作人員還沒認全呢,能踏踏實實撲下身子去做的,實在是太少瞭。

他承認,他是個俗人,也有點明哲保身的念頭,他總要觀望一下形勢,先找到能安身立命的一隅,再圖後效。

他的內心也充滿掙紮。

他知道,憑他自己的力量,也實在是改變不瞭什麼。

所以,在這樣陌生又充滿壓力的日子裡,顧小影,幾乎是他全部的陽光。

兩個月的時間裡,他們見面三次。雖然每次隻有匆匆的兩天時間,但他看著她興高采烈地說話的樣子,就覺得很溫暖。他微笑著看她眉飛色舞地給自己形容學校裡又有什麼笑話瞭、段斐的女兒會爬瞭、許莘和一個法醫相親瞭……他覺得果然是歲月靜好。

面對她的笑臉,他仍然沒有給她講自己的那些壓力與辛酸。

他沒法開口——雖然這些年裡他看上去鬥志昂揚、意氣風發,但實際上他心裡一直存有不願承認的自卑。看著那些並不如自己成績好,也不如自己素質高的同學一個個去瞭很好的單位,拿高薪、分大房子,動輒還能提一下自己的父親與某某領導過從甚密,自己又與誰誰的女兒是一個機關大院長大的舊友……他們有一個屬於幹部子弟的特定圈子,他們會對管桐表示客氣與尊重,但絕不可能真正把他當成自己人。

他也沒法開口——每當看見那些農村親戚們弱勢的生活窘境,他都很憋悶,心想偌大一個村子,為什麼就不能多幾個刻苦讀書的孩子,考上大學,留在城市裡,改變自己和傢庭的命運?一代沒文化,一代就過窮日子,過瞭窮日子,就更沒有力量重視教育,於是就世世代代窮下去……這是惡性循環,也像是一個讓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黑色詛咒。

他甚至不會忘記,蔣曼琳的母親那飽含憐憫與鄙視的目光。那目光像釘子,把他牢牢釘在無形的恥辱柱上,讓他記得,自己要往前走,每一步都要走好,哪怕付出再多的時間與精力,也要走得越來越好!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這也是他不願承認的動力之一。

以及,作為一個男人,他還要給他的妻子、孩子,創造更好的生活。

所以,在蒲蔭,他更不能輸。

他要開好每一次換湯不換藥的會議,要喝好每一場折磨肝膽的酒局,要處理好每一層人際關系,還要盡己所能地做好分內的工作……當然,如果運氣好,政績總會被上級看到,他的仕途會更加平坦——從他選擇瞭這一行開始,如果說他不在乎那些未來道路上的花團錦簇,那未免太虛偽瞭。

他要的,隻是盡可能地憑借自己的努力,在無愧於心的前提下,踏踏實實地走好每一步。

這些,他的妻子會懂嗎?

他猜——還沒等他說完,她就會無聊地打哈欠。

沒錯,他愛她。所以,還是不要告訴她瞭。

他這樣想,他的小影,是要活在陽光下的。她的生活不需要這種壓力,他便不需要人為地去增加這種壓力。

所以,後來我們知道瞭——如果說管桐有錯,那麼他的錯就在於,他很努力地想要給他的小妻子撐好那把遮風擋雨的傘,卻不知道,正是因為他沒做好天氣預報,他的小妻子才會從一開始就以為他隻是一朵小蘑菇。

(2)

步行街上的電影院門口,顧小影正給蹲在路邊等人的陳燁普及那個關於“你是小蘑菇嗎”的笑話。

顧小影彎下腰,表情很嚴肅:“話說,某精神病院有個老太太,每天都穿著黑色的衣服,撐一把黑色的雨傘,蹲在精神病院門口。”

陳燁捧場地點點頭。

“有個醫生就想啊,我要醫治她,就一定要從瞭解她開始。於是那個醫生也穿上黑色的衣服,撐起一把黑色的雨傘,和她一起蹲在門口。”

陳燁低頭看看自己蹲著的樣子,再抓抓自己的黑色T恤,想瞭想,還是決定繼續蹲著。

顧小影忍不住想笑,還是憋回去瞭,繼續講:“於是,這兩人就不言不語地蹲瞭一個月。到最後一天的時候,老太太終於開口和醫生說話瞭。她說:‘請問……你也是朵小蘑菇嗎?’”

“噗——”陳燁剛喝瞭一口礦泉水,全噴瞭,顧小影看看陳燁的樣子,哈哈大笑。

陳燁沒好氣:“顧小影,好幾個月不見,你見面就諷刺我。”

“你也真好意思說,”顧小影居高臨下地撇撇嘴,“你好歹也算是個人民教師,蹲在路邊太影響市容瞭吧?這裡是步行街啊,你就不怕有人從你面前路過,再扔給你個一元硬幣?”

“還不是你們這些不守時的女人禍害的?”陳燁牢騷滿腹,“說好瞭三點見面,結果三點鐘告訴我要晚二十分鐘。我等瞭足足四十分鐘後才告訴我要再晚十五分鐘,我又等,等得腿都抽筋瞭,再告訴我有急事暫時到不瞭……我欠你們的嗎?”

“果然是從國外回來的,”顧小影翻個白眼,“在咱學校念瞭四年書還不知道凡是美女都有遲到的習慣?看你就是活該,懶得理你,我去看電影瞭。”

“哎,等等,”陳燁按著膝頭站起來,看著顧小影問,“你怎麼一個人看電影?”

“我老公掛職去瞭,”顧小影抱著奶茶聳聳肩,“一個人也得看電影啊,不然生活多枯燥。”

“那我不等瞭,我跟你去看電影。”陳燁邁開步子就往電影院裡走。

顧小影大驚:“你不是還要等人嗎?我不耽誤你的時間,我還是自己看好瞭。”

“沒事,”陳燁皺眉頭,“都怪我媽打發我來相親,這種時間觀念也太讓人沒興趣瞭。”

“相親?”顧小影驚訝地張大嘴,“你也要相親?”

“這有什麼奇怪的?”說話間已經進瞭電影院,陳燁一邊看放映表一邊看看顧小影,“我為什麼就不能相親?”

“看來剩下的果然都是優良品種,”顧小影嘆氣,“許莘、江嶽陽、你……你們這種人都要相親,這什麼世道!”

“你看什麼電影?”陳燁對顧小影的感慨充耳不聞,隻是看著屏幕上不斷翻滾的放映表問。

“《忍者神龜》!”顧小影眼一亮,雀躍地指著屏幕。

陳燁點頭,遞錢過去買票:“我請你看吧。”

“那不行,我有會員卡,我刷卡,AA制。”顧小影邊說邊遞卡過來。

“顧小影,太矯情就沒意思瞭啊!”陳燁臉色一沉,伸手拿電影票過來,再把顧小影的手擋回去,瞪著她。

顧小影見風使舵,立即堆一臉笑容:“OK,算我欠你的,有時間的話請你吃飯。”

“沒問題,你記著履行諾言就行,”陳燁再嘆口氣,“顧小影,你還真是沒怎麼變。”

“那當然,”顧小影點點頭,表情真摯,“我一直都挺完美的,也沒有什麼發展空間瞭。”

陳燁撲哧笑出聲,轉身往放映廳走過去,不再理會這個不給陽光都能很燦爛的女人。

顧小影跟在陳燁身後,收起臉上的搞怪表情,心裡納悶地想:最近造什麼孽瞭,怎麼走到哪裡都能遇見他?

其實陳燁真無辜——他不過是回國辦理簽證的續簽手續,同時又被老媽抓來參與一場自己都覺得十分不切實際的相親活動。好在對方不守時,讓他避免瞭一次尷尬的見面,又恰好遇見瞭顧小影。

這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要說他倆沒緣分,他自己也不信。

隻不過,造化弄人,這種緣分註定有花無果,僅此而已。

黑暗中,他扭頭看看顧小影,見她睜大眼全神貫註地看著大屏幕。臉上變換著電影畫面所帶來的細碎光影,眼睛還是亮晶晶的,生動得一如往昔。

陳燁輕輕嘆口氣。

顧小影聽見陳燁的嘆息聲,但裝作沒聽見。

她把註意力集中在電影屏幕上,一手抓著爆米花,另一隻手輕輕撫在小腹上,在心裡說:寶寶,你看見瞭嗎,這就是媽媽最喜歡的忍者神龜——達·芬奇、拉斐爾、米開朗琪羅和多納太羅,多麼可愛而有力量的形象啊!可恨你爸爸那個沒文化的,居然還在電話裡問我忍者神龜是不是巴西龜……NND,我真以認識他為恥……等你長大瞭,媽媽帶你看好多好多動畫片,嗯,也帶上你爸爸,話說他這人都沒有童年的,居然連小鹿斑比都不認識,咱娘倆一起給他補補課……

多麼奇怪,在光線昏暗的電影院裡,顧小影居然第一次產生瞭這樣纏綿溫存的情緒。她似乎是第一次感受到,世界上有那麼一個小生命,雖然突如其來,卻全身心地依賴她……那是她的寶貝,是她和她愛的那個人,共同創造出來的小小奇跡。

這多美好……

結果晚上管桐打電話回來的時候,顧小影的情緒就很美好。

她無比膩歪地抒發瞭一通對管桐的思念之情,到最後管桐不僅想立刻回傢,心裡還湧動著一股內疚的情緒。

這本來真是個美好的晚上——直到顧小影講起自己和陳燁的偶遇。

管桐有點鬱悶:“老婆,你以後不要和他一起看電影瞭,這樣不好。”

“有什麼不好的?”顧小影一邊吃豌豆黃一邊問。

“你結婚瞭,你是有傢有口的人,怎麼能和別的男人單獨去看電影呢?”管桐就納悶瞭,顧小影怎麼就能認為這一切沒什麼呢?

“可是你以前不是說‘咬人的狗不叫,會叫的狗不咬人’嗎?”顧小影翻白眼。

管桐嘆口氣:“別自己罵自己玩,以後註意點兒就好瞭。”

“註意什麼?”顧小影有點不耐煩,“他過幾天就要走瞭,這一走可能幾年都回不來,不就是偶然遇見瞭才去看個電影嗎?有什麼大不瞭的。”

“是,我知道你們就是偶遇,可是萬一被別人看到瞭,影響不太好。”管桐還想擺事實講道理。

“註意?我要是早註意點,就不會讓你去那麼遠的地方!”顧小影冷笑。

“咱就事論事……”管桐話還沒說完就被顧小影搶白。

“就事論事我也不怕!不就是見面看個電影嗎?我問心無愧!我本來就是打算去看《忍者神龜》的,就算在門口沒有遇見陳燁,你能確保我進去後,坐在我旁邊的那個人就不是他嗎?管桐你真可笑,你怎麼就能把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都扯到一起?”顧小影氣得都想拿手裡的豌豆黃砸電視。

“現在風馬牛不相及的明明是你。我說你冷靜點,我也沒有別的意思……”結果這句話又沒說完就被打斷。

“沒意思別說瞭!”顧小影一聲咆哮,啪地掛瞭電話。

另一邊,管桐納悶地看看話筒,心想剛開始的時候明明好好的,怎麼就吵起來瞭呢?

思前想後,管桐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是有點吃飛醋的意思瞭——其實他也不想這樣的,他也不是沒見過陳燁,當然也很信任自己的老婆,可是怎麼就能吵起來呢?話說以前在G城的時候他也很佩服自己的豁達與寬容,也佩服自己從來不吃無聊的醋,可是現在這是怎麼瞭?是量變到質變發生瞭飛躍,還是離得遠瞭才容易胡思亂想?

管桐納悶地嘆口氣,心想,原來所謂的“眼不見心不煩”一點都不科學,應該說是“眼見心不煩,眼不見的煩死人”才對。

這一邊,顧小影恨恨地盯著電話,大口吃著豌豆黃,摸著肚子自言自語:“寶貝,你看見瞭吧,你爸居然敢吼我?我帶你去看電影,他居然吼我?”

正氣憤著,電話又響,顧小影火冒三丈地抓起電話吼:“管桐你給我滾得遠遠兒的,別煩我!我不認識你!”

“顧小影你大腦抽筋啊!”沒想到那邊爆發出更有力量的咆哮,“出大事兒瞭你快點給我滾過來!”

“許莘?”顧小影張口結舌,外加憤憤不平,“你幹嗎?我是孕婦哎,你不能好好對我說話嗎?”

“好好個屁!”許莘的吼聲中帶著哭腔,“我姐夫出軌,我姐快瘋瞭,果果一直在哭,我都忙不過來瞭,你快點過來幫幫我……”

“什麼?”顧小影以為自己耳朵壞掉瞭——許莘說什麼?孟旭出軌?段斐快瘋瞭?

蒼天……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啊!

(3)

顧小影一路上都在想,絕對是自己聽錯瞭!

孟旭……那不是別人,那是新好男人孟旭啊!那是足以給多少男人做范例的孟博士啊!他和段斐也是兩情相悅走過來的,他們現在還有個多麼可愛的女兒!他怎麼可能出軌?

可是又不由自主想到不久前在必勝客看見的那個女孩子——年輕、漂亮,和孟旭坐在一起的時候,笑容純凈燦爛,這樣的女孩子,會是第三者?

如果讓孟旭出軌的真是曾經見過的那個女孩子,那當初自己的沉默,究竟是一種慎重,還是一種縱容?

可是無論此女是否為彼女,她顧小影都不能再開口問瞭,因為隻要她開口,無論是慎重還是縱容,便都成為加劇這種絕望與矛盾的催化劑——因為即便一個女人能承受一場真相大白後的昭然若揭,她也無法承受一場時間久遠的明目張膽……

顧小影一路上大腦飛快地運轉,可是越轉腦子就越亂,到藝術學院後她匆匆下瞭出租車,快步跑向段斐傢。可是剛走到段斐傢門口,就聽見裡面傳來果果的哭聲。顧小影心一驚:難道真出事瞭?

顧小影來不及多想,急忙拍門。沒拍幾下門就打開瞭,入眼就是許莘紅紅的眼圈,顧小影心裡一沉,急忙進屋。

屋子裡已經亂套瞭。

嚴格地說,本該在桌子上的,比如杯子、盤子、花瓶……現在都在地上;本該在地上的,比如拖鞋、笤帚、紙簍……現在都在沙發上或桌子上。裡屋的果果正在號啕大哭,許莘急忙沖進去哄,可是沒有效果。外屋裡,段斐像是什麼也聽不到似的,趴在餐桌上一動不動。孟旭則靠墻坐在墻角處的地板上,低頭一口口地抽煙。

顧小影瞪大眼——這似乎還是她第一次看見孟旭抽煙!原來,孟旭也是會抽煙的!

或許是聽到瞭有人進來的聲音,段斐抬起頭,顧小影看見段斐哭腫的眼睛就驚呆瞭——這到底要多麼大的委屈,才能讓一個女人哭成這樣?

