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月亮的背面

(1)

“您好,我是省報的記者,我叫湯慧,之前跟您約過的。”陳燁一開門,一個女孩子白皙好看的胳膊伸過來,遞給他一張名片。這時的陳燁其實還有點昏頭漲腦——前一晚的接風宴太遲結束,而他已經許久未曾通宵達旦過瞭,這會兒精神頭便不怎麼好。

所以他隻是象征性地接過名片看一眼,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剛想把面前的女孩子讓進屋裡來,卻一扭頭撞上對方燦爛的笑容,而且就在他還沒來得及說“請進”的時候,對方已經把始終背在身後的那隻手伸到他面前——那隻手裡拎著一個透明食品袋,陳燁定睛一看,居然是金黃色的生煎包!

“我想,您或許會喜歡這個,”女孩子的笑容像太陽花一樣燦爛,聲音輕快而歡愉,“很抱歉一大早就來登門拜訪,我也想不出更合適的禮物。這是我們報社門口最知名的一傢攤檔的王牌早點,我排瞭半小時的隊才買到……”

一瞬間,記憶之門轟然洞開!

十年前。

陳燁記得那是一個冬天的夜晚,那時他剛剛在一次全國性的小提琴比賽中獲得金獎,音樂系還沒來得及把大紅色的喜報貼出去,校報編輯部的電話就打過來瞭,是個清脆的女孩子的聲音:“你好,陳燁嗎?我是校報的記者,我叫顧小影,是管理系大三的學生。請問你是否方便接受我們的采訪?”

鬼使神差般,陳燁答應瞭。盡管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答應,因為以往,這類在他看來“檔次不高又耽誤時間”的采訪他向來是置之不理的。

直到看見來采訪的顧小影本人後,陳燁才恍然大悟——是聲音,對方的聲音歡樂而充滿熱情,讓你不忍拒絕。

尤其是,夜晚九點半的琴房門口,當看到顧小影手裡還捧著兩碗熱氣騰騰的小餛飩時,陳燁瞠目結舌愣在原地。而對方帶著一身寒氣,臉上卻笑盈盈的:“我想,這個時間,你或許會喜歡這個。”

陳燁的心一下子就暖透瞭。

那晚,他們就坐在琴房裡的兩把折疊椅上,用一個紙箱當餐桌,面對面地吃餛飩。

顧小影一邊吃一邊問:“好吃嗎?”

陳燁點點頭,拿不準他們到底是為什麼見面來著:據說是“采訪”……而不是聚餐?

顧小影指指點點地給他講:“這傢餛飩不地道,改天帶你去剪水巷,那裡有傢店賣鴿湯餛飩,鮮美極瞭,讓你吃得都想咬掉舌頭。”

陳燁愣一下:“剪水巷?”

“是啊,你吃過?”

“沒有。”

“那你幹嗎那麼驚訝?”

“我外公傢就在那旁邊,”陳燁猶豫一下,“當然,長大後我也不怎麼去那邊瞭,竟然不知道開瞭間餛飩鋪。”

“嗬——”顧小影抽一口氣,不慎咬到瞭自己的舌頭,表情無限痛苦。

陳燁很莫名:“你怎麼瞭?”

“你傢——”顧小影大著舌頭問,“你外公傢是豪宅呀?”

“不算吧,”陳燁知道她想說什麼,畢竟剪水巷裡的民居全都是國傢文物保護單位,每一處院落裡都真正是“傢傢泉水,戶戶垂楊”的風致。“新中國成立前我外公是古董商,有點錢,就置瞭那麼套宅子。中間有段時間宅子被收歸國傢,雖然後來又還回來瞭,但因為中間住戶太多,古香古色的裡子是早就折騰沒瞭,也就剩個殼。現在是我舅舅一傢住在裡面,我平日裡不怎麼過去,也沒空閑逛,對這個城市倒是越來越不瞭解瞭。”

“那你平日裡都忙什麼?”

“練琴。”

“練完呢?”

“再練。”

“再練完瞭呢?”

“繼續練。”

“……”

一碗熱乎乎的小餛飩下肚,陳燁再也沒法擺他平日裡那副矜持的架子,索性放松地坐在琴凳上,隨手彈幾個小節,是莫紮特的《小步舞曲》。

“你還會彈鋼琴?”顧小影看看他跳躍的手指,再看看放在一邊的小提琴琴盒,無比驚訝。

“主項小提琴,副項鋼琴,”陳燁看一眼旁邊的兩個快餐碗,扭頭問,“說吧,想聽什麼?”

顧小影皺著眉頭思考一下:“過幾天就是聖誕節瞭,得應應景吧……《綠帽子》,可以嗎?”

陳燁驚瞭:“那是什麼?”

顧小影揮揮手:“你這是什麼表情?就那個聖誕歌曲,叫《綠帽子》的……”

陳燁痛苦地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是《綠袖子》吧,那首蘇格蘭民謠?”

顧小影愣一下,突然回過神來,大窘:“啊,對,《綠袖子》,就《綠袖子》吧!”

陳燁嘆口氣,轉回身,抬起手敲下琴鍵。

顧小影安靜地坐在陳燁身後,她認真看著面前男生跳舞般的十指,突然覺得時光如果能就此凝固,那也十分不錯……

這就是他們相識的最初。

其實,那時候,陳燁並不知道在不久前的公共浴室門口,以及更早一點的匯報演出現場,顧小影就已經關註過他。但他知道,這個女孩子,以後,或許會走進他的生命裡來。

果然,之後不久,他們相愛瞭。

盡管,這愛情生得短暫、滅得倉促——不過一年多以後,在陳燁的畢業獨奏音樂會上,他已經預感到自己將要遠行,可又不知道該怎麼對顧小影說,便隻能用一支曲子含蓄地表達。

他說:“最後這支曲子,獻給一個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人。這是我第一次用小提琴演奏這支曲子給你聽,希望無論時光如何變遷,你仍記得這一刻的我們。”

安靜的音樂廳裡,陳燁搭上琴弓,舒展手臂,《綠袖子》的旋律流淌而出。他微微閉上眼睛,用他全部的身心、才情演奏這段舒緩安寧的曲子。他沒有看臺下顧小影的表情,也不忍心看。他害怕,他怕顧小影單純幸福的表情將他擊垮。

在奔赴理想的路上,他不想做逃兵——所以,他選擇從愛情中落荒而逃。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為什麼他遍尋這個城市,幾乎將剪水巷掘地三尺,卻再也找不到當年那傢餛飩鋪?

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錯過,便再也無法回頭。

“我可以進去嗎?”不知過瞭多久,陳燁突然聽見面前的女孩子問。

他這才恍然回神,忙不迭地說著“抱歉”,把女孩子讓進屋,趁對方進門時他低頭仔細看一眼手中的名片——湯慧——他記住瞭。

認識湯慧的這一年,陳燁剛從奧地利回國,已經獲得過幾次國內外獎項,也發表過幾篇有分量的論文,再加之父母多年來的人脈積累,他毫不費力就被省大新組建的藝術學院聘為音樂系副主任。雖然是新組建的院系,但對於一個走穩健路線的百年老校來說,亦像是一個奇跡。

難得的是,這個“奇跡”還很帥、有耐心、口才也不錯,最適合代表知識分子接受各類采訪——盡管報紙的印刷水平也就那樣,而且陳燁的照片還是那天迷迷糊糊時由非專業攝影師湯慧臨時拍攝,但仍然是專題部一眾女編輯、記者們公認的賞心悅目。

湯慧存瞭私心,印好的報紙沒寄發,而是直接帶到省大來,想要親手交給陳燁。也是巧,下午時分,湯慧剛走到音樂系的樓門口就看見瞭陳燁——他似乎是剛下課,正和一群學生一起從教學樓裡走出來,走到金燦燦的夕陽光影下,整個人顯得那麼溫潤明朗,好看極瞭。

湯慧當即招呼:“陳老師!”

陳燁沒聽到,拐瞭個彎,還在往前走。

湯慧一路小跑追過去,邊跑邊喊:“陳燁老師,等一等!”

陳燁隱約聽到有人喊自己,他停下腳步轉回身,還沒等明白過來就感覺到有物體砰地一下子撞到自己身上,他趕緊伸手扶住,定睛一看——湯慧?

“不好意思,”湯慧站穩瞭,氣喘籲籲地遞上手裡的報紙,“剛好看見您,給您報紙。”

陳燁笑一笑接過來:“謝謝你。”

“應該的,”湯慧順過氣來,也笑著寒暄,“剛下課?要去餐廳嗎?”

陳燁點頭,掏出一張餐卡:“一起嗎?我請你吃飯。”

“不用,AA吧,”湯慧伸出手,掌心裡也躺著一張餐卡,“看,我也有。”

陳燁微微吃驚:“你不會是常來這裡吃飯吧?”

“為什麼不會?”湯慧笑著反問,“我是從這裡的新聞系畢業的,畢業時就沒交餐卡,留著時常回來吃飯用。”

陳燁訝異:“沒見過誰對學校餐廳這麼有感情。”

湯慧樂瞭:“我回味的不是飯,是青春。”

陳燁忍俊不禁。

“一餐的魚香肉絲,二餐的鹵肉飯,三餐的餃子,四餐的面,”湯慧一邊吃一邊給陳燁做就餐知識普及,“早餐去二樓小餐廳,那裡的油條豆漿不比永和差。”

陳燁受教地點點頭,覺得對住校的人來說這真是至關重要的提醒。他恍惚記起以前也有那麼一個人喜歡鉆研各飯館的招牌菜、喜歡與人分享自己的饕餮心得……陳燁抬頭仔細看看湯慧:當然不像,可是,又總覺得有什麼地方,有那麼一點像。

吃完飯陳燁端起餐盤起身,一邊往餐具收集處走一邊問湯慧:“我要去圖書館,你呢?”

湯慧糾結地眨眨眼,許久沒有說話。

陳燁急忙解釋:“你千萬不要多心,我不是想打聽你的行蹤,我隻是隨便一問。”

湯慧終於深深嘆口氣:“我沒有多心,我是怕您多心啊陳老師……因為,我也要去圖書館……”

陳燁琢磨一下,忍不住笑瞭:“那就一起吧。”

那時陳燁沒想到,他連續四個晚上都在圖書館裡遇見瞭湯慧。

有兩次他和湯慧打瞭招呼,還有兩次則隻是坐在遠處,偶爾看一眼湯慧正在翻看的報刊——第一天是《南風窗》,第二天是《影視博覽》,第三天是《手工》,第四天是《文藝報》……完全八竿子打不著。

可就是這場景卻越發讓他覺得熟悉,似乎,多年前,亦是有那麼一個人喜歡混搭著看雜志——第一天是《影視藝術》,第二天是《國際廣告》,第三天是《美術界》,第四天是《愛樂》,第五天是《APOLLO》……

後來熟瞭,他問顧小影:“這樣算不算雜而不精?”

顧小影笑他:“你懂不懂啊,‘雜而不精’也是一種追求!藝術本來就是一種陶冶性情的東西,像你這樣術業有專攻當然好,可是對更多人來說這不過就是一種獲取快樂的途徑。聽歌、賞畫、品戲、觀舞、看電影,欣賞過程本身就是尋找快樂、愉悅身心的過程。不精通又怎樣?畢竟每個人對快樂和幸福的定義都各不相同,有人要求功成名就,有人要求隨遇而安,我嘛,就追求個‘掩耳盜鈴’——我自己高興就好,管別人說什麼呢!”

正是這席話,讓他下定決心去追求顧小影,因為他覺得她身上有那麼一些東西正是他求而不得的——比如隨性、比如簡單、比如灑脫,以及那樣熱情的感染力。

當然顧小影並不是多麼漂亮的姑娘,她最多隻能算清秀可愛而已。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他仍然難以忘記她。

他把這解釋為自己太過忙碌瞭:在他顛沛流離的巡演過程中,“愛情”隻能是個奢侈的概念。所以,在顧小影之後,他竟沒有找過別的女朋友。直到如今遇見這個名叫湯慧的女孩,他才發現,時間那麼無情,他轉眼已過三十而立,卻仍沒弄明白自己到底最想要什麼。

又過幾天,陳燁約瞭朋友去咖啡館談事情,閑來等人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不遠處靠窗的位置坐著兩個女孩子,各自捧一杯奶茶相談甚歡。陳燁認出其中一個是湯慧,另一個不認識,但氣質也不錯,語笑嫣然。

埋單時陳燁剛好緊隨湯慧其後,他看著湯慧和對面的女孩AA制結瞭賬走出去,自己也剛好和朋友道別,出門發動車子回學校。路過公交車站的時候看見湯慧在等車,他想都沒想就把車停下,搖下車窗,招呼湯慧:“要搭順風車嗎?”

