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冷笑嬌嗔深閨索寶劍 燈光鬢影元夜遇情人

就見德傢婆媳讓進院來一位十七八歲的小姐。果然,這位小姐的身材是細而長的,可是並不見得怎麼弱;披著銀紅緞子繡花的皮鬥篷,露出纏著金線的辮根,發上斜簪著一隻銜著珠子的紅絨鳳凰;臉上敷著脂粉,那一定是一種貴重的脂粉,顏色鮮艷,並且調合,不像一般俗氣女子臉上脂粉搽得那麼怪氣。這位小姐的面貌不僅是美麗,還表現出一種大方。她帶著春風一般的笑,語聲不大,但是很清楚,舉措適宜而不粗野。

跟德大奶奶謙讓瞭半天,她一定要請德大奶奶在前面走,德大奶奶卻執意不肯,直說:“您到我們傢裡來啦,哪有我們先走的?”玉嬌龍就笑著說:“那麼少奶奶先請!”楊麗芳便笑著趕緊往後退。隨侍玉嬌龍的兩個仆婦和一個裝飾比楊麗芳還要漂亮的丫鬟,都笑著說:“德太太,您是我們三小姐的老嫂子,您就別客氣啦!”

俞秀蓮看到這裡,就翩然走進瞭套間,放下瞭軟簾,隔著簾子聽。德大奶奶已把玉嬌龍讓進來瞭,她們很客氣地讓座談話。德大奶奶問玉嬌龍這兩日在傢做些什麼,玉嬌龍笑著回答說:“什麼也沒做。我是想出來看看五嫂,但又怕五嫂子的事情忙,再說我一來瞭,少奶奶就要受累!”

楊麗芳也婉轉地說瞭兩句謙遜的話,後來就聽德大奶奶說:“今兒我不但是請瞭三小姐,還請瞭邱大奶奶呢!可是她今天要回娘傢,把我的約會給謝絕瞭。本來年底我也想著,三小姐在傢事情一定比往常多,我應當等到過瞭年再請您。可是,這兩天我們這兒來瞭一位客,是個有名的人,您早先跟我說過,想見見她,正好她今兒也就想見見您。”

玉嬌龍似乎有點兒納悶,笑著問說:“是哪一位呀?”

德大奶奶就說:“怎麼,客請來瞭,她倒躲避起來啦?少奶奶,你快請俞姑娘去!”又輕聲對玉小姐說:“是俞秀蓮來瞭,住兩天她還要走,今兒我設法叫她耍一回雙刀,給您看看!”

此時楊麗芳已笑著走進套間,到瞭秀蓮的近前,她就笑著悄聲說:“玉嬌龍來啦,我奶奶請您去見見!”俞秀蓮便微笑著,從容地走出瞭套間。

此時玉嬌龍已站起身來。看見瞭俞秀蓮,她的臉色不由得一變,仿佛十分地驚訝,但這種異狀是一閃就過去瞭,仍然平和。

德大奶奶就笑著給介紹說:“這是玉宅的三小姐,這是早先我們傢裡的老師俞小姐,您姐兒倆,一位是專會練武,一位是就愛瞧人練武。”

俞秀蓮向這位貴小姐點點頭,微笑著,眼光如同利箭似的射在玉嬌龍的臉上。玉嬌龍也點點頭,不自然地笑瞭笑,眼光也直盯著俞秀蓮,仿佛是說:你這樣瞧我,我就也這樣瞧你!兩人互相瞪瞭一會兒,忽然玉嬌龍天真地笑瞭,瞧著德大奶奶說:“我覺得這位俞姐姐很眼熟?”俞秀蓮就說:“我看你也眼熟,仿佛昨兒晚上咱們見過面似的!”德大奶奶笑著說:“那大概是你做夢啦!請坐吧!請坐吧!”楊麗芳托著茶盤送上茶來。

玉嬌龍就帶笑問說:“我早就聽德五嫂子提說過您,說是您真有本事。”

俞秀蓮就也笑著說:“我的本事比三小姐可差多瞭,我就會躥房越脊,不會鉆窗戶。”

玉嬌龍臉色又一變,仿佛不解這話,就依舊笑著問說:“俞姐姐是幾時來到北京的?”

俞秀蓮說:“我是才來瞭兩三天。要是早來,咱們也就早見著啦!”

玉嬌龍又笑著說:“您是來到德五嫂子這兒過年嗎?”

俞秀蓮搖頭說:“不是,我到北京來是為辦點兒東西,打算買一塊青紗的蒙頭手巾,再買兩張狐貍皮。”

玉嬌龍說:“對啦,聽說今年的狐皮很便宜。”

俞秀蓮說:“可也分大狐小狐,大狐的不太值錢,小狐的總難得些!”玉嬌龍笑瞭笑,低著頭喝瞭一小口茶。

這時德大奶奶的臉倒不住地發紅,因為俞秀蓮說的這話仿佛有些顛三倒四的,心說:到底是跑慣瞭江湖的,見著瞭生人不知說什麼才好。她遂就在中間摻言,把兩人的話給岔開瞭。伺候玉嬌龍的丫鬟瞧瞭俞秀蓮一眼,就拿著小姐的鬥篷,退到一邊。楊麗芳在旁很替俞秀蓮著急,心說:這位俞姑姑今天是怎麼啦?人傢宅裡這幾天正鬧著什麼碧眼狐貍的事情,才見面就跟人說這些話,不是成心譏笑人傢嗎?

此時玉嬌龍又看瞭俞秀蓮一眼,就轉臉去向德大奶奶說:“我們傢裡的那件事還沒完,外面的謠言是一天比一天多,鬧得我父親要辭官,我母親也天天發愁!所以今天您一請我,我就來瞭,因為我在傢裡也很煩惱!”說時,她的臉上就現出來一種愁色。

德大奶奶聽玉嬌龍自己先提說出來,這才敢問,就皺著眉問說:“宅裡用的,不全是一些老人嗎?”

玉嬌龍把兩隻手放在膝上。此時她穿的是雪青緞子的皮旗袍,低著頭,鳳凰嘴裡的那串珠子直垂下來,來回擺動著。她就抑鬱地說:“雖然都是些用瞭多年的下人,可是究竟其中有沒有什麼壞人,誰也不敢說。我父親是覺著外面的謠言雖不可信,可是自己也得洗刷洗刷嫌疑。就打算把裡外用的人全都撤換,然後自己辭官。可是有許多親友就都來勸他老人傢,說是不可因為一點兒無根據的事就辭官,辜負瞭朝廷的恩澤;並且有幾個下人,我母親是向來離不開。因為這種種原因,年前恐怕還不能決定怎麼辦。我雖然自己另住一間房裡,不大過問傢裡的事。可是每天見瞭誰,誰都是愁眉不展的樣子。夜裡也是一夕數驚,我也不知是有些什麼事,別人也都不告訴我。五嫂子您想,天天如此,誰能受得瞭!”

德大奶奶露出不平的樣子,說:“這真是想不到的事情,一個小瓦片竟會絆倒瞭人!您傢的老太爺也太慈善,不會給個全都不管嗎?下人有不好的,立時革除,外面有人造謠言,就抓瞭去押起來!”說到這裡,就望瞭望俞秀蓮,說:“俞妹妹你也別隻信劉泰保的一面之詞,你看看,那些個無賴漢把人傢那麼大的府第攪成什麼樣兒瞭?你是出瞭名的俠女,你替我打這個不平,把劉泰保殺瞭!”

玉嬌龍也不禁笑瞭,說:“也不怪那姓劉的,若沒有有權勢的人障他,他也不敢這樣做。再說,我們用的下人也太多瞭,其中難免良莠不齊。俗語說‘無風草不動’,怎麼姓劉的不給別人傢造謠言,單說我們?可見……”

德大奶奶說:“那是因為老太爺辦事太認真瞭,大概把他們那些流氓得罪啦!劉泰保也就是個流氓的頭兒,他又仗著貝勒府的勢力。”

玉嬌龍微微嘆瞭口氣,抬眼望瞭望俞秀蓮,就說:“我要是像這位俞姐姐似的可就好瞭,我也不必會武藝,隻要我能夠一個人走到外邊去,就好瞭!”

德大奶奶卻說:“您是千金小姐,別說一人出外,就是走出閨閣一步,也得叫丫鬟婆子扶著呀!我們這位俞大妹子傢裡就是保鏢的,從小時就跟著她老人傢在江湖上闖。”

玉嬌龍說:“所以我真羨慕俞姐姐。今天我跟俞姐姐見瞭面,求俞姐姐拿我當個小妹妹看待,別當作外人才好!”

楊麗芳站立在旁邊,聽瞭玉嬌龍的話,卻瞧瞭秀蓮一眼。俞秀蓮起先是微微冷笑,但這時她也有些發怔,心中拿不定自己的主意。因為聽瞭玉嬌龍的的這番話,分明她是一向獨處深閨,別說外面的事,就是她們宅裡發生瞭什麼,也不能立時就知道;這樣溫柔典雅,說話又很可憐的,真不由使自己心軟瞭,而且有些後悔剛才說話魯莽。她便細細地觀察玉嬌龍,這身材、腰兒又分明像昨天晚上使寶劍的那個人,尤其是下面疊著的腿兒,露出一雙大足,她穿的是淺紅色的綾襪、花盆底的平金嵌玉的旗人女鞋,腳很瘦可是要穿上一雙靴子,也跟男子無異。俞秀蓮又註意玉嬌龍的雙腕,見她戴的是一雙玲瓏的金鐲,纖纖的手指上有翠戒、金圈,十分的柔膩,不像是會耍寶劍的。

這時,玉嬌龍也眼望著俞秀蓮,俞秀蓮就笑瞭笑,說:“我是不會說客氣話的,剛才玉妹妹說的話,我實不敢當。不過我想尊府裡的事,實在不是一件等閑的事!我在江湖闖蕩已有四五年,什麼事都遇見過。專有一種大盜,為逃避官人追捕,時常隱名埋姓,或是男扮女裝,去給人做奴仆,並常常勾串那宅門裡的公子小姐。他拿著主人的短處,主人明知道他是賊,可也不能奈何他。”

玉嬌龍點頭說:“這類事我也聽說過,可是我們傢中絕不會有。我的兄嫂都在任上,傢中隻是我父母和我三個是主人。”

俞秀蓮說:“既然府上的人口很少,用的下人又多,自然有點查不到,我想這隻有小姐你給想法子瞭。務必要仔細調查男女仆的來歷,好堵住外面的謠言。不然真若再鬧出什麼事,恐怕就是貴府的大人辭官也不中用,因為既然身為九門提督,傢中卻縱容著盜賊居住,這罪名可不小!到事情出來時,您也難辭不孝之名!”

玉嬌龍聽瞭微微有些發怔。德大奶奶卻嘆瞭口氣,說:“你要是三小姐,事情可就好辦瞭,你可以拿著刀一個一個地去逼問,三小姐她哪兒成?連她們傢裡用的一共有多少人,她都不知道!女用人她還可以追問追問,男用人她簡直就見不著面。再說,哪有一個小姐審問用人的呢?”

玉嬌龍也嘆息說:“現在要是我大哥或我二哥在傢,那就好辦瞭!”

德大奶奶說:“也不用老爺們在傢,隻要有位能幹的太太、奶奶就行。沒出閣的小姐,在傢裡就跟客似的,什麼事情也不能多管!”

楊麗芳又給換上茶來,玉嬌龍卻輕輕地站起,德大奶奶和俞秀蓮便也全站瞭起來。這裡的仆人又向炭盆裡添瞭幾塊炭。玉嬌龍卻走到一個烏木的長幾旁,那幾上有兩盆水仙,白玉般的花朵,黃金似的花蕊,翡翠似的枝葉,嬌艷可愛,散發出陣陣的清香。玉嬌龍就伸著素手,指指花兒,笑著向德大奶奶說:“這花兒真長得好!我房裡也種瞭兩盆,可是直到現在還沒有開花。”

德大奶奶說:“那也許是您的屋子冷一點兒。我們為這幾盆花,晚上連炭盆都不滅。”

玉嬌龍就點瞭點頭。她斜對著這盆花,仿佛腦子裡在想什麼。德大奶奶、楊麗芳都羨慕地瞧著這位小姐,因為她的芳姿陪襯上這水仙花,更顯著美麗,真仿佛一幅名傢所繪的仕女圖似的。俞秀蓮一轉眼珠,心裡就想著:我試探她一下,這一下就可以看出她是個怎樣的人瞭。於是她忽然變得活潑起來,笑著說:“這樣好的水仙我也沒看見過,五嫂子真是個好花兒匠!”說著,便向玉嬌龍走去。

走到相離有兩步之遠處,俞秀蓮忽然把目光又投在玉嬌龍的身上,笑著說:“玉妹妹,你穿的衣裳這是什麼材料?我看看吧!”她向前伸手去摸,可是她伸著手指直直地向玉嬌龍的胸間去點,用的是點穴的姿勢,其時極快。

不料指頭還沒挨著那緞子衣裳,玉嬌龍就早把她的雙手握住瞭,芳容微紫,但還故作微笑,說:“哎喲!俞姐姐的手怎麼這麼涼呀?”