看見是顧小影,段斐剛剛停下的淚水又湧出來。顧小影急忙往前走幾步:“師姐,你沒事吧……”

“小師妹,讓你看笑話瞭,”段斐很努力想要平靜下來,可是很難,她的眼淚還是成串地往下掉,“莘莘不該叫你來的,你還懷著孕。”

顧小影看得心驚膽戰,趕緊走到她身邊坐下:“有誤會吧,師姐,說開瞭就好瞭,你得給姐夫個解釋的機會……”

“誤會?”沒等顧小影說完,段斐就冷笑,“你問問他是不是誤會?”

顧小影抬頭看看孟旭,卻見孟旭還在低頭抽煙,一聲都不吭。

“我腦子裡很亂,小師妹,”看見孟旭那副樣子,段斐終於不抱任何希望地低下頭,語氣疲憊而頹喪,“你們回去吧,讓我想想,想想該怎麼辦……”

顧小影和許莘就這麼被段斐趕出門。

走的時候果果還在哭,而且眼見著嗓子就要哭啞瞭。顧小影心疼得要命,許莘恨不得能帶著果果一起走,可段斐還是面無表情地把兩人推出門去。

許莘站在段斐傢門外,看看已經合上的大門,聽著果果的哭聲,無力地蹲下去,抱住頭,絕望地低聲說:“小蒼蠅,怎麼辦,連姐夫那樣的男人都會出軌,我們還能怎麼辦……”

顧小影看看段斐傢的門,再看看縮成一團的許莘,張口結舌。

這一晚上的信息量太大,她第一次覺得憑借自己的智商,似乎有些無法消化。

據許莘後來的復述,事情是這樣的。

因為段斐所在的理工大學要給所有教師公寓改裝電表,恰好在休產假的段斐就準備去自傢出租的那間房子裡視察一下,捎帶和自己的房客交代辦理電費卡的事宜。放在以前,因為房客是孟旭的學生,所有聯系都是由孟旭完成的。但這一次,不知道為什麼,段斐突然覺得很想去看看房客們有沒有把自己的房子搞得亂七八糟,好歹也行使一下房東的監管權,便沒打招呼,就揣上備用鑰匙去瞭位於理工大學教師一宿舍的那套房子裡。

也就是在那裡,在七月灼熱的氣溫下,當段斐用備用鑰匙打開門後,她竟然看見臥室床上那糾纏在一起的身影,是她至愛的丈夫以及一個起碼小他十歲的女孩子!

段斐頃刻間崩潰瞭!

也是到這時她才知道,原來,租這套房子的根本不是兩個女生,而是僅有一個女生——是的,段斐認識她,她叫伍筱冰,二十二歲,美術史專業學生,開學就要升大四。她甚至記得孟旭說過,伍筱冰天資聰穎,已經準備報考孟旭的研究生!

那一刻,看著床上男女驚恐的目光,段斐恨不得挖掉自己的眼!她恨不得把已經看見的一切當做一場幻覺!

床上的人在段斐推門而入的瞬間回頭,就在看清來人面孔的剎那,女孩子憑本能一邊尖叫一邊驚恐地拉住涼被,想要裹住自己的身體。可是還沒等她把被子拽過去,段斐快速伸出手,猛地一使勁,“刷”地就把被子掀翻在地!

一瞬間,男人的身體、她最熟悉的那個男人的身體,連同女孩子光潔白皙的皮膚一起映入段斐的眼簾——多麼年輕的身體啊,那樣青春勃發的胸脯驕傲地挺立著,那樣平坦的小腹,連同纖細的腰肢、修長的雙腿一起,在陽光照耀下熠熠發光!

可是多麼奇怪,那一瞬間,段斐想到的不是憤怒的聲討,而是很久前她和孟旭的對話。

她曾問他:“你覺得什麼樣的女人最美?”

孟旭似不經意地回答:“年輕吧,年輕的就是美的。”

段斐笑:“總有一天我也會變老的。”

他輕輕吻一下她的臉頰,在她耳邊說道:“怎麼會?你在我心中永遠是最美的。”

……

段斐真想仰天大笑——這是多麼理直氣壯的欺騙與多麼光鮮亮麗的謊言,可是,為什麼,曾經她還覺得如此甜蜜、如此幸福,她甚至恨不得向全世界昭告她的完滿!

是的,她的人生如此完滿——還不到三十歲,找到好工作瞭,考上研究生瞭,分房子瞭,結婚瞭,有孩子瞭……丈夫出軌瞭。

別人傢有的,她都有;別人傢沒有的,她也有瞭!

可是,這是多麼蒼涼而絕望的擁有——在這個下午,在最好的陽光下,上天,你為什麼要讓我看見這樣一出骯臟的劇目!

段斐終於抱住自己的頭,用是剛才女孩子幾倍的音量尖叫:“啊——”

許莘說得沒錯,段斐真的快要瘋瞭。

她瀕臨崩潰的邊緣,她隻要閉上眼,就能想象伍筱冰美麗的身體,就能想象他們糾纏在一起的場景,還有當她推開臥室門的一剎那,他們倏然間分開時的倉促、惶恐、憤怒、驚懼……

那變幻莫測的表情,怎麼可能出現在她溫文爾雅的丈夫臉上?

這不可能!

段斐筋疲力竭……她不知道,現在,她要怎麼辦?

隨後的四十八小時,是段斐生命中最艱難的四十八小時。

顧小影和許莘一律被她拒之門外,雇來的保姆也被通知休假——她傢就好像一個與世隔絕的密閉空間,除瞭果果的哭聲,任何聲音都沒有。

她不吃不喝,除瞭給果果喂奶、換尿佈,她也不怎麼動彈。她就那麼靜默著,和孟旭對峙瞭四十八小時。

可是,四十八小時過去,孟旭連一句話都沒有說。

沒有解釋,沒有道歉,更沒有爭辯。

他就好像固化的石膏,靜默於屋子的一角,周圍落滿瞭煙蒂。

四十八小時後,那是一段段斐今生今世都不會忘記的對話。

是段斐先開口的。

她說:“孟旭,我們不要離婚。”

孟旭有些愕然,抬頭看看段斐。兩天沒有梳洗,他的頭發凌亂,胡楂也生瞭出來。他的眼睛通紅,手指間還夾著香煙,在空氣中裊裊的飄散。

段斐深吸一口氣說:“果果還小,我們不能離婚,不能讓果果從懂事起就沒有爸爸。之前的一切,我們忘記。”

她說得那麼艱難,可是,從神情上來看,又是那麼的決絕。

這是她能做到的一切瞭。

這是她能為女兒做的一切瞭。

哪怕,她看見孟旭就覺得惡心,哪怕她從此無法與這個男人過正常的性生活,她都決定為瞭女兒,忍氣吞聲。

所以,她便沒有想到,孟旭會斬釘截鐵答復她:“不用瞭,我們還是離婚吧。”

那一瞬間,天崩地陷!

她會永遠、永遠記得,孟旭在被自己的老婆捉奸在床後,還能說出口的那些控訴。

他說:“斐斐,不是你不好,而是你太好瞭,你好得讓我追不上。你永遠在我前面,我看見你就像有瞭主心骨,任何事情,如果不聽聽你的意見,我就擔心會搞砸。或許搞砸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被你知道後一定又是一番思想政治課,你會從原理講到方法論,從深挖我出錯的原因分析到將來一切類似情況的應對辦法……斐斐,咱們結婚這些年,與其說愛你,不如說我怕你。”

他還說:“伍筱冰,她哪裡都不如你。她沒有你聰明,沒有你優秀,她甚至也沒有你漂亮。可是,她全身心地信任我,她相信我說的就一定是對的。她甚至堅信我可以給她一個美好的未來……斐斐,這樣的信任,我逃不掉。”

他甚至可以那麼坦然地說起自己的女兒:“果果可以跟你,我沒有意見。好在咱們各有一套住房,分開瞭也不會沒有地方住。你的那套房子,我會讓筱冰盡快搬出來,然後找工人給你重新粉刷。至於果果的撫養費,我會支付到她年滿十八歲。”

最後,他那麼鎮定而決絕地說:“斐斐,其實你我都知道,就算咱們強扭在一起,以後的日子也是如履薄冰。人生太短暫瞭,與其別扭而忍耐地生活,不如分開來,重找一片天地。這些年,我很感謝你對我的幫助,可是說真的,其實誰都不可能為對方改變很多,誰也不該強求對方改變很多的。”

他說:“斐斐,你多保重。”

(4)

段斐就這麼離婚瞭。

從孟旭的東窗事發,到段斐的凈身出戶,前後隻用瞭不到一周的時間。

離開的那天,段斐站在藝術學院三公寓樓下,低頭看看身邊的嬰兒車,要很努力,才可以不哭。

她突然想起,十九歲那年,她走進藝術學院的時候,隻帶瞭一個行李箱。而現在,二十九歲的時候,她離開瞭,身邊也隻有一件行李,就是果果。

她最後一次仰頭看那座生活瞭三年的教師公寓樓,再環視四周的學生公寓、學生餐廳、圖書館、籃球場……她不知道下一次有勇氣走進這個校園,將是什麼時候的事。

但她知道,這裡,是她青春開始的地方,也是她青春終結的所在。

十年,她把所有的希冀與憧憬,都埋葬在這裡。

那天天真熱,可是段斐從來沒有像那一天那麼冷過。

她沒有回自己在理工大學的宿舍——她隻要推開門,就會想起那對糾纏在一起的男女,還有被子掀開的一瞬間,那兩具赤裸的身體。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樣面對那間永遠都不想再走進去的房子,所以,許莘租住的那套兩室一廳就成為段斐和果果的避難所。

許莘以最快的速度把客房整理妥當,又把前一天已經從段斐傢運來的關於果果的一切用品擺放到位——她問瞭該怎麼給孩子沖泡奶粉、換尿佈、洗澡,但關於這場婚姻的事,她隻字未提。

顧小影沒有去幫忙收拾房間,因為那天早晨她吐瞭個天昏地暗,終於開始體會妊娠反應的痛苦,一個人在傢面容憔悴地癱軟成一團。

中間許莘打電話過去,聽到顧小影有氣無力的聲音,心裡很擔心。可是回頭看看傢裡那個總是目光空洞的女人和哇哇大哭的孩子,她不知道如果自己離開瞭,會不會發生什麼意料不到的事。

糾結瞭很久,許莘終於還是打電話給顧小影:“小蒼蠅,馬上收拾東西,來我傢。”

“啊?為什麼?”顧小影剛吐完一輪,腦子還發暈,“你姐姐不是在你傢嗎?”

“你們倆都讓人放心不下,”許莘拿著手機,在陽臺上焦躁地走來走去,“我跟你說,動作快點,你來和我一起住,幫我看著我姐。不管怎麼說你是孕婦,她就算照顧你的情緒也不會有什麼反常反應。再說我姐做飯的手藝不錯,剛好可以給你補補營養……”

“哎喲姐姐你饒瞭我吧,”顧小影呻吟,“我現在哪裡都不想去,我快吐死瞭。我後悔瞭,我真後悔留下這個小東西,我好痛苦啊!許莘你都不知道,我這屋子裡黑燈瞎火、冷鍋冷灶,可是我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我傢燈火通明、飯菜飄香,”許莘斬釘截鐵,“你現在還有沒有出門的力氣?”

“沒有。”顧小影哼哼唧唧。

“那好,你等著,我過會兒到你傢,”許莘啪地掛瞭電話,轉身看看正抱著果果發呆的段斐,走近瞭輕聲問,“姐,小蒼蠅吐得很厲害,你有經驗,能不能陪我去看看她?”

段斐從空洞得近乎呆滯的狀態中回神,很努力地集中瞭一下自己的意識,才答:“好。”

許莘松口氣,伸手接過果果:“你換件衣服吧,咱們這就去。”

兩人出門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暑氣微微有些減弱,可是氣溫仍舊很高。許莘和段斐抱著果果直奔顧小影傢,門一打開,涼氣呼啦一下子沖出來。

許莘當即怒瞭:“顧小影,你是孕婦!把空調溫度調這麼低,你想感冒嗎?”

段斐也皺眉頭:“小師妹,你還沒告訴你老公懷孕的事?”

顧小影趴在沙發上嘆氣:“不想告訴他。”

“你不能任性,這孩子又不是你自己的,”段斐說這話的時候又有些心酸,她摟著果果坐到顧小影身邊,“那你先去和我們一起住吧。”

“不用瞭,師姐,”顧小影擠個笑容,“我明天開始忙教學評估,打算住在新校區。要是住你們那邊,坐班車也不方便。”

“你都這樣子瞭,還忙什麼教學評估?”許莘很憤怒,“你就不能請假嗎?咱系離開你還能不轉嗎?”

“可是我總得找點事情轉移註意力,”顧小影終於忍不住,她摟住許莘的胳膊,眼淚撲簌簌落下來,“我撐不下來瞭,我吃什麼吐什麼,從早晨到現在就沒停過……前幾天隻是胃口不好,我還以為我會好運氣到沒反應呢……現在我真受不瞭瞭,我後悔瞭……”

“所以你身邊更得有人照顧著!”許莘眼圈也紅瞭,“至少也得有個做飯的人,不然你吐成這樣,營養跟不上,孩子怎麼辦?”

“我明天就給管桐打電話,”顧小影哽咽著,伸手擦把眼淚,努力讓自己的語調輕松一點,“你們先回去吧,我去睡會兒。”

拗不過她,許莘終於長嘆口氣:“小蒼蠅,你這樣,怎麼能讓我們放心?”

說話間,段斐已經抱著果果去廚房轉瞭一圈,再出來問:“小師妹,你傢的米放在哪裡?我給你熬碗粥。”

“冰箱旁邊的櫃子裡,”顧小影靠在沙發上,疲憊地抓住許莘的手,“謝謝你們。”

許莘鼻子一酸,沒有回答。

顧小影終究還是沒有隨許莘回傢。

不僅如此,第二天一早,她還在吐得昏天黑地後沒有忘記去趕班車。

上車前居然遇見瞭孟旭,顧小影懶得看他,直接從他身邊擦肩過去,到前排找瞭座位坐好。孟旭看見顧小影的反應還有些發怔,他沒想到顧小影居然這麼平靜地就放過他瞭,他還以為以顧小影的脾氣,不把他罵到狗血淋頭絕對不會罷休。不過到後來,看看顧小影靠在座位上昏睡的樣子,孟旭作為過來人也多少猜到一些——或許她不是不想罵他,她隻是自顧不暇。

孟旭略松一口氣。

說良心話,孟旭的確是心虛的:盡管他終於邁出瞭離婚這一步,但這本來也的確不在他的計劃之內。所以,他自己也有些回不過神來。

昨夜夢醒,他甚至有些納悶:段斐呢?半夜三更的,她不在傢,去哪裡瞭?

要反應很久才想起來,他們離婚瞭。

或許,這就是離婚太果斷所帶來的後遺癥——他們彼此都還沒有適應、甚至從未想過這種離開彼此的日子,究竟是怎樣的滋味。

他並不見得多麼愛伍筱冰,可他需要一種自我滿足感。

這些年,他在段斐身邊,似乎已經自然而然地放棄瞭作為一個男人的話語權。

段斐太能幹,裡裡外外一把抓,他開始的時候也得意於這樣的不操心狀態,可是時間久瞭,他甚至有些懷疑——他對於這個傢庭的貢獻,是不是隻有一套房子和一顆精子那麼簡單?

