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人世艱辛淚辭楊小虎 風沙遼遠魂斷玉嬌龍

著者為使頭緒清楚起見,不得不將筆折回,要從三十多年以前說起。在那時候,江湖間奇人輩出,紀廣傑、李鳳傑、靜玄禪師等人分據在大江南北、黃河兩岸。可是居首位的奇俠江南鶴,卻隱居於皖南九華山上,以種茶為生,不問江湖之事。江南鶴有一師兄是個啞巴,口不能言,耳不能聽,從無人曉得他的名姓,人隻稱呼他為“啞俠”,因為據江南鶴對人說,他師兄的武藝比他還要高強幾倍。平日啞俠伴同師弟種茶習武,但有一日他忽然失蹤。他究竟往哪裡去瞭,是生是死,連江南鶴也不曉得。這啞俠三十多年前的失蹤,便間接與今日之玉嬌龍有莫大的關系。

這件事是起於雲南靠近金沙江的地方綏江縣。縣外有一個小村,約有二十戶人傢。這地方滿生著梧桐和槐柳,時當初夏,綠陰滿村。一日黃昏之時,落著細雨,村子、山澤、大江都隱沒在濃霧裡。漸漸天將要黑瞭,道上已沒有行人,但遠遠地忽傳來一陣馬蹄濺水之聲,原來是來瞭一匹黑馬。馬上一人穿著黑衣,赤足綁著草鞋,頭上戴著一頂大草帽,順著帽簷直往下流水。這人身軀不高也不矮,衣著不窮可也不闊,但年歲已有五十上下瞭,胡子雖然刮瞭,但又生出來很長,有許多根都已蒼白瞭。馬後有個不大的包裹,是覆以油佈,所以還沒有濕透;但他的衣褲已盡濕,貼在身上。這奇怪的人鞍旁尚有一口寶劍,順著劍鞘也往下垂滴著雨水,他一直走進瞭村子,就來回轉頭向兩旁觀望。這時村中的人傢多半已用畢晚餐睡瞭,所以隻有一傢的柴扉裡還有微明的燈光穿著紊亂的雨絲透出。這個人下瞭馬,他是赤足綁著草鞋,所以在雨地下走著還很便利。他一手牽馬,一手去推門,門一推就開瞭,他毫不客氣地拉著馬往門裡就走。

這院落不大,隻有兩間草房,這人牽馬進來。屋中卻沒有人聽見聲音走出來。這人就將馬撒手,愣拉門進屋。原來這屋中除瞭鍋碗雜具之外,隻是有幾架書,有一個書生正在燈下讀書,這人隻見他的嘴動,卻不曉得他讀的是什麼。此時書生已然看見瞭這位不速之客,他便驀然站起身來,問說:“你是哪裡來的人?為什麼不叫門,就闖進我的屋裡?”這位來客卻直眉瞪眼,指指他自己的嘴,又擺瞭擺手,表明他不會說話。

書生到此卻十分驚異,心說:怎麼在這黃昏時候,外面又下著雨,竟來瞭這麼一個啞巴呢?他拿起筆來,剛要寫字給他看,問他的來意。這啞巴從身邊掏出來一個小佈包,佈包也很潮濕瞭,放在桌上打開,就見裡邊有幾錠黃金,還有一張字紙。啞巴就指著那張字紙叫書生看,上面卻寫著“綏江縣桐花村耿六娘”。

書生看瞭不禁驚異,定睛去打量這啞巴,啞巴又用手勢表示著意思,詢問那耿六娘住在哪裡。書生又寫瞭幾行字,問啞巴是從哪裡來?找耿六娘是有什麼事?可是啞巴連一個字也不認識。這書生就隻好隨他出屋,看見瞭馬匹、包裹、寶劍,就冒著雨帶他出門,在黃昏雨水裡指給他,往西隔著兩個門便是他所要找的人的傢,於是啞巴笑著拱手,表示道謝,他就牽著馬走去。

這裡的書生十分驚異,回到屋中,書本再也讀不下去。是夜雨落得越大,書生悄悄地到那耿六娘的傢門前,隔籬去偷聽。隻聽見籬內馬嘶,並有啞巴啊啊的說話及女人嘻嘻的笑聲,卻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書生既懷疑又氣憤,就回到傢裡。

原來這書生名叫高朗秋,別號“雲雁”,是個秀才,可是屢試不中,現已二十六七瞭,還是個“生員”。他的父母俱死,因為他總中不瞭舉,就把自幼訂下的婚事退瞭。有個胞兄名茂春,在河南省做個小小的知縣,他隻是孤身一人居此。隻有兩間草房,沒有半畝田地,也用不著他務農,他隻是天天在屋中寫字,作畫,撫琴,讀書。他所讀的書最是復雜,不僅是古文經史,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醫卜星相,他無不研習,並且還通兵書、精劍法。他是村中最有名的人,誰都知道“文武全才的高秀才”。他雖年紀不大,可是村中有瞭什麼事都要來請教他,他是村中的“聖人”。

同時,本村中還有個為人所不齒的女人,可是又人人皆懼怕她,那就是耿六娘,外號叫“碧眼狐貍”。碧眼狐貍的爸爸就是個大盜,已於三年前被官人捉獲正法瞭,隻剩下她一人,她就走南闖北,時常數月不歸。她是個閨女,這時還不過二十四五,還沒有嫁人。可是有個縣裡的文案先生與她相識,時常在她的傢裡住,二人如同夫妻一般。那文案先生名叫費伯紳,年約三十歲,是高朗秋的同窗好友,而且是詩酒之交。當下高朗秋見自己的朋友這些日沒有來,那婦人又勾引來一個啞巴同她在一起居住,就生氣極瞭。

到瞭次日,雨仍未止,費伯紳仍然沒從城內來,高朗秋也不便去找他,更無權去替朋友找碧眼狐貍質問。不想過瞭二日,天晴瞭,那啞巴公然在碧眼狐貍的傢中居住,碧眼狐貍也公然挽上瞭頭,改瞭婦人的裝束,向村裡的人說:“我的當傢的來啦!他雖然是個啞巴,可是他很有錢。我們倆人是去年在外邊相識的,有朋友給做的媒,他傢裡有許多茶樹,他都變賣瞭,來到這兒跟我過日子。我們現在至少也有幾千兩銀子。我們要買地,蓋莊子,我們還要抱個孩子呢!”

村子裡的人都在暗中笑她,罵她,可是那啞巴卻很好,天天穿著很整齊的衣服,如同是個紳士。雖不會說話,可是見瞭村中的老翁老婆,他就帶笑拱手,見瞭小孩他就很喜歡地摸腦袋,見著窮人,他就掏出大把的錢來施舍。並且時常進城,從城裡買的藥品、絨線、佈、點心,時常挨著門送禮。別人若不收他就作揖,因此又沒有一個人說他不好的,都叫他“好啞人”。連帶著碧眼狐貍耿六娘也很安分,並且名聲也漸漸恢復瞭。

十天之後,忽然一日費伯紳到瞭高朗秋傢裡,問明瞭詳情,就憤憤地說:“那狐貍娘兒們真沒有良心!不是我在衙門維護著她,她還能在這兒住?她有幾件大案都拿在我的手裡,我要一把它抖出來,她就得捉到衙門裡判死罪。如今她從哪兒招來個野啞巴,竟公然與她做夫妻?啞巴還有那麼多錢?多半也是個強盜!朗秋兄,你自管上手打人,打傷打死瞭都有我!”高朗秋也自矜劍法高超,就提劍隨同前往。到那裡一打門,門還沒有開,他們就隔著短籬,看見啞巴正在教碧眼狐貍練武。那啞巴的身如捷猿飛鶴,拳似閃電流星。高朗秋一看,就嚇得趕緊把寶劍藏在一塊石頭後面,不敢隨費伯紳走進去。

少時柴扉開瞭,費伯紳氣憤憤地走瞭進去。高朗秋隔著短籬向裡觀看,就見婦人倒還似未忘舊情,向費伯紳說:“你別吃醋!我跟瞭他,是因為他有錢,也是為跟他學武,早先咱倆怎麼好,現在還是怎麼好,隻是別叫他知道就是啦!”啞巴在旁邊發怔,也不知他媳婦跟人說的都是什麼。

費伯紳就瞪著眼睛,問說:“這啞巴是個幹什麼的人?他叫什麼名字?是你願意嫁他,還是他憑仗著會些武藝,就強占瞭你?”

碧眼狐貍的高身材搖搖擺擺的,長臉上帶著微笑,拿手摸著頭上插的野花,說:“都不是!啞巴姓什麼叫什麼,連我也不曉得。不過他卻名頭極大,江湖上無人不知,跟你說你也不能明白,你就放心吧!我跟他本沒有什麼交情,是去年我往江南去看我的師哥,在路上與他見瞭面。我早就知道他是江湖上最有名的人,我就跟他一套近,不想他就看上瞭我,問我在哪兒住,我就托店傢寫瞭一個住處給他。我本想這麼遠的路,他絕不能來的,可是沒想到他真來啦!”

費伯紳氣得頓腳說:“他真來,你就真嫁他?”

碧眼狐貍也把臉一繃,說:“你可別跟我撒脾氣!我又不是你娶的,你買的。別說我嫁啞巴,就是我嫁瞎子你也管不著!”