湯慧轉頭,看見是陳燁,高興極瞭,爽快地拉開車門坐到副駕駛位,興高采烈地打招呼:“好巧,出門辦事嗎?”

陳燁笑瞭:“你真沒看見我?我和你在同一間咖啡館的。”

“真的?”湯慧眉眼含笑,“真巧!”

“朋友小聚?”陳燁一邊開車一邊不經意地問。

湯慧沉默一下,沒說話。

陳燁納悶地看一眼湯慧,解釋:“沒關系,我就是隨口一問。”

“其實是不知道該怎麼說,這烏龍擺得太大瞭,”湯慧無奈地笑,“我在相親。”

“相親?跟誰?”陳燁驚訝地扭頭看一下湯慧。

“對面那姑娘,”湯慧伸出雙手捂上臉,痛苦地哼哼,“沒臉見人瞭,我舅媽這是搞的什麼事兒啊……”

“你舅媽介紹的?理念夠先進的!”陳燁嘆為觀止。

“不是您想的那樣,”湯慧嘆口氣,知道陳燁想岔瞭,解釋,“就是倆大媽湊在一起給人介紹對象,甲說你那兒最近有新人嗎,乙答有啊;甲說我們這個特別優秀,在省報做記者,乙說我手頭這個也特別優秀,在體育局做公務員;甲說我們這個是研究生呢,乙趕緊說我這個也是研究生;甲高興瞭,說我們這個傢裡沒負擔,就一個孩子,父母都有工作的,乙說太好瞭,我們這個也是……倆大媽一拍即合,說見見吧!好,那就見見吧,結果記者和公務員一見面才發現,額滴個神,居然兩個人都是女的!”

“噗……”陳燁手下的方向盤差點打滑,他忍不住哈哈大笑,湯慧卻在這笑聲裡繼續痛苦地捂著臉:“大媽們真是太不靠譜瞭……”

陳燁笑得咳嗽,好不容易把車開到湯慧傢樓下,上氣不接下氣地拍拍湯慧的肩:“到瞭。”

湯慧下車前幽怨地看陳燁一眼:“您這笑點也太低瞭。”

陳燁笑瞇瞇地擺手:“為瞭對你提供的歡樂表示感謝,改天再請你吃飯。”

“那得是海鮮!”湯慧真不手軟。

“沒問題。”陳燁揮揮手,流暢地倒車,車子劃瞭一個弧,駛向小區大門口。

在車子轉彎之前,陳燁看看後視鏡,隻看見湯慧轉身上樓的背影。他一邊開車一邊想起湯慧那種痛不欲生的表情,不禁有笑容浮上臉。

後來沒多久就是省裡的青少年小提琴比賽瞭,陳燁是評委之一,坐在他旁邊的是他在藝術學院讀書時的大師兄祈年遠,如今是省交響樂團樂隊首席。祈年遠比陳燁大七歲,像眾多藝術類學生一樣專業成績優異、英語成績很爛,當初為瞭考上省藝術學院的研究生,一口氣考瞭四次,才跟范進中舉似的熬出瞭頭。所以他研一時陳燁讀大二,師從同一導師門下,是標準的同門師兄弟。

同門大師兄特別不見外,看見陳燁跟一個女孩子打招呼就拽住他問:“誰啊這是?”

“記者,”陳燁瞥一眼祈年遠,見他正盯著不遠處的湯慧打量,馬上警告他,“不準下手,人傢是良傢女孩。”

“聽說過‘良傢婦女’,沒聽說還有‘良傢女孩’的,”祈年遠笑呵呵地說,“你女朋友?”

“不是。”陳燁一口否定。

“既然不是你操那麼多心幹嗎?”祈年遠不樂意瞭,“我看這小姑娘活潑潑的挺可愛,過會兒結束瞭叫上她一起去吃飯唄!”

“這個真不行,”陳燁也特別不見外,嚴肅地表示拒絕,“這可不是你那些鶯鶯燕燕,手下留情!”

“鶯鶯燕燕怎麼瞭,都是朋友嘛。認識個朋友有什麼不好,以後開獨奏音樂會還能幫我報道一下,”祈年遠不搭理陳燁瞭,揮手招呼湯慧,“記者姑娘,看這邊。”

湯慧回頭,就看見陳燁身邊的男人在沖自己招手,沒猶豫就走過去,笑著打招呼。

祈年遠盛情相邀:“陳燁的朋友吧?結束後一起去吃飯呀,我訂瞭座位,在‘船上人傢’吃海鮮,去不去?”

這回是湯慧想岔瞭,驚訝地扭頭看陳燁:“您還真記著呢?真要請我吃海鮮?”

陳燁終於想起來之前的承諾,笑著擺手:“不是,別誤會,這次是大師兄請客,你若是不介意,算我借花獻佛吧。”

湯慧笑著應下瞭。

當然,如果她能預料到吃海鮮能吃到頭破血流,那她一定不會答應。

事情是這樣的——本來飯局是很其樂融融的,祈年遠約上瞭幾個關系不錯的評委,又拽上幾個相熟的電視臺編導,都是能說善道的人物,一場飯吃下來笑聲不斷。高興瞭酒就喝得有點多,是張裕解百納幹紅,12°的酒精度,八個人喝瞭差不多兩箱,平均每人一瓶半。當然一瓶半紅酒對相當一部分喝慣瞭白酒的男人們來說也沒什麼,何況真正輪到湯慧杯裡的最多也就半瓶。可架不住湯慧沒怎麼喝過紅酒,所以冒冒失失喝瞭半瓶幹紅後直接進入暈眩狀態,硬撐著去瞭洗手間,一進門就把自己絆瞭一跤,額頭磕在拖把池的尖角上,頓時血流如註,直把一位剛從梳妝鏡前轉過身來的女客人嚇得六神無主、驚聲尖叫。

於是,陳燁的前半夜因此耗在瞭醫院的急診室裡。

湯慧是真醉瞭。

陳燁守在一邊,看醫生給湯慧縫合傷口,整個過程中湯慧一動不動地昏睡,陳燁兀自自責:早知道這姑娘酒量這麼淺,他真該攔著點。眼下這樣怎麼辦呢?他隱約記得湯慧的傢人都在兩百公裡外的M市,她一個女孩子孤身在此工作,這幾日的吃飯、打針,過幾天的拆線、換藥,誰來照顧?

陳燁看看滿臉血漬的湯慧,低頭嘆口氣,先在心裡把勸酒的祈年遠罵瞭一萬遍,然後不得不承認,對於湯慧受傷這件事,作為邀請者的自己也必須負責。

等瞭大約半小時後,湯慧醒瞭。醒來看見自己躺在急診室裡,還一臉莫名其妙:“怎麼到這裡來瞭?”

陳燁低頭認錯:“對不起,不該讓你喝酒的,害你受傷,還要縫針。”

湯慧倒抽一口冷氣,這才察覺到額頭上似乎有點酥麻又酸脹的感覺,抬手想要摸,卻被陳燁抓住手腕攔下來:“別亂動,敷著紗佈呢。”

湯慧覺得頭有點暈,使勁回憶一下終於記起自己失去知覺前那滿地的血,囁嚅著跟陳燁道謝:“真是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瞭。”

陳燁搖搖頭,語氣歉疚:“別這麼說,都是我們的錯,太高興瞭就沒註意分寸。我現在送你回傢吧,你能起得來嗎?”

湯慧點點頭,撐住身體坐起來,一路由陳燁攙著上瞭他的車。路上湯慧沒怎麼說話,隻是安靜地看著車窗外。陳燁覺得不管誰遇見這種倒黴的事情心情都不會好,也便不敢打擾她。其實,他不知道,湯慧隻是覺得自己太過丟人現眼而已。

尤其還是在這麼帥的青年才俊面前……真是丟人丟到姥姥傢瞭!

車開到湯慧樓下的時候陳燁自然而然地問:“要不要送你上去?”

“不用,我沒事,”湯慧沒有看陳燁,拎起包推開車門就下車,在關上車門前遲疑一下,到底還是扭回頭來生硬地笑瞭笑道,“謝謝您,今天的事情真是太不好意思瞭。我就不邀請您上去坐瞭,早早回傢休息吧,晚安。”

說完她關上車門就快步往樓裡走,陳燁急忙追下去大聲說:“明天我來接你,還有一針破傷風的針呢!”

“不用,我自己去就好瞭。”湯慧回頭答一句,擺擺手就進瞭樓門。陳燁愣愣地看著面前老式居民樓的樓道裡一層層依次亮起感應燈的燈光,直到三樓某一扇窗戶裡也有燈光亮起來,這才轉身上車離開。

回去的路上陳燁一直覺得有什麼東西塞在喉嚨裡,堵得難受。可到底是什麼呢?他想瞭很久也沒想明白。後來回瞭傢,把自己扔到床上,迷迷糊糊睡著前,他一直在想:到底,是哪裡不對勁?

直到第二天早晨,當陳燁在朦朧的晨光中醒來,扭頭看看鐘,才不過六點半,而他腦子裡已經迅速閃過“湯慧今天一早要去醫院打針”這件事情的時候,他終於知道自己哪裡不對勁瞭——湯慧不讓他陪同去醫院,這實在是太讓人不爽瞭!

盡管,他也沒想明白他們非親非故的他有什麼好不爽的,但他向來是個行動派,既然覺得不爽就得試圖改變——七點半,他把車停在湯慧傢樓下,上三樓,301,敲門。

湯慧果然還沒出門,聽見敲門聲,捂著腦袋來開門:“誰啊?”

門一開,看見是陳燁的剎那,湯慧差點尖叫——這人來幹嗎?

她都想罵人瞭——大清早的,她蓬頭垢面目光癡呆,還穿著一件肥瞭足有兩個碼的棉佈睡裙拖拖拉拉,腳上的塑料拖鞋帶子斷瞭沒空買新的,隻好拿塑料膠帶粘起來……這種時候,陳燁你一身清爽器宇軒昂地來寒磣人是不是?

可站在門外的陳燁這會兒十分沒眼色,他不僅沒看出湯慧嫌棄他,反倒還從湯慧那滿身落魄中看到一絲楚楚可憐的味道,這在一定程度上加深瞭他的內疚,同時也讓他內心深處洋溢出一種“作為本地人必須義不容辭照顧外鄉姑娘”的責任感和使命感。

所以他壓根沒給湯慧拒絕的機會:“去洗漱,我帶你出門吃飯,吃完瞭去醫院打針。”

湯慧驚愕地瞪大眼,心裡有點疑惑有點忐忑有點驚訝有點竊喜地糾結著,心想這人若不是活雷鋒,難道還對自己真有點意思不成?

曖昧這種事向來最折磨人——得不到的沒必要惦記,得到瞭就犯不著惦記,隻有這欲說還羞的曖昧,讓人進退維谷,左右為難。

去醫院的路上,陳燁似乎是無意間問起:“向社裡請假瞭吧?”

湯慧點頭:“請假瞭,我們主任生病住院好久瞭,副主任主持工作,他這人特別好說話,別說是受瞭傷,就算平日裡我們有急事要請假,他都會一聲不吭幫我們把手頭的工作完成。”

“真不錯,”陳燁點點頭,“能跟著這種頭兒做事,工作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那當然瞭,我們頭兒很厲害的,碩士畢業就去南方的大報工作,我們社千辛萬苦才挖過來,寫一手好文章,拿過好幾次中國新聞獎。他還一邊工作一邊考博,一次就考上瞭,可以脫產學習呢。最近是因為主任病瞭他才回來主持大局的,估計也快要接我們老主任的班瞭,他才三十五,是我們全社最年輕的主任候選人。”湯慧真心崇拜自己的領導,語氣是發自肺腑的真摯。陳燁忍不住扭頭看瞭一眼湯慧,第一反應是這個姑娘心地好、夠單純、很實在。

他接著問:“你在這個城市沒有其他親戚嗎?朋友呢?這幾天有人照顧你嗎?”