伍筱冰就在這個時候出現。她代表的,是青春洋溢、如花美貌、全心依賴、無條件信任……對於這些,孟旭無力抵擋。

其實,出軌的日子很累——要遮遮掩掩,要弄虛作假,可是那些誘惑依然令他沉淪其中,無法自拔。

明知是毒,卻寧願飲鴆止渴——也不是沒有想過東窗事發的那一天,可是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真到瞭那一天的時候,他比自己想象得還要決絕。

……

顛簸的班車上,孟旭終於疲憊地閉上眼,他想:算瞭,就這樣吧,既然敢於離婚,也就不怕人們知道。無論是顧小影,還是許莘,或者別的什麼人……她們願意去添油加醋,也就隨她們吧。

七月的早晨,陽光已經開始散發灼熱的威力,可是無論顧小影還是孟旭,都沒有感覺到絲毫的暖意。

(5)

上午,顧小影又吐瞭兩次。

第一次是上午九點多的時候,大傢正在給卷子補分,顧小影突然就沖出辦公室,直奔洗手間。江嶽陽看見瞭,有點擔心地追出去,在盥洗室外聽見嘔吐聲的瞬間,恍然大悟。

可是他又不方便進去幫忙,隻好在外面走來走去,趁走廊上沒有別人的時候往裡面喊一句:“顧小影,你沒事吧?”

可是回答他的隻有越來越有氣無力的幹嘔聲——顧小影是真顧不上回答他瞭,她幾乎快要把頭埋進盥洗池,兩手隻是憑本能抓緊盥洗池的邊緣。她覺得胃裡好像有一股氣體沖上來,可是又吐不出去,嗓子沙啞而疼痛,腦袋脹脹的,眼球都快要爆開來,腿發軟,全身上下都在不斷地轉圈。眼淚不知不覺就掉下來,似乎這時候才知道,吐到想哭是什麼感覺……

終於等到身上恢復瞭一點點力氣,顧小影硬撐著洗瞭把臉,慢慢走出洗手間。

一出門就看見江嶽陽緊張地迎上來,一邊扶住顧小影一邊有些躊躇地問:“你——懷孕瞭?”

“你說呢?”顧小影揚起蒼白的臉,努力笑笑,“別擔心,我有慢性腸胃炎。”

江嶽陽看看顧小影那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懷疑地看著她:“真的?”

“真的。”顧小影點點頭,感覺自己又有瞭點力氣,“我想去買點點心吃,江老師,你先回去吧。”

“現在是暑假期間,學校裡的超市都不營業,”江嶽陽沒好氣地看著顧小影,“隻要你能管住你那張嘴,這個世界就會和平很多。”

“哦,”顧小影乖乖地點點頭,“那我回辦公室喝點熱水。”

“顧小影,你真不讓人省心,”江嶽陽嘆氣,“真不知道我師兄怎麼就放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

顧小影聽見這句話,眼圈又有些泛紅,可是眼淚被憋住瞭,沒有掉下來。

她還在心裡想:懷孕後,自己似乎越來越愛掉眼淚瞭。

似乎,從來都不像現在這樣,覺得如此委屈。

第二次嘔吐的時候,江嶽陽都有些急:“顧小影,去醫院吧,打兩支吊針就好。”

“不去,”顧小影有氣無力地趴在辦公桌上,“吐一吐就好瞭。”

“我真讓你活活急死,”江嶽陽看顧小影難受的樣子也急得轉圈,“你不能諱疾忌醫。”

“我回宿舍睡一覺,”顧小影撐起自己,擺擺手,“睡醒瞭再來幹活兒。”

“你別管這邊瞭,先睡夠瞭再說吧,”江嶽陽跟在後面補一句,“有事給我打電話。”

“好。”顧小影扔下一個字,轉身出瞭辦公室的門。

顧小影這麼一路昏昏沉沉地往教師公寓走——因為太過虛弱,所以她便忘記瞭,從教學樓通往教師公寓的“Z”形走廊上,是有兩級臺階的。

一切都在瞬間發生——天旋地轉間,顧小影砰地一下子,絆倒在臺階上!

那一剎那,顧小影下意識的反應是去捂肚子,可是來不及瞭,她的手和身體一起落地,不過一秒鐘的時間,刺痛沿神經末梢上行,顧小影連一聲痛呼都沒來得及發出。

幾秒鐘後,顧小影終於漸漸找回自己的手腳,她急忙爬起來往肚子的方向看——謝天謝地,她沒有在地面上看見任何血跡……

顧小影的一顆心,終於漸漸落回到原處。

也是到這時,她才看見自己手掌和臂肘上的擦痕,很嚴重,已經滲出血來。不過比起剛才所想到的最壞的結果,這點擦傷顯然已經算是萬幸瞭。

顧小影長長舒口氣,慢慢站起來,一步步走回瞭教師公寓,換好睡衣,倒頭就睡。

睡著前她輕輕撫摸自己的小腹,輕聲說:寶寶,對不起,讓你受驚瞭。你讓媽媽睡一覺,睡醒瞭就給你爸爸打電話,這次,不管是你奶奶來,還是你爸爸親自回來,媽媽都絕不瞞著他們瞭。媽媽好累,撐不下去瞭,媽媽是廢物,你不要笑話媽媽……媽媽現在才知道,電視裡的那些軍嫂還真是夠不容易的,一個女人,帶著個孩子,在最不舒服的時候,要用怎樣的信念,才能讓自己覺得不孤獨?

顧小影終於在這樣的自言自語中昏昏睡去。

顧小影一覺睡到晚上。

醒來的時候,是因為一陣鉆心的疼痛,自下而上,一下下把她從沉睡中敲醒——也是醒來時才發現,自己早已經蜷縮成一團,手裡抱著的毛巾被正緊緊抵在小腹處,有濕而滑的液體,緩緩地,從她的身體裡流出來。

顧小影瞬間清醒過來,惶惶地伸手出去摸一下,再有些顫抖地打開床頭燈——當那片鮮紅色映入眼簾的剎那,顧小影的大腦轟的一聲就爆炸瞭!

120——這是顧小影當機立斷所撥打的第一個電話,而第二個就是管桐的手機號,可惜,打不通。

深夜,當顧小影被抬上救護車的時候,她知道,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後來的事情,顧小影記不清楚瞭。

她隻記得那樣鈍而沉重的疼痛一點點蠶食著她,穿白袍的醫生焦急地問:“你傢屬呢?”

她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

她就這麼失去瞭她的第一個孩子——當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已經被送入病房。她呆呆地躺在病床上,清楚地感受到小腹一跳一跳地疼,全身都發冷……

她強忍著哭聲,一遍又一遍給管桐打電話,可是沒有人接聽。

顧小影內心的絕望在一點點脹大,她隻是憑慣性使勁按著重播鍵,她的腦海中似乎有個絕望的聲音在喊:管桐,你接電話,你快點接電話……管桐,你快點接電話……

她看不見自己此時此刻的樣子:黑暗裡,女人慘白的臉,在手機背景燈的映襯下越來越淒涼,她的臉上有自己所看不見的憤怒與執拗——這執拗撐著她,讓她睡不著也倒不下去。

她是真的無法閉眼——她隻要一閉眼就能看見一個小孩子,還沒成型、那麼弱小而柔軟的一團,哭著問她“媽媽你不要我瞭嗎?你從來都不想要我對不對”……

眼淚不停地湧出來,她的兩隻手開始哆嗦,卻仍然努力抓住手機,努力打電話,一下下,用瞭死力地按著按鍵,心裡幾乎在號叫:管桐,求求你,接電話吧!我們的孩子,他沒有瞭……

他依然不接聽,她就給他發短信——

“你在幹什麼,你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

“我有事找你,速回電。”

“一個小時瞭,求求你,給我打個電話吧。”

“管桐,你再不接電話咱們就離婚!”

“管桐,你到底在幹什麼?我最後說一次,我有急事找你,你速給我回電話!”

……

她顧小影從來沒有像這一晚這樣歇斯底裡。

哪怕吵架、哪怕動手,她都從來沒有這樣絕望過!

終於,到凌晨四點多的時候,管桐的電話中出現瞭“對方現在不方便接聽”的機械女聲,顧小影好像看見瞭曙光——這說明管桐不是沒聽見手機響,他是拒接?

此時的顧小影已經來不及思考管桐為什麼拒接,她隻是努力撐住一晚上都沒有休息的疲憊身體,在抽搐著的疼痛中,繼續不停地打電話!

她已經記不起,這是她這個晚上第幾百次還是幾千次打管桐的電話,但是她確定,管桐的手機還有電,隻要還有最後一點電量,她就要努力把電話打通!!

她要告訴他,在過去的這一個晚上裡,她失去瞭什麼,他們失去瞭什麼……她需要他,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需要他!

帶著這樣的信念,顧小影終於在凌晨五點半打通瞭管桐的電話。

可是她永遠會記得管桐在她還沒來得及說話的時候,憤怒的咆哮:“顧小影,你有完沒完瞭?我今天很忙,沒時間給你打電話,你不要妨礙我工作!”

顧小影的心臟,瞬間沉入冰窖。

那一路墜落的失重感,讓顧小影努力張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然後,她聽著聽筒裡清晰的忙音,眼淚一顆顆,落到還蒸發著消毒水味道的被套上。

心如死灰。

(6)

周六早晨七點半,許莘傢的門鈴響起時,許莘幾乎瘋瞭!

前一晚加班到凌晨兩點,剛睡下沒多久就聽見門鈴不間斷地響,讓許莘恨不得拿著菜刀上場——見人砍人,見鬼砍鬼!

她怒氣沖沖地跳下床去開門,門一打開,赫然就看見顧小影站在門口:她身上的睡衣皺巴巴的,頭發也沒梳好,臉色煞白,整個人都輕飄飄的,好像隨時要倒下……

許莘嚇瞭一大跳。

她急忙把顧小影扶進屋,在沙發上坐下,聲音都有點哆嗦:“怎麼瞭,發生什麼事瞭?”

顧小影還是哭,不說話。最可怕的是連哭聲都沒有,隻有眼淚噼裡啪啦地往下掉。

許莘擔心極瞭,伸出手緊緊抱住顧小影,輕輕拍她的背:“好瞭好瞭,親愛的,沒事瞭,在我這裡就沒事瞭,告訴我,發生什麼事瞭?管桐欺負你瞭嗎?我去揍他!”

看顧小影不說話,許莘火冒三丈:“真是管桐?他造反瞭啊!你給我說說怎麼回事,明天我就找人給他套上麻袋,扔護城河裡去!當官有什麼瞭不起,我不給他點顏色看看我就不姓許!”

可是顧小影還是哭,許莘第一次覺得手足無措瞭。

八點多,顧小影在痛哭四十分鐘後,終於收住眼淚,開口瞭。

她哽咽著說:“孩子沒瞭。”

許莘瞪大眼,倒抽一口冷氣。

顧小影甚至擠出一個苦笑:“昨晚的事情,肚子疼,我就打瞭120。”

許莘眼圈紅瞭,心疼地抱緊顧小影。

她聽見顧小影嘆氣,語調是止不住的淒涼:“我從手術結束後就給他打電話,他的手機都不通。今天早晨好不容易通瞭,我還沒說話,他就罵我,說我幹擾他工作,然後就掛斷瞭……”

許莘忍不住開始磨牙,轉身拿起電話開始撥號,顧小影愣一下,問:“你找誰?”

許莘翻個白眼:“放心,我沒打算聲討你老公。我們下午還要加班,我請個假陪陪你。”

電話很快就接通瞭,顧小影縮在沙發裡看著許莘打電話,突然覺得很困。

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好像她都沒怎麼睡覺。

想到這裡,顧小影覺得自己的頭開始變得沉重起來,眼前的許莘也開始模糊,然後……然後她就睡著瞭!

於是,等許莘打完電話轉回身時,就瞠目結舌地看見顧小影倒在沙發上,抱著一個軟軟的大抱枕,睡得正香。

如果放在以前,許莘會對顧小影這種隨時隨地都能睡著的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並羨慕得咬牙切齒,可是現在,她突然覺得心酸。

她輕手輕腳地回臥室,取過被子給顧小影蓋上,然後輕手輕腳地出門,準備去小區外面的菜市場買隻雞,回來燉鍋湯。

路上遇見熱心的物業大叔,大叔還笑她:“丫頭你又去相親瞭?”

許莘好脾氣地答:“不去瞭,這輩子都不打算相親瞭。”

大叔一邊澆花一邊笑:“不至於吧,改天大叔給你介紹個好的。”

許莘笑笑走開,一邊走一邊想:相親不是為瞭結婚嗎,可是現在看看顧小影,誰還想結婚,誰又敢結婚呢?

下午的時候,顧小影餓醒瞭。

真是餓醒的——她已經連續四頓飯都沒吃,又做瞭流產手術,元氣大傷。胃扭著疼,加上小腹的抽痛,顧小影醒來的時候眼前都蕩漾著一片淺淡的綠色。

好不容易撐著爬起來,顧小影向來靈敏的鼻子在最短時間內嗅到雞湯味,她眨眨眼,迷迷糊糊喊一句:“師姐?”

“我姐昨天晚上帶果果回娘傢瞭,”許莘聽見顧小影的聲音,從廚房走出來,嘆息,“好在現在是暑假,學校裡人不多,不然他們離婚的消息肯定是一場軒然大波。”

許莘手裡還拿著大湯勺,說著說著就忍不住磨牙:“孟旭——我真是想不到,他居然能和自己的學生搞到一起,小蒼蠅,你說他怎麼不去死……”

最後這幾個字真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顧小影嘆口氣,又抓住被子躺下去。這次她沒睡,而是瞪大眼看著天花板,眼珠一動也不動。

許莘看看顧小影的樣子,也忍不住長嘆口氣。她走過去打開電視,再順手把遙控器扔給顧小影:“看電視吧,再過半小時就可以吃飯瞭。”

可顧小影還是一動不動地看著天花板,她的臉白得近乎透明,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臂毫無血色,連指甲上都是一片淺白。許莘張張嘴,可是什麼都沒說出來,終究還是一言不發地轉身回瞭廚房。

一時間,屋子裡安靜得隻剩下砂鍋“咕嘟咕嘟”的響,還有電視裡新聞女主播字正腔圓的播報:昨晚十一時許,省道304線蒲蔭孫村段發生特大交通事故,造成十六人死亡,十二人重傷……

聽到“蒲蔭”這個名字的一瞬間,顧小影的目光亮瞭一下,然而很快又湮滅下去。許莘在廚房裡一邊燉湯一邊想,如果說段斐的婚姻栽在男人不靠譜上的話,那麼顧小影則是栽在男人太靠譜瞭——太靠譜的男人,往往屬於事業、屬於前程,說得再高尚點還屬於當地群眾,然而,卻不再屬於他的老婆、孩子瞭。

“起來起來,別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許莘燉好湯端出來,一邊收拾餐桌一邊沖顧小影嘟囔,“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命,連我媽都沒喝過我燉的湯。”

“啊?”顧小影終於動動眼珠,扭過脖子看看餐桌上的湯,心虛地問,“那我可不可以還是把這個品嘗你手藝的機會留給你媽?”