費伯紳氣得渾身亂抖,說:“好!好!這是你說的話,我記住瞭!以後你可別後悔!”

兩人這樣一吵,啞巴看不過,瞪著眼過去就是一腳,將費伯紳踹得躺在地下。費伯紳往起來掙紮,並罵著說:“啞賊!你敢打我?我是衙裡的先生!”啞巴並不知他嘴裡說的是什麼,提起他的一條腿往外就扔。費伯紳的身子就從短籬飄過去,咕咚、哎呀,他的胯骨摔壞瞭,再也爬不起來。啞巴從裡面把柴扉關上,高朗秋將他的朋友攙扶回傢。

費伯紳痛得張牙咧嘴,不住大罵,立時就要回衙門去叫官人來,把啞巴和他的情婦全都捉瞭去。高朗秋卻擺手說:“不可!你沒聽那婦人剛才說的話嗎?啞巴確實不是個等閑的人物,你不懂,可是他那身武藝我看得出來!你若叫官人來,不但徒勞往返,並且倘若叫啞巴恨上瞭你,他隨時可以將你殺害!”費伯紳聽到這裡,便打瞭個冷戰,於是自己隻好忍氣吞聲,自己回城裡去養傷。但是,到底他是個衙門裡的文案先生,他的權勢是可畏的,所以到第二日,碧眼狐貍耿六娘又假作進城去買東西,背著啞巴前去看他。由此二人秘密地重敘舊好,可是費伯紳再也不敢到桐花村來瞭。

桐花村中的啞巴高高興興地享受著他半生所沒有享受的傢室幸福,沒事之時,就傳授給他的情婦幾手武藝或是和同村人打手勢談談天,早忘瞭那在九華山上的他的師弟江南鶴。可是,每逢他教給耿六娘武藝之時,總見有一個人隔著短扉向裡偷看,那就是本村的那個秀才。他也不大介意。因為他教給耿六娘的這點兒武藝,不過是他全身武藝中的百分之一,就是全叫別人學瞭去,與他相較起來,還是如井蛙望天、蜉蝣撼樹,差得遠呢!

耿六娘見高朗秋時常註意他們練武,心裡很不高興,可是也不便攔他。因為他是本村的“聖人”,又是費伯紳的好友,而且知他是個書呆子,雖然他會練寶劍,但若想偷學這高深的武藝,可是不容易。

如此不覺過瞭一年多,啞巴漸漸地窮瞭,碧眼狐貍待他也漸漸地不好。又因啞巴本是個練武功夫的人,禁不住五十多歲又娶瞭個老婆,所以也身體日衰,漸漸得瞭病。費伯紳又時往村中,與耿六娘秘密相見,秘密計議。

一日,是初春三月,又是一個細雨的黃昏,忽然啞巴傢裡發出瞭哀聲。高朗秋在屋中正獨自研習偷學來的武藝,忽然聽見瞭這種怪異的聲音,他就止住瞭手腳,走到院中,站在雨下,側耳靜聽。隻聽見瞭兩三句哭聲,是碧眼狐貍耿六娘所發,但旋即停止瞭。高朗秋趕緊走出門去,幾步就到瞭耿六娘的門前。推瞭一下門,見推不動,他就使出這些日經過偷學研習所得的武藝,一聳身過瞭短籬,硬撞進屋去。卻見啞巴已經死在床上,屍身用棉被蓋著,露出臉來。從那淒慘的面目上看去,可知啞巴之死,雖然因病,也另外還有原因。碧眼狐貍自覺武藝學得可以瞭,啞巴身邊的積蓄又已蕩盡,留之徒然是個眼中釘,所以……高朗秋心裡明白。

碧眼狐貍假哭瞭兩聲,表示叫鄰人知道啞巴已死。她卻正在檢查啞巴向來絕不許別人觸動的那包裹,打開一看,就使她非常失望,原來全無金銀,隻是兩本破書。碧眼狐貍又不認識字,她正在生氣,忽然高朗秋闖進來瞭,把她嚇瞭一跳。

高朗秋的眼睛卻盯在那書皮上,他立時如見瞭奇珍異寶,心中驚喜,表面上卻不露出來,隻是冷笑著說:“不要怕!我早就想到伯紳跟你要做出這一件事,但你們原不必這樣做,他會自己死的。放心!我不給你們聲張!可是這兩本破書我要借去看看!”

碧眼狐貍連書皮也沒有翻開,她隻說:“你拿去吧!現在我倒很後悔。”

高朗秋冷笑道:“你後悔已經晚瞭,以後就提防這死人的朋友來找你復仇吧!”說畢話,拿著書走去。

次日,碧眼狐貍就辦理啞巴的喪事,那費伯紳也來幫忙。高朗秋卻從此足不出戶。過瞭月餘,村內無事發生,高朗秋卻把他的房屋和藏書全部變賣,離瞭綏江縣一去無蹤。

原來啞巴留下的那兩本書,每本都有四五百頁,書皮寫的是“九華拳劍全書”。江南鶴繪制。裡邊是圖多字少,雖然圖都畫得很粗糙。字也寫得劣,然而九華山老人所傳的拳、劍、點穴及種種神出鬼沒的武藝盡在其中,而且因繪者江南鶴精通一切,心思又細,當初繪這書時又專為給啞巴看的,所以是無一處不詳,內外兩功,應有盡有。得到此書,若肯下功夫去學習,不愁不能練出一副好身手來。

高朗秋為人本極聰明,又因本來就會些劍法,所以他得瞭此書就直奔河南。此時他的胞兄高茂春已升任汝南府的通判,與知府賀頌頗為相得,便薦瞭高朗秋在衙中做個書辦。高朗秋其實是借此隱身,並為躲避那碧眼狐貍找他索書。其實他是時時揣摸著那兩本書中的精髓,每晚並趁著人睡熟之後,實地去練習。白天除瞭辦理衙中的文書以外,便是吟詩飲酒,別人隻道他是個書癡,卻不知他暗中正在研究飛俠的本領。

這時汝南城內有一位名士,名叫楊笑齋,傢道殷實,為人風流倜儻,玩世不恭,已經有四十歲瞭,還是常在花街柳巷行走。他與本城的府臺賀大人是莫逆之交,與高茂春又是換帖,因此他與高朗秋相識瞭。兩人詩酒往還,很是相投,可是高朗秋在背地裡研究武藝之事,他也是完全不知道。

這天是五月端午,衙門裡停辦公事,高朗秋隨他哥哥到內宅給府臺大人與府臺夫人拜過瞭節,就走出衙來。這時天已不早,炎日當空,他不住地打哈欠。原因是昨晚簡直沒有睡覺。啞巴書上那段“勾魂奪魄劍”叫他太費事瞭,到如今還覺著沒有十分悟解出來。一路走,一路想,身子撞著人他都不知道。

正在走著,忽聽耳邊有人叫道:“朗秋兄!”高朗秋止住步往四下一看,並沒有什麼熟人。忽聽頭上又有人說:“請上樓來吧!”高朗秋這才一抬頭,原來旁邊就是一傢很小的酒樓,楊笑齋俯著欄桿,正在樓上叫他。高朗秋趕緊拱手說:“哦!我正要給你去拜節!”遂就進瞭酒鋪。

原來樓下是個走道,通著後院,後院裡像是有許多人傢住著。他扶著狹窄的樓梯上瞭樓,看見那裡才是酒鋪,隻有三四個座位,除瞭楊笑齋再沒有一個酒客。高朗秋就拱手上前,並笑著問說:“笑齋兄!今天是端午佳節,你老兄不在傢中飲酒,怎麼到這裡一人枯坐呢?”

楊笑齋好像臉上露出一種很不好意思的樣子,沒說什麼,隻說:“請坐請坐,你在此也是一個天涯孤客,遇到佳節,必多感慨。來!你我且互盡一杯吧!”高朗秋曉得楊笑齋的太太是很嫉妒的,夫妻都年近四旬多瞭,沒個兒女,太太還不準他納妾。今天一定是又打瞭架,所以他才一個人來此飲酒遣愁。

當下楊笑齋又向櫃上說:“再熱一壺酒來!”掌櫃的答應瞭一聲,回首向櫃裡的一個門簾後說瞭一句話。

待一會兒,就見由門簾裡伸出來一隻纖細的玉手,手上染著紅指甲,戴著黃戒指,還露出半截水綠的袖頭,把一個錫酒壺交給瞭掌櫃的。掌櫃的是一個短身材五十來歲的人,就把酒壺送到這桌上來,高朗秋不由發癡瞭。

等到掌櫃的轉身走去之後,高朗秋就悄聲問說:“這酒館帶著傢眷嗎?”楊笑齋說:“隻是夫婦二人帶著個女兒。”正自說著,忽見由樓梯上來瞭一個姑娘,穿著節下的新衣裳,長得並不怎麼好。可是這個姑娘急匆匆進到櫃裡門簾之內,又領出瞭一位比她高一點兒的姑娘。這姑娘長得美麗,年歲不過十五六,秀發明眸,發下還插著一枝黃絨做成的老虎,穿的正是水綠色的衣裳,這是端午節時應有的點綴。她把眼珠向楊笑齋轉瞭轉,欲笑沒笑,就隨著找她來的那個女伴跑下樓去瞭。

高朗秋這才明白,笑著說:“怪不得你老兄今天還到這裡來,原來這裡不但有酒,且有美人!”