俞秀蓮一翻手,握著她的雙腕,手指用力一箍。這要是別人早就得哎喲哎喲怪叫起來,可是玉嬌龍的芳容反倒轉為平和,微笑著說:“姐姐你別鬧,我怕你的手涼!”

俞秀蓮冷冷一笑,放下瞭手,玉嬌龍趕緊轉身躲開瞭。俞秀蓮獨自對著水仙,點頭冷笑著說:“我明白瞭!”

德大奶奶這時也有點兒發怔,問說:“你明白什麼啦?”

俞秀蓮說:“要想瞞我可不行,趁早跟我說實話!”

德大奶奶笑著說:“什麼事情呀,叫你查出來啦?”

俞秀蓮說:“我查出您這水仙是用炭盆烘的,不然不能開得這麼茂盛。”

德大奶奶上前拉瞭她一把,笑著說:“得啦我的妹妹,您別露出您是從鄉下來的呀!這水仙可不像韭黃,得用火烘。”

俞秀蓮便也笑瞭笑,見玉嬌龍又坐在那邊的椅子上獨自飲茶,把裡衣的兩隻紅綾袖頭放下來,遮住瞭她的兩隻腕子。楊麗芳瞧瞧玉嬌龍,又瞧瞧俞秀蓮,臉上露出驚訝之狀。德大奶奶卻有點兒不高興的樣子,陪著玉嬌龍沒話找話。談瞭半天,天色就不早瞭,德大奶奶就吩咐在屋中開飯。於是仆婦、丫鬟忙著收拾好瞭飯桌。德大奶奶跟楊麗芳就請玉嬌龍坐在首席,俞秀蓮坐在次座,德大奶奶作陪。楊麗芳先是不肯坐,後來玉嬌龍就笑著說:“少奶奶你也坐下吧!咱們跟一傢人是一樣,不必講究那些規矩禮節。”德大奶奶也向兒媳說:“你坐下吧!”楊麗芳這才在最末一個凳兒上坐下。

此時俞秀蓮跟玉嬌龍是並坐著,玉嬌龍的衣香都撲在瞭她的鼻裡。俞秀蓮就把手放在桌下,暗暗地擰瞭玉嬌龍的腿一下。玉嬌龍沒有言語,把一杯酒遞給俞秀蓮,說:“俞姐姐您喝酒吧!”俞秀蓮又用力掐瞭她一下,玉嬌龍微微皺眉,俞秀蓮笑瞭,這才照常地飲酒談閑話。玉嬌龍也歡歡喜喜地,並且跟俞秀蓮特別親近。

少時,銀燭點上瞭,燭光照著玉嬌龍,更像彩雲中的仙子似的。酒肴沒用瞭多少,可是賓主已一齊離席。玉嬌龍的丫鬟擎著水盂,請小姐漱口。這時,俞秀蓮也很平和地跟玉嬌龍談瞭些閑話。時間已交瞭初更,玉嬌龍就向德大奶奶告辭。德大奶奶還要挽留,玉嬌龍卻說:“因為傢裡有事,回去晚瞭怕不大好。”又回頭向俞秀蓮笑著,說:“俞姐姐,過兩天我接您到我們傢裡去過年。”當時仆婦便打著紅紗燈籠,玉嬌龍又披上皮鬥篷,丫鬟攙扶著她向外走去。俞秀蓮也送到屏門,自己就回去,到瞭屋裡就不住地笑。

待一會兒,德大奶奶也送客回來,見瞭俞秀蓮,她就帶著笑抱怨說:“俞大妹妹您今天是怎麼啦?怎麼見著她一點兒客氣也沒有啊?今天幸虧是她,沒有什麼小姐的習氣,若換個別的人,真得叫我在當中為難!”

俞秀蓮笑著說:“本來我是個野人,哪兒會富貴人說的客氣話?可是也隻有她,我還肯和她談幾句,要換個別人,我才不理她呢!”

德大奶奶又說:“大妹妹,我央求你一件事。你沖我的面子,別再幫助劉泰保欺負人傢啦!不然將來真要出瞭點兒什麼事,我跟您五哥都對不起她傢!”

俞秀蓮擺手說:“五嫂子放心,我辦事一定要講情面,不能叫他們那樣的大人傢露醜,也不能給五哥五嫂招事。我今晚再到劉傢去一趟,明天就可以把事情辦完,我也就要走瞭!”

德大奶奶說:“這次你來,怎麼不像早先啦?我瞧你仿佛改瞭脾氣啦!”俞秀蓮不語,望著旁邊的楊麗芳一笑。楊麗芳卻也發呆,猜不透俞秀蓮的心事。

俞秀蓮自己倒著茶喝瞭兩碗,然後脫去瞭她那身僅有的漂亮衣裳,換上青衣褲青鞋,跑出屋去,叫車房裡的人給她備馬,然後跑回來,披上她的那件鬥篷。

德大奶奶就嘆息說:“你們這江湖的性情真難改,我要是個男子,我也絕不娶你們這樣兒的。”

俞秀蓮笑著說:“你娶瞭玉嬌龍那樣的小姐,也是靠不住!”說著,披著鬥篷往外就走。路過書房前,見窗裡燈光灼灼,並有德嘯峰的吟詩之聲。俞秀蓮走到車房,見她那匹鐵青色的健馬已經備好,就牽馬出門,上馬揮鞭而去。

此時天上星光閃閃,迎面寒風淒淒,大街上隻有幾輛騾車沒精打采地走著。打更的人敲著鑼跟梆子,像鬼魂似的,貼著路旁晃晃悠悠地走著。俞秀蓮策馬飛馳,嘚嘚的馬蹄聲敲打著石頭道,風吹得她的鬥篷噗噗地響。

她少時就到瞭花園大院劉泰保的門前。她將馬靠近瞭墻,將身站在馬鞍上,一看北房中有燈光,她就叫著說:“蔡妹妹開門來!”裡邊蔡湘妹、劉泰保全出來。

俞秀蓮在墻上露著半身,笑說:“把門開開吧!”

蔡湘妹趕緊開門,到外面一看,她就喜歡著說:“俞大姐,這是您的馬呀?”

俞秀蓮由鞍上跳下來,說:“我嫌車走得慢,所以我騎著馬來。你會騎馬嗎?”

蔡湘妹說:“會騎,可是騎不好,也不會在馬上耍玩意兒。”她過去想要接過馬來在門前跑一趟,過一過騎馬的癮,劉泰保卻把她拉瞭一把,說:“請大姐裡面坐吧!”

蔡湘妹就同俞秀蓮進瞭門,劉泰保也把馬匹拉進院來。俞秀蓮到屋中,就笑著向湘妹說:“今天我在德傢見瞭一位江湖朋友,又把咱們那件事尋出來許多頭緒,待會兒我再走一趟,就能把寶劍索回瞭。碧眼狐貍已死,這件事就算完瞭,我們也不必再深究瞭。”

蔡湘妹還有點憤憤地說:“可是,用鏢殺死我爸爸的是那個小狐貍,捉不著他,我還是不能甘心!”

俞秀蓮說:“那天你們黑夜交手,誰能分得出鏢是誰放的?事情既是由碧眼狐貍而起,碧眼狐貍既死,也就算瞭,何必一定不饒人?”

正在說著,劉泰保也進瞭屋。他悄聲說:“玉宅昨晚死的那個高師娘,確實是碧眼狐貍無疑。玉正堂也知道瞭,今天沒到衙門去辦事,聽說是犯瞭老病,在傢休養瞭。外邊有人又傳說玉正堂要辭官。”俞秀蓮點瞭點頭。

在這裡,三個人又談瞭一會兒閑話,不覺天已二鼓。俞秀蓮就將裡衣紮束利落瞭,單刀插在背後,外面披上鬥篷,就叫湘妹隨她去關門。臨出門之時,她說:“三更以後,我就回來瞭。”

出瞭門往北,順著城墻往西,四下黑乎乎的,一個人她也沒遇見。她按照昨夜追趕碧眼狐貍的那條路走去,走得不快,打過三更,方才到瞭玉宅的大門前。一見門前並無防備,她就將鬥篷脫下,飛身上房,踏著房瓦去走。就見昨天所到的那花園裡,假山石前支著兩隻很亮的燈籠,還有幾個人在那裡徘徊。

俞秀蓮就回避著花園去走,越過瞭幾重房屋,就尋著瞭昨夜有人鉆進後窗去的那座大廈。她趴在前簷,往下一看,見院中沒有燈光,下面這房子裡卻透出來燈光閃閃。俞秀蓮很為驚訝,心說:玉嬌龍到這時候為什麼還不睡覺?她把鬥篷放在房上,探下身盤住瞭廊柱,揪住瞭廊下的椽子,平著身,如同燕子飛翔時一般。她探首到窗前,由身邊取出個小剪子來,剪破瞭窗上糊著的白綾,用一隻眼往裡去看。就見屋中並沒有人,隻是那張小書案上放著一盞銀燈,燈下壓著一張紙,紙上寫著幾行大字:

秀蓮姐:知君今夜必來,請勿相逼,妹已知過,今後當斂跡矣!

俞秀蓮噗哧一笑,悄悄說瞭聲:“好聰明!”忽見那邊床上的紅幔帳一啟,露出玉嬌龍的半身。她穿著青色的寢衣,頭上的辮子已分為兩條,分披在前胸上。俞秀蓮又向裡悄聲說:“好漂亮!小姐,請你下床!”

玉嬌龍微笑著,慢慢地下瞭床,像沒事人兒似的到瞭燈前,指指她的腕子,做出一副委屈的樣子。

俞秀蓮笑著說:“這是便宜你!不瞧你長得美,我一定掐得更重。快把寶劍拿出來,我就走!”

玉嬌龍拿起筆來,簌簌地又往紙上寫,見她寫的是:明晚必送還原處,不能無信。

俞秀蓮笑著說:“好啦!再叫你把那寶劍玩一天。”玉嬌龍仰著臉向窗子一笑,秀蓮就說:“我走啦!”說畢,退身回到房上,就見窗裡的燈光也滅瞭。

俞秀蓮挾起瞭鬥篷,伏著身,踏著屋瓦,又走到臨街的墻上,跳將下來,披上鬥篷就走。一面走,一面覺得好笑。才走瞭不到百步,忽覺有人從後面捶瞭她一拳,捶得她背上很痛。她趕緊閃身回首去看,就見一條黑影躥到一傢房上去瞭。

俞秀蓮脫瞭鬥篷追將上去,那人咯咯地一陣笑,分明是個女子的聲音。俞秀蓮去趕,黑影又跳下房去,俞秀蓮也下來,問說:“好個賊小姐,你是要做什麼去?”黑影卻一閃就不見瞭。俞秀蓮心中很是敬佩,又很疑惑,不知她又要去做什麼,未免擔心著劉泰保和蔡湘妹,就趕緊往回走。

走到城墻下往東,又行瞭不遠,卻聽見馬蹄之聲,嘚嘚的,迎面來瞭。馬上的人看到俞秀蓮,就高聲問說:“是俞大姐嗎?我接您來瞭!”

俞秀蓮就笑著說:“我不領你的情!你不是為來接我,你是要騎騎我的馬。”

蔡湘妹笑著來到臨近,問說:“怎麼樣瞭?俞大姐,您可探出來那碧眼狐貍到底是玉宅裡的什麼人?”

俞秀蓮一躍上馬,說:“別說閑話,快回去吧!你們傢裡這時又許有事!”隨就一馬雙馱,順著城墻,沖進夜色,往東疾走。

少時就回到瞭劉泰保的傢門前,馬到墻邊,蔡湘妹站在鞍上,一跳進瞭墻,把門開開。這時劉泰保也出來瞭,他就把馬牽進去,把街門依然關好。俞秀蓮先進瞭屋,劉泰保、蔡湘妹隨後進來。俞秀蓮先問說:“我走後這裡有什麼事沒有?”

劉泰保搖頭說:“沒有什麼事!”

俞秀蓮說:“那麼再待一會兒那個人也許來。”

蔡湘妹趕緊問說:“是什麼人呀?”

俞秀蓮笑瞭一笑,說:“就是那盜劍的賊人。可是她並不是個賊,也不是碧眼狐貍的徒弟,也不在玉宅裡住。這人倒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我不願逼她過甚,她也直央求我,說她情願悔改,並答應得明天晚間就把寶劍送回鐵貝勒府。”

劉泰保有些發怔,問說:“這傢夥準能夠把寶劍送回去嗎?”