“不可以!”許莘翻個白眼,手拿湯匙威脅顧小影,“想吃飯就快點爬起來,不想吃就餓著!”

“我是病人!”顧小影仰頭哀號,“我很痛苦!”

“痛苦個屁!你隻要病的不是嘴,就比沒病的還精神,”許莘不客氣地掃一眼顧小影,“抓緊過來吃飯!”

“你們都虐待我……”顧小影哼哼唧唧地掀開被子爬起來,再捂著肚子跋涉到餐桌前坐下,可是剛端起碗,就真的有眼淚撲簌撲簌地掉下來!

許莘嚇一大跳,急忙放下手裡的湯碗:“小蒼蠅,你別嚇唬我,我跟你開玩笑的,我就是想活躍一下氣氛。”

她趕緊站起來走到顧小影身邊:“你哪裡不舒服?要不你還是去躺著吧,我喂你啊!”

她扶住顧小影的胳膊,想要把她攙起來,可是沒想到,顧小影緊緊抓住她的手,然後撲進她懷裡,痛哭失聲!

許莘愣住瞭,幾秒鐘後,鼻子也禁不住酸起來。

她聽見顧小影在她懷裡哭著說:“我不是沖你,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我真的難受,不是身上難受,是心裡難受……”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莘莘,我遭報應瞭,都是因為我一開始不想要這個孩子,他才離開我……”

“胡說八道!”許莘也略有些哽咽,緊緊摟住顧小影,“沒什麼報應不報應的,這是個偶然事件。”

顧小影索性放開喉嚨哭:“嗚嗚……我後悔瞭,我應該對他好一點的,嗚嗚……這是我的孩子,他爸爸不要他,可是還有媽媽啊!嗚嗚……”

“他爸爸也沒說不要他,”許莘輕輕拍拍顧小影的肩膀,語氣傷感,“他爸爸太忙瞭……”

“我好難受啊,莘莘,我好難受……”顧小影哭得聲嘶力竭,“他在的時候我嫌他麻煩,我吐得天天哭,可是他走瞭我更難受,那是我身上的一塊肉啊!你都沒看見,那是我的血肉啊!”

號啕大哭著的顧小影幾乎把整個人都掛在許莘身上,她緊緊抓住許莘的手臂,用史無前例的大力氣,似乎這樣就可以宣泄某種委屈和痛苦。

許莘疼得皺眉,可還是忍住瞭,她隻是抱緊顧小影,靠彼此的體溫證明某些溫暖和依靠的存在。

許莘真的絕望瞭——看看顧小影,再看看段斐,她都不知道,這世上還有沒有能讓人不哭泣的婚姻與愛情?

那晚,許莘是等顧小影再次睡著後,才拿著手機躡手躡腳地走到陽臺上,給江嶽陽打電話。

電話接通的時候江嶽陽似乎是在教室裡,四周還有空蕩蕩的回聲:“許莘?找我有事嗎?”

“江老師,你還在學校?”許莘納悶。

“教學評估,累死人瞭,”江嶽陽被逼瘋瞭,發牢騷,“也不知道顧小影跑到哪裡瞭,昨天說不舒服,要回去睡覺,可是今天早晨八點半我給她打電話,居然關機……哎,你說這都整整一天瞭,我也聯系不上她,這裡還有這麼多活兒呢……”

“她在我這裡,”許莘打斷他,然後有點欲言又止,“江老師,你能跟管大哥聯系一下嗎?”

“怎麼瞭?”江嶽陽馬上意識到情況不對,“出什麼事瞭?”

“顧小影,她小產瞭。”許莘艱難地說完這句話,不出所料地聽到電話裡的抽氣聲。

許莘嘆口氣,把事情的前因後果給江嶽陽復述一遍,忍不住有些憤憤不平:“江老師,就算一個男人的事業很重要,可是老婆孩子就不重要嗎?我們都知道管大哥是好人,可他這樣實在是太傷人瞭!反正我沒辦法心平氣和地跟他交流,你要是方便的話,幫我打個電話給管大哥,把情況給他說一下,讓他自己看著辦吧!”

“我馬上就打電話,”江嶽陽皺著眉,心裡也很沉重,“那辛苦你幫忙照顧一下顧小影,我會跟主任說她生病瞭,讓她好好休息,就別來系裡瞭。”

“好,”許莘在掛斷電話之前嘆息,“江老師,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麼不著急結婚瞭,如果婚姻都是這個樣子的,那我也寧願單身一輩子。”

江嶽陽一愣,那邊的許莘已經收線。

江嶽陽也不敢含糊,接著就撥管桐的電話,第一次沒人接,第二次還沒人接,到第三次,終於聽見管桐的聲音:“什麼事?我這裡很忙。”

江嶽陽聽見“忙”這個字就火瞭,第一次沖管桐發脾氣:“你忙就能不管老婆孩子瞭?你老婆進醫院瞭你知道不知道?”

“醫院?”管桐果然一愣。

可還沒等他說話,江嶽陽就聽見電話那邊有人喊:“管縣長,死者傢屬非要見領導……”

管桐急匆匆對著電話說一句:“嶽陽,我這裡出瞭特大交通事故……”

“師兄!”江嶽陽的心情和語氣一樣沉重,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此時此刻內心的失望和難過,他隻能努力壓抑住自己想揍管桐的心情,一字一頓地告訴他,“你老婆昨天晚上小產瞭……孩子,沒保住。”

“什麼?!”管桐的心臟瞬間停滯!

是瞬間,好像什麼聲音都沒有瞭——死者傢屬的哭聲、救援隊伍的喊話聲、吊車的機械聲——都聽不到瞭。他的身體好像被冰封住,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覺得自己一定聽錯瞭:顧小影小產瞭?孩子沒瞭?

可是,她什麼時候懷孕的?前天晚上打電話的時候,她還什麼都沒說啊!

管桐的心臟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握住,握得不能再緊,直到無法跳動。七月的風那麼熱,可是他全身發涼,他呆呆地舉著手機立在路邊,身後還有秘書一聲聲地催促:“縣長,怎麼辦,死者傢屬情緒很激動,柳書記已經忙不過來瞭……”

管桐僵硬地回頭看看身後秘書焦灼的面孔,再緩緩看向不遠處的事故現場——這是十九條人命,頃刻間就不在瞭……可是,他的孩子,那麼無辜的一個孩子,還沒來到這個世界上,也不在瞭!

管桐緊緊攥住手裡的手機,似乎要捏成碎片,他的臉上浮現出近乎絕望的哀傷,讓面前的秘書也愣住瞭。

年輕的秘書還不知道,對於他那同樣年輕的上司來說,就在四百公裡外的那個城市裡,就在同一個晚上,也失去瞭一個至親的生命!

(7)

當管桐終於趕回G城的時候,已經又過瞭一天。

這中間,顧小影始終沒敢告訴爸媽發生瞭什麼事,隻是躲在許莘傢裡養傷。許莘的廚藝終於有瞭展示的機會——雖然沒有段斐那麼出神入化,但勉勉強強還算能咽得下去。

管桐敲門的時候,顧小影正在喝許莘力薦的烏雞湯——據說是按照菜譜要求小火慢燉兩小時,加上枸杞之類的輔料,號稱“十全大補湯”。補不補的沒看出來,反正清湯寡水的還飄著兩塊黑糊糊的雞肉,讓人看著挺瘆得慌的。

不過面對許莘那兇悍的強迫性眼神,顧小影也不敢提出什麼反對意見,隻能硬著頭皮一口口地喝。

聽見敲門聲,許莘去開門,顧小影連忙把剩下的半碗雞湯倒進沙發旁邊的花盆裡——可憐那棵本來挺茁壯的“一帆風順”,估計用不瞭幾天就要被雞湯灌死瞭。

許莘打開門,看見是管桐的時候明顯一愣,瞬間臉上就浮現憤怒的神情,管桐看出來瞭,急忙問一句:“許莘,小影在不在?”

聽見這個熟悉的聲音的剎那,顧小影也在客廳的沙發上愣住瞭。

“進來吧!”許莘沒好氣,“我正好要出門買東西,你們慢慢聊。”

說完,她回頭遞給顧小影一個鼓勵的眼神,然後拎起自己的包,看也不看管桐一眼,轉身出瞭門。

管桐急忙沖許莘的背影道謝,再小心翼翼關上門,轉身進屋。然而,他一轉身,觸目就是顧小影依然蒼白的臉色,還有眼睛裡蓄滿的淚水。

管桐心裡一緊,三步並作兩步沖上前,握住顧小影的手上上下下地看:“小影,你怎樣瞭?身體好點瞭嗎?對不起,我們那裡發生瞭特大交通事故,我走不開……我從昨天晚上就給你打電話,可是你關機……”

顧小影的淚水就在眼眶裡盤旋,她仰起頭,可是淚水沒有逆流回去,反而沿著眼角滾出來。她輕輕抽一下自己的手,可是管桐握緊瞭不放。

不知過瞭多久,顧小影才努力壓抑下那些想要號啕大哭或拳打腳踢的情緒,說:“才兩個多月。”

管桐一愣,然而馬上就反應過來顧小影說的是什麼,他的心臟猛地收縮一下,一陣尖銳的刺痛沿心臟緩緩上行。

“是我不好,”顧小影看著窗外,目光飄忽,“我嫌他麻煩,嫌嘔吐難受,我不想要他,所以,他就真的離開我瞭……”

“是我的錯,”管桐心疼地坐到顧小影身邊,把她抱在懷裡,“對不起,我應該多關心你一點,要是我中間回來一次,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可是這一個月我忙得脫不開身……”

“我很冷,躺在醫院裡的時候,很疼,肚子也疼,心也疼,”顧小影不理會管桐,隻是自言自語,“給你打電話,一晚上都打不通,好不容易打通瞭,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其實我從來都沒想過要影響你工作,可是我害怕……醫院裡半夜有人哭,很可怕……”

“對不起,小影,對不起……”管桐心疼極瞭,他隻能緊緊摟住顧小影,不知道除瞭這句話還能說點什麼。

“我很冷,天這麼熱,我還是冷,”顧小影閉上眼,仰頭,淚水再次沿臉頰滑落,“原來,疼到極致就是冷……我剛剛知道……”

管桐低下頭,痛苦地伏在顧小影的肩頭,也有些哽咽。他把她固定在自己懷裡,感覺她薄得就像一張紙。

“管桐,不管你承認不承認,咱們真的是有代溝的,”顧小影睜開眼,籲口氣,微微掙開一點管桐的懷抱,看著他的眼睛說,“如果說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結婚是為瞭一起幹革命,七十年代的人結婚是為瞭一起幹事業,那到瞭我們這一代,結婚則是為瞭提高自己的生活質量的。對我們來說,即便事業再成功,若沒有瞭生活趣味,那也是件得不償失的事。可是多麼可憐,結婚後,我的生活質量就一日不如一日。”

她苦笑,給他歷數:“婚前我在專櫃上買LANCOME,婚後我去淘寶買;婚前我自己掙錢自己花,現在自己掙瞭錢還要惦記給老公買點什麼;婚前我累瞭就可以讓我爸媽給我做好吃的,現在就是再累也要撐著給你做飯、洗衣服;婚前我想什麼時候找同學玩就什麼時候找同學玩,現在就算出去聚會還要挑你不在傢的日子;婚前我從來不覺得自己缺錢,婚後我卻要每天掰著指頭數存折裡的錢夠不夠付房子的首期、夠不夠買孩子的奶粉、夠不夠應付你爸媽將來有可能要用到的大額醫藥費……管桐,我好累……”

第一次聽到她說這些,管桐震驚瞭!他的心臟像是被什麼重物狠狠撞擊一下,發出鈍而沉的疼痛,讓他忍不住吸口氣,手臂也微微松開。

他的全身都僵硬地愣在那裡,顧小影低著頭,也不看他,隻是喃喃低語:“管桐,我真的好累啊……”

或許,就是在那一瞬間,管桐突然開始恐懼,他害怕真的被江嶽陽那個烏鴉嘴說中——她的下一句,會不會是“管桐,我們離婚吧”?

管桐粗重地喘口氣,閃躲開顧小影的目光,抱住頭一言不發地坐在沙發上,好像這樣就可以躲避某些他所害怕聽到的宣判一樣。

顧小影靠在沙發上閉一閉眼,過會兒才說:“你先回去吧。”

管桐沒聽見預想中的判決,有點驚訝,驚訝完瞭是驚喜,下意識地得寸進尺:“老婆,咱們回傢吧,我抱你?”

顧小影掀掀眼皮,準確地把握到管桐臉上的那點喜悅,心裡一酸,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個無辜的小生命,眼圈就又紅瞭,隻得閉上眼疲憊地說:“我不想回去,總是一個人在那套房子裡,閉上眼就會想起不開心的事。”

管桐心一沉,馬上表態:“周末放假,我這兩天都陪你。”

“兩天?”顧小影失笑,隻是那笑容難看得像哭,“你這兩年的掛職鍛煉才剛開始呢,兩天太渺小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她看他一眼,目光裡什麼感情都沒有:“其實,管桐,我住哪裡都是一樣的。因為對於絕大多數日子來說,無論我在哪裡,身邊都沒有你。”

管桐愣住瞭,一顆心瞬間沉到底。

或許,他也是到這時才知道,總有一些宣判,比“離婚”兩個字更沉重。

可是,顧小影還是沒有瞞住自己的爸媽。

原因很簡單——管桐自己無法取得顧小影的原諒,卻又擔心許莘上班時沒人照顧顧小影,便在走投無路之下打電話去顧傢負荊請罪。顧爸顧媽一聽就急瞭,連夜請瞭公休假趕赴G城。

顧小影一看見顧紹泉和羅心萍就傻瞭:“爸,媽,你們怎麼來瞭?”

羅心萍心疼得直皺眉頭:“影影,你好點沒?”

顧紹泉也滿臉著急:“這到底怎麼回事?”

顧小影心虛,企圖掩蓋知情不報的事實:“我也不知道,就是摔瞭一跤……”

“你就不能仔細點看好路?”羅心萍氣得瞪眼,“現在怎麼樣瞭,還有哪裡不舒服?”

“挺好的,挺舒服的,”顧小影覺得在爸媽灼熱的目光下,自己的頭比肚子疼多瞭,於是急忙伸手扯過許莘,“莘莘每天給我做飯吃,我過得比地主婆還滋潤呢。”

“真要謝謝你瞭,孩子,”羅心萍拉著許莘的手感動得不得瞭,“要不是你,影影這個小月子可怎麼坐啊?”

“小月子?”顧小影看見爸媽就忍不住齜牙咧嘴,“媽你真逗,月子還分大小?”

結果她常識匱乏下的無心之言恰好擊中瞭羅心萍女士心裡最疼的那個點,一下子就點燃瞭炸藥堆!