楊笑齋就說:“你看見姑娘頭上那隻絨虎沒有?以此為題,我們每人要作一首詩,否則罰酒!”於是他從懷中掏出永遠隨身帶著的墨盒、紙筆。他喝瞭一口酒,立時就成詩一首,拿給高朗秋去看,卻是:

端節傢傢插蒲艾,我從鬢底見雄姿。

松風山月失吟嘯,要伴嬋娟做虎癡。

高朗秋連連點頭,說:“作得好!”遂也和瞭一首。二人盡興暢飲,談今論古。

從此傍午時,高朗秋就與楊笑齋時常在這酒樓見面。他就漸漸地知道瞭,這酒樓的姑娘名叫倩姑,尚在待字之年,可是因為傢道貧寒,所以她才幫助她爸爸羅老實做這買賣。高朗秋、楊笑齋天天來此,當然漸漸地都與羅傢父女相熟瞭。隻是高朗秋卻對姑娘無意,一來他看出楊笑齋是早已為情顛倒,自己不過是陪客;二來他把心專用在那兩卷啞俠遺書之上,美色在眼中已如浮雲一般,不能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

這天高朗秋又應楊笑齋之約,散瞭衙到酒樓來瞭。才到樓下,便聽見樓上有一片人聲爭吵,他趕緊跑上樓去。隻見兩個大漢揪住羅老實正在怒打,羅婆婆在櫃上急得直哭著,擺手,說:“別打!別打!二位爺……”倩姑卻投到楊笑齋的懷裡,嚇得如同小蝴蝶遇著風雨藏在葉底一般,嬌淚飄零。楊笑齋一面護住他的愛人,一面跺腳說:“沒王法瞭!”

看見高朗秋一上樓,他就說:“朗秋兄!快到府衙叫人來。把這兩個人帶走!”高朗秋卻擺手說:“不必!不必!”他過去拉那兩個人,兩人卻都反手要打他,高朗秋就施展起從書上所學來的點穴法,隻兩下,便用手指把那兩個牛一般的大漢全都戳倒在樓板上瞭。

這時街上已有許多人都聽見瞭吵鬧之聲,跑到樓上來看。可是一看見這兩個人都躺在樓板上,如同死瞭一般,就嚇得都咚咚咚的又往下跑。掌櫃的羅老實已然頭破血出,坐在墻根爬不起來瞭,他就嚷著說:“哎喲!待會兒他們鏢店的人一定來給他們出氣,我這酒鋪一定要被他們拆瞭!”

楊笑齋擺手說:“不要緊!你別怕,官私兩面都有我。”向高朗秋說:“朗秋兄在這裡保護住他夫婦,我把姑娘送到下面鄰居傢中暫避一避,以免將她驚嚇著!”

高朗秋點頭說:“好!叫姑娘下樓避避也好。”

當下高朗秋在這裡迎著樓梯昂然站著,楊笑齋護庇著倩姑往樓下走。才下瞭幾級樓梯,就見由外面闖進來幾條大漢。為首一人年有四十來歲,身材雖不甚高,可是生得極為兇悍,敞著胸脯,手執鋼刀一口,率領著幾個人,似是要上樓來為他們那受瞭點穴的兩個朋友出氣。他沒瞧清楊笑齋,可是楊笑齋已認出他來,就站住身叫道:“楊老師!怎麼多日未見?”

這個姓楊的人就一抬頭,立時滿臉的怒色改為和氣,就說:“哦!笑齋大爺你在這裡?我聽說有我兩個朋友在樓上受瞭欺負?”

楊笑齋擺手說:“老師別急!都不是外人,剛才我也不知道那二位原是老師的朋友。我在這裡飲酒,他們也來此飲酒。因為掌櫃的羅老實跟我相好,所以招待我很是周到,把兩人冷淡瞭一些,他們就發瞭脾氣,把羅老實給打瞭。這時恰巧有我個預先約好的好友來到,那位是府衙裡的一位先生姓高,他看著兩人打一個,他就不平,所以……”回頭一看,高朗秋正立在樓梯的上口,他趕緊就給引見,說:“這就是高先生,這位是我的老友,也是我的老師,河南省有名的鏢頭汝州俠楊公久。”當時高朗秋便向下一拱手。

楊公久也向上一拱手,回身把手中的鋼刀交給瞭他身後跟來的人,並囑咐他們不要上樓,就說:“既然都是一傢人,那麼,話就好說!”說著,他就咚咚地走上樓去。

楊笑齋這時也完全放心瞭,他就向倩姑說:“不要怕瞭!這位鏢頭與我是二十多年的好朋友!”於是,他又帶著倩姑上瞭樓。

楊公久先看瞭看掌櫃羅老實被打的那樣子,又低頭看看樓板上橫躺豎臥的他屬下的那兩個鏢頭。這二人雖都身子不能動轉,如同得瞭半身不遂似的,可是還不住潑口大罵,向楊公久說:“掌櫃的,你得替我們報仇,把那穿長袍的打死!”

楊公久卻怒斥道:“我替你們報什麼仇?你們背著我來這裡滋事,欺負人傢做生意的人,也應當叫你們遇見這位老師傅,替我來管教管教你們!”遂轉身又向高朗秋抱拳,說:“失敬!失敬!想不到兄弟今天在此又遇見一位武當派的老行傢。既然先生跟笑齋大爺是好友,我跟笑齋不但是當傢,且是二十多年的交情。既是一傢人,就請對我這兩個夥計抬抬手,把他們的穴道弄開瞭,我好叫他們給你賠罪!”

高朗秋聽瞭這話,他倒為瞭難。因為剛才一時的氣憤,他按照書上的辦法去點二人,不料真給點倒瞭,可是要叫他把二人救過來,他可得先回去查書才行。可是他手中有書的話卻又不能對人去說,隻好板著臉,拱拱手說:“不要緊,我這也不過是跟他們兩人開個玩笑。可是他們兩人把羅老實打得太重瞭!兄弟既然打這不平,就得叫他們先躺一會兒,我出去繞個彎兒,少時再來解開他們。”說著,高朗秋轉身下樓去瞭。

他急忙忙地回到傢中,到自己住的屋中,由床底下搬出他的一隻木匣,開瞭鎖,抽出那兩卷啞俠遺書來,翻閱瞭半天,才把解救點穴法的招數查出,口裡背誦著,手中比著姿勢,多時才將這段背熟。然後他將書照舊鎖好,才疾忙跑回羅傢酒樓,隻見那兩個鏢頭還在樓板上躺臥著,楊公久卻坐在楊笑齋的對面正在飲酒。

高朗秋這才施展剛背熟的那手段,從容不迫地將兩個人解救好瞭,並一個一個地扶起,笑著說:“多有得罪!”此時楊公久面上現出怒色,向這兩人一擺手,這兩人又羞又氣,就下樓去瞭。楊笑齋就拉高朗秋也入座,並敬瞭一杯酒,笑著說:“朗秋兄,你真是交友不誠,你瞞瞭我多日!直到今天,我才曉得你不但是一位名士,而且是一位俠客!”

高朗秋微笑,楊公久卻緊繃著一張紫紅的臉,說:“兄弟的鏢店是在信陽,不過常由此經過,因為沒人引見,也不知老兄是位武當派的老行傢,所以欠拜訪。今天,我手下的人在此打人,經你兄管束,我也沒話說。可是剛才我已向你兄懇求瞭,笑齋大爺又說出我是他的老朋友,無論如何,也應該講些面子。可是你兄竟不顧交情,成心叫他們在此躺瞭半天這才將他們治好。我想這一定是因為兄弟失禮,才為你兄所怪?”

高朗秋也臉紅瞭,連忙擺手說:“沒有的話!”

楊笑齋也擺著雙手說:“算瞭!算瞭!飲酒吧!”

楊公久卻搖頭說:“既不是怪兄弟失禮,那一定是覺著我名頭不高,武藝太弱?好啦!我倒要領教領教。明天清早在南門外,我要請武當派的老行傢指教指教我,再會!”說畢,拱手站起。

楊笑齋趕緊追上去拉他,說:“楊老師,你何必!”楊公久卻抖手走去,咚咚咚,踏著沉重的腳步下樓去瞭。

這裡高朗秋的臉色蒼白,呆呆地不說一句話。楊笑齋就擺手說:“不要緊,他約你明天清晨去比武,你到時不要去,我找他去,給你們說合說合就完瞭。十年之前他窮困潦倒,多虧我救濟他,我請他到我傢裡護院,他在我傢裡病瞭一年多,也是我派人服侍,延醫診治,才把他救瞭。後來他臨走時,我還送瞭他三十兩銀子。有這些交情,我想他不能不給我留面子!”

高朗秋冷笑道:“我怕他作甚?明天爭較起來,還不知鹿死誰手!”

