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彩輿迎新娘途逢惡虎 香車隨寶馬私走嬌龍

羅小虎自更換瞭醫生之後,他前胸的鏢傷漸漸地好瞭些,隻是胸中氣憤,而且傷心。有三件事最使他痛惜,第一是太對不起胞妹瞭!本來相違數載,一旦兄妹得到機緣相見,正應當相敘過去傢庭的慘變,骨肉分離後各自遭受的痛苦,然後再相議如何復仇等等之事。鐵掌德嘯峰也應當算是自己的姻親瞭,可是,自己不才,那天偏偏把一件小事弄成瞭大事,將德文雄殺傷。那天聽玉嬌龍來說,他是已然死瞭!咳!我將我的妹夫殺死瞭,使胞妹年輕守寡,我還有什麼臉面再去見我的胞妹呢?就是我將自己凌遲處死,也不能贖去我的罪愆。第二即是玉嬌龍那天晚間來此所說的那一番話,簡直是義斷情絕。背叛瞭沙漠中的盟誓、草原上的恩情,她已甘心去嫁什麼魯府丞瞭。她隻恨我不長進,不能做官,然而我怎樣才算長進,怎樣才能做官呀?第三是恨那猴兒手,累次在自己的事情中間搗亂,臨去時還趁著我的傷重,將我的寶刀盜去,真真可恨!羅小虎一想起這些事,他就痛心、懊悔,炸瞭肺似的氣憤。本想掙紮著去向胞妹謝罪,去見玉嬌龍嚴辭質問,去尋猴兒手索要寶刀;可是自覺得仍然體力不勝,而且精神不濟。

這天,花臉獾、沙漠鼠二人來悄悄地對他說:“大爺!咱們在這兒也沒有什麼事啦,你老的傷也快好瞭,玉小姐要嫁魯府丞就叫她嫁魯府丞去吧,咱們還是回到新疆販馬去吧!”

羅小虎搖搖頭,愁悶地說:“要走你們就先走吧,我可以給你們盤費。”花臉獾說:“盤費倒不要緊,隻是大爺……老爺,你這樣地住著,早晚要出事呀!”羅小虎冷笑道:“我倒要等著出點事叫我看看,我看誰能把我怎樣瞭?”

正在說著,忽聽樓梯一陣緊急地響,花臉獾探出頭去望瞭望,臉上就立時變瞭顏色。他回轉頭來,驚慌慌地悄聲說:“來瞭!來瞭!劉泰保!”羅小虎便也悄聲說:“快把刀給我預備在手下!”花臉獾就把新買來的一口純鋼的薄鋒厚背的樸刀,放在瞭羅小虎的身旁,羅小虎用被將刀蓋住,依然假裝安靜地躺臥。

此時外面的劉泰保等人已上得樓來,除瞭披著青綢夾襖的劉泰保之外,還有一位穿佈衣服的高身、方面、黑胡子的人。花臉獾認得,這是新由延慶府回來的全興鏢店掌櫃的、神槍楊健堂。後面跟著一條大漢,手中提著一口明晃晃的鋼刀,這人是五爪鷹孫正禮;他去年被碧眼狐貍所傷,現在已然把傷完全養好瞭。

當下楊健堂向孫正禮使瞭個眼色,囑咐他不可莽撞,劉泰保在前,三個人就走進屋來。羅小虎將要扶枕坐起身來,劉泰保卻擺手說:“不要客氣!不要客氣!你自管躺著養神吧!我們早就想來拜訪你老兄,隻因你病著,怕騷擾瞭你;現在我們哥兒三個知道你的病快要好瞭,所以特來向你問問。德五爺傢裡的事情不提瞭,因為德少爺被你傷得並不太重,德五爺曠達為懷,他是寧叫人負我,我不負人,所以他也不願深究,並且他夫婦還勸著他的兒媳息事忍氣。”