隻聽羅心萍一聲咆哮:“你個渾孩子胡說八道什麼?你怎麼這麼沒心沒肺!”

顧紹泉急忙沖上去滅火:“哎哎我說你小點聲,這是在別人傢呢,咱先把影影接回她自己傢去,這都麻煩人傢這麼多天瞭……”

羅心萍這才壓住火氣,狠狠瞪一眼瑟縮在一邊的顧小影,轉身對許莘千恩萬謝。許莘探頭看看縮在沙發一角一臉苦相的顧小影,趁羅心萍和顧紹泉不註意,偷偷給她比畫個“V”字手勢。

顧小影小聲磨牙:“許莘你個叛徒……”

“我是你恩人……”許莘給她遞個口型,轉身忙不迭地幫顧爸顧媽收拾東西,恨不得以光速把顧小影踹出傢門。

直到把顧小影送上瞭顧媽的車,許莘看著遠去的車影,才終於松口氣,心想:管大哥你果然沒有讓我們失望。

不過後面的許莘就沒看見瞭——她那個沒讓人失望的管大哥用瞭兩天時間,使遍全身解數,也沒能博老婆一笑。

顧小影雖然被顧紹泉和羅心萍帶回自己傢,但她仍然是看見管桐就心寒。她不是不想笑,她是真的笑不出來。

那是一種自內而外的累——不想說話,不想笑,不想和眼前這個人有任何接觸。

所以,即便是晚上睡覺前,管桐小心翼翼地伺候顧小影洗臉、洗腳,又無比勤勞地奉上熱牛奶一杯……可是顧小影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她就那麼木然地、面無表情地洗臉、洗腳、喝牛奶,然後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一個筒,背對管桐,昏昏睡去。

管桐看看顧小影的背影,隻能苦笑。

管桐的假期隻有兩天,兩天後,他再不放心、再不舍得,也還是要回蒲蔭。

走前管桐低聲下氣地對顧小影打招呼:“小影,我走瞭。”

“哦。”顧小影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隻是點點頭,也沒什麼表情。

管桐這時候才發現被人忽略的失落感是多麼痛苦——長期以來,他都習慣瞭顧小影的百無禁忌,她撒嬌、她耍賴、她嘻嘻哈哈、她直言不諱,她總是掛在嘴上的口頭禪是“老公你真帥”或者“老公你真可愛”……他現在才知道,其實這麼久以來,都是她對他更用心一些。

盡管,一直以來,他都以為是自己更包容顧小影一點。

站在自傢樓下,管桐仰頭看看三樓的那扇窗戶,第一次沒有看見那個把腦袋探出窗外笑著揮手的熟悉身影,終於無奈而懊悔地嘆口氣,上瞭車。

是在黑色轎車絕塵而去之後,顧小影才從窗簾後面閃出來,遙遙看著那個越來越遠的小黑點,直到看不見。

她說不清楚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若說是想念,可她還是無法原諒他;若說是怨恨,可她還是會惦念他。

(8)

後來的幾天,顧小影在傢過得很是鬱悶。

管桐依然是每天一個電話,顧小影不接,一律讓顧爸擋回去,最後顧爸怒瞭:“不要耍小孩子脾氣,小夫妻哪有不吵架的,但是也沒有你這麼得理不饒人的!管桐那麼忙,你怎麼就不能懂事一點?體諒他一點?”

顧小影眼圈紅瞭,冷笑:“爸,你還要我怎麼體諒他?我犧牲瞭一個孩子,這還不夠嗎?”

“顧小影你閉嘴!”顧媽氣得從廚房裡沖出來,“你胡說八道什麼呢?我告訴你,從你選擇瞭管桐的那天起,你就得知道,一切都是你心甘情願的,是你願意承擔的!”

顧媽喘口氣,平靜一下心情,坐到顧小影身邊,攬過女兒的肩。她的言語裡有嚴厲也有心疼:“影影,你別嫌媽又給你上政治課——其實夫妻倆在一起,總會有別扭,總會有付出,而且總會有一個人付出得多一點。可是你要知道,你願意和一個人結婚,就說明你想清楚瞭,你愛他,你願意和他生活在一起,去享受溫暖,也迎接委屈。這個世界是守恒的,你得到一些,就總要付出一些。所以,既然你收獲瞭幸福的瞬間,那麼生活中無論多委屈,都隻是一種暫時的不協調,是可以去溝通、交流、解決的。所以,婚姻中,有苦有樂,但不該有‘犧牲’……因為你愛一個人,就要勇於承擔這場婚姻帶來的一切。”

聽到最後一句話,顧小影略有些愣住瞭。

她眨眨眼,看看顧媽,再看看顧爸,過很久才問:“媽,那你和我爸,你們就從來沒有覺得絕望過?”

“影影,你又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顧媽氣得笑瞭,“你自己也在博客裡寫過,隻要還活著,一切就都還有可能。既然我們倆都活得好好的,能生事端能吵架,也能解決問題過日子……那還有什麼可絕望的?絕望的意思是無路可走,可是咱們傢都是講道理的人,隻要還能講道理,就可以開誠佈公地把問題攤開來談,那根本就不存在無路可走的可能。”

“影影,我聽明白瞭,”顧爸也點點頭,接顧媽的話茬,“你之所以委屈,之所以無法理解管桐,是因為你覺得自己付出瞭很多,犧牲瞭很多。你覺得自己那麼支持他,卻沒有得到相應的回報,對不對?”

顧小影看看顧爸,低頭不說話瞭。

顧爸嘆口氣,問:“影影,你為什麼不把這些問題拿出來問管桐呢?你在他面前那麼大度,可是卻要把委屈自己吞……也難怪你們倆會存在互相不理解的情況。你是不是都從來沒有問過管桐,他既然已經跳出農門,為什麼還要這麼拼命?你應該也沒有問過他,他心裡到底怎麼看待你的付出,或者他知不知道你已經付出瞭很多?再或者,他對未來究竟怎麼打算的?在他心裡,事業和傢庭到底孰輕孰重?他這麼敬業,究竟是因為職業道德、天性本能還是野心欲望?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有觀察過管桐到底喜歡什麼,他為什麼要喜歡這些東西,他想要怎樣的生活……影影,你給人傢做老婆,不是做飯洗衣服就叫盡職盡責的。”

顧小影抬起頭,瞪大眼難以置信地看著顧爸,有點結巴:“怎麼……這麼復雜?”

“孩子,婚姻本來就是件復雜的事,”顧媽愛憐地摸摸女兒的臉,“我知道,你對管桐肯定比管桐對你用心很多,因為我的女兒我有數,你從小就是個感情細膩的孩子。相比而言,管桐工作上再細致,生活中也絕不可能比你更敏感。可是,如果你隻把細膩的感情放在一個人品味那些委屈上,而沒有把這個長處放在觀察他的需求、體會他的想法、幫他解決一些困難上,那你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嗎?”

“可是,媽媽,段斐師姐就幫姐夫做瞭很多事,最後還是離婚瞭。”顧小影心灰意冷。

“有些幫助是不需要說出來的,說到底你幫的是你自己的男人,何必還動不動就要人傢感恩,”顧媽感慨,“段斐我也見過,是個好孩子……可惜,太聰明瞭。兩口子一起過日子,女人是要聰明一點,但悄悄聰明比較好,若是凡事都要搶個先,隻怕男人會被嚇跑的。”

“影影,你媽說的這些,你現在未必能領會得瞭,可是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顧爸給女兒一個鼓勵的笑容,“我的女兒,向來都是最好的。”

看著顧爸顧媽眼裡那些寵愛的目光,顧小影的眼眶濕潤瞭。

是的,她的確還無法消化顧媽說的這些話,可是單從道理上來說,她知道顧媽沒有說錯。

她甚至承認,在這些天裡,每到晚上,她都會想念管桐。她想念他的體溫,想念他的懷抱,想念他每天晚上都要端來的那杯熱牛奶,他甚至會在她伏案寫作的時候悄悄給她添滿一杯熱水……這樣的一個人,她怎麼可能不愛?

對她顧小影而言,生活不是小說,不是一點誤會就要尋死覓活、分道揚鑣——生活最真實的地方就在於,即便偶爾有些此起彼伏的矛盾沖突,也不是說放手就能放手的。

小說裡,人們在一起,不在一起,隻有一個理由,便是愛或不愛。

而生活中,婚姻裡,除瞭愛,還有很多其他要素——比如親情、比如責任、比如習慣。

這些,她顧小影都放不下。

可是,剛剛過去不久的這一切對任何女人來說都是莫大的傷害,想讓她在短時間內忘記,也並不現實……

夜半時分,顧小影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床上。她回憶著爸媽說的話,緊緊攥著手機,幾次想給管桐發條短信,卻又不知該說點什麼好。這樣猶豫瞭很久,終於還是關機睡覺。

迷迷糊糊的時候,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經習慣性地翻個身,縮到床中間——就好像每天晚上蜷縮在管桐懷裡的那樣。

(9)

又過幾天,江嶽陽和許莘一起來看顧小影。

顧小影已經在傢裡悶得難受,想出門玩又怕被顧媽罵,正百無聊賴的時候,看見這兩人就跟看見救星差不多。

可是江嶽陽開口就是給管桐求情:“顧小影,你高抬貴手,原諒我師兄算瞭。”

顧小影苦笑:“江老師,你給我點時間,我現在做不到那麼大度……再說,你們男人也體會不到那種痛苦。”

她直直看著江嶽陽的眼睛,表情平靜:“你沒有試過在38度的高溫裡,全身發冷是什麼感覺吧?很疼,疼得你不想活瞭……可是這種很快就結束的疼和之前漫長的嘔吐相比,已經不算很折磨。不過現在我也知道瞭,疼或者惡心嘔吐都是可以忍受的,隻要在那個時候,你身邊有人陪著你,照顧你,支持你……江老師,我從來沒有拖過管桐的後腿,他想加班就加班,想出去掛職就出去掛職,他也認定瞭我會永遠都站在這裡等他。可是,他憑什麼就認定瞭我會一輩子站在這裡等他?”

江嶽陽面色一緊:“顧小影,你——”

“他總覺得我對他的職業有偏見,其實他對我的職業就沒有偏見嗎?”顧小影語氣和緩得讓人覺得害怕,可是沒人知道那些起伏的記憶也烙在她的心底,疼得厲害,“我不忙嗎?我要教課、備課、做課件、改卷子、寫小說,還要做傢務……我常常覺得時間不夠用,可還是支持他去所有他想去的地方。我真的已經盡我所能地去理解他,可是又有誰能理解我一些?經過這件事情之後,江老師,不瞞你說,我意識到瞭一件事,就是我身邊真的不一定需要一個男人瞭……既然最痛苦的時候我一個人都能熬過來,那他還有什麼存在價值?”

聽到這裡,連一向支持顧小影的許莘都害怕瞭——段斐離婚的陰影還沒有消散,她實在是無法承受第二次打擊瞭!

她隻能結結巴巴地開口:“小蒼蠅,管大哥很心疼你的,他就是太忙瞭……”

顧小影靜靜地看著許莘:“莘莘,管桐心疼很多人,當然也包括我。可是分母太大,我這個分子就不占多少比例瞭。”

“不是的,顧小影,”沉默已久的江嶽陽終於艱難地開口,“恰恰是因為你在師兄心裡太重要,所以他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你他自己的壓力和苦處。”

他嘆口氣:“管桐告訴過你他以前那個女朋友的事情嗎?”

“以前的女朋友?”顧小影搜腸刮肚,“人事廳的那個?”

“是,”江嶽陽點點頭,“管桐是不是從來都沒告訴你,他有多感激你的父母?當年他和蔣曼琳師姐戀愛整整三年,畢業後兩人都找到瞭不錯的工作,可是蔣師姐的父母還是反對他們在一起,理由很簡單,就是嫌師兄是從農村出來的。這些,你知道嗎?”

顧小影略有些遲疑:“好像,說過一點。”

“可是,像我們這些在城市裡長大的人都體會不到那種痛苦吧?那種赤裸裸被人鄙視的滋味,應該比凌遲還難受,”江嶽陽嘆口氣,“那時候經常是我陪他喝悶酒,可是師兄從來沒有埋怨過蔣師姐,他總說這種事怪不得別人,如果他能做得再好一點,至少還可以讓他的後代過上更好的生活,可以改變後代的身份,不至於被人瞧不起。顧小影,這樣的壓力,他從來沒有告訴你吧?”

顧小影微微張著嘴,定定地看著江嶽陽,不知該說什麼好。

“顧小影,你知不知道自己最大的優點就是凡事不憋在心裡,可是,你得發揮這個優點啊,你得讓師兄把他的難處也說出來。他承擔的壓力太大瞭,”江嶽陽感慨,“師兄是我見過的最勤奮的人之一瞭,在他這個年紀裡,也算是最成功的人之一瞭。何況你早先也嫌公務員們屍位素餐,現在好不容易有一個披肝瀝膽的,你還嫌人傢不顧傢,那以後公務員們是幹活好還是不幹活好?”

顧小影苦笑一下:“江老師你甭激我,你就當我是葉公好龍好瞭。我做旁觀者的時候比較容易客觀理智,輪到我自己就承受不瞭。可是我真的沒有什麼勇氣瞭,你看段斐師姐在傢裡花的心思少嗎?到頭來不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我是沒有勇氣去給別人做嫁衣裳的。”

半晌沒說話的許莘也心有戚戚焉地點點頭。

“段斐和你不一樣,”江嶽陽看著顧小影搖搖頭,“我也認識孟老師,看他那樣子就知道是被老婆伺候得太舒服,也管得太嚴。你段斐師姐那不是幫男人分擔壓力,那簡直就是幹涉……”

“不準這麼說我姐!”許莘沒等江嶽陽說完就橫眉立目,“我姐對姐夫絕無二心!”

“那當然,我也沒說她有二心,”江嶽陽順手拍拍許莘的腦袋,被她嫌惡地躲開,也不惱,隻是自顧自地說,“都住一棟公寓,我和段斐也算是鄰居吧。據我觀察,她連孟旭穿什麼衣服、怎麼跟人打招呼、買菜買哪個攤位的都要管,這不是幹涉是什麼?其實照我說,到瞭咱們這個年紀,二三十歲瞭,真是很難為別人改變什麼瞭。你也別指望結婚後就真的要去改造對方——覺得合適就在一起,覺得不合適就幹脆別結婚,這才是正常道理。”

“你自己都沒結婚,哪來那麼多歪道理?”許莘斜眼看江嶽陽——打從江嶽陽表示不贊同段斐的做法後,她就看他哪兒都不順眼。

“我就是實話實說,再說我這就叫旁觀者清,你們都是當局者迷,”江嶽陽不服氣,瞪許莘,“你也沒結婚,你怎麼能這麼不客觀?哎你怎麼總跟我對著幹?”

“我憑什麼就得順著你呢?”許莘覷著江嶽陽道,“不就是相過一次親嗎?我又不是你女朋友,你管得著我嗎?”

“許莘!”江嶽陽臉紅瞭,瞪著許莘,“你怎麼連這個都說?”