楊笑齋擺著雙手說:“不必,不必,咱們全是斯文,不可跟他們那些江湖鬥氣。再說這楊公久武藝確實不弱,現在有名的俠客江南鶴、紀廣傑,也都與他相識。”高朗秋聽瞭這話,心中越發的畏懼。此時那羅老實又叫他的女兒倩姑來給二位老爺侍酒,倩姑換瞭一身花衣裳。楊笑齋就杯斟美酒,面對佳人,又不禁大發詩興,拈須低吟。但高朗秋卻心中亂得很,他就先走瞭。

回到衙門,他在自己的屋中悶坐,非常後悔,覺著今天不該輕露武藝,而且自己根本還沒將那兩卷書看完,明天如何敢去與一個江湖有名的鏢頭比武呢。即或明天有楊笑齋從中解勸,可以解約,但自己的點穴法是從此出名瞭,以後說不定江南鶴、紀廣傑都要找我來較量,那可怎麼好?憂慮瞭半夜,便決定離開此地。於是深夜作書兩封,一封信是給楊公久,約他五年之後再為較量。一封是給楊笑齋,卻是幾句辭別的詩。除瞭將自己矜誇比作遊俠,並說自己將往魯東漫遊。另外兩首卻是勸楊笑齋及早納寵,並說:願彼妹鬢邊絨虎,早降兄傢,以為宜男之兆也。

次日天色才明,他就將兩封信交給衙中夫役,命送到楊老爺傢裡。他就束裝走去,一直到瞭金陵城中,下瞭寓所,化名為“雲雁山人”,從此以鬻書賣畫糊口,暗中研究那兩卷奇書。

不覺過瞭五載,高朗秋自信已將兩卷書中的武藝全都學會瞭,便重往汝南府,先到府衙中去看望胞兄。原來這時的府臺還是賀頌,他胞兄高茂春已升任同知。府衙中又新來瞭一位文案先生,不是外人,正是高朗秋在傢鄉時的好友費伯紳。

原來費伯紳在綏江縣因與碧眼狐貍相識,碧眼狐貍跟啞俠學會瞭幾手武藝,就在金沙江一帶橫行,成瞭女盜,並且時便時叫費伯紳去找她。費伯紳怕惹下大禍,這才來投高茂春,做瞭府中的文案。他為人慣會鉆營,所以來到這裡不到二年,便成瞭賀知府的心腹人瞭。如今他一見高朗秋來到,便把高朗秋拉到一個僻靜之處,悄悄地說:“你可要小心!碧眼狐貍現正找你。聽她說:早先你由她的手中騙去瞭兩卷書,是那啞巴留下的,近來她才知道,那兩卷書很是值錢,她正要找你追索呢!”高朗秋聽瞭,不由嘿嘿冷笑。

高朗秋又去訪問楊笑齋,楊笑齋早已納瞭那酒傢女倩姑為妾,並且倩姑已生瞭一子一女,兒子已經三歲,會走瞭,名叫楊豹;女兒才一歲,叫作麗英。楊笑齋一見瞭久別的知交來到,便極為歡喜,呼愛妾與子女出來相見。高朗秋就見倩姑風致猶昔,並且因為穿的衣裳很華麗,仿佛比當年之時更為美麗瞭,高朗秋就呼為倩嫂。但是,看見那男孩子楊豹,虎頭虎腦的一個,忽然又想起瞭五年前的一段舊事。屈指算算,再有一月零三天,便又是五月端午瞭,趁著倩姑轉身之際,他就悄聲向楊笑齋笑著說:“這令郎天資甚好,將來絕不像你這樣文弱。可是,為什麼叫他為‘豹’?怎麼不以‘虎’為名呢?‘虎’字不是更有來歷嗎?老兄可記得五年前端午節倩嫂夫人鬢邊的絨虎?及兄弟臨走之時的留書嗎?”

楊笑齋笑道:“‘虎’字早已用過瞭。”遂也悄聲與高朗秋談瞭一番話。

原來在高朗秋走的那一年,楊笑齋可是秘密地已然將倩姑做瞭他的外室,雖因大婦嫉妒,不敢將倩姑接到傢中。後來倩姑懷孕生瞭一個男孩,楊笑齋就以“虎”命名,叫他作楊小虎。羅老實雖是個賣酒的人傢,但也在汝南城中住瞭多年,親友很多,閨女尚未出閣就生瞭個男孩子,他的臉面也太難看,而且楊笑齋也不敢承認這個私生子,便把小虎寄養在倩姑的一個族嫂之處,楊笑齋在暗中幫助她撫養的費用。今年那孩子已然五歲瞭,但是他叫“羅小虎”,卻不叫“楊小虎”。過年,楊笑齋就把倩姑接到瞭傢中。是年又生一子,其實已是第二個男孩子瞭,按照虎字往下排行,命名,所以才叫作楊豹。

楊笑齋把這件秘密告訴瞭高朗秋,並說:“將來我若死瞭,求兄叫他們兄弟相認,他們實在是親生的。”

高朗秋點頭,並為楊笑齋賀喜,又說:“我這次來,不為別的,就是為見見令當傢楊公久鏢頭,以踐前五年之約!”

楊笑齋擺手說:“楊公久已不能再跟你比武瞭。三年前他在江湖上與人爭鬥,負瞭重傷,一條左腿竟成瞭殘廢。在去年他又在本地毆傷人,押在衙中,虧我托瞭賀府臺,才把他釋放出獄。”說著,便命仆役擺酒,依然命他的愛妾倩姑侍酒。

正在飲酒暢談之間,忽然又來瞭個不速之客,原來正是費伯紳。因為費伯紳也是能詩善飲,一年多來他早與楊笑齋成瞭莫逆之交,穿房入室,妻妾不避。當下楊笑齋見他來到,就說:“好極瞭!伯紳來得正好,你與朗秋又是故人。”

費伯紳卻張著嘴笑著,他先向倩姑說:“今兒早晨我叫人送來的點心,您嘗過瞭嗎?那可不是外頭買的,是賀府臺大人親手做的!”

楊笑齋笑道:“府臺大人公餘還會做點心,可謂風流太守矣!而且是別具風流,曠古絕今,哈!哈!哈!”高朗秋看瞭費伯紳一下,又看瞭倩姑一眼,他也淡笑瞭笑,沒說什麼。

歡宴已畢,高朗秋與費伯紳同回府衙,宿在一處。一夜之內,二人閑談,高朗秋就曉得瞭現在的賀知府與楊笑齋交情日深,楊笑齋時常攜帶愛妾進府衙來,內眷過往得也頗勤。同時知楊傢的大婦嫉妒,倩姑與兒女時受虐待,楊笑齋也無法護庇。高朗秋便悄悄囑咐,說:“楊兄!你我肝膽至交,我希望你采納我幾句話。第一,不可常與府衙來往;第二,不可叫倩嫂見人;第三,千萬不可與費伯紳接近!”

楊笑齋點頭說:“好!好!我跟他們也不過隨便應酬,你倩嫂已有瞭幾個孩子,誰還能想占奪她嗎?”

高朗秋擺手說:“不然!人心難測!”

楊笑齋點頭說:“好!好!我聽你的!我一定聽你的話!”

不久,高朗秋離去。他輾轉江湖,遊遍南北,到處以“雲雁山人”之名作書繪畫,換錢生活;有時也找座古廟為僧人抄經,寄食些日;暇時便研究那兩卷書中的奧秘。他也曾稍試身手,制服瞭江湖一些豪強,扶助瞭許多孤弱。可是真正有名的奇俠,如江南鶴、紀廣傑、李鳳傑及武當山上的眾道士,就是與他去到瞭對面,他還是不敢公然去與人傢較量。

因為他閑時想起來好友楊笑齋,便十分地不放心,所以三年之後,他又回到瞭汝南府。來到此地一看,便覺得人事都非。府衙中的人事雖無大變動,可是楊笑齋的大門已然冷落不堪,門上還存著雨淋日曬、已經焦黃瞭的喪紙。高朗秋大驚,就先見他的胞兄去詢問。他的胞兄就秘密地對他說:“你不知道!這七八年來人事大變,楊笑齋和他的愛妾倩姑全都死瞭,一子二女也都失蹤,沒有瞭下落!”

高朗秋更是大驚,又聽他胞兄說:“人心可怕,美色招災!本來,七年之前,楊笑齋戀上瞭酒傢羅姓之女倩姑,同時本府知府大人賀頌,也早就在轎子裡見過那倩姑,驚為絕色,早就想圖謀到手。可是因為他是一位知府,不能公然納民女為妾,又因沒有得力的心腹人給他辦事,所以那倩姑就為楊笑齋所得瞭。但賀知府仍未忘情,害瞭許多日的相思病。後來費伯紳來到,他就買作心腹,叫費伯紳替他將那倩姑圖謀到手。

“那倩姑雖在楊傢生瞭三個孩子,但豐韻依然,雖是小傢女子出身,可是性頗剛烈,費伯紳用盡瞭千方百計,先是利誘,後是威嚇,終不成功。後來楊笑齋也察覺出來瞭,他就與賀頌、費伯紳二人絕交瞭。二人銜恨在心,便於去年,借著一件侵占地畝的事情,將楊笑齋下獄。到底因楊笑齋是一位名士,在省裡撫臺大人之處且有朋友,所以隻押瞭一個多月,便釋放瞭。楊笑齋回到傢裡,便氣憤成病,費伯紳還厚著臉皮前去探慰。他這一去不要緊,楊笑齋不知怎麼就錯服瞭藥,一病不起!”