羅小虎一聽瞭這話,心中倒不由立時松展瞭,就想:德少爺原來沒死!玉嬌龍那天的話卻是傳聞之語,或者是自己聽錯瞭,但是仍然不勝慚愧。又聽劉泰保把聲音壓得略小一點,說:“今天我們哥兒三個前來,非為別事,就是我們早已探出瞭……”說著看瞭看花臉獾和沙漠鼠,又笑著說:“你們二位可否暫且出去回避回避?我跟羅大哥說幾句私話。你們放心,我們絕打不起來,我們絕不能逼他;我們若想逼他,還不能等到今天才來呢!”花臉獾、沙漠鼠兩人都用眼看著他們的“老爺”,羅小虎卻努努嘴,說:“你們去吧!”那二人就又疑又懼地出瞭屋子。

孫正禮是手握著樸刀昂然站立,瞪著兩隻大眼睛看著羅小虎;楊健堂擋在孫正禮的前面,是怕他驀然動手,同時也觀察著羅小虎的神態。劉泰保又向床前走瞭一步,說:“我們知道你是從新疆來的,你常在玉宅的門前轉,玉小姐也曾扮成男子到你這兒來過,我們都知道你跟玉嬌龍必有深交;去年死的那碧眼狐貍耿六娘,你們在新疆時也一定都是老朋友。這件事關系重大,玉小姐後天就要出閣……”

羅小虎吃瞭一驚,劉泰保又說:“過去的事全都算完瞭,連玉小姐都算上,咱們全是江湖的朋友。你們既然讓瞭步,我們也不願意逼之過甚,同是拿刀動槍的,打拳踢腿的,打一回鬧一回那是見面禮,以後彼此要關照的事情還很多呢!隻是,今天趁著老哥你的傷略輕,請你說實話,你跟玉小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是師兄妹?是朋友?還是你兩人有特別親密的交情?還有,玉嬌龍的武藝到底是跟誰學來的?碧眼狐貍怎麼會混入玉宅?正堂玉大人到底對他的女兒能上房,傢中養著賊老媽兒的事,知道不知道?你說完瞭,隻要是實話,我們哥兒三個是拱手就走,以後絕不打攪你!”

劉泰保這一席話,羅小虎聽瞭,隻是臉上有些變色,卻一直微笑著,心中盤算瞭又盤算,便說:“你們真問著瞭!玉嬌龍是如何的人連我也不知,什麼碧眼狐貍,我更是連面也沒見過!”

劉泰保一怔,孫正禮立時把刀舉起,推開瞭楊健堂,一躍步近前來向羅小虎就砍。羅小虎也由被下亮出瞭刀,同時翻身滾起,鏘鏘兩下,敵住瞭孫正禮。楊健堂趕緊將孫正禮拉開,並推出屋去。劉泰保又連連擺手,說:“別這樣!咱們還是好好說話!”

羅小虎憤憤地說:“是他想要暗算我!你們三個人沒等我的傷好就前來,就是沒懷好意。不錯,我羅小虎與玉嬌龍相識,可是什麼碧眼狐貍我卻真不認得!”

劉泰保點頭說:“這就好說瞭!你既自認與玉嬌龍相識,那麼趁著她現在還沒做府丞夫人,就請你去找她一回,定個地點,我們私下會個面。你可聽明白瞭,不是我們要向她高攀,是因為我們也打瞭小半年的交道瞭。我的老泰山死在她的手裡,寒舍她也曾光顧過幾回,並且她在我媳婦的腿上還射過一弩箭。我們兩人在德傢也見過面,現在我手中還有她的親筆跡。總而言之,這半年來我們雖然為敵,可是非常密切。現在,再有兩三天她真是一位命婦瞭,我們更不能高攀瞭。所以在她沒上花轎之前,無論如何,也得跟我們見面談談,把以前的事情交代清楚瞭,省得日後再出事端。玉宅的大門我們是不能進去,所以隻有煩你老兄給我們引見引見,地點可以隨她定。還告訴她,請她放心,我們絕無惡意。不然我們現在的人也不少,真要是不講面子,把她的底細揭穿;她雖不至於被她父親押在提督衙裡,可是到後天也準保叫她上不瞭那頂花轎!”