俞秀蓮點頭說:“她既能盜走,當然就能夠送還。其實,今天我本能從她的手中要過來,不過我知道她是很喜愛那口劍的,索性叫她再多玩一天吧!明天叫她自己送回,在她的面子上也好看些。總之,我現在是急於要回傢去,不願把這人逼得太急瞭,否則我走之後,於你們很有不利。”

蔡湘妹納悶地問說:“這人到底姓甚名誰呢?是個幹什麼事兒的呀?”

俞秀蓮擺手說:“你們不必細問瞭。這人非常奇怪,但又非常可愛,她的武藝並不在我以下。因為剛才在她那裡談話不方便,所以我們沒有多談,待會兒她也許能到這裡來找我,不然她就是到德傢去找我瞭。你們夫婦就不必多管瞭,現在事情我已替你們辦完,大概明後天我就要回巨鹿縣去,明年二三月間我再來。那時我想在北京多住些日,與這人深交一交,到時我也許能把她向你們夫婦引見引見。”

蔡湘妹拉著俞秀蓮的胳膊說:“俞姐姐您怎麼這麼悶人!快告訴我吧,那人到底是姓什麼?”

俞秀蓮擺手說:“我真不能夠說出她的姓名。此人在北京頗有名聲,而且與我相識,關系著許多情面,無論見著誰,我也不願告訴此人的姓名。不過你們就放心吧!寶劍明天夜裡必可在鐵府發現,這個人若是舍不得寶劍,不肯交出,我還是不走。”

蔡湘妹坐在炕頭翻著眼睛思索,劉泰保卻是一副十分沒精神的樣子。俞秀蓮坐瞭一會兒,便說:“我走瞭!我想此人一定是到德傢找我去瞭,她一定以為我住在德傢。”又笑著說:“你們夫婦可別在暗中跟著我,不然若遇見她,她仍然要跟你們為難。我逼她不要緊,你們卻不行。她不怕你們!”

蔡湘妹便站起來說:“天這麼晚瞭,您可怎麼回去呀?大街上凈是巡街的官人,倘若把您攔住,很是麻煩!”

劉泰保也說:“德傢的人一定也都早睡啦,俞大姐您索性等到天亮再走吧!”

俞秀蓮搖頭說:“不要緊,我穿著黑胡同去走,遇不著人。回到德傢我會自己開門把馬拉進去,不能驚醒他們。”蔡湘妹還要攔阻,劉泰保便偷偷地瞧瞭她一下。

當下俞秀蓮穿上鬥篷,出屋牽馬,叫蔡湘妹把街門敞開。她出門上馬,在黑夜茫茫之下走去。蔡湘妹聽得蹄聲去遠,她才關好瞭街門。回到屋裡,卻見她丈夫劉泰保把茶壺扔在地下摔瞭個粉碎,又把賣藝的銅鑼當啷往地下一摔,氣憤憤地還要去摔燈。蔡湘妹趕緊把他抱住,說:“哎喲!你是怎麼啦?你瘋啦?摔什麼呀?日子還過不過啦?”

劉泰保又頓腳,喘籲籲地說:“氣死我瞭!……他媽的求人就這麼難?替咱們管閑事,咱們一口一聲叫她大姐,臨完瞭她想放賊就隨便放?寶劍不拿回來交給我,還得叫賊施展一手兒能耐送回府去。他媽的咱們白費瞭十幾天的力,圖的是什麼呀?……真氣死人!”

蔡湘妹擺手說:“你小聲!她或許沒有走遠。”

劉泰保拍著胸脯,嚷著說:“叫她聽見我也不怕呀!我一朵蓮花劉泰保也不是沒名少姓的人!不錯,他們的武藝高,可是刀對刀,我劉泰保還不含糊!反正她是一條命,我也是一條命!”

蔡湘妹頓腳著急地說:“你恨人傢幹什麼呀?要沒有人傢,咱們連碧眼狐貍都鬥不瞭!”

劉泰保說:“我不生氣別的,我就是生氣她不把寶劍帶回來給我,叫我去送還府裡。你想,我在貝勒府裡誇下瞭海口,我說過,不追回寶劍我誓不為人,結果,他媽的我連寶劍的影兒都沒追著,人傢寶劍自己飛回去啦!你說我還有什麼臉教拳?還有什麼臉去見人?”

蔡湘妹說:“明天那個賊把劍送回府內,他大概也不敢留下姓名,你就說是你給送回去的就得啦!”

劉泰保嘿嘿笑著,用手指著他的媳婦說:“你這個主意出得有多妙!那麼一來,我不是更成瞭飛賊瞭嗎?唉!”

蔡湘妹又說:“要不然明天你就去通知府裡的人,說是你已經探知,今夜賊人必到府中來,叫府裡預備著,到時連賊帶劍一齊拿下!”

劉泰保忙擺手說:“小聲兒!……這個主意倒不錯,可是我想賊不能那麼癡,他一看見那裡有防備,不但他不自投羅網,可能連劍也不打算交瞭。我倒是有一個辦法……”

蔡湘妹趕緊問說:“什麼辦法?”

劉泰保得意地笑著,悄聲說:“明天夜裡咱們兩人也偷偷到府裡,賊人去瞭,咱們若看著能夠得手,就給他個連珠鏢,連賊帶劍打下房去。要是看著不得手,咱們就趴在房上別作聲,等賊人將劍交回,他前腳走開,咱們後腳又把劍拿走。拿回傢裡先玩幾天,然後再獻還府裡,就說是咱們給找回來的。那麼一來,賊人連影兒也不知道,俞秀蓮也無從打聽,咱們的面子也就掙回來啦!”

蔡湘妹捶瞭他一拳,笑著說:“好個壞主意!”

劉泰保說:“壞主意?隻有這個辦法是又省事,又遮臉。”

蔡湘妹說:“得啦!就這麼辦吧,別再說啦。”遂就彎腰撿瞭地下的銅鑼跟破碎瞭的茶壺,關上瞭屋門睡覺。

這一夜,雖然他夫婦明知道不會有什麼事發生,可是兩人還都睡不好,鋼刀和飛鏢還預備在身畔。劉泰保心中又很懊悔,所以直到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鐘他方才起來。此時湘妹已出去買來瞭菜,正在做呢。劉泰保見他媳婦的手兒很能幹,不是隻會踏軟繩的。他又把這一個月來的事情前前後後想瞭一番,覺得自己雖然奔忙勞碌,受氣擔驚,還連累上幾位朋友都受瞭重傷,可是風頭也實在出得不小。寶劍雖沒被自己親手尋回,大小狐貍雖沒被自己親手殺死或捉住,可是如今總算是他們失敗瞭。沒這件事,自己也娶不瞭這麼好的媳婦兒。細說起來,運氣還算走得不錯,就是今天晚上送回寶劍的這事,無論怎樣欺神瞞鬼,也得掙回點兒面子來,以後好在街上見人。他就一邊穿衣扣紐子,一邊笑著向湘妹說:“得啦!今兒晚上還有臨末的一陣,咱們就收兵啦!多買點兒菜、肉,痛痛快快過個大年。天下的事想都想不到,在去年這時候,我哪裡想得到今年會有你呢!你那時不定在黃河邊兒,或是黑河沿兒呢,也絕想不到會嫁我呀!”

蔡湘妹一邊切著面條,一邊說:“我是真沒想到嫁瞭你這麼一塊料,真丟人!也算是我的命!”

劉泰保笑著說:“嫁瞭一朵蓮花你不自覺光榮,反倒罵我是塊料。我就是料,也是金料、玉料,貴重的材料,絕不能是草料。閑話少說,快點兒下面,吃完瞭我還要出去走走,寶劍不能是今晚叫他送回府裡就完瞭。至少得交給我,叫我去送回,還得讓我看看他小狐貍的模樣兒才行!”

蔡湘妹切瞭面條,拉長瞭下在鍋裡。她皺著眉,眼泡裡浸著淚水,又說:“這麼就完瞭,我總不甘心!我爸爸我媽媽就都白死瞭嗎?”邊說邊拿她的紅袖頭擦著眼淚。

劉泰保卻說:“那些事兒等過瞭年之後再說,日子很長呢!隻要小狐貍不死不走,隻要我一朵蓮花不丟臉,我就有朋友,就有辦法。俞秀蓮私放賊人,咱們不求她也不理她啦!將來的事咱們慢慢辦。你就瞧吧,早晚有那一天,我得叫嶽父嶽母瞑目。”

蔡湘妹下面撈面,先伺候劉泰保吃完。劉泰保換的是一件青綢小棉褲小棉襖,雪白的襪子,青緞鞋,絲線腿帶,外穿青市佈面兒的二毛皮襖。他把臉洗得很亮,辮子梳得很光,就出門去瞭。

他搖搖擺擺地先到瞭鐵貝勒府內,李長壽等人都笑著向他說:“劉師傅,怎麼樣瞭?別凈忙著捉狐貍,忘瞭跟新嫂子過年呀!”

劉泰保笑著說:“哪能忘?到初一我還要請你們到我傢裡喝酒去呢!你那嫂子包出來的餃子比她的鞋尖還小!”

正在說著,忽見得祿從裡院出來,手裡拿著一份禮物,不知是裡邊賞給什麼人的。劉泰保趕上前去,把他攔住,說:“祿爺,我先告訴你一個信兒。我辦的那件案子,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明天後天,我就能將貝勒爺的那口寶劍尋回來,呈上。”得祿卻噗哧一笑。

劉泰保說:“你別笑!我一朵蓮花不是吹牛皮,準能……”

得祿說:“還等著你去給找?寶劍昨天早就找回來啦!”劉泰保吃瞭一驚,直瞪著兩隻三角眼。

得祿就半笑著悄聲說:“你是自找麻煩,瞎忙瞭一個多月。寶劍的事,本來就跟什麼碧眼狐貍無幹!”

劉泰保說:“你瞎說!”

得祿說:“瞎說?那口寶劍,人傢怎麼拿走的,又怎麼給送回來啦!並且昨晚連書房的鎖頭都沒開,門窗戶壁上一點兒痕跡沒有。也不像前幾天咱們傢裡,你那夥人一上房,瓦就咯吱咯吱亂響。所以還是貝勒爺說得對,這是俠客所為,寶劍他借去用瞭用,送回來是毫無傷損。”

劉泰保怔得渾身冰涼,話都說不出來瞭。得祿又囑咐他說:“得啦!你們兩口子就安心過年吧!別再多管閑事兒啦。過瞭年,找房搬傢,我給你們出房錢買傢具都行!”

劉泰保滿面通紅,說:“你別罵我!現在既然這樣,我就求你一件事。我為這口寶劍不容易,不是我逼著追著,那他媽的俠客也許還舍不得把寶劍送回。現在求你把寶劍拿出來,叫我看一看!”

得祿說:“你還疑心他送回來的是假的嗎?今天早晨發現瞭,貝勒爺那時還沒上朝,立時看瞭看,試瞭試,一點兒沒錯。”

劉泰保擺手說:“我不是說是假,我是想開開眼。奔忙瞭一個多月,如今寶劍自己飛回來啦,還不叫我看看嗎?”

得祿點頭說:“好吧!可是貝勒爺現在還沒下朝,寶劍擱在那兒,誰也不敢動。等爺回來,我替你請示請示,我想爺沒有什麼不答應的。”

劉泰保怔瞭一會,就點頭說:“好吧!”得祿就拿著禮物進班房裡去瞭。

劉泰保垂頭喪氣地走出瞭府門,本想回傢去懊睡一天,可是自覺得連見自己的媳婦兒全沒有臉。忽然想起,事情不能就如此完結。賊人退回瞭寶劍,可見他們是心虛氣餒,我劉泰保應當乘勝進攻。好,找俞秀蓮去,現在寶劍的事不提瞭,可是還得把小狐貍捉住,那才能掙回我一朵蓮花的臉面。於是,劉泰保就急急地往東四牌樓走去。

此時天色已快到正午,走到三條胡同德宅的門首,見雙門緊閉,他就上前去打門。門從裡面開瞭,出來的是趕車的福子,劉泰保就說:“你認識我吧?”

福子點頭,笑著說:“我認識!您是劉爺,您是找我們老爺嗎?”

劉泰保說:“你們老爺不見倒不要緊,我找的是在這兒住的俞姑娘。”

福子說:“俞姑娘走啦!您不知道嗎?”

劉泰保吃瞭一驚,趕緊問說:“什麼時候走的?”

福子說:“剛才,大概有九點多鐘。她走後,玉宅三小姐打發人送來禮物,沒趕上,又退回去瞭!”

劉泰保發著怔說:“什麼事兒,要這樣急著走?她傢裡又沒有男人!”福子就笑瞭笑。

劉泰保又問說:“德五爺在傢沒有?我要見見!”

福子說:“請您到門房坐一會兒吧!我進去看看。”

劉泰保就邁進瞭門檻,福子把大門又掩上,便往二門裡去瞭。這裡劉泰保隻在門裡站著,心中十分不痛快。少時,福子又出來說:“我們五爺有請!”劉泰保更不高興,心說:德五一個大閑人,也這麼大的架子。

福子把他領進瞭書房,德嘯峰起身拱手相迎,劉泰保也抱拳笑問說:“五哥現在每天幹些什麼?”