高朗秋聽到這裡,就把腳狠狠一頓。他胞兄又說:“楊笑齋死的那夜,他的愛妾倩姑也仰藥而死,據說是殉夫,拋下一子名叫楊豹,二女,一名麗英、一名麗芳,麗芳生下才不過八個月。這幾個孩子備受楊笑齋原配夫人的虐待。但在去年冬令,楊傢忽然發生瞭盜案,跳墻進去瞭五六名強盜,搶去瞭金銀不說,最奇怪的就是把三個孩子也完全搶走。緊跟著,府衙中也連夜鬧賊,幸虧防守得嚴緊,才沒出什麼大事情!”

高朗秋明白這一定是那汝南俠楊公久所為,心中不勝欽佩,又聽他胞兄說:“可是從此賊人也沒再來,那三個孩子至今也沒有下落瞭!”

他胞兄說完,就囑咐高朗秋不要向外人去說,並說:“你最好還是快點兒離開此地,因為費伯紳現在衙中獨當大權,他雖不過是個文案先生,但他比我這府丞的權勢還大!”

高朗秋卻微笑說:“不要緊,我們二人是同窗好友,他雖知我與楊笑齋生前交情深厚,但他絕不能將我怎樣吧!”遂就又說:“我出去訪一兩個熟人,明天我就走瞭!”

他走出府衙,卻不由得落淚。找到那羅傢酒鋪,一看,羅老實和他的婆子還在這裡賣酒。高朗秋悄聲問到楊笑齋夫婦慘死之事。這羅老實夫婦隻是流淚,相信他女婿死因不明,他女兒大概也是被人逼死的。問到那三個孩子的下落,他們夫婦隻知是被強盜搶走瞭,卻不知強盜的姓名和孩子們的下落。又說:“在我們倩姑沒嫁楊老爺的時候,府臺確實派人來說過好幾次,要買我們倩姑到府臺宅裡去作丫鬟,並說將來能做姨太太。倩姑自己不願意,我們又想嫁楊老爺比賣給府臺好得多,這才……”說話時,這老夫婦已泣不成聲。

高朗秋又問:“那個小虎呢?”

羅老實說:“小虎在街上杠房門前玩耍呢!”

高朗秋趕緊下樓,順大街往南走幾步,就見有一傢杠房,這鋪子代售棺材,門前有一群野孩子。這群孩子遇見人傢出瞭喪事,杠房裡有瞭買賣時,他們就去打儀仗。沒事之時也聚集在這裡,除瞭賭錢,就是打架,個個渾身泥汗,衣裳破爛,如同一群小餓鬼一般。高朗秋就站在那裡叫道:“哪個是羅傢的小虎?”

有個正在開寶的七八歲的小孩子抬起頭來,說:“是我!你找我有什麼事?”高朗秋一看這孩子長得很像楊笑齋,尤其像他那胞弟楊豹,就點頭說:“你來!我跟你說幾句話!”羅小虎卻搖頭說:“不去!我還開寶哩!”高朗秋就從身邊摸出一塊銀子,說:“你要來,我就把這銀子給你!”那羅小虎看見瞭銀子,立時把寶盒交給別人,跑瞭過來;旁邊的孩子也都過來,把高朗秋圍上。高朗秋卻說:“你們都躲開,我隻找的是他!”當下他帶著羅小虎回到酒樓上,就問說:“你認得楊笑齋楊大爺嗎?”

小虎說:“我認得!楊大爺跟他媳婦死的時候,是兩口棺材一塊兒抬出來的,我們是親戚,他媳婦是我姑姑!”高朗秋心中十分難受。旁邊羅老實夫婦也都掩面哭泣,可是看他們那樣子還似不肯承認羅小虎是他們女兒和楊笑齋的私生子。高朗秋感慨瞭一陣,便要瞭紙筆,立時作瞭一首詩,是:

天地冥冥降閔兇,我傢兄妹太飄零,

父遭不測母仰藥,扶孤仗義賴同宗。

我傢傢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

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兒。

一傢零散何由識,惟有長歌抒憤悲,

廿年之後若相見,切報恩恨莫再遲。

寫完瞭,他另用一張紙包好粘好,就交給瞭羅老實,卻向小虎說:“這信中藏著一首歌,十年之後,你拆開再看,那時你必然明白瞭!你可以到處去唱,必可以見到你的兄弟和妹妹!”

小虎說:“我哪有什麼兄弟妹妹?我就是獨一個,我爸爸是個杠夫。”

高朗秋也不跟他細說,取出三十多兩銀子來,交給羅老實,囑咐應當送小虎入塾,不可再叫他在街頭同那一群野孩子廝混。羅老實擦淚點頭,把銀子和那粘好瞭的紙包全都收下。

小虎卻搖頭說:“我不上學!我要走南闖北,我要當老道,當瞭老道到處化緣,在山裡住,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我要當綠林英雄,綠林英雄沒人敢惹,有酒有媳婦,整箱的銀子押寶!”

高朗秋說:“將來你要想遊歷江湖,那也很容易。十年後,你長成瞭,可以到一個地方去找我。”

小虎問說:“什麼地方?遠不遠?近地方我可不去!”高朗秋說:“遠得很,這是最遠的地方,叫作新疆。”

小虎就笑瞭,高朗秋給瞭他一塊銀子,又叮囑那羅老實夫婦半天,才下樓走去。小虎早就拿著銀子又跑到那杠房的門首賭去瞭。

高朗秋望著孩子的背影,不禁悲憤得落淚。本想去找費伯紳,將他置於死地,以為亡友報仇,為本地除害。又想無論費伯紳如何不好,但他總是自己的同窗,而且他也不過是為虎作倀,真的惡人還是那知府賀頌,自己雖有一身武藝,又能將一位府臺大人奈何?他便忍下瞭氣憤,回到衙中,連費伯紳也沒去見,取瞭行李,當日就去瞭。

從此,高朗秋又輾轉江湖,到處尋訪那汝州俠楊公久及楊豹、楊麗英、楊麗芳兄妹的下落,想把他們還有一個可是異姓同胞的哥哥的事告訴他們,並想將那首詩歌也告訴他們,好叫他們兄妹將來能由那首詩歌相識。可是怎奈他走遍瞭南北,訪遍瞭江湖,也無從得知那楊公久及楊豹兄妹三人的下落。(按揚公久即《劍氣珠光》中的賣花老人,本章重述數十年 之前,寫出羅小虎的來歷以後則寫玉嬌龍之來歷,因此二人皆為本書主要人物之故。)

不覺又過瞭約有十年,此時正值邊疆多事,許多的人才都乘時而起,莫不舒展才氣,樹立奇功。可是高朗秋依然漂泊潦倒。他到處投書寫薦,終無人用他。後來他就到瞭久思一遊的新疆,以高雲雁之名,投入瞭領隊大臣玉大人的幕中。

新疆本是中國最大的一省,這個地方比直、魯、豫、晉、陜、江蘇幾個省合起來的面積還要大。域內民族有漢、滿、回、蒙古、索倫、哈薩克、突厥,可是一切行政權都歸大清朝廷統轄;設有將軍及巡撫,並有各營的領隊大臣分駐在各地。領隊大臣的職位就與總鎮相差不多,可是由於欽命所差,所以尊貴無比。

玉大人駐紮之地名叫且末縣,是在新疆的腹地,北依塔裡木河、孔雀海;南邊是一片數百裡的大草原,那是蒙古、哈薩克等民族的遊牧之地;東邊有驛道可以直達陽關而入甘肅省;西邊就是“大戈壁”,戈壁即是沙漠,那是萬裡黑沙,連一根草也看不見的荒涼地帶。可是,且末縣的附近風景卻極優美,即以那山優水秀著名的江南也不能與之比。這裡有汪洋的碧水,有蒼翠的高山,有數百頃如同在地下鋪滿瞭紅雪似的葡萄,有遍山遍野隨人摘取的原根的桃杏樹,還有哈薩克的馬群,在山上向下一望,那馬群就如同蟻群似的,數不過來,即使最窮的人傢也有一二十匹馬,那就是他們的產業。馬肉是他們的食糧,馬乳是他們的飲料,馬革可以做他們種種的器具之用。

高朗秋一來到這裡,他想要在此久居。玉大人又對他也頗為賞識,先是叫他在營中做司書,後來就延入內宅教書。他所教的就是小姐嬌龍,彼時小姐嬌龍年才七八歲,還是個天真活潑、秀麗的小姑娘。高朗秋因做瞭西席先生,就越發與玉大人接近,玉大人的軍務也常請他磋商,他就大展奇才,幫助玉大人建立瞭許多奇功,可是他的武藝還沒有機會顯露顯露。

這時他就註意上他的女弟子玉嬌龍瞭,因為玉嬌龍是天足,而且腰細,身輕,手腳敏捷,七八歲之時就愛馬。隻要她的父母一時看不到,她就跑出宅去,見瞭衙門的馬,也不管是誰的,解下來,一躍就能騎上去,到城外跑半天,非得累得一頭汗才回來。起先她也由馬上摔下來過,可是到後來她的騎術也精,最出名最劣性的伊犁馬她都敢騎,而且馳騁如飛,控馭自如,衙中和營裡的人沒有不欽佩的。因此,高朗秋忽然發生瞭一種奇想。

這天,他在授書之暇,就悄悄地對玉嬌龍說:“你是很聰明!而且還活潑好武,雖是個女子,可是將來倘能經史皆通,書畫盡擅,再精通兵法和拳劍武藝,也可以光輝門庭,為人間留一奇跡。古來才女稱班昭,女將則稱秦良玉,女俠卻還沒有。其實紅線聶隱娘雖是小說中的荒唐人物。但若認真地說,一個女子若能受良師的教導,肯刻苦學習劍法及拳術,也未必不能成為一位女俠。我現在是想費下十年的功夫,教授你的文章、兵法和劍術,想要把班昭、秦良玉、紅線三個人的本領集於你一身,叫你做個古來所無、今世少有、將來難得再見的奇女子,不知你願意不願意?”他又說:“文章兵法我都可以面教,隻是劍術你卻隻能偷學,不能使你的父母曉得,倘若事露,我可就不能在這裡居留瞭!”