“自力更生,艱苦奮鬥!”湯慧義正詞嚴地回答。陳燁瞟她一眼,無奈地笑一下。

湯慧看見瞭,突然反問:“陳老師,您一直住在學校裡嗎?為什麼不回傢?您不是本地人嗎?”

陳燁咳嗽一聲:“下次說話請用‘你’,咱這裡不流行說‘您’,太正式瞭聽著別扭。”

“哦,”湯慧從善如流,“你為什麼不回傢住?”

“煩,”陳燁言簡意賅,“一進門就催結婚,一聊天就催生孩子,煩透瞭。”

“也對,你也不小瞭……”

湯慧的語氣太慈愛,把陳燁逗笑瞭:“小孩子別用這種口氣說話,我出國念書的時候你還在上高中呢。”

“對哦,你大學畢業就出國瞭,一直在國外,”湯慧對對手指頭,納悶地問,“可是這中間就沒有談過戀愛嗎?既然遲早要回國,總是能團聚的,並不影響結婚啊!其實早結婚挺好的,多個人陪你玩,比較不那麼無聊。”

中間沒有談過戀愛嗎?陳燁想一想,模糊的記憶似乎一下子清晰瞭起來——十年前的小餛飩、被戴瞭“綠帽子”的《綠袖子》、彩虹糖、《APOLLO》雜志,記憶果然是由無數形象生動的符號串接而成,哪怕愛不在瞭,小餛飩的香氣、彩虹糖的酸甜、《綠袖子》的旋律,卻永不磨滅。

“那時候,我還不懂什麼是愛,”陳燁一邊開車一邊字斟句酌地慢慢回答,“我很看重自己的演奏事業,為瞭這個我可以忍受背井離鄉的生活,可以不懼怕任何挑戰,甚至在國外被小偷偷得幾乎傾傢蕩產時,也能撐住瞭繼續學習。寂寞、孤獨、語言障礙什麼的,都能克服,反正忙起來的時候也就什麼都顧不上瞭,腦子裡隻繃緊瞭一根弦,就是要拉好琴。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甚至在剛決定出國的時候我也並不覺得自己會回來,所以很輕易就放手瞭。那時我們都太年輕瞭,剛剛大學畢業,正是對事業對愛情都充滿理想的時候。可我為瞭自己的理想,就把她的理想一刀砍斷……我想,她哪怕一輩子都不原諒我,也是應該的。”

陳燁並沒有解釋那個“她”是誰,但湯慧知道那一定是一個被辜負的故事和一段被辜負的青春,她甚至能體會到那種在最愛時分別的痛楚。可是,她想,她與那個女孩子不同的地方在於,對方那時不過二十二三歲,今天的湯慧卻已經二十七歲。

在不同的年紀,尤其是在走出校園之後,我們對愛情的理解、對婚姻的審視會發生自然而然的變化。倒不一定更勢利瞭,但往往更現實瞭。

所以,她是真的這麼想:“先立業後成傢也是對的,把握合適的機會,做合適的事,這樣或許會在將來某一天對曾經的某些犧牲表示遺憾,但終歸不會對生命的庸碌表示痛悔。畢竟,年輕隻有一次,除瞭愛情,我們一定還有其他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陳燁略有一些驚訝,扭頭看一眼湯慧,卻見她平靜的表情。他便知道,她說的是心裡話。

陳燁不得不承認,這是第一次,有人幫他弄清楚瞭“遺憾”與“痛悔”的界限。

也是那之後,陳燁就常常出現在湯慧身邊——去醫院換藥、拆線,都是陳燁陪同;剛拆線時因為傷口在額頭正中,多少有點影響美觀,湯慧不願意坐公交車,陳燁便時常接送,給她省瞭些坐出租車的錢。漸漸的報社裡有人註意到陳燁的存在,打趣似地問湯慧“那是你男朋友嗎”,湯慧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連湯慧自己都不知道,陳燁算是自己的男朋友嗎?

直到那年年末。

臘月二十五,社裡開春節茶話會,一群大齡男女青年吃喝玩樂折騰瞭一下午之後,距傢比較遠的先行奔赴機場、火車站,近一些的也一邊輪值一邊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傢過年。專題部不著急回傢的人比較多,最後剩瞭五個人無所事事,便相約晚上“帶上傢屬”一起去KTV唱歌狂歡,以慶祝今年收成好,紅包還算體面。

湯慧自然而然捎上瞭曖昧著的“司機”陳燁,大大方方地給同事們介紹:“這是我的采訪對象,一起來湊湊熱鬧。”

看見同事們若有所指的笑容,湯慧隻笑一笑,轉身大大方方地坐下。她自己先挑瞭幾首歌,再幫陳燁找曲目。陳燁選的是外文歌,唱到最後大傢都沒聽懂到底是“哪國的英語”,但集體承認像陳燁這種人的存在就是為瞭毀滅其他歌手的自信心的,於是一致要求湯慧以後還是別帶陳燁瞭,湯慧聞言笑得甚是燦爛。為對大傢表示安慰,湯慧特別脫瞭鞋子踩在沙發上給另一位同事的歌曲《我是你的小小狗》伴舞,引起哄笑一片。

終於跳完瞭那支足夠“2”的舞蹈,眾人正笑鬧的時候下一首歌的前奏徐徐響起。熟悉的旋律令陳燁愣一下,扭頭看大屏幕:樹影斑駁中,一個女孩子拖著大箱子踽踽獨行。看MV的風格而言倒是極普通的陌生作品,可這前奏又有點熟悉,一下子就穿透瞭陳燁的心臟。

剛好聽見湯慧站起來招呼同事:“嗨,麥克風給我,我點的《綠袖子》。”

陳燁徹底呆住瞭。

他呆呆地看著大屏幕上的歌詞:你送的鳶尾花早已經枯瞭,你教的那首歌我學會彈瞭,風把旋律吹亂瞭,心又隨風飛走瞭,我的手指彈著彈著想起你瞭,習慣在你手心練習那首歌,習慣有你指尖輕輕跟著和,歌裡不再有你瞭……

陳燁心底漸漸漫上一陣難言的哀傷與失落:哀傷的是青春那麼短,轉眼就錯過;失落的是時光那麼長,此《綠袖子》已經再不是彼《綠袖子》。

什麼叫作“推陳出新”?原來,最推陳出新的是時間——古老的民謠在歲月變遷中被無數次改編,從長笛、鋼琴、吉他到小提琴,從獨奏、室內樂、管弦樂到流行歌曲,當古典的情愁走到今天這般模樣,其實,“愛”從來都在,隻是演奏音樂的人,換瞭。

他抬起頭看著大屏幕前的湯慧,看她認真地輕吟淺唱:回旋的綠袖子音符還不休止,繞成永遠的戒指,你教的那首歌我不再彈瞭……

是的,其實從來都不一樣:不是長發而是短發,不是校園裡的白裙飄飄而是女記者利索的工裝褲,不是滿臉幸福甜蜜的憧憬而是再冷靜不過地告訴他“先立業後成傢也是對的”。

誰也不是誰的替代品,因為本就不一樣,所以她們在他生命中的意義自然是不同的。

過去和現在也是不同的,所以,過去的那首歌,的確不該再彈瞭。

於是,那天晚上,湯慧傢樓下,就在湯慧習慣性擺手說“謝謝,再見”的同時,陳燁脫口而出:“你覺得我們,可不可以試一下?”

“啊?”湯慧傻瞭。

在湯慧5秒、10秒、15秒……這樣看不見盡頭的沉默中,陳燁漸漸從最初的熱切開始降溫——他似乎是到這時才發現,這一晚的《綠袖子》就像一個咒語,指使他提出這個冒失的建議,可直到現在他都不知道她是否已經有瞭心上人,比如她經常掛在嘴邊的那位副主任,晚上唱歌的時候他也見到瞭,能看出那是個反應敏捷卻又氣質溫和的男人,是姓“褚”還是“楚”來著……

其實,他不知道,此時此刻的湯慧滿腦子都是這樣的念頭——天上真的掉餡餅瞭?怎麼就砸著自己瞭呢?不是做夢吧?她可不是牛頓,發現不瞭萬有引力,掉下來的東西若是太重會被砸成弱智的。

終於,等到無望的時候,陳燁苦笑一下,自我解嘲:“算瞭,你就當我是間歇性抽風好瞭,你——”

話沒說完就被湯慧打斷:“這怎麼行?”

“啊?”輪到陳燁傻瞭。

“我是說,這樣不行,閑著沒事就抽風是種病,得治,”湯慧嚴肅地說完這句話,突然笑瞭,“交給我吧,我來幫你治!”

陳燁迷糊瞭——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是行,還是不行?

直到三個月後他們閃婚——從民政局揣著結婚證走出來的那天,當陳燁扭頭看見湯慧暖融融的笑意,他才終於確定:新的那首歌,從這一刻起,開始彈奏!

(2)

陳傢是標準的書香門第。

陳燁的母親秦逸敏傢祖上出過狀元郎,至今陳燁舅舅手裡的族譜都是線裝圖文並茂版,裡面數頁都是佩著頂戴花翎的官服畫像。隻是到瞭陳燁外公這一代恰逢戰亂,官是沒得做的,但作為一個業內頗有些威望的文物鑒定專傢,一份古董生意倒還能養傢糊口。作為秦傢長女,秦逸敏從小就喜歡研讀史書,恢復高考當年就考取省師大歷史系,一口氣讀完研究生後留校任教,現在是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相比之下陳燁的父親陳行沒有這麼強悍的宗族背景,但傢裡世世代代都是中小學教師,輪到陳行這裡算是第一代沒有從教的陳氏子弟,但相差倒不遠,仍舊是從事科研工作,早先是省社科院經濟所的研究員,一步步走過來,如今是省社科院副院長。

以上這些,在結婚前湯慧就全都知道。而且她還去陳燁傢吃過幾次晚飯,席間陳燁父母彬彬有禮的態度以及優雅從容的舉止都給湯慧留下瞭深刻的印象,一度令她覺得有些許自卑——說句大不孝的話,雖然湯慧從沒嫌棄過自己做生意的父母,但她也的確感覺到人和人之間是有種種差距的。

領完結婚證的那晚湯慧自然要隨陳燁回傢吃晚飯,一進門,湯慧就看見秦逸敏正在餐桌邊擺放碗碟。這天秦逸敏特地穿瞭一件絳紅色的羊毛連衣裙,她皮膚白皙,雖然是五十多歲的人瞭但偏就不顯老,站在餐廳光彩流離的水晶燈下隻覺整個人都嫻靜雅致,讓湯慧看得嘆為觀止。

湯慧是真心贊嘆:“阿姨您真漂亮。”

秦逸敏一愣,陳燁已經笑著拍湯慧的頭:“叫誰阿姨呢?”

湯慧愣一下,趕緊不好意思地補一句:“媽媽真漂亮!”

秦逸敏笑瞭,她連笑起來的樣子都那麼好看,湯慧心想若讓陌生人看見最多猜她四十歲。

說話間陳行從廚房出來,端出一盆湯,也笑著招呼大傢:“快去洗手,坐下吃飯。”

湯慧答應一聲,隨陳燁去他房裡的洗手間脫外套洗手,出來的時候隻見陳行和秦逸敏都已經端坐在桌前微笑著等他倆。湯慧乖巧地走過去坐下,手剛摸上面前的筷子,就聽秦逸敏招呼陳燁:“快坐下,要禱告瞭。”

湯慧全身的細胞頓時神奇地集體膨脹瞭一下——媽媽咪呀,她怎麼忘瞭這茬瞭,秦逸敏信基督,在她的號召下,陳傢一日三餐都是要禱告的。

湯慧的手指迅速從筷子上收回來,雙掌合攏,閉眼,低頭,緊張又新奇地默默數瞭十個數——她實在想不出要禱告點什麼,隻好本著尊重他人信仰的原則先把時間捱夠瞭。

終於等到秦逸敏開口說:“好瞭,那就開始用餐吧。”

湯慧這才松瞭一口氣。

她其實並不明白自己有什麼好緊張的,按理說秦逸敏和陳行都不是給人壓力的人,但偏偏文雅也是一種氣場,強大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同樣可以給人以壓迫性的感受。對湯慧而言,她不得不“杯具”地意識到,陳傢似乎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整體氣質,而她作為一個通俗慣瞭也平凡慣瞭的小傢碧玉,在這種貴族氣的環境中竟然好似一個入侵者般難以融入。

她隻能安慰自己:好在她嫁的是陳燁而不是陳燁的父母,婚後也不必一起居住,面子工程做好瞭就行,幹嗎一定要求自己也非得躋身上流社會呢……

湯慧正走神的時候突然聽見秦逸敏溫柔地喚她:“慧慧,你還打算考博嗎?”