羅小虎放下刀,不禁長嘆著,他搖瞭搖頭,說:“你們不知道,我跟她見面也很難!你不知道,那天夜裡,我也是想躥房去找她,可是,幹你甚事?你就在暗中打瞭我一鏢!”

劉泰保說:“那天是我們的不對,可是,唉!現在你就告訴我實話吧!那天玉嬌龍女扮男裝來找你,到底是有什麼事?”羅小虎說:“她是跟我說幾句話。”劉泰保說:“說什麼話?老兄你可否告訴我?”羅小虎搖搖頭,說:“不能告訴你們,那是我們的私事,與你們並不相幹!”劉泰保的神色一變。

此時楊健堂和孫正禮又齊都走進屋來,孫正禮怒目圓睜,用刀向床上指著,說:“跟這小子說什麼廢話?把他拉出去殺瞭,給德五哥出氣就得啦!”楊健堂又向他擺手。

劉泰保卻繃起臉兒來,說:“姓羅的朋友!事到如今我們已給你留夠瞭面子,你可一句實話也不肯說,一點事兒也不肯給我們辦!”

羅小虎說:“還有什麼實話?我說的沒有一句假。我除瞭知道玉嬌龍的師父高朗秋,他對武藝知道的很少,都是由兩卷書中所學來的,聽說那兩卷書是江南鶴所作。”

劉泰保的臉立時嚇白瞭,楊健堂也有些驚愕的樣子,孫正禮卻手握著樸刀,瞪著眼說:“你可別拿江南鶴來嚇咱!”

羅小虎說:“我拿別人的名頭來嚇你們作甚?不過是我曉得這些事,把實話告訴你們。可是你們切莫輕視玉嬌龍是個女子,她的武藝你們三個人也非對手!” 聽瞭這話,楊健堂也生瞭氣。

羅小虎又說:“我的武藝,刀槍不說,柔軟的功夫我也比她差得多。但我也不怕你們,我若畏懼你們,早就走開瞭。以後你們或是對付她,或是對付我,全由你們的便!”

孫正禮拍胸說:“來!你立刻就出去,咱倆較量較量!”劉泰保又橫臂攔住他。

羅小虎坐在床上,又說:“隻是求你們替我拜上德五爺,那天我實在不曉得是他的兒子,我也無意殺害他的少爺。前幾天聽說他傢的少爺死瞭,真要把我愧死!我在此不走,就是願意叫德五爺來殺我,替他的兒子抵命。今天聽劉朋友一說,德少爺原來沒死,我才松瞭些心。煩你們拜上德五爺,蒙他不願深究,但我羅小虎早晚要給他登門叩頭認罪!”

劉泰保、楊健堂和孫正禮一聽這話,全都更是詫異,楊健堂就說:“你怎會認識德五爺呢?”羅小虎搖搖頭說:“並不認識。”說到這裡,他又長長地嘆瞭口氣,便不言語。

當下劉泰保與楊健堂面面相對,此次來,除瞭略略探出玉嬌龍那身武藝的來歷,並無什麼結果。劉泰保向楊健堂使瞭一個眼色,然後向羅小虎一拱手,說:“多打攪瞭!再會!再會!”他們三個人就一齊走出屋去瞭。一陣沉重的腳步之聲,三個人似是已經下去走瞭。

這裡羅小虎坐在床上呆呆地發怔,想到德文雄沒死,他有點歡喜;但知道瞭玉嬌龍後天便要嫁人,他又氣得幾乎要跳起來。他緊咬著牙,憤憤的,心說:好!玉嬌龍你變瞭心,叫你後天去嫁人?我有辦法!

待瞭一會兒,花臉獾和沙漠鼠才偷偷地溜瞭進來,悄聲問說:“剛才是怎麼回事呀?劉泰保他們是幹什麼來瞭?”