玉嬌龍是個小孩子,聽瞭老師的這話,自然是十分欣喜。於是,每天隨從老師讀書習字。隻要一有暇時,高朗秋就把伺候小姐的丫鬟支出去,在書房中教給女徒弟彎身、擰腿、踢腳、打拳。晚間高朗秋還與嬌龍秘密約好,趁著她乳娘熟睡之時,就叫她悄悄地去到西花廳,師徒二人就用一根竹竿當作寶劍,習學劍法。過瞭不到二年,玉嬌龍就連上房全學會瞭。到瞭第三年,高朗秋要出外去,臨行時,他把一隻木匣藏在榻下才走。他那木匣鎖得很是嚴固,其中就有啞俠所留的那兩卷書。

高朗秋此次往河南去,是想把羅小虎帶到新疆來。因為屈指計算,羅小虎現在已有二十多歲瞭,想他已然成人瞭。可是一到汝南府,先見瞭胞兄高茂春,又去看那羅老實夫婦。可是不想羅老實夫婦俱已亡故,並且向羅傢的族人一詢問,敢則羅小虎也早已失蹤,十年之前就被一個要飯的花子給拐走瞭,那孩子現在也不知流落於何地。高朗秋不由得深深後悔,覺得自己十年多未來此地,實在是對於老友的遺孤太缺少照應瞭。此時他的胞兄年事已高,還做著府丞,在這裡有子有孫,已然落瞭戶。知府賀頌早已調往它處,費伯紳也隨著做官去瞭。高朗秋於是又往各處尋找羅小虎及楊豹兄妹的下落,不想仍是渺渺毫無下落。

費時半載,才回到新疆,回來查看,木匣絲毫未動,開瞭鎖,見兩卷書安然地放在裡邊。女弟子的書法和秘密學習的拳劍,都進步瞭。由是高朗秋又把女學生的功課重新規定,每天白日習學經、史、詩詞、兵書、繪畫、書文,夜晚三更至四更在西花廳習武,做得是十分嚴密。

前幾年玉嬌龍是瞞著她那專愛睡覺、一睡就難以喚醒的胖子乳娘,趕到她十四歲的時候,她就對她母親請求:“我最怕聽人打呼的聲音,有人在我的旁邊,我絕睡不著覺。您叫奶娘快搬開吧,給我一間屋子,叫我一個人睡吧!”玉太太也是常見女兒白天凈打哈欠,仿佛是睡眠不足似的,遂就允瞭女兒所請,叫乳娘搬瞭出去,並另派瞭個大丫鬟名叫浣春的伴同女兒居住。她們住的是內宅的兩間廂房,分內外間,小姐的床是在裡間,丫鬟是每晚臨時支鋪,可是玉嬌龍總叫丫鬟把鋪支到外屋,堵著門去睡。一到晚九點以後,她就不許丫鬟再進這屋,並說:“不準你同太太去說!”

丫鬟當然不敢不聽話。有時她也偷偷聽裡間的動靜,但是也沒有什麼事,不過常有磨墨聲、展紙聲和往來走步之聲。她想一定是小姐要在深夜讀書習字,所以才怕人攪,並沒有疑到什麼。不過有時裡屋都沒有燈光瞭,可是竟有窗子的微微響聲,這卻很奇怪,但丫鬟也不想起來去查看查看。

又過瞭三年,高朗秋又將出遊,此時玉嬌龍已然十四歲。一夜,在西花廳教畢瞭一套新奇的劍法之後,高朗秋就把玉嬌龍叫到瞭書房,把書卷用燈光遮住。他坐在椅子上,玉嬌龍站在面前,他就說:“由你九歲之時,我開始教你的武藝,今已五年多,你的武藝可以說是全學成瞭,再將我今天教授你的那套劍法練熟,你就可以作為一個女俠瞭。剛才我教你的那套劍法名叫‘割雲碎月斷昆侖’,武當劍法至此已到盡處,今世除瞭我之外,恐怕隻有江南鶴一人會運用這套劍法。不過你學會瞭,切不可驕傲,會武藝不過是為防身,非為與人爭較。何況江湖上不少奸徒,或有超人的膂力,或有令人難防的暗器。你一個宦門小姐,年歲又太小,既未經過大敵,又不通達世故,千萬不可自以為高,便去胡作非為。否則如有錯失,我也不能救你。明天我就要走瞭,我這裡有一隻木匣,其中所藏是我的傢譜。我的傢世不願人知,所以你也不可以偷看,你隻替我好生保存就是瞭。”說畢,他便寫瞭幾個封條,蓋上自己的圖記,便將匣子的每一個縫兒全都封嚴。

他偷眼看著女弟子,見嬌龍隻是點頭答應,並不細問匣子裡的東西,臉上也很納悶,連驚異的樣子也沒有。高朗秋就心中暗想:到底她還是年幼,這匣中的奇書,我大概隻學會瞭六七,教授她的不過四五,且留下幾手吧!萬一她將來做出什麼天所難容、法所難治之事,我好制她。

當下玉嬌龍把匣子拿走,高朗秋還不放心,暗暗尾隨,見女弟子回到臥室裡,他還隔著窗偷看。就見室中燈光隱隱,玉嬌龍將立櫃開開,把木匣放在裡面,然後鎖上瞭櫃門,她就熄燈去睡,仿佛那匣中的東西,她根本就沒有註意,隻是師父既托她保管她就保管就是瞭。

高朗秋次日就離瞭且末縣,越白龍堆沙漠,進陽關,到瞭甘肅省。他此次目的並非到河南去看他的胞兄及尋訪楊傢兄妹之下落,乃是聞得京城來人談說,京城之中最近出瞭一位少年俠士,此人名叫李慕白,乃是江南鶴的盟侄、紀廣傑的徒弟李鳳傑之子,在京城打遍瞭四方豪俊,沒遇見一個對手,聲名浩大,無人不欽。高朗秋聞之技癢,想自己空得瞭兩卷奇書,白下瞭十年功夫,至今未嘗一試,難道將來抱著兩卷書一身武藝去就木嗎?我也應當找個大地方顯顯身手,折服個已經出瞭名的好漢,好一舉成名,叫天下人皆曉得我高朗秋高雲雁。所以這次,他就是想要直往京師去會李慕白,以便一較雄雌。

不想才走到甘肅涼州府,時天已黃昏,牽馬來到瞭西關,正要找店投宿,忽聽有人叫道:“高朗秋!”同時他的後襟就被人扯住瞭。他吃驚地回頭一看,原來是個五十歲上下的丐婦。這丐婦說:“你還認識我嗎?”說的這話是用金沙江邊的土音,高朗秋越發驚異瞭。丐婦又說:“二十年前啞巴死後,你由我傢中拿去瞭的那兩本書,如今該還給我瞭?”高朗秋連忙說:“別聲張,我們到別處去談話!”於是高朗秋上馬又出瞭關廂,丐婦隨著他,走到郊外,才駐住足。高朗秋下馬,在暮色漸深之下跟她談話。

原來這丐婦即是碧眼狐貍耿六娘。當年她為學武藝,才嫁瞭啞俠,後來她自覺得武藝已經學成,又嫌啞巴妨礙著她,便與費伯紳同謀將啞巴害死。可是她並沒有嫁費伯紳,卻離瞭雲南,跑到長江一帶。本想任意橫行,壓倒大江一帶的豪俊,可是不料她一連碰瞭幾個釘子。因為此時李鳳傑尚未歸隱,江南鶴更是時出時沒,不容有會武藝的人在江湖為非作歹。於是她就又走到河北,可是河北的俠客紀廣傑也不是個好惹的,她也不能立足。就到瞭陜甘之間,在一座擁有二百多嘍囉的大盜的山上,做瞭十幾年的押寨夫人,後來盜窟被剿瞭,她的男人就戮。她又獨身往各處橫行,為劫貨圖財,為給她的男人報仇,殺死瞭許多人命,做瞭許多大案。會寧縣、長武縣、鳳翔府、泰州,各地的官差捕役,都急如星火,密如蛛網捉拿碧眼狐貍。她四處逃竄,奔波數載,才來到這涼州,化身為丐婦,打算暫避緝捕,不料就遇見瞭高朗秋。

如今扭住瞭高朗秋就不再放手,說:“好個高秀才!當年你拿去瞭我兩本書,那時我還不知道那書有什麼用。後來我才聽到江湖上傳說,江南鶴走遍各省,不但是為找他師兄的下落,也是為追回來那兩本書。那兩本書是他們的寶貝,無論什麼人得瞭那書,就能學成跟江南鶴一樣的武藝。沒想到我叫你給騙走瞭,找也找不著你,這二十年,我要有那兩本書多好,我也不至於受這麼多人的欺負!”