湯慧趕緊收回心神,笑著答:“不打算考瞭呢,媽媽。”

秦逸敏驚訝地看著湯慧:“為什麼呢?”

“我們社裡沒要求呀!我們社就是入門門檻高一點,要求得是‘211’或者‘985’院校碩士研究生以上才能應聘,可真正考進去之後就是看工作成績瞭,不需要非得是博士的。”湯慧答得很誠懇。

秦逸敏微微蹙一下眉頭:“其實倒不是為瞭學歷,而是一種學習的意識吧。年輕人上進一些總是好事,將來有瞭孩子還可以和孩子一起學習,孩子讀書媽媽考博也是一段佳話……對瞭說起來你年紀也不小瞭,可以抓緊要孩子,然後利用產假考博呀!”

湯慧嚇一跳,但不敢說什麼,隻是瞪大眼看看秦逸敏,再扭頭看看陳燁。

陳燁心領神會,抬頭救場:“媽你到底是為瞭催學習還是催生孩子?這才剛領證呢著啥急!”

“我沒著急呀,”秦逸敏白兒子一眼,“我隻是在描述一種生活狀態而已。你看我和你爸都這個歲數瞭還在不斷思考、讀書、做學問,你們這麼年輕,就應該有一種學習熱情,這是令一個人保持良好氣質、寬廣心胸的重要途徑。現在社會上有些人心態太浮躁,我是不想看你們被熏陶成那副短視的樣子。”

“媽媽說得對,”湯慧趕緊笑瞇瞇地答話,“思考的確是能讓一個人保持年輕。不過我在社裡剛剛轉正,現在考博也不合適,會讓領導覺得我不安分。我想先獨立做一些過硬的專題、拿幾個靠譜的獎項之後再帶著問題回校園,那時候在課題的選擇上也會更加有針對性一些。”

“對嘛,我早就說慧慧是個有想法的孩子,”陳行出來打圓場,“慧慧是省大畢業的,當年高考成績不知道比小燁好多少,一定不是個懈怠的孩子。要知道現在都講究本科階段學習經歷啦,就算你是名校碩士、博士畢業,可偏偏本科階段是在哪個不入流的小學校讀書,那身份上也是要打折扣的。小燁你這一點就不如慧慧,二類院校本科經歷總是比一類院校差瞭那麼一截的。”

陳燁嘆口氣:“爸你還要說多少次我沒考上中央音樂學院的事,十八年後讓我兒子考還不行嗎?”

“十八年後你兒子高考?”陳行笑瞭,“那你得抓緊點瞭,兒子。”

聽到這句話,秦逸敏也笑起來瞭,飯局的氣氛倏然和緩下來,這讓湯慧也不由得松瞭一口氣——可是之前有過刀光劍影嗎?她又突然很迷惑。

晚上回到自己傢後,陳燁先去洗漱,湯慧則忙著到處翻方便面。

陳燁洗完澡出來,見湯慧不在臥室裡便有些驚訝,一路找出去,終於在餐廳裡看見捧著一碗方便面大快朵頤的湯慧。她還挺善待自己的,就算晚上加餐也沒忘記切點蔥花、打個荷包蛋、添兩棵小油菜,甚至還切瞭一小根火腿腸。

陳燁納悶:“你晚飯沒吃飽?”

“當時覺得飽瞭,可現在又餓瞭,”湯慧抬頭看看陳燁,笑一笑,“估計是隻忙著思考瞭,胃部供血都去瞭大腦,所以靈魂是飽瞭,胃還餓著。”

陳燁哭笑不得:“有什麼好思考的,還靈魂呢……”

“考博這麼重大的問題還不值得思考?”湯慧三兩口吃掉最後幾口火腿腸,心滿意足地推開碗,“其實我沒敢告訴媽,我就不是個學習的料,若是那塊材料早就保研瞭,哪還用考呀?不過是因為本科畢業去不瞭大報社,沒辦法才考的唄。”

陳燁挽起睡衣袖子,順手把碗拿過去洗,一邊道:“不想考就不考,媽也就隨口一說,你不用往心裡去。”

湯慧坐在桌前笑瞇瞇地捧著臉看陳燁洗碗的背影,感嘆:“老公你真好。”

陳燁回頭看一眼湯慧,笑著沒說話,直到把碗洗幹凈放到架子上,這才擦凈手轉身回來。路過湯慧身邊的時候他突然俯下身,趁湯慧還在傻笑時猛地吻上她的唇。

湯慧笑著閉上眼,一邊伸出手飛快地攬住陳燁的脖子。這時春末的風從紗窗外吹進來,帶著暖融融的丁香氣息。

多麼香噴噴的吻——兩人不約而同地想——還是紅燒牛肉薄荷味。

隻不過那時誰也沒想到,有些人的效率實在是太高瞭:兩個月後,湯慧發現自己居然懷孕瞭!

湯慧震驚瞭。

在她的震驚中,陳傢火速安排好一個月後的喜宴,包括禮儀、喜糖、喜煙、喜酒……萬事不用湯慧操心。秦逸敏拉著湯慧的手隻囑咐瞭一件事:保胎!

“知道嗎慧慧,頭胎很重要,你好孩子才好,你們娘倆好大傢才能好!”秦逸敏語重心長。

湯慧欲哭無淚:“媽媽,我還這麼年輕,我剛畢業一年,我前不久才轉正,我沒做好準備,媽媽……”

秦逸敏馬上就知道湯慧在想什麼,她頓時有點上火,但是看著湯慧那副惶恐的樣子又不能著急,隻能和緩瞭語氣安慰湯慧:“慧慧你不要緊張,這沒什麼,女人總是要生孩子的,早生對身體好,恢復也快,你以後就知道這樣不虧!其實二十七也不算小瞭,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陳燁都三歲瞭。”

湯慧還是哭喪著臉:“媽媽,我不是很喜歡小孩子,我自己還是個孩子呢我怎麼能給別人做媽媽……”

秦逸敏伸手把湯慧摟在懷裡,柔聲安慰她:“慧慧,隻要孩子不給你添太多麻煩就不會有很大壓力對不對?你看我們可以請保姆的,如果一個不夠就請兩個,一個照顧孩子一個打掃衛生做飯,不會讓你覺得辛苦。你該上班就上班,該采訪就采訪,我是最不主張女人一旦結婚就把精力全都放在傢裡,好像有瞭孩子就沒瞭自己,這樣不好。”

湯慧還是苦著臉,但好歹是情緒穩定瞭一點:“太辛苦瞭,媽媽,我什麼都吃不下去,吃什麼吐什麼,沒力氣,整天就想睡覺,我覺得自己都快要廢瞭。”

“吐瞭再吃,吐啊吐的就吐習慣瞭,”秦逸敏嘆口氣,“就是段經歷,慧慧,沒有這段經歷就不是個完整的女人。反正你放心吧,婚禮也不會太復雜,就是走個過場,你出席一下就好。工作上領導多少也會有點照顧吧,你要是不好意思說,等婚禮那天敬酒的時候我替你說,說起來你們副社長還是比我小幾級的師弟呢,這個面子總要給的。至於其他的,你有任何需要告訴我,我掏錢,不會讓你為難。”

湯慧感動得熱淚盈眶。

秦逸敏也真是說到做到:一個月後的婚禮,請的人雖然不多,但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加上最好的一傢婚慶禮儀公司最高標準的服務,簡直是滿堂華彩。湯慧果然隻是負責在臺上站瞭站,敬酒時也是走走過場——賓客們都是素質不凡的人,當然也不會難為新娘子。一場婚禮就這麼順利地結束,湯慧翻看著婚宴那天的照片,隻覺得自己幸福得快要冒泡。

她想自己上輩子是積瞭什麼德,怎麼遇見這麼好的婆婆?

連帶著湯慧看陳燁也是越看越順眼:我男人,年輕有為,英俊倜儻,風度翩翩,疼老婆,講道理,還有房有車有這麼好的爸媽……從精神到物質,全五星!全好評!

這樣想著,孕早期的日子也似乎就好過瞭一點。

好不容易熬過瞭孕早期那脆弱的三個月之後,秦逸敏給陳燁的小傢送來瞭一個小保姆。

“慧慧,你別看這個小保姆年輕,從業都八年瞭,經驗很豐富。我轉瞭咱這兒數得著的十幾傢大型傢政公司,覺得這個還算靠譜。工資每個月一千七,管理費是5%,我已經付瞭,你就甭管瞭。”秦逸敏給湯慧打電話,這樣說。

湯慧感動得昏天黑地的:“媽媽您不能總這樣,該花錢的地方得我們自己花,您這樣我們多麼不好意思。”

“自傢孩子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秦逸敏的聲音裡也帶瞭笑,“聽說她做飯的手藝還不錯,你每天翻翻菜譜,看看想吃什麼,讓她照著做。你懷著孩子還得上班,再做飯會累壞瞭的。陳燁那裡也挺忙,恐怕也沒這個時間照顧傢裡。我向來都堅持術業有專攻——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工作領域,既然錢能解決的問題就不要難為自己,知道嗎?”

湯慧在電話這邊重重點頭。

當然開始幾天這個小保姆的存在的確為湯慧解決瞭很大的後顧之憂,但沒過多久湯慧發現小保姆每天都要用湯慧的護膚品,從保濕液、精華液到保濕乳,甚至還有護唇膏!湯慧不高興瞭,開始時是隱晦地提醒瞭幾句,後來發現沒用,就把話撂到瞭桌面上,小保姆臉一紅,虛心接受意見,但沒過多久湯慧就發現自己護發導膜套裝裡的小瓶精華素又開始減少。孕婦的脾氣總是容易大一些,湯慧一急躁,當場就把小保姆辭退瞭!

秦逸敏心裡有些不高興,但考慮到孕婦身體壓力大、情緒不穩定,也沒有多計較,轉而再送來一個保姆,年紀大約四十多歲,幹活也很利索。隻是沒想到她有過敏性鼻炎,每到鼻炎發作時打鼾聲就特別大。而客房與主臥室之間那堵墻看上去雖然是墻,但其實是主臥室衣櫃的背面,所以隔音效果很差。又恰逢湯慧懷孕後神經衰弱,便夜夜失眠。湯慧從小也是嬌生慣養長大的,沒受過這種罪,心裡憋悶的時候連溝通都懶,又直接辭退瞭。

兩個月內辭掉兩個千辛萬苦挑來的保姆,秦逸敏很不開心。這回她不想再給自己找麻煩,索性也不再另找小保姆瞭。陳燁隻好親自出馬,先找鐘點工應付著目前的緊張局勢,再慢慢挑選適合他傢情況的保姆。可偏偏湯慧懷孕後情緒起伏很大,又挑剔,所以找幾個保姆就能辭退幾個。結果到最後合適的保姆沒找著,反倒受瞭一肚子閑氣,這讓陳燁苦不堪言。

陳燁漸漸扛不住瞭。

他不隻有教學任務,還有各種演出任務以及教習一群不能不教的學生——都是托關系送來學琴的孩子,水平參差不齊,可哪個也不能拒之門外。所以他常常沒法兼顧湯慧,隻能看著湯慧愉快地訂肯德基外賣啞口無言,因為他連數落她、勸告她的資格都沒有。

怎麼開口呢?你又沒空照顧孕婦,孕婦又說自己懶得做飯,然後孕婦還說自己就是喜歡吃麻辣酥脆的炸雞翅……你當然可以拿孩子說事兒,可那也得孕婦肯聽啊!

陳燁開始把腦筋動到嶽父嶽母身上。

他打電話給嶽父嶽母,打著匯報湯慧情況的幌子打探底細,結果沒想到嶽父嶽母一感動瞭就容易掏心窩子,陳燁這才知道嶽父的工廠遇到瞭大困難,歐洲頻繁退貨,國內訂單不足,積壓貨品成堆,流動資金困難,工人大量辭退,即便如此還是難以為繼。

嶽父嶽母訴完苦還安慰陳燁:“我們自己正在想辦法,總能熬過去的,大不瞭破產,應該不至於跳樓。你就照顧好慧慧,有孩子就有盼頭。”

陳燁就什麼也說不出瞭。

隻好再轉身去找秦逸敏和陳行,可他的父母他太瞭解瞭——秦逸敏就是個標準的知識女性,因為知識太多瞭,所以從來就沒打算把心用在傢務上。秦逸敏的口號就是“我給錢”,給婚慶公司錢讓人傢籌辦婚禮、給保姆錢做飯打掃衛生、給傢政公司錢擦玻璃、給醫院錢訂最好的房間生孩子、給月子中心錢找人伺候月子……總之就是,錢我有,力不出!