德嘯峰賠著笑,又微嘆著說:“十分無聊!不過是看看書,練練大字,我倒像個才入塾的小學生瞭!”遂請劉泰保落座,自己給斟茶。房中的炭火很暖,桌上堆著許多書籍。德嘯峰穿著絳紫色的絲棉袍,臉上倒是很胖,自從留瞭胡子後,越顯得有福的樣子。他手裡托著水煙袋,悄聲問:“府裡的那口寶劍已經送回去瞭吧?”

劉泰保吃瞭一驚,趕緊又作笑說:“五哥怎麼知道得這麼早?”

德嘯峰說:“我是聽俞姑娘說的。她今天早晨就走瞭,臨走之時叫我派人去告訴你,說是寶劍已在昨夜送還鐵府。可是我這裡因為用人不得閑,又想你天天在府裡,寶劍若是忽然璧返,你不會不知道的,所以還沒容我去告訴你,你就來瞭。”

劉泰保暗暗喘瞭口氣,心中恨恨地想:好個俞秀蓮!你簡直是看不起我。寶劍昨夜就送回鐵府瞭,你並不是不知道,可是你偏要騙我,說什麼今晚才能夠送回去!

德嘯峰又悄聲說:“有一件秘密的事情,我要告訴你,你可千萬別對外人去說!”

劉泰保直著眼睛問:“什麼事?”

德嘯峰說:“俞秀蓮此次來京,是有用意的。”

劉泰保又問:“是有什麼用意?”

德嘯峰說:“她並未對我明說,這不過是我的猜想。因為前幾年李慕白在北京殺死瞭黃驥北。他在京城有案,所以不敢放膽前來。如今據我猜,俞秀蓮此次來,就是為探聽探聽風聲,李慕白此時多半就住在巨鹿縣。俞秀蓮來京住瞭這幾日,她見京中之人已不再註意李慕白早先的那件事瞭,所以無論別人怎麼挽留她在此過年,她也一定要走。她多半是要趕回巨鹿縣,把京城的近況告訴李慕白,然後他們二人好一同前來。老弟,你就等著吧!你不是從去年就想見見李慕白嗎?等他來瞭,我一定要給你們二位介紹。”

劉泰保一聽,不由得笑瞭,說:“哈哈!這麼一說,李慕白跟俞秀蓮早就成瞭兩口子啦?”

德嘯峰搖頭說:“還不至於!他們二人全都生性古怪。俞秀蓮未嘗不鐘情於李慕白,可是李慕白為人太為迂腐,恐怕他還是不願意。不過我倒願意他們二人成親,然後我出點兒力,把李慕白的官司疏通疏通,就叫他們二人在京長住,免得他們連年漂泊江湖。”

劉泰保說:“五哥你對朋友太厚瞭,不怪有人說你是當代的孟嘗君!”

德嘯峰嘆道:“我若有孟嘗君那樣的富貴,我也不能見朋友們漂流奔走。即如老弟,空負一身武藝,如今做瞭這閑散的教拳師傅,豈不是淹沒瞭!”

劉泰保臉一紅,怔瞭一會兒,又悄聲問說:“五哥,兄弟還要跟你打聽點兒事。俞秀蓮昨天對我說,她已見著瞭那盜劍的賊人,她完全知道那人的底細和來歷。可是她又瞞著我,不告訴我那人是誰。也許她是不放心我,因為我跟她的交情太淺;不過,她不至於瞞五哥吧?請五哥告訴我那賊人是誰,省得我的心裡納悶兒。我又非官非吏,手裡沒有火簽,身邊沒有捕票,我知道他是誰,也絕不敢去拿他。碰巧他若不棄,我還許跟他交交朋友呢!”

德嘯峰搖頭說:“我也實在不知道,不然我告訴你可又有什麼?我已經把李慕白將要來京之事告訴瞭。隻是據我想,那盜劍之人一定是個非常人物,武術不在李、俞二人之下。此人也絕不是盜賊,他取去寶劍之事,不過是一種遊戲!”

劉泰保撇嘴說:“好!他這麼一遊戲,我劉泰保的名頭幾乎完瞭!好,五哥再會!”他起身抱拳,告辭而出,德嘯峰把他送出瞭大門。

劉泰保走出三條胡同,就直往前門外,先到泰興鏢店去看孫正禮。孫正禮的傷勢雖未痊愈,可是吃喝照常。碧眼狐貍已死,寶劍已送回鐵府的事情他全都知道,因為今天早晨俞秀蓮臨走之時,已到他這裡來過瞭。他仍然十分不服氣,說:“小劉,你等我的傷好瞭,咱們再幹!我師妹饒瞭小狐貍,咱們不能饒!”劉泰保又到全興鏢店去看楊健堂和梁七。梁七的傷勢雖略重些,可是也不至有生命危險。他們這裡的人,對於俞秀蓮辦的事倒還都不曉得,劉泰保也沒對他們說。

約莫下午四點多鐘,劉泰保才走進城。他心中仍是很煩悶,有一口氣堵在胸中,總是出不來。走到北城,將轉彎鼓樓之時,忽然一扭頭,看見身後邊有個小叫花子。劉泰保生氣地回身就要奔過去打,可是又見那小乞丐是往一傢鋪戶門前要飯去瞭。劉泰保又就想:我打個小乞丐做什麼?他媽的我武藝不高,遭人愚弄,自己不要強,想拿一個小乞丐出氣,我算什麼英雄?一邊走,一邊暗自嘆氣。忽然對面來瞭一個人,叫著說:“劉大爺!”劉泰保抬頭一看,見是北城的一個小土痞,肩膀上扛著一串錢,仿佛是要上賭局的樣子。這人把劉泰保拉到一旁,悄聲問說:

“怎麼樣瞭?劉爺您這幾天一定夠忙的。碧眼狐貍死瞭,小狐貍怎麼樣瞭?”

劉泰保昂起胸來,說:“事情已快辦完瞭,寶劍已被我索回,交回瞭鐵府。小狐貍,我先容他過個年,等到過年我再捉他歸案!”說著揚頭一笑走去。但是他心中卻極羞慚,暗想:這樣鼓著肚子裝胖子的事,長瞭也是不行呀!早晚鬧得京城無人不知,我一朵蓮花早晚得被人稱為“飯桶”。那時我還有什麼臉教拳?還有什麼臉見人?

他無精打采地走進瞭鐵小貝勒府,直頭就去找得祿,問說:“怎麼樣?該跟爺說說,把寶劍讓我看看吧?”

得祿說:“剛才我已替你請示瞭,爺說可以,還要叫你去見見,有話要吩咐你!”

劉泰保一聽,倒不禁一怔,就說:“好啦!請大哥給我回一聲,爺現在要是閑著啦,我就去見一見!”

得祿說:“你在這兒等著。”

當下劉泰保就把紐扣都扣齊,拍拍皮袍,站在廊下靜候。少時,得祿就傳他進去。鐵小貝勒穿著便衣,正在椅子上坐著飲茶。劉泰保進來行瞭禮,鐵小貝勒頷首微笑,就問說:“寶劍被人又送回來的事情,你可知道?”

劉泰保臉通紅著,點點頭說:“小的知道瞭。”

鐵小貝勒說:“這件事你出力不少,可是因你辦事太急,竟把玉正堂給得罪。最近他要稱病辭官,但是我勸他不必。因為你是我這裡用的人,你在他的門前辱罵瞭他,並在外面傳說他宅中匿藏著強盜,他因此才辭官。那顯系我對他不起。他與本府有多年的交情,又是現時的一位幹員,在新疆也立過不少的邊功,倘若我縱容著一個教拳的師傅,逼著一位提督正堂去瞭職,也難免叫人說我管束不嚴,縱容傢人,欺辱官府。”

劉泰保剛要辯白,鐵小貝勒就說:“我賞你五十兩銀子,你還是離開這府裡吧!我曉得你的武藝很好,在這裡也委屈瞭你,你還是應當去鏢行,或投行伍,將來才能有發展!”

鐵小貝勒說的這些話,聲氣極為溫和,而且仍露出一種憐才之心。劉泰保卻挺起胸來,說:“貝勒爺不必說啦,我明白啦!蒙貝勒爺知遇,叫我在府上住瞭一年多。如今辭散瞭我,並不隨便派個人擺擺手就叫我滾出去,還親自叫我來,當面告訴我。這種洪恩,我劉泰保掉瞭腦袋也不能報答!”

旁邊得祿直向他使眼色,暗示著叫他別說這些粗話。劉泰保卻裝作沒看見,隻憤慨著說:“我因為在府中吃瞭一年多的閑飯,自己慚得慌,才想借著尋寶劍立一件功,可是沒想我武藝不高,手段拙笨,弄壞瞭。就是貝勒爺不辭我,我也沒臉再幹瞭!再說到提督正堂玉大人,他跟我遠日無冤近日無仇,他是統轄九門軍馬的大官,我是個草民,天大的膽子我也不敢欺負他!唉!事已如此,我也不敢多說話使貝勒爺生氣,我走就是啦。請貝勒爺告訴玉正堂,以後他也不必跟我這個草民一般見識。至於爺賞我的那五十兩銀子,我不敢不收,可是我求爺還是收回成命,因為我不短少錢花。我會保鏢,我女人會賣藝,走到哪兒都能混飯。不應當得的賞,我收下瞭也得害一場病!好,請爺歇著吧!我走啦!若幹年後,我劉泰保拿性命來報您的洪恩!”說著深深請瞭個安,轉身就走,臉煞白著。

得祿追出他來,悄聲說:“你是瘋瞭?誰敢在爺跟前那樣說話?你沒看見他後來是很生氣的樣子?本來這全是玉正堂給你使的壞,其實你剛才要求一求爺,爺也就把你留下啦,還許能把你薦到別處!”

劉泰保回身撇嘴一笑,說:“祿大哥您還不知我們這種人的脾氣?砍頭斷腰都行,向人央求,求人賞飯,可是絕辦不到!”

得祿說:“那麼寶劍你還看不看啦?”

劉泰保不自然地一笑,說:“那還看什麼?老哥就別打耍我啦。我們今天就搬傢,您對我的好處,我也決忘不瞭!”

得祿把他拉住,說:“你別搬,在我那兒住上二年三年也不要緊!”又悄聲說:“今天晚間我就去找德五爺,叫他另給你想辦法!”

劉泰保擺手說:“算瞭,我剛從他那兒來,咱們現在栽瞭跟頭,丟瞭飯碗,還能去累朋友嗎?”

得祿也擺手說:“不是!你得另外找事,頂好托德五爺薦你到邱廣超傢去教拳,有個府門的面子,玉正堂還不至於把你怎麼樣,不然你在京城還住不住!”

劉泰保一聽這話,卻翻瞭臉,冷笑著說:“什麼?玉正堂還能收拾我?好!大官坐著八抬轎,小子我隻有命一條。我的嘴閉得緊又緊,給他瞞著許多事,他要是真逼急瞭我,那我可就……哈哈!祿爺你放心,我不搬走瞭,我也決定忍事,可是將來……你就知道瞭!我劉泰保要在京城出頭,他玉正堂要在當街丟臉!再見,再見!”說著,他拱拱手往外就走。

出瞭府門,忍著滿腔的怒氣,他回到傢裡,見瞭湘妹。湘妹正趴在炕上裁衣裳,一見他回來瞭就趕緊下炕,說:“哎喲,敢則天不早啦!我凈顧瞭裁衣裳,也忘瞭做飯啦!”

劉泰保故作笑容,說:“還做什麼飯?飯碗都打啦!”

湘妹一怔,又笑著說:“昨兒晚上你隻摔瞭個茶壺,飯碗要打啦,那你就更缺德啦!”

劉泰保正色說:“是真的!他媽的玉正堂打瞭我的飯碗,將來還許要我的命!”遂就把今天的事,以及剛才鐵小貝勒所說的那些話,全都憤憤地敘說瞭一遍。

湘妹一聽就哭瞭,說:“你怎麼這麼老實?鐵小貝勒辭散你的時候,你不會把碧眼狐貍死在玉宅的事跟他說嗎?”

劉泰保冷笑說:“人傢宅裡死瞭人,報個暴病,就可以銷贓滅跡。為咱們的一兩句話,還能刨瞭墳,開棺檢驗是怎麼死的?再說咱們是什麼人?鐵小貝勒能為瞭咱們就得罪玉正堂?”

湘妹擦著眼淚說:“你不是說鐵小貝勒向來對會武藝的人都頂好嗎?”

劉泰保說:“會武藝的人可也得分誰!李慕白來瞭許行,我劉泰保可沒有那麼大的禮面!現在我倒不恨鐵貝勒,別說我還以教拳師傅的名義在外招搖,就是不招搖也該辭,本來我在他府裡就是吃閑飯。我隻恨的是玉正堂,我給他留臉面,他可不給我留活路!”