顧小影隻好出面調停:“不要吵不要吵,我正在思考呢,你倆跟鬥雞似的幹嗎?”

她看看江嶽陽,安慰他:“我早就知道你倆相親瞭,也不算新聞瞭,算瞭算瞭。”

江嶽陽氣急敗壞,扭頭看許莘:“你怎麼能告訴別人?”

“我告訴別人怎麼瞭?”許莘幹脆站起來叉腰,瞪眼,“又不是見不得人!我還沒嫌你丟人呢,你憑什麼嫌我丟人啊!”

“我沒嫌你丟人,我是覺得這個事情本身很丟人。”江嶽陽很鬱悶。

“可是這個事情就是我參與的!你嫌這事情丟人不就是嫌我丟人嗎?”許莘明知道自己在偷換概念,可就是想難為一下江嶽陽,便死抓著話題不放。

顧小影都看不過去瞭,伸手拉一下許莘的衣袖,嘆息:“神仙你坐會兒,別跟吃瞭炸藥似的,難道你不覺得現在最應該爆炸的是我嗎?自傢的事都理不清呢,還要來斷你倆的無頭公案。”

許莘為姐姐打抱不平失敗,隻好悻悻地坐下來。

不過嚴肅的話題一旦被打斷也就進行不下去瞭,江嶽陽嘆口氣起身告辭:“顧小影,你好好休息,我們還是先走吧。”

他一邊說話,一邊拽一拽許莘。許莘回頭瞪一眼江嶽陽,剛想說什麼,卻被江嶽陽那副義正詞嚴的表情給逗笑瞭。她站起身跟在江嶽陽身後出瞭顧小影傢門口,可是剛下瞭兩級臺階卻突然停住瞭。江嶽陽不知道她要幹什麼,也停住腳步。

隻見許莘回過頭,看看站在門口的顧小影,訥訥地猶豫一下才開口:“小蒼蠅……我不知道你打算怎麼處理這件事,可是我覺得再怎麼鬧別扭也千萬別拿離婚開玩笑。換瞭是我,我都不敢想,如果我很在乎的那個人突然離開我,再也不回來,或者將來還會成為別人另一半,我要怎麼辦?”

說完這句話,許莘才擺擺手,再拽一下有些發愣的江嶽陽,一起下樓去瞭。

留下顧小影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裡,扶著門框愣住瞭。

她想:是啊,如果有一天,管桐和別人在一起瞭,自己要怎麼辦?

直到進瞭屋子,顧小影才覺得後怕起來——上帝啊!她都不敢想象,一旦兩人勞燕分飛後,自己會不會每個夜晚都想他?

她隻是這樣幻想一下,就覺得自己的心臟糾結著疼起來。

天啊,如果有那麼一天,管桐看顧小影就像看陌生人……他甚至可能和別人再婚,和別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們最親密的時分她顧小影會在哪裡,會在做什麼?她會不會知道,那個離開他的男人依然過得很幸福,她會不會知道她曾經天經地義擁有著的那些如今都變成瞭別人的?

顧小影猛地一哆嗦,身上起瞭一片雞皮疙瘩。

正發呆,聽見門響,是顧爸顧媽買菜回來。顧媽一開門,看見顧小影站在客廳裡傻呆呆的樣子,心裡還一驚,趕忙問:“你怎麼瞭,哪裡不舒服?”

“我挺好,”顧小影幹笑一聲,急忙往書房走,“我就是想想我要看哪本書。”

“有時間多休息一下,不要總是看書,”顧爸看著女兒嘆氣,“或者給管桐打個電話也好,他走的時候還一萬個不放心……”

“爸,你真比我媽還囉唆。”顧小影笑。

顧爸瞪一眼顧小影,不說話瞭,轉身跟著顧媽進瞭廚房。

顧小影籲口氣,趕緊躲進書房。

書房裡還是那副樣子,整齊,帶一點墨汁的清香——管桐閑暇時,除瞭看那些顧小影怎麼也看不進去的枯燥書籍,也就喜歡練練毛筆字。當然偶爾也下下象棋,顧小影總是嘲笑說他的愛好比正常人提前瞭三十年。她有時候會帶他玩跳舞毯、WII,不過很可惜,在這方面,管桐的四肢極不協調,從遠處看過去,好像癲癇。

想到他滿頭大汗手足無措的樣子,顧小影的唇角就微微翹起來。

你看,她還是愛他的,盡管不說在嘴上,盡管不久前還是那麼絕望,可他到底還是她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一部分——原來,生活最本真的地方就在於,每個現實生活中的人,都比小說中的角色理智很多。

書桌上攤開一張宣紙,看來管桐走得急,沒有來得及收起來。顧小影微微嘆口氣,走上前準備幫他收拾書桌。

然而就在她看清楚那幅字的內容時,顧小影突然有些發愣!

她有些不相信地眨眨眼,再眨眨眼,看見白色宣紙上一筆一畫寫著一闋並不算多麼廣為人知的詞。

是工整的小楷,一字字,一句句,柔柔地撞上她的心房:明月斜,秋風冷,今夜故人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唐)呂巖·《梧桐影》。

呼啦一下子,好像有熱流從顧小影心中湧過——梧桐影,是管桐和顧小影嗎?

那麼,既已立盡梧桐影……今夜故人來不來?

淚水一點點浮上來,顧小影不會不知道,管桐那樣死板而含蓄的人,寫這樣一闋詞,一定是到最欲哭無淚、無處表達的時候,才能落筆的吧?

她似乎都能看到,在她的沉默與抗拒裡,管桐度過瞭多麼內疚與痛苦的兩天,他一個人,坐在書房裡寫這闋詞的時候,想的都是她……興許,還有他們他們那未曾謀面就已經失去的孩子。

那到底是他的骨血,這兩天,他心裡一定也不好受。

這樣想著,顧小影再也無法忍住,隻能任淚水一滴滴落下來,打在雪白的宣紙上,漸漸洇濕瞭墨跡,化成一片片濃重的霧靄……

(10)

那晚,待到顧爸顧媽入睡,顧小影才拿起臥室的電話,撥通瞭管桐的手機。

隻響瞭一聲,那邊就急急接起來,張嘴就說:“爸,我是管桐。”

顧小影鼻子一酸,沒有說話,管桐以為信號不好,著急地“喂喂”兩聲:“爸,信號不好,你再說一遍,出什麼事瞭嗎?小影好不好?”

顧小影的眼淚終於止不住地湧出來,她吸吸鼻子,可心裡沉沉的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聽到啜泣的聲音,管桐一下子就沉默瞭,過會兒才試探著問:“小影?”

顧小影哽咽著“嗯”一聲,管桐有些急瞭,可又怕嚇著她,便努力壓住心裡的著急,低聲問:“你怎麼瞭?哪裡不舒服?肚子還疼嗎?”

“我哪裡都不舒服!”顧小影終於忍不住哭出聲,她知道自己此時一定難看極瞭,可是她就想咧嘴大哭一場,“管桐,你什麼時候回來啊?”

管桐心裡猛地抽痛一下,手緊緊抓住電話聽筒,遲疑瞭幾秒鐘的時間。顧小影還是不停地哭,管桐覺得自己的心臟都被她哭成瞭一片一片的。

半晌,管桐終於開口:“小影,不哭瞭,你先睡覺,我忙完手頭的事就回去看你。”

顧小影聽到這句話,更加悲從中來——每一次,他似乎都是這麼敷衍她,對她說“我忙完”就如何如何,可是恐怕連他自己都知道,他永遠都忙不完。

顧小影沒有再說話,隻是輕輕掛斷手中的電話。

帶一點絕望,帶一點麻木,帶一點委屈,她呆呆地在床上坐瞭很久,直到累極瞭,才躺下昏昏睡去。

醒來的時候天還黑著,顧小影聽見身邊有窸窸窣窣的響聲,微微睜開眼,看見管桐換瞭睡衣坐到床邊。

顧小影迷迷糊糊地問:“你怎麼回來瞭?”

“我回來看看你,下午再走,”管桐幹脆掀開顧小影的被子,把她撈到自己的被子裡來,摟緊瞭,疲憊地說:“乖,再睡會兒,我忙到半夜才把事情都做完,還要開三個小時的車。”

可是顧小影徹底清醒瞭,她眨眨眼,抬頭看看墻上的掛鐘,指針指到凌晨三點半。

她吸口氣——四百公裡的夜路啊,他自己開車?他瘋瞭?

顧小影略微偏一偏腦袋,感覺管桐轉身關上燈,再把臉埋在她頸窩裡,呼吸緩慢。她心裡驀地就泛出柔柔的心疼來——她知道,每當人疲憊到極致的時候,呼吸就會變得遲緩而沉重。

她翻個身,把臉埋進管桐的懷裡,感覺管桐緊一緊自己的手臂,在她耳邊喃喃:“老婆,對不起。”

顧小影的眼圈一下子就紅瞭。

早晨六點多的時候,管桐準時被自己的生物鐘喚醒瞭。

他一睜眼就看見顧小影正倚在床頭看著窗外發呆,一動也不動。

管桐微微嘆口氣,也坐起來,伸手把顧小影拉進懷裡,牢牢圈住瞭,陪她看窗外依稀的晨光。朝陽大片大片地染在對面樓宇的玻璃上,帶一些恍惚的反光,洇出好看的紅色來。管桐眼看著窗外,手輕輕覆到瞭顧小影的小腹上,感覺真絲睡裙下的肌膚溫熱柔軟,而他的心卻那麼沉重。

他終於低聲問:“還疼嗎?”

顧小影不說話,隻是搖搖頭。

管桐把下巴擱在顧小影頭頂,說:“對不起……那天,我不該沖你吼……”

聽到這句話,顧小影的身體微微一僵,好像又被帶回到那個絕望的夜晚。她深深吸口氣,回轉身伏在管桐胸前,感覺到有淚水一點點滲出來。

管桐覺察到胸前的濕意,急忙低頭,伸手抬起顧小影的下巴,緊張地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心裡湧出大股大股的內疚:“對不起,老婆,都是我不好,我——”

可是沒等她說完,顧小影就打斷他已經重復瞭一萬次的道歉,她哽咽著問他:“管桐,這些年,你累不累?”

管桐愣住瞭。

過好久,顧小影重復問:“管桐,這些年,你累不累?”

管桐沉默幾秒鐘,答:“還好。”

顧小影靠在管桐懷裡嘆口氣:“這幾天,我閑來無事,看瞭很多雜志。有篇文章讓我很震撼,叫作《我奮鬥瞭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裡面說來到上海這個大都市,我發現與我的同學相比我真是土得掉渣。我不會作畫,不會演奏樂器,不認識港臺明星,沒看過武俠小說,不認得MP3,不知道什麼是walkman……農村孩子沒摸過計算機,英語是聾子英語、啞巴英語,連老師都讀不準音標……比較我們的成長歷程,你會發現,為瞭一些在你看來唾手可得的東西,我卻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她仰頭看看管桐,問他:“是這樣嗎?”

“是。”管桐的心情有點沉重,他點點頭,把夏涼被拉高一點,蓋住顧小影。

“可是以前,我都不知道,”顧小影一邊嘆息,一邊握住管桐的手,眼眶有些濕潤,“我在城市裡長大,隱約能猜到一點跳出農門的壓力,卻不知道他們在城市裡拼一套房子、一個城市戶口、一份事業到底有多難。我想,他們得放棄多少享受生活的機會,才能給後代提供享受生活的可能。”

管桐也嘆口氣:“前陣子,我看瞭一篇文章,說的是農村孩子的路為什麼越走越窄。裡面提到瞭包括教育公平在內的一系列問題,專傢說‘階層分化不可怕,可怕的是階層固化,隻有隨著社會的發展,每個人都有向上流動的機會和希望,整個社會才能充滿活力、充滿希望’,真是一語中的。我才發現這麼多年來,如果說我有點憂國憂民的心,可能都是因為自己有幸從這種階層固化的危機中掙脫出來,才有力氣回頭看那些不想掙脫或者無力掙脫的人,隻是越看心裡越難受……”

那個清晨,顧小影第一次聽管桐講起自己的少年時代。

那是個生在山裡的少年,每天起早貪黑地去上學,因為離傢遠,從初中起就住到瞭學校裡。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是他一個月也吃不上一次肉。雖然身高還不算是太矮,可是那年那月的他面黃肌瘦,天天都覺得吃不飽。那時候,每到寒暑假他就要去幫人收扇貝,然後一分一分地攢下錢來拿去買復習資料。他天資並不聰穎,所以便要咬緊牙關,用超過常人幾倍的努力去讀書,直到考上大學、考上研究生。

然而,就是這樣尋常的七年,對他來說卻更加艱辛:他要不停地兼職,給電大生上課、給中學生做傢教、給電器公司發調查問卷……他幾乎沒有休過寒暑假,最困難的時候連衣服都是同學們捐獻的。可是他沒自卑過,他還是很認真地讀書、做論文,以省級優秀畢業生的身份畢業,考入省委辦公廳。他隻是沒想到,當生活開始一帆風順的時候,相戀三年的女友卻提出分手。

那一刻,從來都很自信的他幾乎被潮湧般的自卑打倒,他嘴上可以給蔣曼琳的母親一個不卑不亢的回答,心裡卻無法戰勝那些惶恐、孤獨、憂慮……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有這樣致命的缺陷,而且無論自己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彌補這些缺陷。

所以,管桐真是用瞭很久,才從昔日這些絕望的深谷中爬起,再以常人難以想象的勤奮,給自己換來一份體面的生活、樹立起職業的自信,也一片片修補好自己碎瞭一地的自尊心。

這樣的生活,出生於城市裡的顧小影、甚至看這個故事的你我,可曾經歷?