這些年,也就是陳行能受得瞭他老婆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秉性——沒辦法,錢是秦逸敏自己掙的,她是博導,有特殊津貼,自從上過一檔類似“百傢講壇”的節目後還經常被請去講座,出瞭幾本書,大火,版稅剛用來買瞭一套師大新建的復式房,人傢花自己的錢你能說什麼呢?再說秦逸敏說的也沒錯:國外的父母都沒有必須給子女帶孩子的責任。

她說:作為一個自己有事業、有愛好的女性,我們不是給子女、孫輩活的,我自己的時間都感覺不夠,哪還有時間伺候孕婦帶孩子?社會分工已經如此細化瞭,當服務成為一種商品,為什麼不能建立花錢買服務的意識?雖然做兒女的也不該啃老,但我願意給自己的孩子花錢,幫你們買服務,作為一個長輩我還不夠稱職嗎?

若眼下這種兵荒馬亂的情形沒發生在陳燁自己身上的話,他一定會為秦逸敏這番理論擊掌叫好——秦逸敏這哪像50後?這種開放的思想明明是怎麼看怎麼像80後,甚至於陳燁都能想到,當自己這一代80後為人公婆的那一天,恐怕不少人都會是秦逸敏這種風格。他們會為自己而活,為自己忙碌,為自己精彩,即便退休後仍然會有自己的世界。可孫輩呢,完全交給保姆、育兒嫂的話,放心嗎?

陳燁越想就越焦頭爛額。

果然,後來的一切完全在陳燁意料之中——冬天的時候湯慧生下瞭一個女孩,孩子出生後秦逸敏請的計時月嫂就趕到醫院,24小時貼身照顧瞭三天。三天後湯慧出院前往月子中心,陳燁也陪同住瞭進去。一個月裡秦逸敏和陳行去看瞭孩子四次,剛好是每個周末一次。看得出他們也是真心喜歡這個紅彤彤的小嬰兒,抱著親個沒完。但也就是抱著親親,陳燁知道,他的父母是肯定沒有那個耐心給孩子把屎把尿。偏巧趕上湯慧父母的工廠接到政府的一個節能項目,轉產後訂單不斷,兩口子忙得團團轉,也騰不出時間到省城來照顧女兒和外孫。陳燁一咬牙,隻能繼續雇月嫂。

同時私下裡打電話給秦逸敏:“把孩子交給外人也不放心,最好還是有自己人盯著。”

秦逸敏多聰明的一個人,馬上就明白兒子的意思:“有人盯著當然好,可是你爸每天都要上班,還得好幾年才退休,而且我做博導要做到六十五呢。如果湯慧的爸爸媽媽沒空幫忙盯著的話,恐怕還是得靠你們自己瞭。”

到這時,秦逸敏終於可以老調重彈:“你看我早就說過讓慧慧考博,她高考成績那麼好,是個聰明孩子,為什麼就沒有上進心呢?要我說幹脆辭職算瞭,一邊考博一邊照顧孩子,等孩子滿一歲斷瞭母乳,她剛好可以去讀博,讀幾年出來找個高校做老師,豈不比做記者輕松多瞭?”

陳燁嘆口氣:“她喜歡做記者。”

“那是因為她年輕!”秦逸敏做瞭三十幾年教師,說話最喜歡用這種說一不二的結論性語氣,“等她年紀大一點,幹不動瞭的時候就知道我們當初的建議多麼有價值。隻是孩子的童年隻有一次,做母親的錯過瞭這個階段,將來不覺得很遺憾嗎?”

陳燁回憶一下自己被外公外婆照顧長大的童年生活,那時候秦逸敏似乎忙著做課題考博也沒怎麼參與他的成長,這樣想著就忍不住問出來:“媽你遺憾嗎?”

秦逸敏一聲不吭掛斷瞭電話。

陳燁看著發出“嘟嘟嘟”聲音的手機,撓撓頭,繼續煎熬。

湯慧的產假是五個月,所以,五個月後,所有的麻煩才真正登場。

對於湯慧來說,產假的五個月還是比較容易堅持的——秦逸敏請瞭月嫂,且續瞭五個月合同,這就保證在湯慧上班前都有人幫她給孩子把屎把尿、洗洗涮涮。湯慧再累,也不過就是做個腰酸背疼的奶牛,以及在月嫂回傢後跟陳燁一起手忙腳亂地哄孩子。總的來說,日子還算好過。

對於秦逸敏的出錢不出力湯慧挑不出什麼毛病來,畢竟就像同事們來探望產婦時說的那樣: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肯給你花錢的公婆已經算是很不錯瞭。

道理是這樣講沒錯,可當湯慧開始上班,她不得不惦記——陳燁今天有課吧?他不在傢的時候,傢裡隻有月嫂帶著孩子,她會不會給孩子吃安眠藥?會不會凍著或者熱著孩子還不上心?天氣這麼好如果能讓孩子出門曬曬太陽就好瞭,可萬一月嫂把孩子弄丟瞭呢……

做媽媽的心,總是這麼患得患失。

這種擔憂最後終於變成瞭現實:某一天,湯慧回傢時發現孩子衣服上有一小滴褐色的污物,她仔細搓瞭搓,再嗅嗅,最後驚恐地發現居然是血跡!

湯慧著急瞭,把月嫂叫到跟前質問,月嫂支支吾吾,最後不得不承認下午帶孩子出去的時候把孩子放在小區的長椅上躺著,她在旁邊和別的保姆聊天,結果孩子翻瞭個身摔下長椅,把剛長出的小乳牙摔出瞭血。

湯慧氣壞瞭:“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如果我沒發現,你就打算捂著?”

月嫂辯解:“我覺得小孩子也就是摔大的,我自己的孩子小時候也沒少摔跤……”

“學走路的時候總會摔跤,這我們都知道,可現在能避免的為什麼不避免?你忙著聊天就讓孩子摔得口鼻竄血,這屬於典型的玩忽職守!而且既然已經犯錯,你還企圖瞞天過海,如果我沒看到你下次還打算繼續玩忽職守嗎?”湯慧越說越生氣。

終於,這個月嫂也被辭掉瞭。

湯慧換瞭一個月嫂,同時開始找育兒嫂。

可是一個稱職的育兒嫂多麼難找——市區內的育兒嫂不願接24小時的工,8小時育兒嫂又無法滿足湯慧時常加班的不規律生活;一個合格的育兒嫂要會說兒歌、唱童謠,能不斷地講故事、陪孩子說話,能教孩子一些簡單的大腦開發類知識,最好還會營養配餐,能從心底裡喜歡孩子,這樣的標準看起來容易但能堅持下來的人少之又少;最難的還是由於育兒嫂的整體工資略低於月嫂,所以即便是有幾個有經驗有口碑的育兒嫂也都轉行做瞭月嫂,她們需要多撫育嬰兒以便達到一定數量後可以提高星級,故而無法長期為某一客戶單獨服務。

湯慧欲哭無淚。

隨後不久,陳燁去香港參加一場演出,湯慧要參與報道幾次重要會議,隻好把孩子托付給秦逸敏。秦逸敏倒是沒說什麼,看見孩子躺在自己傢的小搖籃裡還很開心,逗弄個不停。月嫂跑前跑後收拾孩子的東西,拉拉雜雜擺瞭一屋子。

後來湯慧才知道,秦逸敏之所以沒有什麼特別反應,是因為她沒帶過小孩子,以為有月嫂在旁邊就萬事大吉。

其實怎麼可能呢?湯慧請的是八小時月嫂,等到晚上月嫂下瞭班,秦逸敏帶著外孫女簡直就是一團糟——孩子要吃奶,她不知道沖奶粉的科學步驟;好不容易沖好奶粉,結果孩子一邊吃一邊拉,全都拉在瞭秦逸敏的褲子上;這邊大呼小叫喊瞭陳行來幫忙,結果孩子又嗆奶瞭,衣服上到處都是奶漬,連秦逸敏的衣服也沒幸免;沒辦法瞭決定給孩子洗澡,可看月嫂做起來無限輕松的事情輪到博導身上竟然是手忙腳亂,不是覺得孩子軟綿綿的扶不住就是把水滴到孩子眼裡導致孩子哇哇大哭;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瞭,結果孩子又好像換瞭新環境不適應似的半夜驚醒兩三次,攪得秦逸敏整晚上壓根就沒睡好覺……

秦逸敏徹底服瞭。在五十多歲這一年,她開始感慨陳燁到底是怎麼長大的呢?

當然這件事並沒有讓她痛定思痛決心攻克“帶孩子”這個堡壘,反倒是徹底生瞭畏懼的心,在湯慧結束駐會後忙不迭地就把孩子扔回到媽媽的懷抱裡,而後頭也不回地帶著博士生去臺灣考察瞭。

同期,陳行去北京開會,然後,寶寶患瞭急性腸套疊。

好在發現得早,並不需要手術治療,但在醫院裡的那幾天,湯慧一覺都沒睡過。

她睡不著。

或許是種本能——看著孩子痛苦的表情,做母親的心臟都被揪成一團,隻恨不得24小時盯著孩子的小臉蛋、握著她的小手,把她摟在懷裡,用媽媽的心跳安慰那些磨人的病痛。

她像脫水一樣迅速幹癟下去,臉色暗淡,眼眶下兩團烏青。到陳燁回來那天,她剛剛可以趴在病情減輕的女兒病床前打個盹,聽見病房門響,她迷迷瞪瞪的隻覺得是女兒在哭,瞬間就像彈簧一樣飛快彈起來,直撲到病床邊,在看清楚孩子安睡的面孔並確定自己是夢魘後才松瞭一口氣,又坐回到床邊的板凳上。

而後她才有空正眼看看滿臉歉疚站在門口的陳燁,那些本來憋瞭一肚子的抱怨在這一瞬間竟然不知道先說哪一句好。

而第二天就更神奇瞭:好像約好瞭一樣,陳行和秦逸敏居然也出現在病房裡。

還沒等湯慧說話,秦逸敏先塞給湯慧一個厚厚的信封。

秦逸敏拉著湯慧的手,表情動容:“辛苦你瞭慧慧,我也沒想到我這一離開出瞭這麼多事,我和你爸爸已經在第一時間內趕回來,可還是讓你一個人承擔瞭這麼多。我也不知道能幫上什麼忙,這些是點心意,你拿去交住院費吧。”

湯慧懶得多話,隻是簡單地推辭:“不用,媽媽,我有錢。”

秦逸敏眼圈紅瞭:“別這樣,慧慧,你不拿著我們過意不去。我這忙著給碩士生弄開題報告,還有博士論文要看,顧不上天天來醫院換班,實在不行你再請個護工?”