蔡湘妹跳起來說:“誰叫你給他留臉?咱們不會把碧眼狐貍死在他傢,小狐貍現在還藏在他傢的事情,給他滿處去抖露嗎?”

劉泰保點頭說:“從今天起,咱們自己得抖露抖露他們,可是第一得先搬傢,別連累人傢得祿啦。我打算明天就搬到全興鏢店。第二,咱們得預備點兒暗器,光是鏢不行,還得買隻彈弓,因為那小狐貍的耳風長,隻要咱們在外一抖露他傢的事情,他就許知道。玉正堂倒未必能抓得著咱們,可是到瞭晚間,他一定又來……”

蔡湘妹哼瞭一聲,說:“你一定又怕啦!又軟啦!你不用管,你在傢裡忍著,明兒我出去給你去掙臉!”

劉泰保笑著說:“我要指著媳婦兒給我掙臉,我劉泰保就更完瞭!”接著又冷笑著說:“別急,也別著急,吃喝咱們暫時還不發愁,錢花完瞭,咱們兩人還到玉宅門前去賣藝。明天先搬傢,搬瞭傢買肉過年,慢慢再思量妙計。現在我劉泰保是栽倒瞭,可是我要不爬起來,不跳起多高來,我就枉走瞭十年江湖!”說著,由桌下拿出來酒瓶子,就著上午的剩菜就喝酒;忽而大罵,忽而又冷笑,簡直像瘋瞭一般。蔡湘妹在旁邊氣得隻是流淚。晚飯草草做瞭,用畢,也沒有人來,仿佛別人都已曉得劉泰保丟瞭人,失瞭業,沒人願意再理他啦。

劉泰保喝瞭個半醉,躺在炕上就睡。蔡湘妹刷洗幹凈瞭盤碗,挑起瞭油燈,坐在炕邊縫她的新衣。這新衣是預備過年穿的,並預備跟隔壁張傢的媳婦比一比的。白天剪好,高高興興地預備晚上趕做,可是如今高興全都沒有瞭,手拿著針線卻懶得縫,胸中仿佛有個東西在堵著,這口氣若不出,真受不瞭。

劉泰保呼嚕呼嚕地睡瞭一會兒,忽然他又睜開瞭眼睛,說:“到底是求人不行!俞秀蓮與小狐貍私通,老狐貍還不一定死瞭沒死呢?今天我到德傢的時候,聽他們那邊的人說,俞秀蓮今天走後,接著就是玉宅的三小姐派人來給她送禮,可見俞秀蓮趨炎附勢。來這兒不到十天,就跟玉宅小姐有瞭交情,她怎會從玉宅捉賊呢?咱們是上當啦!”

蔡湘妹也很憤恨,她手裡拿著針線發呆,隻皺著眉說:“你睡覺嘛!”劉泰保氣憤憤地又罵“他媽的”,翻瞭個身,待會兒又呼嚕呼嚕地睡去瞭。屋中酒氣不小,又臭又辣,蔡湘妹的心中是又酸又痛。做瞭一點兒活計,燈油已然熬得快幹瞭,蔡湘妹就暗暗把衣服紮束便利,並帶上瞭三隻鏢、一把短刀,然後又拉瞭一條棉被給劉泰保蓋上。她找著門鎖,輕輕吹滅瞭燈,出瞭屋,輕輕地鎖上門。

這時離著除夕還有兩天,天很黑,銀星無數,北風雖然仍緊,可是已有些春意。蔡湘妹隻穿著青佈單褲、青佈小夾襖,外套著一個很瘦的薄棉背心,這背心上就附帶著鏢囊。她頭挽著發髻,上蒙一塊青紗,腳下是青襪青鞋,順著城墻根飛跑,這時聽著更鼓已敲過瞭三下。

同如同一隻貓似的,就爬到瞭玉大人門前的高坡上。這時大門緊閉,裡外全沒有響動。她坐在地下換瞭一雙棉花底的軟鞋,也是青色的。隻見她就飛身上房,像她踏軟繩似的,輕輕地踏著屋瓦向後院走去。隻見前院還有幾處屋裡有燈光,後院卻是一片漆黑,分不清哪間屋子是什麼人居住。她在屋上趴瞭一會兒,然後悄悄沿著廊柱爬下來。腳落平地之後,她就蹲在一間北屋的窗戶前,細心地向屋中去聽。隻聽屋中有鐘擺聲嘀嗒嘀嗒地響著,卻聽不見有人打呼和說夢話。

蔡湘妹蹲伏著走,到瞭屋門前一摸,原來門上有鎖,曉得這屋中沒人居住,隨就轉身仍然蹲伏著走。進瞭一個小門,又是一重院落,這院子卻比前面那院子還大。她蹲伏著走到南屋,剛到瞭窗下,就聽屋中有咪的一聲貓叫。她要去摸門,屋中卻點起燈來,蔡湘妹蹲著,一點兒也不敢動。

待瞭半天,聽屋中沒有什麼響動,她又回身慢慢站起來,抓著窗板的縫兒往裡去看。就見裡面還有窗簾遮著,室中燈光雖明,可是從外面往裡看,卻什麼也看不見。蔡湘妹一鼓勇氣,就嚯地站起身來,取出小刀,想要去撬門。不想這時前院就有人聲沸起,說:“房上查去,也許跑到後院去啦!”一陣腳步雜沓之聲,急急地像是有許多人都往這邊來瞭。

蔡湘妹大驚,趕緊攀著廊柱又上瞭房。隻見外院燈火輝煌,可是那南房,就是剛才有人起來點上燈的那間屋,這時反倒燈光忽滅。蔡湘妹心說不好,站起身來就跑,可是這時“拿賊”之聲四起,燈光閃閃,刀劍鏘鏘,連房上都是人。蔡湘妹已覺無路可逃,她著急極瞭,掏出一隻鋼鏢,趴在房上不動。

這時有十幾個官人和仆人已經進到這院裡,他們彼此說:“別驚瞭太太!別驚瞭小姐!”還有個人拿著根長竹竿,竹竿上拴著個燈籠,打起來往房上去照。蔡湘妹揚手一鏢,正巧把燈籠打滅。下面的人大驚,齊都往後退,說:“在房上啦!留神他的鏢!……”又有人嚷嚷著說:“房上的賊,你別打鏢!下來!我們也許放你走!”

蔡湘妹兩隻手全拿著鏢,在房上站瞭起來,向下大聲說:“忘八蛋!看你們誰敢上房?我不是要來偷你們,我就是要見見玉正堂……”才說到這裡,忽然覺得右腿一痛,仿佛被蛇咬瞭一下似的,她立腳不住,就咕咚滾下房來。摔瞭一下剛要忍痛爬起,幾個力大的仆人就上前把她按住。有人說:“是個女賊!”蔡湘妹咬著牙掙紮,啐說:“快放開我!”一腳踢去,正踢在一個人的眼睛上。那人哎喲一聲,按著眼睛,跑到瞭一邊。湘妹又兩腳亂踢,但胳臂和身子全都被人用力按住,並有人拿來繩子,將她捆上。

湘妹就放聲大哭,說:“你們殺死我吧!叫你們玉傢一傢人全都不得好死!玉正堂,你老忘八!傢裡藏著賊,殺死瞭我爸爸,還給我男人使壞,叫貝勒府散瞭他的工!老忘八,你出來見我……”她像一隻牝狼,雖然被捉住瞭,可是還不住狂號,還要咬人。

這時按著她的官人和仆人,齊都驚詫著說:“這不是那踏軟繩的女的嗎?”

蔡湘妹潑口大罵,說:“你媽的屁!你們既然認得我,就快些把我放開!我是蔡班頭的女兒,劉泰保是我的丈夫。你們傢裡有碧眼狐貍,俞秀蓮把你們的底細都探出來瞭!……咱們打官司吧,我跟姓玉的打官司去!玉正堂!你老混賬!脫瞭你的官衣,跟老太太我打官司去!”

這時各屋中的燈光全都亮瞭,西屋中的小姐帶著兩個丫鬟出來,小姐就叫丫鬟轉吩咐眾仆人,說:“放開她!”又說:“你別罵,有什麼話慢慢說!”仆人和官人齊都聽瞭小姐的吩咐退後。

蔡湘妹的手腳都被繩子捆著,她歪著頭,借燈光一看,見是那位穿著花旗袍、厚底鞋的小姐玉嬌龍,也不由有點兒害羞,就說:“小姐,你叫他們快放開我,我不是賊,我是找你父親講理來啦!”玉嬌龍卻不理她,叫丫鬟叫開她母親住的那北屋的門,她就走進去瞭。

這時玉大人也起來瞭,有四名官人捧著刀保護著他。他就站在廊子下,氣得胡須亂動,大聲喝著說:“把賊人抬到前院,我要審問!”

蔡湘妹罵著說:“你要審問我?我還要審問你呢!你們傢裡養著賊,賊受傷死瞭,假說是暴病。咱們就打官司吧!我丈夫手裡拿著你們的證據呢!老混蛋!”

玉大人氣得頓腳,吩咐道:“打!”

蔡湘妹就哭著說:“打吧!打死我還有我丈夫,打死我丈夫還有楊健堂、俞秀蓮、李慕白……”

此時有官人就提來皮鞭,剛要上前用刑,正堂夫人帶著兩個仆婦出來,連連擺手說:“要打她也得帶到衙門去打,咱們傢裡不是用刑的地方!請老爺先到屋中歇歇氣,都不要吵嚷!”於是官人和仆人們個個退後,蔡湘妹是躺在院中放聲大哭,玉正堂氣得哼哼地不住喘息,隨著太太進到北屋裡去瞭。

北屋裡玉大人夫婦大概是斟酌瞭半天工夫,少時玉大人又出屋來,唉聲嘆氣,說:“都往前院去!”當下仆人排成行,官人保護著玉大人,都屏聲靜氣地順著廊子往前院去瞭。這裡隻扔下瞭兩盞燈籠,四個守著的人也都離蔡湘妹躺著的地方很遠。

少時,小姐玉嬌龍又帶著兩個仆婦和丫鬟從北屋出來,吩咐說:“把她身上綁的繩子解開!”仆婦卻都不敢上手,玉嬌龍說:“不要怕!解開瞭她,她不能夠打你們!”仆婦們戰兢兢地蹲下身,費瞭半天力,才把蔡湘妹手上和腳上的繩子全都解開。蔡湘妹仍然躺著上放聲大哭,並不起來。

玉嬌龍就彎下腰,親自拉瞭她一把,說:“你是很好的人。你在我們門前踏軟繩,我也看過兩回,我很喜歡你。既然你今天來,是要講什麼理,那你就起來,隨我到屋裡去,我們可以慢慢地說。”兩個丫鬟也上前來攙扶。

人傢的手都是那麼柔膩,而且一走近來,就衣香四溢,蔡湘妹反倒覺著有點兒不好意思,隨就自己坐起來。她剛要站起,卻覺得右腿發痛,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支三寸長的小箭插在肉裡。湘妹咬著牙拔瞭出來,順著腿就流瞭許多血。湘妹痛得哎喲哎喲直叫,拿著箭給玉嬌龍看,說:“小姐看見這支箭瞭沒有?碧眼狐貍的徒弟有一次半夜到我們傢裡去攪鬧,他就放過這麼一箭!現在還說什麼?剛才捆我的那些人裡,一定就有碧眼狐貍的徒弟,這不是證據嗎?”

玉嬌龍看著那支箭隻是皺瞭皺眉,並沒說什麼,隻叫兩個丫鬟攙著湘妹,往南屋去。南屋裡此時已點上瞭燈,仆婦並搬進來一隻炭盆。屋中的木器全都是又黑又亮,還擺著許多古瓷、玉器,墻上掛的鏡屏也都是珍珠和翡翠鑲的。玉嬌龍指著一把雕刻得很精細的椅子,說:“你坐下!”

蔡湘妹低著頭,揪揪衣襟,坐下,擦擦眼淚,又拿手掠掠頭發,倒覺得無話可說瞭。

玉嬌龍又吩咐:“倒茶來!”

當時有仆婦送上來暖壺,倒瞭兩杯茶,一杯給她們小姐,一杯由一個穿得極為華麗、長得挺美的大丫鬟,雙手捧著金茶盤,送到湘妹的面前。湘妹抬起臉來,臉通紅,用雙手接過,說聲:“不敢當!”並且笑瞭笑。她偷眼瞧著玉嬌龍,就見玉嬌龍是坐在她的對面,身上的衣服放光。頭上雖因為是才驚起來,沒戴什麼花朵和珠翠,可是也很整齊,不像是躺在枕頭上滾瞭半天的樣子。這位小姐的神色並不嚴厲,隻是微微有些憂愁的樣子,說道:“你姓什麼?”