羅小虎說:“他們都是好漢,剛才找我來,不過跟我說些講交情的話,並沒有別的。你們不要多問,把信封信紙給我拿來,我要寫信。”沙漠鼠趕緊出屋,花臉獾就在這裡磨墨泡筆。少時沙漠鼠將信封信箋拿來,羅小虎就命人攙扶他下瞭床,坐在椅子上,並命二人回避出去。他就握起筆來,一彎身,胸前的傷處仍然很痛,並且心裡充滿辛酸,他就在信箋上歪歪斜斜地寫道:

字達德少奶奶楊麗芳姑娘尊鑒:前次我攪鬧貴府,真大不該。我那次去本無歹意,隻是要托你辦一點事罷瞭,不想我又一時失手,傷瞭你的夫婿,我真該死!

我非他人,我本姓楊,河南汝南人氏。我的來歷自身也不大曉得,可是高朗秋曾留下過一首歌:天地冥冥降閔兇,我傢兄妹太飄零,父遭不測母仰藥,扶孤仗義賴同宗。我傢傢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兒……高恩人叫我兄妹將來由此歌相識,想你必也會唱。我聞你有兄曰楊豹,已死,他實是我的兄弟,你是我的胞妹,我是你的大哥。我本想前去一見你們,共敘當年傢中慘事,但我那晚把事辦錯瞭,我實在無顏到德府去見你!

現今,我又有一件為難之事,恐怕後天我就要死瞭;但父母之仇未報,我死實在有罪。那天無意之中相見交手,我知你的武藝高強,在我以上!倘能得德五爺、劉泰保、楊健堂諸公之助,必能報仇。仇人姓賀,他的名字我也不大曉得,你可派人到汝南去打聽。汝南開酒鋪的羅老實,即咱們的外祖,他還有族人,也許知曉此事。高恩人有一胞兄叫茂春,此人更盡皆知曉,高恩人已死矣,他胞兄還許活著。總之,這件事我是托付你瞭,因我已無力顧及。明後天我就要在京城之中做出一件驚人之事,我命亦必隨之死去。天地冥冥,無有辦法,揮淚書此,不盡欲言。

胞兄小虎作拜啟

寫過之後,他的眼淚不禁直滴在桌上。封好瞭信,他在信皮上寫瞭“呈德少奶奶楊麗芳”,然後又慢慢回到床上去休息。等到天色晚瞭,用瞭一些酒飯,他就用一條綢帶子將前胸緊緊地系住,忍著未愈的傷痛,出店下樓,命沙漠鼠給備上瞭馬,他就騎馬進城去瞭。

此時天色才過初更,東城大街還很熱鬧,但三條胡同裡卻是冷冷清清,德宅的雙門也緊緊閉著。羅小虎來到這門前下瞭馬,看見兩旁無人,他就將這信柬由懷中取出來,隔著門縫兒投瞭進去,然後他上馬撥轡就走。

出瞭三條胡同,本想再到鼓樓西去一次,可是他已覺得傷勢有點兒支持不住瞭;又怕前門關瞭,自己騎著馬,而且這樣的身體也不能爬城,所以他就撥馬向南。馬一顛,傷處就痛,他就得駐馬緩半天氣才能往下去走。

出瞭前門,沙漠鼠就跑過來,將他的馬接過去,並揚著頭悄聲說:“剛才劉泰保跟那拿刀的大漢子,又在門口來回地走。”

羅小虎吃瞭一驚,便說:“不怕他們,他們不過是為偵查我的行動就是瞭!你們隻要謹慎些,不要惹出事來,他們便也不能奈何咱們。等一半天我的事情就辦完瞭,或走或是還在此地,就都不要緊瞭!”他下瞭馬,進店扶著樓梯上瞭樓,樓上黑乎乎的,總像那小道士猴兒手還在那裡蹲著似的。