湯慧心都涼瞭,她想以前總聽同事們說婆婆多管閑事、和孩子的媽媽搶孩子、什麼都要插手卻實際上什麼都做不好雲雲,她還很為自己婆婆的開明智慧感到竊喜。可後來才發現秦逸敏這是太開明且過於智慧瞭——她是真的始終堅持活出真我,所以孫女對她而言就是個可愛的大玩具,可以時常拿過來逗逗樂子,但不是責任,更不可以成為負擔。

偏偏,她這樣你還無從指摘。

也是直到這時,湯慧終於意識到在她心中近乎完美的秦逸敏也並不是那麼完美的。

或許她隻有一個缺點,就是自我世界太富足,從而無法顧及他人。

可偏就這一個缺點,對如今的湯慧來說,是致命傷。

(3)

湯慧終於放低瞭標準,專業育兒嫂是不指望瞭,她四處打聽隻為找一個還算靠譜的保姆。

智力開發什麼的就先算瞭吧,能吃飽穿暖別受傷就是大功一件——湯慧想,在許多人傢這都不是難以實現的目標,可在她傢,挺難。

因為完全沒有別人幫忙,所以若她不操心,也就真沒多少人能在孩子身上操心瞭。孩子哭的時候、因為加班而奶水越發不足的時候、腰酸背疼卻還要抱孩子的時候,她不是沒有想起剛懷孕時秦逸敏說過的那些話,她說“隻要孩子不給你添太多麻煩就不會有很大壓力”,還說“我們可以請保姆,如果一個不夠就請兩個”……當時聽著覺得真窩心,後來卻發現完全是紙上談兵。

尤其是秦逸敏再次提起湯慧應該辭掉報社這份工,考博、讀書,專心做學問給孩子做表率的時候,湯慧隻覺憋悶得頭頂冒煙。偏巧,中秋節秦傢聚餐。席間,湯慧就聽見秦逸敏對陳燁的舅媽道:“現在生個孩子真是費錢,不過好在咱們也花得起對吧?前前後後得有十萬瞭吧,還打算給孩子上個教育保險,我在孩子身上從來都是舍得的,咱們做長輩的也隻能做這些瞭,反正錢留著不給孩子給誰呢……”

又是錢——湯慧快把自己的嘴唇咬破瞭,她現在終於明白瞭生活最凌厲的地方在哪裡,原來,不過是一步步走過去,才知道你曾經以為的真理,其實都中看不中用。

就好比秦逸敏,她說的話都對,聽上去都很有道理,都讓人覺得深明大義,可過日子這回事,靠的不是深明大義,而是事必躬親。

終於忍不住的時候,湯慧破天荒地和下班後正在親女兒臉蛋的陳燁吵瞭架:“隻會抱著孩子親,孩子生病的時候你在哪兒?當初說得好好的,說這個孩子不會成為我的壓力,可現在我有壓力的時候你們有誰來幫過我?”

陳燁辯解:“我前陣子不是忙嗎?”

“那我不忙嗎?我每天上班就要拼命幹活兒,就為瞭能早點回來接月嫂的班。我為瞭這個孩子放棄瞭今年出去培訓的機會,可是你媽媽呢,她帶瞭孩子兩天就迫不及待地逃走瞭……”湯慧越說越生氣。

陳燁不願聽瞭:“你這麼說有失公允,我媽那不是還帶著學生嗎?他們也資助瞭咱不少,哪樣不是心意?”

“我承認你媽是付出瞭很多心意,可是隻有錢作為心意能幫多少忙?我也有薪水,我不是請不起保姆,我隻是需要一個人幫忙盯著保姆而已,就這樣你媽都不願意幫忙。敢情孩子就是個洋娃娃,高興瞭拿過來過傢傢,不高興瞭丟一邊該幹嗎幹嗎?”湯慧冷笑。

“湯慧你別口口聲聲盯著我媽,那你爸媽不也沒來照顧孩子嗎,還能多要求我媽什麼?至少我媽還出錢瞭呢!”陳燁脫口而出。

湯慧愣一下,突然眼眶一酸,有淚水浮上來。陳燁看見瞭,這才猛地反應過來自己說瞭什麼,一邊心裡暗罵自己過分,一邊試圖道歉:“那個,慧慧……”

沒說完就被湯慧打斷:“不要說瞭,我知道你的意思瞭。”

“你知道我什麼意思?”陳燁急瞭。

“其實我本來是下不瞭決心的,但現在突然覺得也沒什麼,”湯慧噙著淚水笑一下,“我媽說讓我把丫丫送回去,她可以在傢辦公,一邊照料孩子,如果忙不過來的話也請一個保姆,她指揮保姆就好瞭……我不舍得把丫丫送走,我看不見她會想她,可是現在發現其實送走也沒什麼不好,至少大傢都可以恢復到正常的生活狀態。”

陳燁愣瞭。

湯慧不看他,隻是輕輕嘆口氣,聲音低低地,像是自言自語:“是我對不起女兒,我不該在自己都沒有做好準備的時候就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我嫌她麻煩,從一開始就不夠耐心。又沒有人幫我,孤立無援,就更加煩躁。再這樣下去,我怕自己會抑鬱……”

陳燁一陣心疼,他把孩子放回到小搖籃裡,想要走過去抱住湯慧,可她輕輕推開他,走出屋子去瞭。

陳燁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道為什麼結婚不過才一年,他們之間就有瞭道無形的鴻溝?

女兒不久後被送回M市的外公外婆傢,湯慧的父母自然高興壞瞭——他們再忙也仍然是期待一個小孩子能在身邊吵吵鬧鬧的,何況有保姆幫忙,他們再辛苦也辛苦不到哪裡去,這在他們看來,簡直是一本萬利的好生意。

所以說,人和人的想法果然是千差萬別。

看著父母圍攏在孩子身邊那舒心的笑容,湯慧不由得感慨萬千:你看,以前她也看不上老人們不是催兒女結婚就是催兒女生孩子,好像不天天盯著小孩子們吃喝拉撒就沒瞭人生寄托似的。可現在,她卻覺得這樣的長輩多麼可愛,畢竟東西方的文化淵源不同,中國人就講究個天倫之樂,他們願意為此付出一些時間、精力、體力,同樣也收獲更多驚喜與歡笑。

湯慧就這麼留下孩子,自己回瞭省城。從火車站出來的時候一眼就看見陳燁站在出站口焦急地四處張望,湯慧心裡五味雜陳,不知道是欣慰多一點,還是失望多一點?

她隻是很努力地,希望把日子過回到以前的軌道上去。

當然,開始時,也的確是貌似回到正軌——她終於可以無牽無掛地加班,看見秦逸敏時也不需要再有那麼多的哀怨,隻是很顯然,也沒有以前那麼多的喜愛和親近瞭。

她們終於也變成瞭另一種緣由上的相敬如賓……湯慧苦笑著看看手裡正在看的小說:同事推薦的暢銷書,講的是老掉牙的孔雀女與鳳凰男,隻是主題還算新鮮,是關於夫妻倆在新婚期鉚足瞭勁兒磨合,終於互相理解的故事。沒有婆媳大戰的矛盾沖突,也沒有婚外戀的跌宕噱頭,故事本身太平淡瞭點,倒是有個道理說得有點意思,大致是說各傢有各傢的問題,既犯不著為瞭可能產生問題就不結婚瞭,也不能聽之任之沮喪失落,更不能大打出手一拍兩散,而是應該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勤於動腦、換位思考,就自傢問題提出一套切實可行的解決辦法,化解危機。

湯慧隨手翻翻書上的作者介紹:顧小影。看照片年紀也不大,不知道她筆下的生活有多少是她自己親身經歷過的?她的傢庭生活也會像自己這麼慘嗎?若是換瞭她來給秦逸敏做兒媳婦,不知道這本書的內容會不會換一換?

湯慧嘆口氣,心想如果自己能認識這個作者該多好?那就可以問問她,像自己眼下這個情況,除瞭和女兒天各一方,還有沒有別的解決辦法?

說來也巧,不久後因為要做一期專題的緣故,湯慧在省作協的會場裡遇見瞭顧小影。

彼時湯慧並不知道坐在自己身邊的那個女子是誰,隻覺得對方正襟危坐的樣子嚴肅又恭謹,偶爾和周圍的人微笑寒暄的模樣多少還有些儀態萬方的意思。聽有人打招呼時稱呼其“顧老師”,湯慧直覺以為對方是某大學裡從事文藝理論研究的教師,但自始至終沒有把她與“暢銷書作傢”這種特定稱謂聯系起來。

直到午餐時。

午餐是在會場所在賓館裡用自助餐,湯慧去得還算早,挑瞭靠窗的座位。她放下手裡的文件袋,轉身去取餐盤,卻剛好看見上午那位“顧老師”端著滿滿一盤子做工精致的小點心施施然走到自己身邊,先朝自己笑一笑,然後放下餐盤,轉身又往餐臺走。

興許是她的註目禮行得太久,對方回頭看她,粲然一笑:“喝粥嗎?”

湯慧下意識地點點頭,對方便盛瞭兩碗青菜粥放到托盤裡,想瞭想,又加上兩碗烏雞湯,對走到自己身邊的湯慧解釋:“這個看著還不錯。”

一邊說著一邊往前走,沿途又看見麻辣燙,顧老師當即選瞭一小筐青菜扔進去涮。然後又煮瞭一小碗面條,並挑瞭一盤扇貝上鍋蒸。很快托盤上就擺不開瞭,她便拜托湯慧幫她拿瞭一杯橙汁以及一小盅海鮮調料。湯慧趕緊送回桌上去,剛放下就見顧老師招手讓她再去端一個盛滿瞭基圍蝦和沙丁魚的盤子,而顧老師自己則轉身去取一盤切好的西瓜……作為活動托盤的湯慧真心覺得,此時此刻,僅用“嘆為觀止”四個字已經遠遠不能形容自己那顆想要跪地膜拜的心。

所以當兩人終於可以坐在桌邊大快朵頤的時候,湯慧簡直是懷著景仰的心情問:“您怎麼稱呼?”

“免貴姓顧,顧小影,”顧老師一筆一畫地在餐桌上比畫,“大小的小,影子的影。”

湯慧很費勁地想:“好像在哪兒見過……”

“是嗎?您在哪裡工作?”顧老師向來是很熱情的。

“省報,”湯慧笑一笑,“我是說您這個名字似乎在哪裡聽過。”

“哦,”顧小影其實很想問莫非你也看過我寫的書,但沒好意思,隻呵呵一笑,順手往嘴裡塞個泡芙道,“我這名字是沒什麼特點。”

“啊我想起來瞭,”湯慧的腦袋瓜終於靈光起來,“您是寫小說的吧!”

顧老師內心很雀躍——看吧,自己果然是有讀者的!

結果沒想到讀者既沒問“你寫的小說是不是以自己為原型”,也沒問“故事有多少是真實的”,而是單刀直入問:“我看您在書裡說,凡是婚姻都要活學活用、自謀出路,那嫁到高級知識分子傢做兒媳婦,是不是就得把自己使勁往那高雅裡整才算謀到出路瞭?”

顧小影愣一下:“知識分子不好嗎,其實總是比不識字好一些的……”

“誰說的?”湯慧一聽見這種理論就五內俱焚,“我現在巴不得我婆婆不識字呢!她要是不識字,就不會嫌我沒文化、不上進,也不會借口要做學問一點忙都不幫。你說她怎麼就能眼見著我一邊照顧孩子一邊上班疲於奔命,而她居然就能視若無睹……”

顧小影終於發現瞭一個比自己還不見外的主兒,頓時惺惺相惜起來,一邊吃一邊聽湯慧訴苦。湯慧也是憋壞瞭,放在以前她絕不會對一個隻見過作品而沒有深談過的陌生人說這麼多私事。況且也真奇怪——湯慧一看見顧小影就覺得親切,似乎是相識多年的老友,坐在一起扯點傢長裡短,未必有什麼實際效用,但圖的就是個一吐為快。

許多時候,女人之間的傾訴,真的隻是為瞭傾訴,而未必是為瞭解決問題。

偏偏顧小影又是個很好的傾聽者,所以擋不住的一見如故。

“你說如果是你,會像我這麼單打獨鬥嗎?”湯慧問顧小影。

“我傢的情況吧,從傢務分工來說,我婆婆肯定是主力隊員,我公公嘛……”顧小影想一想管利明整日裡坐在樓下傳達室門口扯著看門大爺聊天的景象,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定義他的功效,琢磨一下概括,“我公公是遊擊隊員!”