高朗秋卻笑著說:“幸虧當初那兩卷書被我取去,否則不知你還要做出多少惡事!”

碧眼狐貍說:“我知道,這二十多年你一定學瞭一些,可是你又不走江湖,要那也沒用。你趕快拿出來還給我便罷,不然我可就要去找江南鶴,我告訴他,當年啞巴是被你給害死的,書在你的手中。”

高朗秋微微冷笑,說:“江南鶴真要是來找我,我就怕他嗎?”於是,高朗秋突下毒手,想要將碧眼狐貍制死,既是為江湖除害,且不必還她的書,也不至於妨礙自己走路。

可是不料他的毒手才下,就在這廣漠的郊原上,昏黑的暮色裡,交手十餘合。碧眼狐貍立刻反手相敵,碧眼狐貍的拳技雖沒有什麼驚人的招數,可是她身手矯捷,氣力渾厚,高朗秋所會的招數雖多,可是他手腳遲緩,力氣也不濟。他便說:“別打瞭!別打瞭!我把書還你就是瞭。”又自嘆道:“可惜那書我遲得瞭十年。武藝須由幼時打下根底,我中年時才開始研習,終如讀書一般,不能實用。北京我也不去瞭,你同我回新疆取書去吧!”

於是,他就領著碧眼狐貍回到瞭新疆,詭稱為夫婦。玉大人和玉太太一見高老師把師娘接來瞭,當然很是優待。碧眼狐貍也慣會化身,來到衙門裡她居然很是規矩,跟高朗秋溫和說話,親近舉動,他們真像久別多年的一對老夫妻似的。玉大人分出西花廳西邊的一所小跨院,裡面有幾間房子,房後有兩株樹,很為幽靜,就請他們在那裡居住。

當日玉嬌龍自然也來拜見師父和師娘,碧眼狐貍就對玉嬌龍很是註意,悄聲對高朗秋說:“你這個徒弟真漂亮!我把她帶走吧?”高朗秋卻暗中用手打瞭碧眼狐貍一下,遂就叫玉嬌龍把他保存的那隻木匣還給他。他看瞭看,所有的封條全沒有動,心中就很歡喜,覺得這年紀輕輕的女弟子真是忠誠可靠。

當日晚間,高朗秋與碧眼狐貍同住在一間屋內。時已深夜,又當冬令,外面的風吹得甚緊,屋中燃著一支不大明亮的燭光。二人對面坐著,高朗秋就拆開匣子的封條來,拿開給碧眼狐貍去看。這書上面雖然盡是畫的圖式,文字極少,可是碧眼狐貍仍然是看不明白。高朗秋就為她講解,然後,又把木匣緊緊鎖上,她就帶著碧眼狐貍出瞭屋。

一出這小院就是西花廳,此時已過瞭三更,天色昏黑,星鬥都少,一個人也沒有,院中又頗為寬敞,於是高朗秋就悄聲跟碧眼狐貍說話,並告訴她第一招數是如何,第二招數是怎樣。同時他心中卻尋思著,若把自己從書中所心得的武藝盡皆告訴瞭她,將來這賊婆就越發地難制瞭!碧眼狐貍也認真地學習,她假想著對方就是敵人,她應當怎樣的手段取勝。

二人正在這裡研習,忽然風吹來一股濃煙,高朗秋不禁咳嗽瞭一聲,趕緊攔住碧眼狐貍,悄聲說:“停住!看看是哪裡來的煙?”

這煙越來越濃,分明是一團團的紅色的火焰從他們住的那小院中散出。高朗秋大驚,趕緊跑回小院裡,隻見屋中已然火光熊熊,不知為什麼會失起火來。他冒著濃煙沖進瞭屋內,取臉盆中的水便去撲火,但水太少,火太猛,這一撲,火反倒高瞭。

此時碧眼狐貍已在外面驚叫:“著瞭火啦!”打更的人發覺瞭濃煙,也亂敲起梆鑼。立時衙中的人齊都驚起,營卒也齊都趕來瞭,大傢一齊抱著水桶來救火。半時火倒是熄滅瞭,濃煙還滾滾地直往外沖,高朗秋因為在屋中為煙所迷,若不是被人拉出,他早已葬身在火裡。

亂瞭一陣,天就亮瞭。於是查點損失,屋子倒沒有燒倒,可是門窗全已燒焦,變成瞭木炭。屋中的器具、被褥以及一切,全已化為灰燼。高朗秋的一隻手也被燒壞,可是他搶出一個木片來,木片上還有蓋著圖章的半截封條,高朗秋望著這堆灰燼,不住頓腳嘆息,幾乎要哭出來。旁邊的人倒都笑著說:“所幸沒燒傷瞭人,還算有神佛保佑。這一定是因為高師娘來啦,老兩口子太高興瞭,才沒有留神,大概是燈倒瞭引著瞭被褥,才燒起來的。”高朗秋心裡有苦,卻說不出來。

玉大人倒沒有介意這事,並想著高朗秋的數年積蓄,這一下全都燒完瞭,倒很可憐他,所以暫時騰出別的屋子來,叫他們夫婦居住。並把這失火的屋子又飭人修理查看,並為他們重置瞭器具,仍然請他們在這裡住。高朗秋就終日嘆息,碧眼狐貍暗中說:“書已燃燒成灰瞭。你嘆息會子就有用嗎?二十年來,那兩本書你還沒背熟嗎?好啦!你就拿嘴拿手來教給我吧!”

高朗秋卻嘆息著說:“那麼厚,那麼深奧,而且又凈是圖,沒什麼文字的書,我哪能全都背記得清楚?隻好就我所能記住的告訴你吧!”又說:“這也好,那書所載盡是拳傢精密的手段,倘若被個心地不良的人得瞭去學會,將來不知為世間添多少罪惡!燒毀瞭倒也幹凈。隻是我收過徒弟,我還沒把書中的精奧全教給她!”

碧眼狐貍就問:“你那徒弟是在什麼地方瞭?”

高朗秋就秘密地告訴瞭她,說:“你千萬不要去告訴別人,這裡小姐玉嬌龍就是我的徒弟。我不但傳授她書史,還暗中傳授她武藝。她已從我學瞭五年,但我不願再往下深教她瞭。”

碧眼狐貍問說:“你為什麼又不願深教她瞭?”

高朗秋說:“起先我想叫她成為一個俠女,但後來我見她富貴之氣太重。我又想,將來她年歲長大,一定是要嫁官宦之傢。倘若她有一身奇技,再做個貪官惡紳的夫人,使真正的行俠仗義之士盡不能施展手段,那人間不平之事可就更多瞭!”

碧眼狐貍因他這話,便又想到將來把這裡的小姐攏在自己的手裡,攜她離開此地去行走江湖,以作自己的一個臂膀,並向那些逼得自己逃竄無路的對頭去復仇。碧眼狐貍存下深心在這裡裝作規規矩矩,與夫人小姐都處得很好,可是她暗中卻時時逼著高朗秋,叫他講訴武藝的招數,她尤其需要學那些毒辣的招數。

高朗秋被她所制,感到無法應付,隻好就編造出許多話來,說她在外面所犯的那些案件,現在十分嚴緊,衙中已接到瞭許多府縣的公文,並且多名名捕已來到瞭新疆。碧眼狐貍聽瞭這話,才有所畏懼。高朗秋又時時勸她,應當改悔前非,做個安分的人。她也覺得這樣住著比在江湖上奔走舒服得多,所以她也就安心瞭。她天天做針黹、洗衣裳,頗為勤儉。有時她也隨著玉太太和小姐到廟裡去燒香拜佛,居然許多人都說這位高師娘很好,很是一位很賢慧的婦人。

一瞬又是二年,在這二年之內,小姐玉嬌龍已然不學武藝瞭,即書史繪畫她也能夠自己研習瞭,不再費老師教導瞭。高朗秋在這裡隻是每天陪著玉大人擺一盤圍棋,如同是個清客一般。高師娘卻變成瞭半個仆婦,小姐的針線活計都由她做。她雖不敢跟小姐露出她的本相,可是有時在暗中試問小姐,說:“你的武藝學得怎麼樣瞭?”