蔡湘妹說:“我叫蔡湘妹,我爸爸蔡德綱是甘肅會寧縣的捕頭。我爸爸被你們這裡的人給殺死瞭,我就跟瞭劉泰保。他是鐵貝勒府教拳的師傅,因為這裡的大人恨上他啦,在貝勒爺的跟前說瞭他的壞話,貝勒爺就辭散他啦,我這才來見大人,要講講理!”

玉嬌龍說:“你應當白天來。深夜前來,身上又帶著鐵器,這不跟賊人是一樣瞭嗎?幸虧你是個女子,不然,絕不能把你放開!”

蔡湘妹卻翻起眼來,說:“小姐您可別這樣說話。我白天來,不容上府門的高坡,就得叫你們的傢奴給打走,還能叫我見得著大人,見得著小姐?……我會踏軟繩,就會上房,今兒我來瞭,就沒想再活著!小姐您把小狐貍牽出來,叫他吃瞭我吧!要不然把我押到衙門,定我死罪。可是我臨死的時候,我也得嚷嚷嚷嚷!我們有憑據,我丈夫手裡跟他朋友的手裡都有你們這兒的憑據,我們會去鳴冤,告禦狀!”

玉嬌龍臉色微變,擺手說:“你別急,慢慢說!”接著嘆瞭口氣,說:“近日外面的謠言很多。”

蔡湘妹說:“不是謠言,那都是真事!都是我們兩人在外邊嚷嚷的!玉大人要是不想辦法,不把那小狐貍正法,我們的話還多呢!反正我丈夫的差事也沒啦,我們與其餓死,還不如叫玉大人把我們殺瞭呢!”

玉嬌龍說:“你們也許是錯信瞭別人的話,我們傢裡絕不能倚著勢力去欺人。我整日在屋中,別說外面,就是宅裡的事情,我也不大明白。不過聽說你丈夫劉泰保鬧得太厲害瞭,他在門前大罵,並扔進來一支鏢和一張罵人的字畫。這無論是什麼人也不受如此的欺辱。我父親年紀已老,禁不住氣,所以就想要辭官,可是鐵貝勒又勸阻,不叫他老人傢辭。至於我父親叫鐵貝勒把你丈夫的差事辭散的話,那絕不能有,你想我父親是提督正堂,官也不算小,他豈肯與你丈夫一般見識呢?本來,你丈夫那樣攪鬧官宅,就應當拿到衙門去治罪。我父親不是辦不到,也不是怕你們告禦狀,隻是他老人傢不肯跟一個平常的人鬥氣,而且也時常引疚自責。因為傢裡的用人也有三四十,其中難免良莠不齊,外面的話,也許是不無根據,所以這幾日來,傢中就裁去瞭許多人。並且在時時調查,如若有情形可疑的,無論是男仆女仆,一定要拿到衙門去治罪。”

蔡湘妹說:“小姐!你叫我到你們傢裡住幾天行不行?隻當做丫鬟似的,叫我在你們宅裡查查賊人是誰,我總能夠探出來!”

玉嬌龍搖頭說:“這可不行,這宅裡豈能隨便叫人來住?今天是因為我母親聽你哭得太可憐瞭,才不辦你的罪名,並命我向你解說。你明白瞭,你就回去吧!囑咐你的丈夫,以後不許他再在外面胡說。你有什麼冤屈,你自可以到衙門去告狀,我們這裡若發現賊人,我們自然會拿辦!”

正在說著,就見又有一個仆婦從外面進來,到瞭玉嬌龍的面前,說:“太太吩咐,請小姐到屋裡歇著去吧!天不早啦,別看累著。這位堂客,太太問她是在哪兒住,要派人把她送回去。”

玉嬌龍就向湘妹問說:“你傢住在什麼地方?”

湘妹喝瞭一口茶,說:“住在安定門裡花園大院。”

玉嬌龍吩咐仆人:“叫人套車去吧!”又向湘妹帶點笑容說:“以後你若有工夫,可以找我來談談閑話。我母親也是很慈祥的人,她若不喜歡你,今天哪能勸住我父親?你來時隻要穿戴得整齊一點,到門房把來意說明瞭,他們絕不能攔擋你。”

蔡湘妹聽瞭這話,卻很是喜歡,就臉紅著,低頭說:“小姐,今兒我錯瞭!我不該!求您在老太太、老大人跟前替我請罪。我太糊塗!過幾天我腿上的傷好瞭,我一定登門來賠不是!”

玉嬌龍說:“不要緊!隻要你明白我們宅裡不是護庇著強盜,也不是倚官欺人,就是瞭!將來我一定求我父親,求他老人傢見著鐵貝勒時給你丈夫說情,再叫你丈夫回去。”

湘妹笑著說:“那我可真謝謝您啦!我半夜裡到您府上攪亂,真是該死……”說到這裡,又不住流下眼淚。

玉嬌龍小姐起身歇去瞭,兩個丫鬟也隨她走出,屋中隻剩下兩個仆婦。湘妹擦凈瞭眼淚,又東瞧西相,覺得人傢真是闊,人傢大人、太太真通情理,人傢小姐也太溫和,不拿架子,自己真是太冒昧,太該死!所以恨不得快些離開這裡。等瞭一會兒,車才套好,因為她右腿痛得不能行動,就仍然由兩個仆婦攙她出門,並由一個仆婦跟車。

這時天已四更過瞭,街上沒有一個行人,車子碌碌地走著,湘妹就跟那仆婦說閑話。那仆婦就說:“今天幸虧小姐起來瞭,她給你求瞭太太,太太才求瞭大人,沒辦你罪。要不然一定打你一頓,押到女監裡去。你多大的膽子呀?敢半夜裡私進傢宅,還敢大罵玉大人,誰敢那麼罵呀?”

湘妹慚愧著說:“得啦,您別再提瞭!那時候我也是糊塗啦!”又談說瞭些宅裡的事,這仆婦又勸湘妹以後別再這麼幹,車就到瞭湘妹的傢門首。

那趕車的上前一打門,就見墻頭跳上一人,手持明晃晃的鋼刀,厲聲問說:“找誰的?”

趕車的嚇得哎呀瞭一聲,湘妹便在車裡叫著說:“你下墻來吧!是我回來啦!”

劉泰保聽出他媳婦的聲音,這才跳下墻來,說:“你跑到哪兒去啦?我睡瞭一覺醒來,你就沒有影兒啦!這是誰傢的車?”

蔡湘妹說:“這是玉宅的車,我受瞭傷啦,你快把我攙下車去!”

劉泰保氣得一掄刀,說:“啊呀!玉宅把你傷瞭,還派瞭大鞍車把你送回來,倒還怪講面子的!可是我劉泰保現在連飯碗都沒有啦,還能有錢給你治傷?走吧,我再送你回去,幾時他們把你的傷治好,幾時我才能把你接回來!”

蔡湘妹著急地說:“你別打算訛上人傢。話很長,攙我進去,我再慢慢跟你說。”

趕車的跟仆婦全都說:“宅裡既然叫我們給送來,您就得開門,讓她進去。要不然,我們回去也不好交代!”

劉泰保口中還罵著,先把鋼刀扔進墻去,然後他又跳瞭進去,這才把門開瞭,由車上攙下蔡湘妹,蔡湘妹還向送她來的那仆婦道謝。劉泰保一手關好瞭街門,一手攙著他媳婦,進到屋裡。看見湘妹腿上的血跡,他直氣得不住地頓腳。湘妹把手裡拿著的那支小弩箭交給她丈夫,說:“不要緊,傷不重,我跛不瞭!你快把刀創藥拿來,給我上上!”

劉泰保氣得臉白,一邊取瞭刀創藥,一邊向湘妹詢問詳情。湘妹此時的精神倒還很大,她一邊躺下,解開褲角,露出右腿上的傷,叫劉泰保給她上藥,一邊把剛才的事詳細說瞭一番。劉泰保聽著,又是暗罵,又是冷笑。

湘妹說完瞭,就咳瞭一聲,說:“這件事兒,我辦得真是太怔瞭一點兒。你不知,我聽說你受瞭委屈,我是多麼生氣呢!我把玉大人罵瞭一場,那老頭子可能平生也沒受過。玉小姐人,真好!說起話來通情講理……”

劉泰保卻哼哼地冷笑,說:“你真比我還癡!不但白中瞭一箭,還受瞭一回騙!玉嬌龍,真他媽的厲害!她明知把你夾打一頓也是無用,並且你要拼命地一嚷嚷,我要真跑到宮門一告禦狀,她傢中也真受不瞭!所以她才出來做好人,甜言蜜語,七縱七擒,為的是使你我心服,不再攪他們的亂。可是由此,更足見他們是心虛。小狐貍是誰,他們必定知情!”

蔡湘妹聽瞭她丈夫這話,又不由得發怔,就說:“我可也覺著怪!我在房上,還沒看見房下有人拉弓,箭就射在我的腿上啦!”

劉泰保手裡拿著那支短箭,就近瞭燈臺細看,就說:“這種小傢夥何必用拉弓,藏在袖口裡,一抬手就射出來瞭!你剛才不是說玉嬌龍有兩個丫鬟,緊緊隨著她,也都頂闊,長得也都賽過嫦娥,碰巧那兩個丫鬟之中有一個就是那小狐貍!”

蔡湘妹回想剛才的事,說:“可是!我看見一個丫鬟直沖著我撇嘴。”

劉泰保說:“撇嘴倒沒有什麼的。不過我想,就拿今天晚上你在她傢裡這場大鬧,居然他們就能把這口氣忍下去瞭,可知他們必定是心裡有鬼,得完且完,不敢鬧大發啦。好啦,今天且記下你這件功勞。好在我也不幹事啦,咱們先過瞭這個年,你也養養傷。燈節之後,他們防范得也就懈怠瞭,那時咱們再慢慢訪查,尋得證據,然後我劉泰保要做一件驚天動地之事!準保叫玉正堂給我作揖,玉嬌龍登門自薦,要做我的小老婆。”

湘妹搶過那支小箭來,就要往劉泰保的身上紮。劉泰保驕傲地笑著說:“過年再說!你幫助我,咱們得爭這口氣!”

湘妹說:“凈顧瞭爭氣,也不找事,難道咱們倆就喝西北風嗎?”

劉泰保擺手說:“那不要緊,我劉泰保早先不教拳,也沒挨過餓。以後我這教拳師傅的空架子倒瞭,我更無論哪一行兒都能幹瞭!”劉泰保憤憤地說著,又到院中拾起瞭刀,拿回屋裡,然後關好瞭屋門,預備再睡。這時天色都已黎明瞭,蔡湘妹腿痛得又直呻吟,所以他更不容易睡得著。

次日,劉泰保到南城,找他表兄要瞭一些秘制的刀創藥,回來就帶來些紙元寶、蠟臺、雞鴨魚肉等等,並在屋門前貼上瞭鮮紅的春聯,在屋裡貼瞭一張胖娃娃的年畫。年底房子不大好找,客棧也都不收客人,所以他也不想搬傢瞭。好在得祿還跟他很好,貝勒府的五十兩銀子賞錢,也替他領下,給他送來瞭。蔡湘妹雖然腿上有傷,可是她不大在乎,索性一點兒也不休息,打扮得花枝招展,專門在屋裡做年菜,擺佛上供,倒很高興。劉泰保也說:“管他娘的!過瞭年再說,反正日子長著呢!他跑不瞭,我也死不瞭,早晚是得出那口氣!”如此,殘年就輕輕度過。

到瞭大年初一,又是初二、初三,北京城換瞭一番新氣象。傢傢鋪子關上門板敲鑼鼓,人人穿新衣、戴新帽,坐著大鞍車到各處拜年。爆竹聲到處亂響著,大傢仿佛都瘋狂瞭,酣醉瞭,那麼的高興。

此時,獨有玉正堂的宅中卻不似往年那麼火熾。

玉正堂由新疆調回北京才不過數月,往年他都在外省,宅中不過住著族人和看傢的仆人,可是那時倒比今年熱鬧。今年雖然有不少官員乘著車輛來此拜年,仆人也都得瞭不少的賞錢,可是老爺、太太、小姐,沒有一個人是高興的。正堂大人因為公事紛紜、傢事煩惱,終日沒有一點歡樂的笑容。太太是因為老爺不樂,所以她也抑鬱寡歡,而且這些日子來,時常犯她那心口痛的老病。小姐玉嬌龍也是時常的身體不適,而且她已有許多日沒有出門,隻鎮日在深閨裡。不出門的原因第一是傢庭憂煩,第二也是病,第三就是她已將發辮改瞭個旗女的頭髻,換句話說,她已不是個可以隨便出去玩樂的姑娘,而是個待嫁的少女。

按照旗人的規矩,凡是姑娘在十三四歲時,便要留滿瞭發,而一到十七八歲就要梳頭,一梳上瞭頭,就可以有人來提親瞭。這種頭與婦人的發髻無異,隻是鬢角稍微有些差別,在傢中時是挽著很高的雲髻,出外會親友、赴宴會、遊玩等等,還必要戴上那黑緞子紮成的“兩板頭”。一個旗人的女子到瞭這時期,那就如同是一朵花苞已然開放,所等待的隻是男人來折取瞭。

玉嬌龍因為奉瞭父母之命,不得不過瞭初一就換瞭裝束。她的心裡是很悲痛的,自知這種芳春似的少女時期已經很短,恐怕不到半年自己的親事便要規定,而未來的夫婿還多半就是那又蠢又醜的魯翰林。她著實很抑鬱,而且憤恨,但是她不敢再違背父母之命。因為她十分地後悔,她覺得父親的煩惱、母親的憂愁,以及幾個月來傢中的變故,外遭無賴之辱,內有風鶴之驚,全都是由她一人所致。她想要忍屈盡孝,以贖前愆,但是她的這種心情,除她自己,是沒有第二個人能知道的。

初一的那天,醜翰林魯君佩就來拜年。現在是十三日瞭,魯君佩又來拜節。玉嬌龍知道他來瞭,眉頭就緊緊地皺起,在屋中坐著,手拿著銅箸,細細地撥弄炭盆裡的灰。丫鬟繡香、吟絮在旁,一個擦著銅墨盒,一個修剪瓶中的梅花。盆裡的水仙都低著頭,默默地。那隻白貓蹲在小姐的身旁,用潔白的小爪兒撓著小姐身上戴著的繡花荷包的穗子。室中隻有鐘擺聲嘀嗒地響,聲音還算比較大些。這時候忽然玉太太屋裡用的錢媽進屋來,說:“小姐!魯宅裡的老太太來啦!太太請您過去見見!”