湯慧撲哧笑瞭,一掃滿肚子抑鬱,看著顧小影一臉羨慕表情:“你真幸福。”

“真的?”顧小影受驚地看看湯慧,隻看見一臉真摯的表情,低頭自己琢磨一下,最後不得不感慨:其實,凡人啊,總是把得不到的當作最好的。

沒什麼想什麼,這才是痛苦的根源。

不久後就是國慶假期瞭,也是這個假期,讓湯慧不可避免地產生瞭負疚感——女兒舍不得她。

才十個月的小女孩,已經口齒含混地會說一些簡單的詞匯,比如:媽媽,不走,媽媽,抱,寶貝,媽媽,丫丫,媽媽想……

拼在一起就是:媽媽不要走,媽媽抱抱寶貝,丫丫想媽媽。

本來湯慧的一隻腳已經踏上瞭車,陳燁甚至放下瞭手剎一邊和女兒揮手一邊就等著出發,可一聽見女兒這幾句話,湯慧的眼淚嘩地就流下來。

她幾乎是逃一樣地上瞭車,卻又在車開始行駛之後始終扭頭看著後面,她看見她的寶貝丫丫在外公懷裡拼命掙紮,手伸向車子開走的方向哇哇大哭,一邊哭一邊扯著嗓子喊“媽媽、媽媽”,湯慧的心都要碎瞭。

此後的工作中湯慧始終有些心不在焉,她沒法集中註意力,因為她的耳邊始終會想起若有若無的哭喊聲,是丫丫,她哭著說媽媽不要走,丫丫想媽媽。

轉機還是顧小影帶來的——說是她知道有所幼兒園可以接收一歲以上的小孩子,為一部分無暇照顧孩子的傢長解決瞭三歲以下幼兒的全托問題。又因為是蒙氏混齡教育,小寶寶對大寶寶會有一種本能的模仿,在大動作的掌握上進步比較快。缺點是由於提倡個性發展,所以對一些特別活潑的孩子來說,可能會在上小學後的一段時間內難以適應紀律性較強的現有教育模式。

隻不過對於這些可有可無的不足,湯慧已經顧不上瞭。

她隻是欣喜地確定瞭一點,就是她終於可以把女兒接回到自己身邊瞭。

丫丫回傢那天,湯慧特別請瞭假,提前回傢等女兒。

湯慧的父母親自送外孫女回傢,門一開,湯慧一把把女兒摟進懷裡,還沒等聽到女兒叫那聲“媽媽”,湯慧的眼淚已經一連串地落下來,倒把已經多少有點認生的女兒嚇瞭一跳。

抱著女兒柔軟的小身子,湯慧隻恨不得把女兒揉進自己的懷裡去。

那個周末,湯慧和陳燁第一次一傢三口帶女兒出門玩。到瞭室內遊樂場,丫丫高興極瞭,她第一次坐在大堆大堆的海洋球裡興奮得尖叫,湯慧卻隻覺得越發心酸。也是這時,她第一次萌生瞭堅定的信念:她要陪女兒度過童年,再不把女兒送離自己身邊。

等到過瞭周末,周一也就是丫丫第一天去幼兒園的時間瞭。十四個月大的小女孩,甫回到媽媽身邊不過兩三天就要被送進幼兒園裡去,自然滿心都是害怕。她本能地覺得媽媽不要自己瞭,於是拽著湯慧的衣角放聲大哭。好在收費高的幼兒園師生比配置倒比較合適,大約每個老師管理三四個孩子,於是才有老師一直蹲在丫丫身邊安慰她、陪她玩一些她見都沒見過的新玩具。湯慧趁丫丫轉移註意力的時候倉皇撤退,一邊走一邊心疼得直想掉眼淚——她的丫丫還那麼小,等回過神來發現媽媽不見瞭的時候,不知道還要怎麼哭。

她當然猜對瞭,此後很多天裡,隻要早晨送丫丫上幼兒園,就能上演一出“生離死別”。湯慧因此天天遲到,如果沒有頂頭上司褚航聲幫忙兜著,早不知道獎金要被罰多少。也不是沒想過讓陳燁接送,但女兒作為爸爸的“小情人”似乎深諳撒嬌要義,那雙水汪汪的小淚眼讓陳燁無數次投降,偷摸著就把丫丫又帶回瞭傢。可是帶回傢瞭他就要負責丫丫全天的吃喝拉撒睡,顯然這也不是陳燁的專長,所以被折磨得頭暈眼花,最後還是要把送丫丫上幼兒園的任務交給湯慧。

為人母者,任重道遠。

可是,總還是歡樂的:一個牙牙學語的孩子所能帶來的歡樂,實在是沒帶過孩子的人所難以想象的。每當丫丫眨著大眼睛、歪著腦袋看著湯慧笑瞇瞇地說“媽媽愛丫丫,丫丫愛媽媽”時,湯慧心裡都甜成瞭一塊蜜。

最累的時候,隻要想起女兒的笑容,湯慧便會覺得充滿力量。她無數次在上班的公交車上、人來人往的辦公室裡、采訪的途中……突然撲哧一下笑出聲,那是因為她下意識地想起女兒稚聲稚氣的童言童語。為著這份歡樂,她恨不得能把周末和所有假期都一分一秒地掰著過,隻為能陪女兒畫畫、唱歌、郊遊,她似乎突然理解瞭為什麼總有那麼多女人一旦有瞭孩子之後就容易失去自己,其實,也不過是一種對於快樂的別樣追求而已。

湯慧漸漸和顧小影越走越近——陳燁並不知道這件事,因為此時他正在日本做為期一年的訪問學者,終於有機會吃到他老婆心儀已久的雪花牛肉。

“可是生活最枯燥的地方也無非在於,當你男人正在享受你所想要享受的生活時,你還在默默地看孩子、做傢務……”湯慧約顧小影出來喝下午茶,一邊抱怨。

顧小影嘆口氣:“不對,其實生活最枯燥的地方在於,你都已經決心做職業老媽子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瞭,你老公卻連替你享受生活的覺悟都沒有。”

湯慧忍俊不禁:“你老公做什麼工作的?”

“公務員,極其乏味。你傢呢?”

“大學教師,跟你一樣,是我最羨慕的那種人,有寒暑假,平日裡還不用坐班。”

“教什麼的?”

“小提琴,”湯慧嘆口氣,“以前覺得高雅藝術真高雅,後來才發現天天聽高雅藝術還是挺累的,大約我骨子裡實在是個俗人。”

顧小影心裡咯噔一跳,神奇般地想起瞭陳燁,試探著問:“他在哪所大學教書?”

“省大藝術學院,哎對瞭他本科還是你們學校的呢,你認識嗎,陳燁。”湯慧拍一下桌子,顧小影猛地一哆嗦,瞪大眼看著湯慧。

湯慧有點不好意思:“嚇著你瞭?我不是故意的。”

顧小影張張嘴,可無論如何都不知道該怎麼概括自己和陳燁之間的關系,過瞭很久才擠出兩個字:“久仰。”

湯慧樂瞭:“你認識他?”

“同級的,不認識也難。”顧小影幹笑,想起湯慧說起的傢長裡短,此時此刻隻想逃命——她都不敢想萬一有一天湯慧知道瞭自己和陳燁的關系,她們這基礎薄弱的友誼會變成怎樣的一場尷尬?

女人們是這樣的:再有共鳴的感情,都敵不過彼此的感情共鳴到瞭同一個男人身上。

可還沒輪到顧小影躲湯慧,湯慧自己就沒時間約顧小影瞭——年幼的丫丫自從進瞭幼兒園,不久後先是被傳染瞭感冒,後轉為肺炎,兩個月後痊愈,上瞭兩周幼兒園又傳染瞭腮腺炎,再休息幾周,又恢復去幼兒園,很快發燒轉支氣管炎,終於支氣管炎痊愈瞭,一不留神磕破瞭下巴縫瞭幾針,怕感染,繼續休假……

作為一個自己也是嬌女兒出身的年輕媽媽,湯慧撐不住瞭。

工作斷斷續續,同事們再好脾氣也替她加班替出瞭一肚子怨言;醫院單位兩頭跑,秦逸敏偶爾來幫忙,但到底是有課,也做不到每天都來;陳燁遠在國外,完全指望不上。到最後,還是湯慧自己的父母提出:把丫丫送回來吧。

湯慧哭瞭。

電話裡,顧小影聽著湯慧的哭聲,心裡五味雜陳。到這時,她不得不承認,生活果然比想象中現實得多——當她無數次設想自己若嫁給陳燁是否會減少很多麻煩的時候,並沒有想到真是“傢傢有本難念的經”,相比謝傢蓉的不識字而言,作為高級知識分子的秦逸敏也絕不可能完美。

顧小影得承認,她沒有幸災樂禍,但她內心深處的確是平衡多瞭。

所以說,在現實又瑣碎的生活面前,我們是彼此的治愈系。

湯慧終於做出瞭人生中最貿然、沖動、完全不計後果的一次決定——申請調職回傢鄉。

顧小影一聽就驚著瞭,過很久才在電話裡問:“你同傢人商量過瞭?”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決定,”湯慧語氣平和,“我是成年人瞭不是嗎?”

“可是到瞭這個年紀,咱們身後還有大大小小一傢子人……”

“不是的,”湯慧打斷顧小影,斬釘截鐵,“我一直覺得,我隻有我自己。”

顧小影啞口無言。

放下電話,顧小影想來想去覺得從理論上來說應該管管閑事,可是又拿不準從實踐上而言到底是否可以管這檔子閑事,猶豫來猶豫去,還是深更半夜打電話給管桐——他不是說傢裡的大事他做主嗎?想來這種關系到傢庭和諧甚至能夠影響社會和諧的命題也應該屬於“大事”的范疇吧?

管桐真是特別無辜——孤身一人遠在異鄉,剛參加完一場晚宴,正迷迷糊糊想念著老婆偶爾展露一下的那種小嬌羞,剛好電話殺過來,還沒等他抒情,就聽見對方鬼鬼祟祟地問:“哎,你說有瞭新歡,還可以管舊愛傢的閑事嗎?”

“誰?”管桐聽不懂。

顧老師咳嗽一聲:“陳燁!”

“陳燁怎麼瞭?”管桐躺在冷清的雙人床上,內心很不爽——他這裡形隻影單,他老婆還有空管別人傢的閑事?

“她老婆要拋棄他回老傢工作,說是那邊有人幫忙帶孩子,”顧小影嘆口氣,感慨,“想來我還真是挺幸福的,你媽雖然不識字,但幫瞭我太多忙……人果然不能要求更多。”

管桐心裡一暖,他老婆就是這點好:看眼前的幸福多一些,萬事不苛求;喜歡、感激,會讓你知道;人活得簡單率直,但腦筋清楚。

他一邊想一邊坐起來,不會說什麼甜言蜜語就索性不說,直接問:“陳燁在哪裡?”

“日本,”顧小影是真心為別人發愁,“我可不是看在陳燁的面子上,我是心疼湯慧,那麼踏實的姑娘,嫁給這種滿世界追逐鮮花和掌聲的人,得多累……”

管桐特別高興,趕緊附和:“是呀,你看像我們這種機關幹部就不會……”

“打住!”顧小影不耐煩地打斷管桐的自我標榜,“你如果五分鐘內能飛到我床上睡覺,再誇自己也不遲。你自己還不是什麼好鳥呢,笑話誰呀?”

管桐被噎得失語,不知道下一句該接什麼,隻好扯回話題:“那你看著辦吧,打電話也要註意口氣和措辭。”

“知道瞭,我醞釀一下,你睡吧。”老夫老妻的果然連膩歪都省瞭,顧小影連晚安都不說就掛瞭電話,管桐也不以為意,翻身睡去。隻是睡前才覺得今夜的風好像有點大,吹得空蕩蕩的屋子裡很有幾分寂寥。

既然事不宜遲,顧小影也不管陳燁在幹什麼,拿起電話就撥號——真神奇,這麼多年過去,他的手機號碼居然還能打通。

陳燁的聲音有點小含混:“顧小影?”

“是我,那個……先跟你說個巧合,我開會的時候遇見瞭你老婆,當然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她是你老婆……”顧小影絮絮叨叨地把前因後果講一遍,最後問,“你是不是應該回來一趟?”

“不是真的吧?”陳燁難以置信,“昨天打電話的時候她還什麼都沒說。”

“說瞭有用嗎?沒有人會支持她。可是如果留下來,最辛苦的時候她還是得一個人扛。你別嫌我管閑事,陳燁,女人的辛苦你們男人很難感同身受。其實我也過瞭喜歡管閑事的年紀,隻是覺得能相遇是緣分,你和湯慧是緣分,我們,也是緣分。”

陳燁沉默瞭——我們也是緣分——這個“我們”,是說她和湯慧的偶遇,還是說她和陳燁的分離?

“說句越俎代庖的話,陳燁,你享受生活、享受奮鬥,這不能建立在一個女人的委屈上。過日子經常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得兩個人一起解決。你可以逃避一次,但不能逃避一輩子。”顧小影說完這句話,終於籲口氣,好像放下心底裡的一塊大石頭。

這遲到的指責終於在禮貌與客氣之外重建彼此的信任,那些曾經的欣賞、後來的理解其實都沒有消失過,消失的是時間,以及少不更事。

人,總是在得到自己認定的幸福之後,才能更寬容。

放下電話陳燁就開始撥打湯慧的手機,可是不通,又打電話回傢,剛好聽見秦逸敏咆哮:“陳燁你老婆怎麼回事,怎麼調職之前也不跟大傢說一聲?如果不是他們主編剛好是我同學,我都不知道她擅作主張要回M城!人傢省報歷史上隻有從分社削尖瞭腦袋想要擠進總社的,她這還忙不迭地往外跑,她想什麼呢?”