顧小影被震撼瞭。

她第一次聽到這些心酸的故事,也第一次知曉這樣的管桐……似乎也就是從那一刻起,顧小影知道瞭,她之所以曾經愛上這個男人,就是因為他從這樣的生活裡走出,他身上帶有歲月賜給他的善良、大方、堅定、豁達、從容、積極……這些,在她顧小影的心裡,是至關重要的品格。

其實,這些年裡,她身邊不是沒有城市裡的男孩子獻殷勤——正相反,不止一個高幹子弟曾經遞過這樣那樣的小紙條或是表現出明顯的好感。可是,她不喜歡甲的優越感強烈、不喜歡乙的沒有上進心、不喜歡丙的花錢大手大腳、不喜歡丁在對待愛情時的三心二意……他們身上,總有一個致命的缺陷,讓她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

而管桐,他除瞭傢境貧寒,真的是樣樣都符合顧小影對於一個配偶的全部要求——他出身農村,但並不吝嗇;他成長過程坎坷,但並不怨天尤人;他雖然沒有生活情趣,不曉得買花討好老婆,卻盡可能在有限的幾次早下班時去樓下西點屋買顧小影最喜歡吃的乳酪蛋糕;他對傢務活不精通,無論講多少遍還是笨手笨腳,可他還是盡可能承擔一些傢務,比如洗碗、倒垃圾……甚至於,他全心全意想要給父母一段安然的晚年,可是面對父母和妻子之間的摩擦仍然不失公允——顧小影不是不知道,他有多少次對顧小影偷偷道歉,就有多少次背著顧小影去和管利明講道理,偶爾也做這樣那樣的妥協……

是的,管桐不完美,可是他缺少的那些,恰恰是顧小影並不很在乎的那些;他具有的那些,又恰恰是顧小影極其強調的那些——原來,你最後選定瞭要一起走下去,並真的在同行的過程中相扶相持、白頭到老的那個人,未必是這世上最好、最優秀的那個人,卻一定是最適合你的那個人。

婚姻中,沒有最好,隻有最合適。

這次,顧小影是真的悟瞭。

所以,後來,顧小影就說出瞭那些話——而這些話,管桐想,他會記一輩子。

那天,顧小影轉過身,看著管桐,正色道:“管桐,對不起。這一年,是我太任性瞭……這些天我想瞭很多,才發現我除瞭脾氣不好,還從來沒有試圖走進你的世界……我不肯陪你去應酬、不讓你看新聞、嘲笑你看黨報黨刊……我一直以為我不阻礙你去做你喜歡的事就可以,可我靜下來想想才發現,其實我從來沒有尊重過你的愛好、習慣甚至事業。”

管桐微微有些驚訝,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能呆呆地看著顧小影。

她嘆口氣,說:“從段斐師姐的事情裡,我才知道,我喜歡的未必是你感興趣的,你認為對的也未必是適合我的。長期以來,我們都知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可我們忘記瞭,己所欲,亦要慎施於人。江老師說得對,到瞭我們這個年紀,誰也甭指望別人為自己改變多少。我隻知道自己不喜歡你亂動我的東西,卻還要嫌你幹傢務活的時候程序紊亂,還要看見你洗碗時用那麼多水就生氣、就斥責你浪費……是我錯瞭,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習慣,我本來就不該強迫你按我的工作流程來工作。”

管桐的心臟被狠狠撞擊瞭,他真的很吃驚,他從來沒有想到,顧小影會說這些?

顧小影看看管桐的表情,微微一笑,說:“管桐,我在城市裡長大,從小沒缺過什麼。無論是物質上的需求,還是精神上的鼓勵,爸媽對我從來沒有吝惜過。可能唯一的人情冷暖就是在畢業那年留校的時候,多看瞭一些莫名其妙的白眼。但最後總算是留下瞭,所以我這二十幾年,還真是很順利。也所以,我體會不到你的難處——如果你不主動告訴我,隻讓我猜,這真的很難。”

她甚至有些無奈,看著他說:“管桐,以前我知道你的傢庭給你很大壓力,現在我知道你越奔前程也就會有越多阻力……可是,我是你的妻子啊!在你最難、最壓抑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可能你會說你不願意我陪著你難過,可是我得說,我雖然沒有在社會上打拼過,但我終歸是在市委大院裡長大的。從小到大,我也看瞭不少迎來送往,看見幾傢歡喜幾傢愁……你怎麼就知道,我不能幫你出謀劃策,不能幫你分擔壓力呢?”

她的表情那麼鄭重:“管桐,你不需要自卑,也不需要有壓力,你隻要記住,你是我見過的最勤奮、最執著、最優秀的男人,也是最適合做我丈夫的那個人!將來有一天,哪怕你不過是從處級幹部的崗位上退下來,我也同樣感到很自豪。因為我可以坦然地對我們的孩子說——‘你們的爸爸,這輩子的每一步,都是憑借他自己的力量’!”

最後,她緩緩地說:“管桐,我很仔細地想過瞭,對我來說,孩子沒瞭還可以再要,事業上的機會丟瞭還可以再等……可是,我不能沒有你。”

七月末,室外是一點點升起的高溫,管桐心裡卻如臺風過境時卷起的滔天巨浪!

他的眼角濕潤瞭,他的呼吸都有些微微顫抖,他伸出手,緊緊地,把眼前的這個女人摟緊在懷裡,再也不想放開!

他想起,他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句“我愛你”,可是他知道,他從來沒有覺得這世上哪個女人,會比成為自己妻子的這一個更可愛!

他深深地把自己的臉埋在她的肩頭,他要努力再努力,才能克制住眼底的濕意,他深深地吸口氣,感受到她在她懷裡靜靜地憩息著,他們的心臟一起“怦怦”地跳動,好似共鳴!

這是他們婚後的第一個七月——因為管桐的工作忙碌、因為顧小影隻顧苦惱一個孩子的突如其來,他們甚至都忘記瞭自己的結婚紀念日!

然而,也正是從這個有坎坷、有誤會、有坦誠、有感動的七月開始,他們知道,他們的婚姻、那薄脆如紙的婚姻,已經翻開瞭嶄新的一頁。

(11)

既然發現瞭問題,就要主動解決問題——這是勇往直前的顧老師的一貫宗旨。

其實這個問題壓根不需要她費多少腦細胞去搜尋:擺在她面前的,無非就是和管桐的小日子要怎樣過才能更舒心、更和諧、更無障礙的問題。

可是,就是這樣看上去同樣有著較好職業、受過高等教育、收入也還算不錯的兩個人,若想把小日子過得舒心、和諧、無障礙,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比如他倆那些在婚後才發現是南轅北轍的愛好與習慣,比如管桐父母的養老問題……都是擺在他們面前的極大挑戰。

可是,既然已經沒有退路,那麼唯有迎難而上。

思考的過程很糾結。

比如說管利明和謝傢蓉的養老問題吧,若是以前的顧小影,她寧願按月給他們不菲的養老金,也不願意讓他們來G城打擾她本來清靜的生活。雖然這個想法有點自私,可是她就算不想她自己,而是去想想管利明給孫子灌輸讀書無用論、謝傢蓉因為不識字而不認識公交車牌也不認識路標或者任何店鋪招牌、管利明還習慣管東管西管她顧小影的錢袋、謝傢蓉不會使用包括微波爐和洗衣機在內的所有傢用電器……天啊顧小影隻要這麼想想都會崩潰!

可是現在顯然不能這樣想瞭——管利明和謝傢蓉沒有退休金,當地也沒有實行養老保險,養老的重擔責無旁貸都落在顧小影和管桐的肩上。按照管桐的打算,他一定會接管利明和謝傢蓉到G城來生活;按照管利明的打算,誰也甭想剝奪他帶孫子的權利;按照謝傢蓉的說法,就是“孫子在哪兒我在哪兒”!

顧小影一頭冷汗——且不說這老兩口極有可能十分溺愛孫子,單說因為孩子的緣故要三代同堂住在一起,她顧小影就很暈。

《雙面膠》告訴我們,和老人住在一起,那是相當的麻煩——矛盾此起彼伏,從一開始的相敬如賓到後來的相看兩厭,或許隻是時間早晚問題。

不信?不信就問問身邊已經結婚的前輩們,當然肯定不乏三代同堂還其樂融融的婚姻典范,但仍有絕大多數人會生逃避的心——而且以她顧小影的實際情況來說,暫時也的確不適合和公婆住在一起。所以,經過無比糾結、無比痛苦的思考,顧小影終於理出瞭這樣一條思路:管利明和謝傢蓉的養老問題她顧小影一定要負責到底,但現階段是不能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

詳細點說就是要先給他們老兩口買套房子,再通過定期的同居逐漸培養他們對新生活的適應能力。若是他們將來年老瞭,她顧小影也會選擇住在一起相互照顧,以便盡贍養的義務。但在他們彼此完成這種相互瞭解與相互理解的磨合之前,還是分開住比較好。

呼——琢磨完這些後,顧小影終於松口氣,心想:這種思考真比寫論文還累人啊!

當然在累人的思考外也有未曾料到的驚喜。

比如,向來不怎麼關心國計民生的顧小影開始看《南方周末》或者《瞭望新聞周刊》瞭——她是這樣想的,既然管桐能陪她一起看動畫片、法國電影,那她去看看管桐的世界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好。當然凡事不能一蹴而就,像《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之類的報刊她尚無力挑戰,所以也不打算逞能。

可是沒想到,這一看還上癮瞭——《南方周末》的經濟文化專版、《瞭望新聞周刊》的社會文化熱點分析,不僅鞭辟入裡,而且時效性強、篇篇都能被編到講義裡,顧小影看得茅塞頓開,眉開眼笑地給管桐打電話,隔著一根電話線談感想。

管桐樂瞭,說:“老婆你還真是有理想有追求!行!越來越有深度瞭!”

顧小影撇嘴,給點陽光就燦爛:“那當然,像我這麼敬業的人民教師,多楷模啊!”

管桐在電話那邊哈哈大笑,然後聽楷模敘述自己關於另買一套房子的想法——顧小影毫不避諱地展望瞭五個人住一套兩室一廳的小房子將可能存在的後果,承認瞭居住本身的無障礙,但也很真誠地提到瞭彼此的學習習慣——偶爾的終止倒無所謂,但如果每天都要受到幹擾,會不會對自己的生活造成一定程度的負面影響?尤其是管桐本來就是個習慣瞭用私人時間給公傢幹活的人,如果長期受到嘈雜生活的影響而降低工作效率、減少睡眠時間,那會不會影響到工作?

所以顧小影也不繞彎子,幹脆對管桐講——若是有兩套房子,不僅可以在管桐需要加班趕材料或者補眠時有個去處,而且等孩子稍微長大一點後,也不至於連自己的獨立房間都沒有……

管桐在最短時間內被成功地說服瞭!

不過顧小影不知道,其實管桐之所以迅速認可她的意見,不僅是因為她推心置腹、情真意切的換位思考,還是因為他總得讓爸媽和老婆都能夠延年益壽——隻有傢庭內部的和平,才是共同長壽的根本啊!

從那天起,得瞭口諭的顧小影十分開心地踏上瞭選房看房的道路——目標很簡單,以省委宿舍為圓心,以一公裡為半徑,所有六七十平米以內的新舊房子皆在考慮范圍之內!

不過看房子這件事顧小影沒有什麼經驗,想來想去還是叫上瞭許莘和段斐——段斐很閑,閑瞭就容易在傢自怨自艾,為瞭不讓她胡思亂想,就得給她找點事情做;許莘更閑,而且有輛從爹媽那裡敲詐來的二手小奧拓,屬於義不容辭的司機。

於是,顧小影的生活因為這次她不願意再想起的意外而有瞭新的轉折,當然也多瞭新的期待——這使她整天都神采飛揚,蒼白的臉上也漸漸恢復瞭正常的光澤,顧爸看著欣慰,顧媽也終於放心。

又過一周,顧爸顧媽公休假結束,終於踏上瞭回F城的客車。顧小影再次恢復瞭單身生活,但整個人的精氣神兒已經從之前的委靡不振變成瞭現如今的鬥志昂揚。

嚴格說,顧小影的生活已經完全走上正軌,而且比以前更加朝氣蓬勃瞭!

由此,顧小影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這句話果然是世間無敵的經典名句——反正你傢就算沒有這樣的問題也會有那樣的問題,所以照搬照套誰傢的鬥爭經驗也沒用,最簡單的還是對癥下藥,找自傢的問題、開自傢的藥方。既然誰也甭指望別人為自己改變,那咱主動尋找中間道路還不行嗎?

說白瞭,隻要肯齊心協力開動腦筋,小藍精靈還能打敗格格巫呢!

所以,哪怕生活抵死不從,但關鍵時刻也得霸王硬上弓!

——不得不說,即便顧老師是個滿腦子黃渣渣的女流氓,但那是多麼智慧的一個女流氓啊!

(12)

後來的日子當然也不是順風順水——若說管桐和顧小影從此就可以大徹大悟再不吵架,那根本就是做夢!

事實上沒過多久這兩人就吵瞭一架,起因是顧小影某天晚上給管桐打電話,本來是說點“你那裡天氣怎樣”、“今天忙不忙”之類的話題,可是說著說著就拐到瞭顧小影剛剛參加完的一場某同事的婚禮上。因為那婚禮的形式實在是很浪漫,顧小影艷羨瞭很久之後終於憋不住地第N次回憶起自己那場慘淡的婚禮——蚊子、蚊香、烈日、汗水,還有那個沒有“洞房”的洞房花燭夜,真是想不刻骨銘心都不行。

於是顧小影就忍不住開始發牢騷:“管桐,你看看人傢的婚禮才知道,一輩子就一次的儀式,那才叫莊嚴,那才叫神聖。我看著新郎給新娘戴戒指,親吻新娘的額頭,宣誓說從此永不分離的時候,你都不知道,我眼淚都快掉出來瞭,好感人啊!再回頭想想自己,真是淒涼啊,除瞭被蚊子咬、被汗水泡,什麼都沒有。”

管桐在電話線那邊笑一聲,試圖緩和氣氛:“其實也沒啥,婚禮這東西,不過就是個符號……”

話音未落,顧小影的小宇宙就被點燃瞭:“什麼?符號?管桐你果然是研究符號論美學的,怎麼在你眼裡什麼都是符號呢?我想買漂亮衣服的時候你說衣服不過就是個符號,我說將來得給咱孩子取什麼名字的時候你說名字不過就是符號,我說晚上做什麼飯吃的時候你說吃什麼都行,不過是個符號……你是不是看什麼都是符號?”

管桐又笑瞭,顯然電話交流最大的麻煩就在於看不見對方的臉,所以管桐不知道顧小影此時此刻已經恨不得這個人就在自己的面前,讓自己可以酣暢淋漓地將其剝皮拆骨抽筋!

管桐還企圖做顧小影的思想工作:“都已經過去瞭,再強調那些沒有意義的事多浪費時間?有這工夫還不如做點有意義的事,比如你可以看看書、備備課……婚禮這種事,你覺得重要就重要,覺得不重要就不重要,反正都是做給別人看的……”

絮絮叨叨說瞭幾分鐘,突然發現聽筒裡沒有瞭聲響,管桐還想:這丫頭現在的脾氣真的是好很多瞭,想不到這麼容易就不發火瞭?

忍不住“喂喂”幾聲,管桐問:“小影,你還在聽嗎?”

“我聽著呢,”顧小影聲音冷冷地開口瞭,“管桐,我得承認,你說得都對,婚禮的確是做給別人看的,的確就是個符號而已。按照你的理論,咱們穿什麼衣服、吃什麼飯、住怎樣的房子、開怎樣的車、孩子聰明不聰明、老婆漂亮不漂亮……統統都是符號,是不是?”

管桐不知道顧小影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吭氣瞭。

顧小影接著說:“就說你們當官的吧,出門的時候坐奧迪A6 2.0還是2.4,開會的時候坐臺上還是臺下,吃飯的時候坐主賓還是副主賓,被介紹的時候是主任還是副主任……這些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究其本質也不過是符號,對不對?”

管桐更不敢吭氣瞭——結婚一年多,如果到這時候還沒發現這是他老婆爆發前的先兆,那他真是白混瞭。

顧小影冷笑一聲:“管縣長,當多大的官、主持怎樣的工作、分管哪些部門……這些明明都是符號,可為什麼包括你在內的很多人還要趨之若鶩、嘔心瀝血?你看不上我在乎一場隻能作為符號而存在的婚禮,而你自己卻可以為瞭一個同樣作為符號而存在的官職奮不顧身,這算不算律人恕己?”