玉嬌龍吃瞭一驚,心說:剛才聽說魯君佩來瞭,現在怎麼他的母親又來到?莫非今天就要有什麼事?她點點頭,錢媽便轉身出去瞭。吟絮趕緊過來給小姐整理頭上的絨花,玉嬌龍卻把頭一躲,眼睛瞪著吟絮,說:“你要做什麼?”吟絮趕緊縮住手,臉通紅,低下頭去,不敢言語。

玉嬌龍就站起身來,自言自語地說:“我去見她那麼一個人,還用得著打扮得多麼好嗎?”

繡香趕緊過來,把吟絮推開,抱不平似的悄聲說:“小姐,您不必再打扮,就這樣兒去見那魯太太,也不必跟她講什麼規矩禮路,慢怠她點兒!她也就對您……”

玉嬌龍臉上紅瞭紅,說:“誰叫你來多嘴?”她抑鬱地往屋外去走,繡香也隨她出去。

這時將要過晌午,陽光很暖。庭中的臘梅,廊下的迎春花,都欣然地展開著黃金般的花朵。順著廊子往東走,北屋中就有人正在談話,繡香在前拉開瞭門,裡邊的仆婦便打起瞭軟簾,說:“小姐來啦!”

玉嬌龍一到門前,她就不禁愕然,原來在外屋椅子上坐的正是她的父親玉大人,穿著便服,手裡拿著水煙袋。斜對面凳子上坐的卻正是那位魯君佩。魯君佩肥胖高大的身子穿著官服,胖臉,凹鼻子,小眼,極不成樣的一副面貌,旁邊可放著四品的文官頂戴。玉嬌龍看瞭這人一眼,便厭惡地低下瞭眼皮,先向父親行禮。玉正堂卻說:“見見你魯大哥哥!”

玉嬌龍不得已,轉身向著魯君佩。魯君佩早已站起身來,兩人全都低著眼皮對請瞭個深安。魯君佩還含笑問說:“還過年來,妹妹可好?”玉嬌龍卻沒有答言。

仆婦把她請到裡間,裡間是玉太太陪著魯太太。魯太太也是一位高身材很胖的老太太,年有五十多瞭,穿戴很是富麗。她的丈夫魯侍郎雖是個二品官,可是近因患瘋癱病退休,朝廷賞給他頭品銜,所以如今她是一品夫人的裝束。玉太太吩咐玉嬌龍行禮,魯太太便命隨身帶來的仆婦上前攙扶。

玉太太又吩咐玉嬌龍說:“你君佩大哥現在放瞭順天府的府丞,你還不給魯伯母道喜嗎?”玉嬌龍又向魯太太請安道喜,魯太太卻把她的雙手拉住,笑著說:“你過瞭年,怎麼沒到我們傢裡去?我很想念你的!”這位太太說話時帶著親熱的笑意,玉嬌龍卻不言語。

對面坐的玉太太代替著說:“她因為梳瞭頭,也不大出去啦,今年我還沒帶她到什麼地方拜年去呢!也因為是她的身子不好。”

魯太太驚訝著說:“是有病嗎?覺得怎麼樣?沒請大夫看看嗎?”

玉嬌龍仍然是不語。丫鬟繡香在旁代答著說:“我們小姐也沒有什麼大病,就是有時痰喘咳嗽!”

魯太太變色說:“那可很要緊,我怎麼沒聽人說?”

玉太太看瞭女兒一眼,說:“這也是過瞭年才犯的,以前不這麼重。因為是年下,就沒請大夫來看,隻是把傢裡有的幾副丸藥叫她吃瞭。”

魯太太說:“也許是驚著瞭,去年的事,真是誰聽瞭誰都要生氣!我傢的大人雖然病得不能動彈,可是聽說瞭這些事,氣得就要去見刑部潘大人和都察院廣大人。君佩也很生氣,怕驚著這裡他三妹妹,就是有別人攔住瞭。因為聽說那個土棍劉什麼保,是有鐵小貝勒在身後保護他!”

玉太太搖頭說:“那倒不是。劉泰保不過是他府裡的一個教拳的,年前鐵小貝勒已然把他辭瞭,所以這些日子他們也不敢再胡作非為瞭!”

此時外屋裡,玉大人和魯君佩也正在談說此事,就聽玉大人嘆息說:“今年我覺得精神很壞,大概也就是隻能過眼前這個燈節瞭!我早就想要上本辭官,因為我不但是臉面已經全失,身體也實在不能再活幾年瞭。隻是,鐵貝勒他必要攔阻我,我不明白他是什麼居心!”

魯君佩說:“老伯也不要為此事煩惱。鐵小貝勒為人向來如此,他傢中專愛養些市井無賴。前幾年京城有個李慕白,鬧得比這劉泰保還要厲害,就是因有鐵小貝勒護庇著他。譬如東城住的德五,他不過是個在內務府做過小差事的人,而且前幾年還充發過一回新疆,可是鐵貝勒跟他走得還是很近。那德五就是專門結交江湖的匪人,那劉泰保多半就是他給薦去的!”

玉大人說:“我知道,一個德嘯峰,一個邱廣超,他們都自譬作孟嘗、平原。不過德五那人還不錯,在新疆時我很關照他,因為細說起來,他傢跟咱們兩傢也都是老親。近來我知道他很安分,劉泰保做的事,大概與他無關。”

魯君佩說:“慢慢地,我替老伯懲治那劉泰保。老伯怕外人說閑話,不能由提督衙門拿辦他,可是我由順天府去拿他,諒外人也不至說什麼話!”

玉大人卻連連說:“不必瞭!不必瞭!咱們何必跟他一個市井小人惹這閑氣呢!”

此時裡屋的玉嬌龍隻顧瞭專心聽外屋的談話,卻不覺得魯太太已跟她很親熱地說瞭半天,並把身邊的一個玉佩解下來。這是個玉刻的“二龍戲珠”,隨著玉的紋理刻出來一條白龍、一條綠龍,當中嵌著一塊金作為珠子。魯太太說:“這個我送給你戴吧!這是我們傢傳的東西,據說戴上能夠壓驚鎮邪。你大哥哥進場考試的時候,我就把這個給他戴。現在我瞧你也是多災多病的,你就戴上吧!戴上幾天,病就能夠好瞭。”

玉嬌龍一聽這話,非常驚愕。因為這件事,分明就是魯太太下瞭訂禮,而自己的父母也一定已然答應瞭那件婚事,否則他傢傳的東西,豈能隨便送給外人呢?她非常生氣,恨不得劈手把奪過來,摔在地下,使它粉碎,但又見她母親說:“你就收下吧!給魯伯母道謝!”

玉嬌龍的心中十分難過,因為她母親自過年來實在沒有一天不病的,自己的病不過是一種掩蓋煩惱的假話,可是父母確是自經去年的那場事,全都宿疾屢發。如今自己又怎忍得當著老人傢的面,叫魯太太難堪呢?遂就依瞭母親的話,深深向魯太太施禮致謝,魯太太親手把這雙龍玉佩戴在玉嬌龍的身上。

玉嬌龍低著臉,心中忍抑著悲痛氣憤。此時外屋那可厭的魯君佩已被她父親請往書房,說是看什麼字畫去瞭。玉嬌龍這半天都是站立著,她母親叫她坐她也不肯坐,後來倒是魯太太說:“姑娘,你要覺著心裡不大舒服,就回到你的屋裡歇息去吧!不必應酬我。”

玉太太也說:“對啦,你回屋裡躺著去吧!”玉嬌龍這才轉身出屋,繡香也隨著她出去。

玉嬌龍一出北屋,就走得很快,回到瞭自己的屋中,把那雙龍玉佩揪下來向地下就摔,啪的一聲,玉佩摔到椅子底下去瞭。那隻長毛的白貓立刻撲過去,用爪子去撓。繡香驚慌得變色,趕緊蹲在地下把貓攔住。拾起玉佩來一看,這玉倒真結實,沒有摔碎。隻是那兩條龍的犄角有點兒殘缺。她就趕緊給藏在小桌的抽鬥裡瞭,又勸慰小姐說:“小姐,您躺下歇一會兒吧!”

玉嬌龍冷冷地笑著,一聲也不言語。她兩板頭上的絨花亂顫,厚底鞋踏著平亮的磚地,來回地走。忽然她的目光觸到臥榻隔扇上她自己繪的畫、寫的字,自己刻的圖章“意雲軒主人”。這個“雲”字就刺痛瞭她的芳心,她站住瞭身子,發瞭一陣惆悵。

此時那隻白貓又上瞭茶幾,吟絮跑過來叫著說:“雪虎!雪虎!別上茶幾,別把花瓶撲下來,雪虎聽話!”這個“虎”字又使小姐一陣變色。

忽然錢媽走進來說:“魯太太要走啦,太太叫小姐送一送。”

玉嬌龍搖頭說:“我不送!”錢媽嚇得一怔,繡香、吟絮就趕緊向錢媽使眼色,叫錢媽出去。

錢媽走瞭一會兒,玉嬌龍忽然又站住身微微地嘆息,自覺得魯太太把玉佩贈瞭自己,自己若不出去送她一送,也實在叫母親的面上難堪,於是就又轉身出屋。可是到瞭廊下一看,那魯太太已然走瞭,玉嬌龍就又回到屋來,命吟絮給她摘下來兩把頭,取下花來,她就上床去歇息,心中仍十分煩惱。

直到晚間,繡香來悄悄地告訴她,說是:“小姐您別憂慮,我都替您打聽明白瞭!魯太太今兒來,就為的是拜年,並沒提別的事,您別煩惱。我還聽錢媽說,她也向魯宅今天來的媽媽們打聽瞭,據說是他傢少爺現在升瞭官,有不少人傢給提親,大概……不能求到咱們這兒!”