“我打不通她的電話,媽你先別急,等我聯系上她再說。”

“你在日本除瞭電話還能怎麼聯系?”秦逸敏怒氣沖沖,“沒見過這樣的人,有瞭問題不想辦法解決問題,隻會撂挑子,不思進取,好逸惡勞!”

“說這麼多有用嗎?”陳燁也不耐煩瞭,“我再聯系她吧,媽你也別打電話瞭,說起來也不算是什麼大事,你先睡覺吧。”

秦逸敏二話不說收瞭線,陳燁嘆口氣,繼續給湯慧打電話,打不通,隻好作罷。轉身查航班時刻表,隻見最近一班是第二天早晨八點半飛北京的航班。他轉身開始收拾行李,一抬頭看見桌子上放著給女兒和老婆買的禮物,又找出一件T恤衫來把兩個小包裝盒纏嚴實瞭,這才放進行李箱。

第二天中午十一點多,陳燁抵達首都機場,一路爭分奪秒去買火車票,終於在傍晚前回到傢。一進小區大門,隻見自傢樓下圍瞭起碼兩圈人。

有人指著樓上的陽臺大聲道:“往上找,挨傢挨戶敲門,這麼大煤氣味,傢裡有人的話可不得瞭!”

有人站在樓梯間的窗戶邊沖樓下喊:“趕緊報警,402煤氣泄漏,門敲不開,不知道裡面有沒有人。”

“確定是402嗎?”有人開始拿出手機準備報警。

“確定,別的傢裡都有人,進去看過瞭,沒事。”

陳燁臉色一變,拎著行李箱就往樓裡沖,這中間有物業的工作人員認出他,趕緊招呼:“快拿鑰匙陳老師,你傢煤氣漏瞭!”

陳燁悶頭往上跑,一邊跑一邊掏口袋,可是左掏右掏都沒有鑰匙。他急得頭上都是汗,一邊托物業的人打湯慧電話,一邊打開行李箱找鑰匙,可是翻遍瞭行李箱,那串熟悉的鑰匙竟然都沒找到!

陳燁急中生智,給秦逸敏打電話:“你跟我爸誰在傢?”

“都不在,我們學校組織來大峽谷郊遊,剛準備返程,兩小時後到傢,怎麼啦?”

陳燁一句話都顧不上多說就掛斷電話,先轉身對物業說:“拜托幫我找個開鎖公司。”

然後轉身敲401的門:“您好,請問我能從您傢陽臺翻過去嗎?”

這天天氣很好,沒有大風大雨添亂,陳燁從小到大除瞭站在土地上就是站在舞臺上的腳,第一次站在十幾米的高空,試探著想要征服區區一米多的距離。

隻是一米多,但從四樓的高度往下看,還是會忍不住地眼暈。

陳燁先是估計一下從401的窗臺上跳過去踹碎玻璃跌進屋裡的可能性,可是很遺憾,裝修時為瞭保暖隔音,他們采用瞭雙層玻璃平開內倒窗,想踹碎很難,從外面開窗也很難。

陳燁嘗試著站在401陽臺的外邊緣,那裡很窄,落腳的地方有限,陳燁人還沒動彈就先聽見樓下的圍觀人群發出一陣陣驚呼,以及身後401女房主的尖叫:“小心啊陳老師”,“哎呀小心”,“我的天哪”……

陳燁被這些此起彼伏的驚呼搞得心煩意亂,他看瞭又看,終於確定自傢窗臺上沒有可抓的地方,隻怕人就算跳過去瞭也得摔到樓下。他試著舉起401傢裡陽臺上的晾衣竿敲打自傢窗玻璃,但不知是傢裡沒人還是已經發生瞭他無法想象的悲劇,總之沒有任何反應。

陳燁沒轍瞭,他再次探出頭看看腳下十幾米高的落差,隻好轉身從401傢借瞭條佈帶子拴在自己腰上,檢查瞭幾次確定死結不會松開後再小心地站到窗臺上。他站上去的時候401的戶主忐忑地拽緊手裡的帶子——盡管那佈帶子已經牢牢拴在暖氣管上,但顯然,這個動作太冒險,沒有人不害怕。

樓下的人又開始驚呼,所有人都看著陳燁。他沒時間猶豫瞭,因為多猶豫一秒,危險就大一分。他一咬牙,眼睛看著對面窗戶旁邊用來固定排水管的一根鋼架,猛地一躍!

咣當一聲響,陳燁抓住瞭水管,但自身的重力把他往下拖瞭一截,401的戶主看見瞭,迅疾發出尖叫。陳燁已經顧不上害怕瞭,就這麼懸空著靠左手抓住固定排水管的鋼架,右手掏出借來的錘子砸玻璃。幾下猛砸之後玻璃終於碎瞭,他顧不上周邊的玻璃碴,先伸手抓住斷橋鋁質地的窗框,在濃烈的煤氣味道中向自己傢裡爬去。然而就在這時,誰也沒想到窗戶裡面突然出現瞭一個人影,正一邊咳嗽一邊想要推開窗戶,卻在看見破碎的玻璃以及窗外陳燁的剎那愣住瞭!

是湯慧?!

陳燁傻掉瞭。

最多兩秒鐘,湯慧從錯愕中驚醒,猛地撲過來想要抓住陳燁,可也就是一剎那,陳燁身上的佈帶子刺啦一聲斷瞭,陳燁的身體猛地往下一沉,湯慧連尖叫都來不及,奔著玻璃上的洞就撲出來,死死抓住陳燁的手腕!她的胳膊也被玻璃碴劃破瞭,兩人手上的血混合在一起一滴滴落下去,樓下的人頓時炸瞭鍋。

好在同一時刻,開鎖公司的人把房門打開,一群人擁進去,七手八腳把陳燁拖進瞭屋。當陳燁的雙腳站在自傢陽臺裡的一瞬間,都沒來得及說話,就見湯慧一把抓住他的手,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說話的聲音都在抖:“你瘋瞭,你這是幹什麼?你手傷瞭怎麼拉琴?”

周圍仍然嘈雜,有人在開窗,有人在關煤氣,還有樓下的熱心大媽一邊搖著蒲扇一邊問湯慧“你在傢怎麼不開門呀”……可是陳燁顧不上這些,他抓住湯慧焦急地問:“你沒事吧?”

“剛才睡覺呢,我太累瞭。”湯慧心裡著急,可還得一邊去醫藥箱裡翻碘伏一邊跟來幫忙的眾人道謝。陳燁顧不上這些,急著問:“丫丫呢?”

“在幼兒園,過會兒去接她,”湯慧招呼著送人出門,好不容易把人都送走,屋裡終於安靜下來,她這才拿著碘伏小心翼翼往陳燁手上塗,一邊塗一邊輕輕吹一吹問,“疼不疼?”

陳燁沒回答。

湯慧體會不到陳燁在終於放下這顆心之後的疲憊,但陳燁知道此時此刻他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瞭,他不是不想說話,而是沒力氣說。他隻是一直凝視著湯慧,隻見她包紮完畢起身去關餐廳通往陽臺的推拉門,卻在白色門框上留下幾個再清晰不過的紅色指印。

湯慧似乎到這時才想起自己也受傷瞭,她就那麼怔怔地看著自己的胳膊,手擎在半空中一動不動。陳燁見狀趕緊拉她坐到餐椅上,拿過藥水和紗佈也給她縛住傷口,直到打好最後一個紗佈結,這才伸手把她攬到懷裡,低聲說:“對不起。”

湯慧的眼淚呼啦一下子開瞭閘。

但陳燁接下來說的話則順利把湯慧的眼淚嚇回去瞭,因為他說的是:“跟我去日本吧。”

“你說什麼?”湯慧驚訝地看著陳燁。

陳燁籲口氣,似乎到這時才終於放平瞭剛才那顆惴惴的心臟:“還有大半年才結束訪問,你帶著丫丫一起來吧,就算見見世面、公費旅遊好瞭。”

湯慧哭笑不得:“那點公費養得起三個人嗎?”

“湯慧,作為這個傢的女主人,你真不知道咱傢有多少錢嗎?”陳燁終於從剛才那個讓人後怕的場景中掙脫出來,半開玩笑地安撫屋裡最後的一點驚恐氣氛,“不過是在日本養你們倆,我還是養得起的。”

他一邊說一邊站起身,拎過自己的行李箱,先把給女兒買的招財貓瓷偶放在桌上,然後打開首飾盒,取出一枚戒指,輕輕為湯慧戴上。

梨形粉鉆和白鉆的結合,初步目測兩克拉以上。

湯慧低頭看看戒指,有點迷惑:“不逢年不過節,買這個做什麼?”

“結婚時太倉促,對不住你瞭,”陳燁拉住湯慧的手坐下,嘆息,“讀書時我們四個相熟的好友一起組瞭一個樂隊巡回演出,後來大傢陸續結婚瞭,呂添的老婆去意大利買戒指,王中茵在香港訂婚紗,路佳寧蜜月去瞭阿爾卑斯山,隻有我沒給你蜜月不說,連婚戒都是我媽去挑的。”

湯慧轉轉手裡Tiffany的盒子,苦笑:“以前我真是很喜歡這些亮閃閃的東西……”

“以後你也可以喜歡,”陳燁微笑,把妻子圈在懷裡,“隻要我買得起。”

“平心而論你真的對我很好,可是我們之間的問題和鉆石無關,”湯慧嘆息,“躲得瞭一時躲不瞭一世的,陳燁,你想過嗎,從日本回來之後怎麼辦?你還是要經常參加演出,我還是孤軍奮戰,沒有任何改變。”

“一個朋友給我打電話,告訴我說沒有解決不瞭的問題,關鍵是得兩個人一起解決,”陳燁微笑著看妻子,“隻靠你一個人確實不公平,所以,我準備辭去行政職務,隻專心做我的專業教師。上課、演出,偶爾幫朋友們輔導幾個小孩子,剩下的時間都用來陪你和丫丫。”

幸福來得太突然,湯慧有點難以置信。她目瞪口呆地看著陳燁,似乎從沒想過有那麼一天陳燁這樣的人也會為傢庭做出如此大的妥協。

“你舍得?”湯慧愣愣地問。

“沒有什麼舍不得的,”陳燁好笑地低下頭,輕輕吻疑一吻湯慧的臉頰,“以前我舍不得小提琴,現在舍不得你和孩子以及小提琴。從頭到尾,仕途都不是我的最愛。”

眼淚一點點又漫上來,湯慧的鼻子酸瞭,可這一次她沒有哭。她使勁眨眨眼,把眼淚逼回去,然後伸出胳膊緊緊摟住丈夫的脖子——是的,丈夫,一丈以內才是夫,才是站在你身邊的那個讓你不舍得離開的依賴。

隨後不久,湯慧辦好停薪留職手續,帶著女兒去瞭日本。臨行前的首都機場,湯慧掏出手機給顧小影發瞭一條短信,很簡單,三個字:謝謝你。

她沒有告訴陳燁自己是在臨行前一天收拾書房時發現的這個秘密——在陳燁書桌右下角抽屜裡不顯眼的一本雜志中,夾著一張多年前的合影。照片裡的男孩一手拎著小提琴、一手攬著懷中笑容甜美的女孩子,站在舞臺上一架熠熠發光的斯坦威鋼琴邊,自信滿滿。他身後掛著“畢業匯報演出”字樣的條幅,現在想來,那該是他們的最後一張合影。

再過一周,G市的都市報上出現瞭專欄作傢顧小影的文章,名字叫作《月亮的背面》。

文章的最後幾句這樣寫:

月亮的正面是環形山,月亮的背面還是環形山。

沒有嫦娥,沒有吳剛,沒有兔子和桂花酒,1969年第一個登上月球的阿姆斯特朗,也不過隻是踩瞭一腳灰。

就像每一場婚姻都會有花團錦簇的想象與瑣碎平淡的現實,但走過去會發現,所謂相濡以沫,不是皆大歡喜的結局,而是攜手掙紮的過程。

感謝上天,讓我認識你。感謝自己,決心與你走下去……

《紙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