小姐卻低聲回答說:“全都忘瞭!本來我就不願意怎麼學,早先是老師叫我學,後來我不歡喜學瞭,他也不高興教瞭。”

這年玉嬌龍已然十六歲,出落得雍容美麗,真如天仙一般。春間,她父親入京召見,恰巧她的母舅瑞將軍放瞭哈薩克營的領隊大臣,到瞭伊犁,派人來接她母女到伊犁見面,於是訂期啟程。碧眼狐貍高師娘也要隨著到伊犁去走走,高朗秋不放心,也準備隨行。到動身的那一天,一共是十六輛車、五十匹馬、八位差官、四十名營兵。馬上車上不僅帶著行李,還帶著幹糧和許多大酒簍,酒簍裡都是清水。因為由此往西須走二百多裡地的沙漠,兩三日能見不著一滴水,若不事先預備,就人馬就全都要渴死的。這次往伊犁的,除瞭玉太太、玉嬌龍小姐和帶著的仆婦丫鬟們,及高朗秋、碧眼狐貍之外,尚有衙中兩個小官員的眷屬,都是先隨同到伊犁,然後轉道往隴西歸寧的。

大隊的車馬離瞭且末城直往西去,在且末城的附近,還有許多索倫營的旗人,耕種著廣袤無邊的田地。田間除瞭麥子就是葡萄,這裡的葡萄不用搭架,就由著它在地下蔓生羽狀的綠葉爬瞭遍山遍野。三月下旬的天氣,吹著溫暖的風,天空碧藍,飄著一朵一朵的白雲。

車馬前進行瞭一日,找瞭個類似市鎮的地方住下。次日,領路的兩個營兵就仰面看瞭天氣,看瞭半天,就搖頭說:“天氣可不大好!走在戈壁要是起瞭風,那可就壞瞭!”於是有差官前去稟報玉太太。

此時玉太太已經上瞭車,她倒是拿不定準主意,就說:“你們看看要能走,就走;不能走,就不要走!”

這時旁邊的小姐卻派仆婦發下話來,說:“小姐說瞭,這麼好的天氣,天上連塊雲彩都沒有,為什麼不往下走呢?在這裡停住瞭,算是怎麼回事兒?”

於是差人趕緊傳令說:“動身!走!明天晚上一定要趕到克裡雅城!”

當下諭令一發,車聲轔轔,馬蹄聲嘚嘚,塵土蕩起,車馬如一字長蛇,順著大道西進。營兵裡卻有人嘆著氣說:“走進戈壁遇見風還不要緊,要遇見半天雲,那才叫糟呢!”當下趕車的和騎馬的,就全都談瞭半天雲,都有點兒談虎色變的樣子。

高朗秋也在車中向碧眼狐貍秘密談說:“半天雲是近來新疆出現的巨盜,手下有三百多名嘍囉,都是馬上健兒,時常在沙漠中出現,我們可要仔細些!”碧眼狐貍說:“我沒帶著兵器,可怎麼好?”高朗秋說:“帶著兵器也是無用,他們三百多人若是一齊來,咱們縱有江南鶴那樣的武藝,也是無用!”碧眼狐貍便狠狠擰著高朗秋的腿,說:“我們以後不許再提江南鶴!”高朗秋曉得碧眼狐貍最怕江南鶴,就是因為江南鶴的師兄曾死在她的手中。而高朗秋由江南鶴卻聯想到瞭那兩卷被火所焚的奇書,又不禁嘆息。

這時玉嬌龍小姐的車上是有個仆婦,她前面的車上是坐著三個丫鬟,那跨車轅的丫鬟叫繡香,她扭轉頭來,指著送處一片碧綠的原野,那裡有整千整萬的牛羊,並有些圓形的房屋似的,大聲說:“小姐您快看!那是蒙古包!”仆婦史媽便拉著她身後穿著綠文衣服的小姐,說:“小姐,您快扒著車窗兒看看吧!真有意思,跟畫的一樣!”玉嬌龍卻搖頭說:“那有什麼意思!”她挪挪身子,用一塊白羅巾擦擦辮發上的塵土,腿下卻覺得有個東西。這原是她父親的一口寶劍,名叫“斷月”,雖然不能斬金斷玉,可也比一般的刀劍鋒利得多,如今她是背著她的母親拿上車來的。

車馬緊緊地向前行走,地下的草漸漸稀少瞭,四周的青綠色也漸漸消逝,土地越來越發黑,車馬的響聲越來越大,原來已走入瞭沙漠地帶。越走地越荒僻,地下的沙礫也越黑越粗。起先還能遇見幾隊騎著駱駝的蒙古人,漸漸什麼也遇不見瞭,廣漠千裡之內,簡直是連一根草也沒有瞭。到瞭此處,令人膽寒,令人灰心絕望,同時馬也仿佛懶得走,差官、營兵、車夫們沒有一個人再敢高聲談說,隻是嚴肅地走著。

高朗秋探頭向車外看瞭看,隻覺太陽焦黃,四周的天氣都發昏,他就搖瞭搖頭,說:“怕是要起風!本來領路的人一定知道氣象,這麼多人走路,怎可以聽小姐一人的話呢!”正在自言自語地,就見車已轉瞭方向,似乎是往北去瞭。由那兩個領路的營兵騎馬在前,後面的車馬緊緊趕隨,輪盤緊響,馬蹄急驟,如暴雨忽至,如長河下流,一陣嚴肅恐懼的聲音,連續不斷。

大約又走瞭十多裡地,車馬便來到瞭一片低地之內,這裡四面都有沙土崗子,較為避風,於是十六輛車都圈圍起來,如同一座小城堡。差官、營兵連車夫全說:“不能再往下走瞭,眼看暴風就起來啦!”

此時玉嬌龍小姐忽然由車中出來,她看瞭看天色,見天色就跟地是一個顏色,車夫卸車,營兵喂馬,燒水的、吃幹糧的。雖然玉嬌龍從懷中取出那隻帶打時刻的金表,見才指到瞭十一點二十分,還沒到正午;可是這些人都決不往下走瞭,有的就躺在沙子上預備要在此過夜的樣子。繡香從那輛車上送過來一小蓋碗紅茶、一盤雞蛋糕,玉嬌龍才坐在車上吃瞭一點兒。這時忽然風起瞭,車夫趕緊請小姐進車裡去坐,他把簾扣好,他就鉆到車底下躲藏去瞭。

這時風漸漸吹起,呼呼呼越吹越猛,車棚上就像下雨似的,刷刷地亂響,這風卷起來無數的沙石,振起來雄威,如同天崩地裂,如同海倒山移,四下黑沉沉,比深夜還黑。這時一切的人都蜷伏住瞭,連動也不敢動,隻有馬還在狂暴的風沙中微弱地嘶叫。

也不知過瞭多少時候,風力漸漸地弱瞭,人這才慢慢地轉轉身,天地也略略地睜開瞭點眼。可是忽然間又聽有許多人驚叫:“強盜來瞭!半天雲!”當時一陣馬蹄之聲由遠而近,像是狂風二次又起。

高朗秋趕緊隨手抽劍,跳下車去,隻覺風沙還迷眼,他便回頭囑咐碧眼狐貍說:“你且不要下車!”

此時一片馬群,蹄聲隨著風滾來,隻聽“啊!啊!殺!殺!”一陣亂喊,雜以慘呼。高朗秋掄劍要去殺賊,可是他的兩隻眼睛已被沙子迷住瞭,睜不開,前胸又被馬蹄重重地踢瞭一下。他就翻身倒在地下,一匹馬從他的身上跳過去瞭。他趕緊鉆到瞭車下。

殺聲和慘叫之聲已震破瞭他的耳朵,風吹的沙子,已把他的兩條腿都埋住瞭。他心裡微微有點感覺,暗道:真是老瞭!兩卷奇書白落在我的手內,我也枉下瞭二十多年的功夫!……此時蹄聲漸逝,殺聲漸停,可是風卻仍然未止,風沙裡且有悲慘的呻吟之聲。高朗秋被沙子壓著,也起不來。

又過瞭許多時,風力才完全停止,才有人把高朗秋救瞭起來。高朗秋藍色的袷袍,蒼白胡須,全都沾滿瞭沙土。他喘籲籲的,被攙扶到車上。隻見碧眼狐貍臥在車中,也跟死去過一回是一樣。這時,忽又聽差官、營兵都驚呼:“小姐失蹤瞭!……被強盜搶去瞭!”

高朗秋驚訝得趕緊強打著精神又鉆出車來,往外去看,隻見眾人正從沙土裡刨人,刨出來許多具缺胳膊缺腿的屍身,並有受傷的馬和呻吟垂死的人。可是由差官一點人數,原來營兵隻死瞭兩人,傷瞭四個,強盜可倒死瞭十三人,傷瞭八九個。

高朗秋不由越發驚訝,這時忽聽小姐車上的老媽子哭著說:“我也不知道小姐是怎麼丟的,小姐還有一口寶劍在車上呢,也沒有瞭!……剛才,我也嚇昏過去瞭,也沒覺出是什麼強盜把小姐搶走的!……”玉太太和丫鬟們也都在車上痛哭,幾個差人疾忙率領營兵騎上馬分頭去找小姐的蹤影。

這時高朗秋呆呆地發怔,前後一想,他心中就完全明白瞭,由前次房中失火焚書,直到如今玉嬌龍的失蹤。……他先是不禁得意地一笑,但轉又長嘆瞭口氣,頹然倒在車上,向碧眼狐貍悄聲說:“不要等到伊犁,你就快走吧!否則你必有殺身之禍,因為我當初做錯瞭事,我為人間養大瞭一條毒龍!”

《臥虎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