玉嬌龍生氣地說:“誰管他們那些閑事兒呢!以後他們魯傢無論是誰來,我決不見!”雖然這樣說著,但心中頗為安慰,她倒很願意那醜翰林娶個別傢的美貌小姐,省得來向自己糾纏。此時遠近的鞭炮聲仍然稠密地響著,年華如逝水,自己又添瞭一歲。瓶中的梅花展著春意,幾上的銀燈卻似含愁,玉嬌龍又不禁暗自傷心。

又過瞭一天,這天便是正月十五,上元佳節。往年在新疆時,官衙內擺列著許多花燈,玉嬌龍是最為高興的。去年自新疆返京,她早就預備著,今天把京城內各處的花燈盡興地看上幾天,可是沒料到傢庭突遭憂患,使她也無這情趣瞭。倒是玉太太怕女兒煩悶得病重瞭,所以自己掙紮著病體,要帶女兒去看花燈。在才過午飯時,便已命人出去準備瞭。她們預定的觀燈地點是在鼓樓前,為的是離著宅子不遠。在彼時北京最繁華的街道共有三處,俗呼為:“東單,西單,鼓樓前”。今天這三處全有花燈。

此時是晚間八點多鐘,天作深青色,一輪明月由東方向西漸漸移動,但是此時沒人註意月亮,全都聚集著看下面的花燈。大街很長,兩邊都是商號,每個鋪子都懸著燈,有的是玻璃做的四方形的宮燈,有的是可著壁掛著一副一副的紗燈。無論是玻璃燈還是紗燈,全畫著工筆的人物,畫的都是些小說故事,什麼《三國志》《五才子》《聊齋》《封神榜》等等。圖是連環的,從頭到尾地看瞭,就等於是讀瞭一部小說。所以這些燈前,人都擁滿瞭,一個擠著一個,連風都不透。

馬路上也是車馬喧嚷,那些平常不大出門的官員太太、貴府的小姐,今天都出門觀燈來瞭。一般的老太婆、旗裝漢裝的少婦們、少女和小孩子們,個個花枝招展,紅紫斑雜,笑語騰騰,也都在此往來著、擁擠著。燈光奪瞭月色,一些有錢的少爺們,並在人叢中放花盒、扔爆竹,咚咚響著,煙火噴起跟樹一樣高的火花,天際的紅燈兒、綠燈兒,也忽起忽落。並有商號放花盒,花盒裡能變出各色各樣的新奇玩意兒。所以人是越來越多瞭,簡直成瞭一大鍋人粥、一大片人沙、一望無邊的茫茫人海。而那些街頭無賴也大肆活躍,暗中摸索婦女,暗中傷損人的新衣,偷錢,無惡不作。……所以囂雜的歡笑聲裡,摻著女人的怒罵聲,呼喚擠失瞭的孩子之聲,跟起哄聲……像海潮似的,像雷雨似的,聲音大極瞭,混亂極瞭。

此時玉宅的傢眷,是在一傢大綢緞莊的樓上。這是白天就預訂好瞭,綢緞莊正好借此敬奉敬奉闊主顧,尤其這傢主顧又是統管市面的九門提督,所以預備得極為周到。燒著四盆炭,預備著香茶,並在沿著樓欄擺設瞭一排椅子。在此居高下望,滿街的燈光人影,火樹銀花,全都收在目底,並且兩旁沒閑人。玉嬌龍和她的母親,全都是梳著兩板頭,玉嬌龍還戴瞭滿頭的絨花和珠翠,衣服也極為華麗。繡香梳著大辮子,也穿著緞衣,在身旁伺候,並有四名仆婦,往來著點煙送茶。靠著樓梯有兩名男仆和提督衙門的幾名官人把守,連本店的夥計全都不許上樓來。

看瞭多半天,天色交到瞭二更,街上的那些燈,因為蠟燭將要燒盡,所以也顯得發暗瞭。花盒都已放完,所以遊人也漸漸地散瞭,隻有爆竹聲還稀稀響著。

這半天,玉嬌龍和她母親全都十分高興,玉太太說:“到底是京城熱鬧!我們在新疆住瞭那十幾年,真是把人住得眼界都窄瞭。今天我往下看看,這些人,這些燈,真使得我有點兒眼亂!其實,我還是在京城生長大瞭的呢!”

玉嬌龍笑瞭一笑,搖搖頭,滿頭的絨花亂動,說:“我看新疆自有新疆的好處,我很想新疆!”

玉太太就問繡香說:“你說是京城好,還是新疆好?”

繡香也微笑著說:“我說都好!”

玉太太笑著說:“你倒不得罪人!天不早啦,告訴他們把車預備下,咱們也該回去啦。”

於是仆婦趕緊答應瞭一聲,去吩咐男仆,男仆又去傳達到樓下。三輛大鞍車就都在這綢緞莊的門前預備下,兩名官人掛著刀在旁把守。這時玉宅母女就下瞭樓,由丫鬟婆子攙扶著走出瞭綢緞莊。早已有很多人圍著等著觀看,天邊的月色,四周的燈光,照著如同仙妃一般的玉嬌龍。玉嬌龍卻低著頭,那青緞的兩板頭、許多金釵和絨花掩著她的芳顏。

剛走幾步,還沒有上瞭車,忽聽得“噗”的一聲,玉嬌龍不禁打瞭個冷戰。她把頭抬起,滿頭的絨花亂顫,丫鬟仆婦全都驚得叫起來,原來是由人叢之中射出來瞭一個東西,正射在玉嬌龍的兩板頭上。繡香企著腳,從小姐的頭上拔出來那個東西,驚訝著說:“喲,是一支箭!”

玉嬌龍低眼一看,這箭不過三寸長,很細。她立時就神色大變,眼光向人叢中去投。這時官人都已亮出來腰刀,驅逐眾人。那許多遊人有的哎喲喊叫著,有的哭著,因為一個擠著一個,想要快跑也不能夠。

玉太太是已經上瞭車,一看見起瞭亂子,就趕緊叫過仆婦來問:“出瞭什麼事兒?”

仆婦說:“人群裡有壞人,射瞭小姐一箭!”

玉太太吃瞭一驚,問說:“傷著瞭沒有?”

仆婦說:“倒沒傷著!箭很小,射在兩板頭上,把緞子紮穿瞭,頭上的花兒也壞瞭。小姐倒是很平安!”

玉太太聽瞭,非常地生氣,但又見四邊的人亂跑、亂哭、亂喊,官人們的皮鞭抽得啪啪響,並有馬蹄雜沓之聲。玉太太趕緊又叫男仆去攔阻官人,說:“不要亂趕人!搜查那放箭的人就是瞭,與別人何幹?不許趕人!不許打人!”

有瞭正堂太太的吩咐,官人們才都住瞭手,那些驚跑的人還都哭著喊著,馬路上卻已無人。這三輛車就由騎著馬的官人保護著,回往玉宅去瞭。

到瞭宅內,玉太太仔細看瞭看女兒。見女兒並未受傷,才放瞭心。她又看瞭看那支小箭,卻不禁驚異,說:“這支箭跟那次射劉泰保媳婦的箭,不是一個樣嗎?”仆婦們也齊都驚詫。

嬌龍小姐卻默然不語,玉太太又安慰著說:“你也回屋歇息去吧!這是匪人故意生事,多半又是那劉泰保幹的。你別害怕!帶上魯太太給你的那個玉佩,就可以壓驚鎮邪!你睡去吧!”

玉嬌龍答應瞭一聲,向母親請瞭安,就帶著丫鬟出瞭屋。隻見月光澄潔,碧清如水,廊柱和欄桿的影子鋪在地上,如用淡墨畫出來的一樣。風清清的,盆梅、迎春都溢著芳香。履聲輕微,衣裳習習,回到瞭屋內,吟絮已經把一切的寢褥、燈燭、熏香全都預備好瞭。兩個丫鬟服侍小姐下瞭頭,換瞭衣服,小姐便愁眉不展地說:“你們睡去吧!”繡香、吟絮兩個丫鬟全知道,今天小姐觀燈,出瞭一件驚險之事。如今見小姐的神色是特別地不安,容顏是從來沒有過的愁慘,兩個丫鬟就彼此使著眼色,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誰也不敢邁重一步。兩人悄悄地輕輕地關好瞭房門,回到套間休息去瞭。

兩個丫鬟一走,玉嬌龍的神情更為淒慘,她便趴在桌上痛哭起來。雖然她不敢哭出聲來,可是抽搐得很厲害。那隻長毛的白貓蹲在地下,翹首望著它的主人,好像很納悶似的,因為這美麗的女主人向來也沒有這樣傷心過。玉嬌龍在這裡哭泣,闔宅沒有一個人能夠知道,她的心緒更沒有人曉得。

當夜她哭泣著直到深更,方才睡去。由次日起,她就不能起床瞭,可是她的臉上隻有愁態,並無病容。請瞭大夫來按脈診察,也說是沒有什麼大病。所以大傢全曉得小姐就是因為上元節觀燈的那天,受瞭些驚嚇,以致病瞭。於是就有親友出頭,主張請巫婆收魂,請僧道禳解,但是玉正堂齊都嚴詞拒絕。有人提出瞭快些給小姐訂下婚姻,快些嫁出去,這件事玉大人倒頗覺得有理。於是時常與夫人背著女兒密談,而魯太太和魯君佩更與這宅裡常來常往。

過瞭幾日,裡外的仆人全都知道瞭,本宅的三小姐嬌龍姑娘,已由大人、太太之命許嫁瞭新任順天府丞的魯翰林,已經下瞭小訂,下月就放大訂,到秋天菊花開時就要迎娶。現在隻是還瞞著小姐和小姐屋裡的那兩個丫鬟瞭。

這時是正月月底瞭,到瞭晚間,星光滿天,已沒有瞭月色。前些日玉宅防夜既嚴,現在也防衛得疏懶一些瞭。這一天是深夜子時以後,整個的玉宅除瞭防夜人住的班房,全都已熄滅瞭燈光。嬌龍小姐病已漸愈,這兩天在床邊日夜服侍她的那兩個丫鬟,她已給打發回套間去睡瞭。她這屋裡,兩支大燭雖已滅瞭,可是床帳裡還點著一燈,不過此時她並沒有看那本神秘的書,隻是躺臥著發愁。忽然有一種響聲觸到瞭她的耳鼓,她立時驚坐起來,卻聽房上傳來“咪咪”的貓叫聲,在她被窩裡趴著的白貓也豎起瞭耳朵。玉嬌龍持燈下床,輕輕走到外屋,微弱的燈光在那後窗上一閃。待瞭一會兒,就聽窗外嗖的一聲,如秋風掃葉,又聽窗外有人說:“嬌龍!嬌龍!快開開窗子,我來瞭!”

這是個男子的聲音,傳到玉嬌龍小姐的耳裡,極為廝熟。她先把手中的燈燭吹滅,然後壓著聲音,向窗外很嚴厲地說:“你這樣前來,叫我都沒臉見你瞭!”她的熱淚汪然地向下流,窗外卻噗哧一笑,說:“嬌龍妹!把窗開開,讓我見見你!”玉嬌龍無聲地嘆瞭口氣,就把後窗開瞭。

外面的人如同一隻貓似的鉆進瞭窗子,一進來就把玉嬌龍的胳臂揪住。玉嬌龍並不抵抗,隻低聲說:“你退後些!”又問:“在新疆我們臨別之時,我對你說的是什麼話?如今你全都忘瞭?十五的那天你又發出弩箭,你真是要逼我至死嗎?”

她的語氣十分淒慘,那男子卻仍然笑著,說:“我到北京來就為的是見你!你把燈點上,叫我看看你的芳容!”

玉嬌龍卻連連搖頭,說:“你快走!現在的我已不是在新疆時的我瞭!你要沒忘我早先說的那話,你就快走!快些依著我的話去做,一年之後你再來!但不許這樣來,否則我們就不必再見面瞭!”

對面的男子卻說:“無論如何,你要叫我再看看你的容貌。分別以後,我做夢也是你,醒著時眼前也是你,沙漠、高山、森林、大河,還有我鋼刀的環子上,酒杯飯碗上,沒一處沒有你的容貌!那天在燈下我沒看清楚,現在我要細細看看!看完瞭我就走,聽你的話我去辦,將來咱倆做夫妻!”

說時,不待玉嬌龍首肯,他就由身邊取出一個火折子,用口一吹,噗的一聲,火光立起,室中通明。在火光之內照出來身穿紅綢寢衣、雲髻蓬松、滿面是淚、含羞帶恨的小姐玉嬌龍,也照出瞭對面的這個男子。這原是一個十分魁梧、面貌英俊的少年,隻是打扮得極為新奇,一身青佈衣,頭戴一頂黑氈帽,腰間勒著帶子,帶子上插著一口不到二尺長的鋼刀,刀柄上有個銅環子。當時四目交射在一起,這人就笑瞭。玉嬌龍雖也露出些溫情,但仍推著這個人說:“你快走吧!千萬聽我的話。去辦!……不要再這樣前來!小虎,你千萬要聽我的話!”

對面這名叫小虎的男子便嘆瞭口氣,說:“你別傷心!我這就走。我一定聽你的話!好,再會吧!”於是他滅瞭火折子,推窗走瞭。

玉嬌龍又悵然瞭半天,才把窗戶關嚴。回到屋裡,將燭臺放在桌上,她又倒在床上,眼淚簌簌地流下來,浸濕瞭繡枕,浸濕瞭錦衾。此時夜靜更深,壁上的自鳴鐘敲瞭四響,貓兒都在她的身畔呼嚕呼嚕地睡熟瞭,枕畔卻仍有哽咽之聲。玉嬌龍小姐芳心酸苦,似睡非睡,她回憶起十幾年來的夢影,想到瞭遼遠的草原、沙漠……寫至此處,須將玉嬌龍過去的事情敘說一番。玉嬌龍隨父來京,不過才四五個月,以前她的生活完全是在新疆度過的。她有一身武藝,勇武之處能敵神制鬼,輕巧之處可換月摘星,直至如今,她的父母還不知道,並且她的師父在起先也是不知道的。她的師父名叫高朗秋,別號“雲雁”,說到這個人,卻又與本書前傳《鶴驚昆侖》中的啞俠及《劍氣珠光》中的楊豹、楊麗英、楊麗芳兄妹,全都有關。

《臥虎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