管桐啞口無言,他的大腦似乎有點短路,可是僅剩的那點清晰又告訴他似乎顧小影這樣說也沒錯……他隻是有些不明白,他們是怎麼把吵架上升到美學高度的呢?

過很久,管桐才嘆口氣道:“老婆,其實當時你也說婚禮太麻煩瞭會很累人的,可後來嫌婚禮太寒酸的也是你……你每次吵架都要翻這個舊賬,你累不累?”

顧小影一愣,氣焰霎時滅瞭一半——似乎是到這時她才想起來,當初,的確是有過這樣的一番對話的。

那是在決定回R城舉行婚禮之前,管桐大學時的好友結婚,管桐作為伴郎忙瞭個四腳朝天。婚禮結束後回傢的路上,管桐苦不堪言地抱怨:結婚真累人,他傢多少親戚啊,怎麼能來五十桌?

顧小影一直在旁邊看熱鬧,卻也心有戚戚焉地答道:五十桌看得我頭都暈……等咱結婚的時候,可別弄這麼大的排場,不然光敬酒也能累死我。

彼時,管桐累得連點頭的力氣都沒瞭,卻仍是能記住顧小影的這句話。

可是,他不知道,女人要的未必是五十桌客人的氣派,卻不能不看重一場婚禮的誠意。

電話線這端,顧小影深深吸口氣,努力壓住那些怒火,沉聲道:“好的,管桐,我發誓,這是我最後一次提起這件事。過瞭今天,我再也不拿這場婚禮說事兒,可是今天,我得把這話說透瞭,免得你總是覺得我無理取鬧。”

顧小影語速很慢,但每個字都咬得清晰:“管桐,你不是喜歡用符號解釋問題嗎?那我告訴你,我們周圍的世界,就是一個充斥著各類符號的世界——我們的物質生活、我們的精神追求,哪個不是符號?可我們為什麼還想要住大房子、有好的職業、好的前途,不就是因為我們對符號有一種本能的向往嗎?所以男人和女人一樣,也是講究符號的,隻不過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在於,女人覺得重要的那些符號,恰恰是男人們認為不重要的符號,而男人覺得重要的,又是女人們不在乎的。說白瞭就是大傢的審美基礎不同,看待事物的標準不一樣。可是,你不能因為基礎不一樣就覺得別人的標準毫無道理,對不對?”

管桐沉默瞭,過會兒,略有些遲疑地答:“似乎……也有道理。”

顧小影舒口氣,似乎到這時才感覺出什麼叫作筋疲力盡,她靠在沙發上閉上眼,對著話筒說:“管桐,其實我也沒撒謊,我的確是覺得婚禮不需要多麼豪華。太豪華的婚禮不光累人,對你一個機關幹部來說影響也不好。可是結婚對女人來說就等於第二次投胎,這是件嚴肅的大事,哪怕隻有三五桌人,但總要有讓人有一種被重視的感覺吧?而咱們的那場婚禮,的確隻讓我有種被敷衍的感覺。我委屈,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好像被施舍的一方,心裡難免不舒服。管桐你想過嗎,如果我真是那種虛榮的女人,我可能滿足於你這間有三十年歷史的機關宿舍?我可能連求婚戒指都沒有就同意嫁給你?”

說最後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聲音低下去——是到瞭這會兒,她才感覺到吵架真是件疲憊的事,無論是贏還是輸,都累。她長嘆口氣:“有些話,說開瞭就好瞭。我發誓,從今往後,我再不會提這個話題瞭,你放心吧。”

空氣突然變得沉寂,有很長一段時間,電話聽筒裡隻有兩人沉默的呼吸聲。記不清過瞭多久,顧小影才聽見管桐喟嘆的聲音,他說的是:“老婆,委屈你瞭。”

聽見這句話的一瞬間,顧小影的鼻子一酸,眼眶接著就變紅瞭。

或許,也就是那一瞬間,顧小影知道瞭,女人們的抱怨往往都是不持久的——或許隻是那麼一句安慰一點哄,所有的聲討便速速偃旗息鼓。心軟嘛,都這樣。

可就是這點安慰這點哄,也不是所有男人能願意給、都能給,或是都意識到要給的。

不過有趣的是,後來每當想起這次吵架,顧小影總會覺得有點“裡程碑”的意思——興許,是從那天起,她意識到自己真的也不過就是個普通到俗氣的女人,也喜歡翻舊賬,也相當放不開。她甚至也知道瞭,無論自己,還是這世界上別的女人,看上去再溫婉知性、光鮮亮麗,在生活中都有不修邊幅、蠻不講理的一面。隻不過,嫁人前,我們的父母包容瞭這一切,所以所有的缺點都是等到嫁人後才暴露出來——換句話說,這些不是婚姻的錯,而是婚姻的必然。

其實,顧小影也很不喜歡這樣隱約透著些小氣的自己,可是沒有辦法,她是普通人,不是道德典范。即使她努力要求自己做得更好一點,也不是為瞭給他人做標桿,而隻是為瞭讓自己的生活更灑脫、從容、閑適……僅此而已。

所以,從那天起,他們雖然仍舊吵架、翻臉、相互威脅,可他們心裡都不約而同地在某些話題前插上瞭禁行符號,車走到這裡,一定要拐彎。

有句話說:前方是絕路,希望在轉角。

還有句話說:人最難控制的不是世界,而是自己。

現在,對於這兩句話,顧小影和管桐似乎都有點悟瞭。

秋天的時候,顧小影相中瞭幾套房子——都是兩室一廳的二手房,八十年代末或九十年代初的房源,磚混結構,南北通透,距離省委宿舍不超過兩站路,折合每平米五千元左右。

適逢周末,顧小影急召管桐回G城看房子。回傢的路上管桐點頭贊許:“不錯,買哪套都行,畢竟價錢適中,房型合理,周邊設施也完備,爸媽住著挺合適。”

顧小影想瞭想,對管桐說:“這房子不是給爸媽買的,是給咱們自己買的。”

管桐有些驚訝:“為什麼?”

顧小影攤攤手:“沒辦法,我想瞭想,覺得省委宿舍環境好,對老人來說還更安全點。而且院裡有食堂和機關幼兒園,吃飯或者接送小孩子都比較方便。咱們住外面,萬一有突發事件時能及時趕到就可以。”

管桐愣一下才感慨:“這個我還真沒想到……不過你說得對,咱們年輕,跑動起來比較方便,的確是應該讓他們住在大院裡。”

他有點感動地看看顧小影,想說點感激的話又不知道怎麼出口,到最後隻是握瞭握顧小影的手。

顧小影微微一笑:“沒關系,你也不需要什麼都能想到。”

聽到這句話,管桐心裡更是一暖,越發不知道說什麼好瞭。

現在,管桐覺得之前的那場不啻於噩夢的記憶或許真的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他比以前更曉得感恩,曉得對身邊人的付出與寬容表示感激。

他不知道,此時的顧小影也在感慨這同一件事——或許,總是要摔過跤才知道彼此的不容易,顧媽臨離開G城前的絮叨言猶在耳:“男人,你總不能指望他什麼都會,若是又會當官、又會賺錢、又會做傢務、又會寸步不離地疼老婆……就算世上真有這種男人,那他也看不上你。”這話聽著真夠直白的,可是顧小影得承認,這是句實話。

這時候回頭看看,自己身邊的這個男人,長相還好、脾氣和順、孝敬父母、有進取心……自己若是再苛刻到讓他十項全能,這不是吹毛求疵嗎?

對此,顧爸出發前的告別語更是無敵——他拍拍女兒的肩,笑嘻嘻地說:“閨女,你總得留點自己的長項吧?貓收瞭老虎做徒弟,尚且要留個爬樹做後手……你總要留點核心競爭力,將來才能在你閨女面前有面子,對不對?”

顧小影一聽就樂瞭——可不是嘛,顧爸在單位裡是看上去那麼指揮若定的一個人,可是回傢做傢務的時候偏就能掃瞭客廳忘餐廳、洗瞭領口忘袖口……為這些莫名其妙的錯誤不知道挨瞭顧媽多少罵,可顧爸做的糖醋魚、蔥燒海參、肉末鮑魚……那可真是一絕!

這樣想,顧小影就徹底想開瞭——算瞭算瞭,他不會做飯也好,隻要他喜歡吃老婆做的飯,那就一輩子吃下去吧,也算吃個“白頭到老”;他洗碗浪費水也罷,或許這樣真能洗得幹凈,畢竟誰也沒法真正消滅所有的細菌,隻要能給自己一個視覺上幹凈衛生的交代就不錯;他喜歡收拾東西就收拾吧,自己以後盡量提前用紙袋裝好,或者幹脆貼張便箋紙,上書“請勿亂動”;他幹傢務雖然笨手笨腳但總比一點都不幹要好,再說人傢都已經分擔瞭傢務勞動,自己也沒必要太力求完美;還有他沒有審美就不要拖他逛街,浪費時間也浪費精力;而他開會、加班、掛職不回傢……可他總要回來的不是嗎?

秋高氣爽的季節裡,顧小影和管桐這樣手牽手走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他們仍然各懷心思——然而這一次卻不是愁腸百結,而是自得其樂。陽光下,他們臉上的表情溫存愉悅,像極瞭戀愛中的小情侶。

秋天涼爽幹凈的風裡,顧小影一手拖著管桐,一邊蹦蹦跳跳。走到超市門口的時候她還沒有忘記使勁扭頭看看身邊的大櫥窗。管桐沿顧小影的目光看過去,也笑瞭——這丫頭貌似是在看櫥窗裡的貨物,實際上是在借落地的大櫥窗觀察自己的樣子,時不時還伸手整理一下額前的劉海……樣子調皮得很。

管桐唇角,漸漸浮上微笑。

這就是他們的時光荏苒,也是他們的歲月靜好。

後來,就到瞭冬天。

恰逢周六,顧小影去北京參加新書的宣傳活動——那天下雪瞭,可新華書店裡還是來瞭不少讀者。顧小影看著那條有點蜿蜒的隊伍,看著那些真摯的笑臉,偶爾還有女孩子熱切地要求合影,她有些恍惚地想:若是有個人也站在這裡,微笑地看著她,那該有多好?

說起來他已經一個月沒有回傢瞭,雖然每天都打電話,可是聲音的訊號終究不敵寒冷冬日裡那個溫暖的懷抱。那樣溫暖的感覺,連同他身上的氣息一起,讓她想得撓心撓肺。尤其是來到北京以後,到瞭晚上,她一個人住在位於北三環附近的旅館裡,隻要想起他,都恨不得快點飛到他身邊,再也不離開。哪怕是在那個貧窮落後的蒲蔭縣城呢,也行。

是的,原來真是這樣——愛在哪裡,傢才在哪裡。

想來這可真是有趣的反差——婚前她不止一次一個人來北京參加各種各樣的文化活動,活動間隙,她獨自走在偌大的京城裡,看看皇城根與四合院,看看摩天大樓與密集人群,看看小劇場與音樂會……那時候的她多麼快樂,那種快樂恰恰來自於她所喜歡的自由以及無拘無束。那時,北京這樣的城市對她而言就代表著流連忘返。她甚至想過如果能夠留在這裡,再也不離開,該多好?

可是前後不過隻過瞭一年半——才五百多天的時間,她開始變得有念想、有惦記。她的世界裡除瞭小劇場話劇、美術展、音樂會之外,還有瞭很多更重要的事,比如,和管桐在一起,做隻愉快的八爪章魚,纏在他身上,緊緊地,不松開。

所以,她如此驚訝地發現:這個流光溢彩的城市居然第一次對她失去瞭吸引力——不是因為這裡不好,而是因為在她的生活中,有那麼一個地方,比這裡還要好。

這與城市的繁華與否無關,而是傢在哪裡,才會愛上哪裡。

嘈雜的書店大堂裡,顧小影一邊簽名一邊走神,想起這些的時候,視線竟然微微有些模糊。

所以,當那個聲音在面前響起的時候,顧小影先是覺得自己想念管桐到瞭出現幻聽的地步,然後抬起頭,隔著略有些朦朧的視野,顧小影以為自己又出現瞭幻覺。

然而面前的那個“幻影”都拿到簽名書瞭還不動地方,站在桌前不屈不撓地微笑著問:“你就給我寫這麼幾個字?”

顧小影下意識地低頭看看自己剛才憑慣性簽在那本書上的名字,一秒鐘後突然猛地抬起頭,瞪大眼,直直地看著眼前這個人影,險些叫出聲——管桐!

顧小影伸出手揉揉眼,再看看——真的是管桐!

她恨不得能摸摸眼前隔著一張桌子,手裡拿本書站在那裡的那個男人——是管桐吧?活的!

啊!居然真的是管桐!

他居然,給她這樣的驚喜!

他現在怎麼這麼聰明啊!

顧小影內心的幸福感瞬間膨脹,直到變成一隻熱氣球,呼嘯著上升!她熱淚盈眶地看著眼前的男人,見他微微彎下腰,指指不遠處的政治理論類圖書區低聲說:“我去那邊等你……”

顧小影忙不迭地點頭,視線追出去好遠,直到旁邊負責翻書的編輯拽拽她的衣袖,才回過神來繼續簽名。隻是從那以後顧小影始終處於一種傻笑狀態,並一直維持到簽售活動結束。

後來,顧小影就一直記得:當她和編輯一起離開簽售區時,那個微笑著站在書店大門口的管桐——襯著玻璃門外紛紛揚揚的雪花,整個人影略有些逆光,然而他的笑容如此溫暖,令她恒久銘記。

是人多的場合,所以幻想中的擁抱並沒有發生。她隻是一步步走上前,笑著把手放進他伸出的手掌裡。而他拉起她羽絨服上的帽子,再順手揉揉她的頭,看她的眼睛笑成彎彎的月牙,也笑瞭。

他們握緊彼此的手,轉身走出新華書店的大門,走進雪地裡——大城市摩肩接踵的道路上沒有詩情畫意如韓劇般蜿蜒唯美的腳印,生活中的鏡頭裡更多是白雪融化後的泥濘、是冰面上站立不穩的摔倒……然而,最美的風景,不是電影中的白雪皚皚、浪漫傳奇,而恰恰是泥濘中將摔倒前,扶住你的那隻手。

那天的風真的很大。

足有七八級的大風裡夾雜著雪粒,打到行人的臉上,冷颼颼的疼。顧小影瞇起眼,低下頭,恨不得把腦袋整個縮進圍巾裡。她也不看路,隻是放心大膽地任管桐拽住她,一步步往前走。

冰天雪地中,她想,就這樣走下去吧,握緊他的手,跟著他的方向,一路走到白頭。

是的,是的,是要走過瞭這段路,也看過瞭別人的路,才會知道:紙婚的紙,其實就是張再普通不過的白紙。它潔白無瑕,任你塗抹,然而也無比脆弱,一撕就碎。

原來,所謂“紙婚”,不是婚後的第一年,也不是婚後的前幾年,而是婚後的一輩子。

所以,故事沒有結束,而是剛剛開始……

《紙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