羅小虎小心防備著進瞭屋,點上瞭燈,就站著發怔,心說:信我已然投瞭去,想我妹妹必然明白瞭!她大概不會派人來找我,即或找我來,我也一概不認。明天我在這裡再待一天,後日,玉宅門前我要鬧他一件大事!魯府丞必去迎娶,玉嬌龍必要上轎,我就要闖出人群將他們全都殺死!然後,我逃走也值,死瞭也值!他胸中怒氣向上湧著,愁緒千條萬縷,自己無法撕開,無法斬斷,便喊來花臉獾,叫他拿酒來。羅小虎就一臂扶桌,坐在椅上,大口地連喝瞭幾杯。覺著身上發熱,頭腦昏沉。他又連斟連飲,並且以手擊著桌子,高唱起來:“天地冥冥降閔兇,我傢兄妹太飄零……”想到當年高恩人作歌,原是為叫自己報仇,並沒叫自己為一個女人去舍命;但事情已走到瞭這地步,除此不能發泄胸中的怒氣!不把這件事情辦完,即使活著,自己也不能再去辦別的事,可又有什麼辦法呢?唉!又想自己二十年來失身綠林,以致把前途埋沒;因為誤結識瞭一個玉嬌龍,以致到此地步。因為莽撞傷瞭妹丈,得罪瞭德傢,而無顏去見胞妹。因此又恨自己,恨不得橫刀自殺瞭!他瘋狂地唱歌痛飲,直到天明,才因體乏,趴在桌上睡去。蠟燭燒盡瞭,蠟油流在瞭他的頭發上,他也不曉得。

直到次日早晨,沙漠鼠跟花臉獾進屋來,想要把他扶到床上去再睡,羅小虎卻宿酒未醒,大叫著:“玉嬌龍!”一腳踹去,把花臉獾踹得滾到桌子下面去瞭。沙漠鼠說瞭一聲:“老爺!你醒醒吧!是我們!”羅小虎這才睜眼看瞭看,似乎覺出他踹錯瞭,就問:“沒有人來找我嗎?”沙漠鼠說:“這麼早,能有誰來找呢?”

羅小虎又問:“咱箱子裡一共還有多少兩銀子?”沙漠鼠說:“我也數不出來,大概連莊票還有一千多兩,金子不算!”羅小虎說:“都拿出來!問問哪傢店裡住著窮困不能回鄉的人,給他們銀子叫他們回傢!問問誰傢窮得要賣兒女,給他們銀子叫他們骨肉團圓!到街上找些小叫花子窮漢,每人贈他們十兩!”沙漠鼠驚得張著嘴,說:“老爺!你為什麼要這麼行善哪?”

羅小虎又怒聲叫道:“花臉獾!”花臉獾趕緊由桌子底下躥出來,說:“老爺有什麼吩咐?”羅小虎急急地說:“快騎馬到鼓樓西玉宅去看,看那裡有什麼事?如若那裡有人娶親,就飛馬來告訴我!”花臉獾脆快地答應瞭一聲,即刻就走瞭。這裡沙漠鼠扶著羅小虎躺到床上,羅小虎閉著眼,急遽地喘息著,似乎是又睡瞭。

半天,花臉獾滿頭是汗,氣喘籲籲地回來瞭。一進屋,他叫瞭聲:“老爺!”羅小虎瞪大瞭眼,問說:“怎麼樣?”花臉獾指手畫腳地說:“我到瞭鼓樓西,見玉宅的大門前已高掛上瞭紅彩。”羅小虎點頭冷笑著:“哼哼!”花臉獾又說:“宅裡搭瞭比這樓還高的喜棚!”羅小虎緊咬牙。花臉獾說:“明天玉嬌龍小姐就出閣,明天鼓樓西一定熱鬧!”羅小虎怒罵聲:“媽的!”一伸腳幾乎又踹著瞭沙漠鼠。

花臉獾壓下瞭聲音說:“咱們何必還在這兒呢?跟這些人搗亂做什麼?老爺的傷也好一些瞭,不如咱們明天就走。不願回新疆,咱們可以到別處去,天下有的是標致婆娘!”

羅小虎皺著眉拂拂手,把兩人全都趕出屋去。他獨自卻頓足捶胸,心中如燃著一把烈火,恨不得那魯府丞即時就去迎娶,自己就即時跑去把他們殺死,才能痛快。這一天,他真難挨,度一日如同十年似的,好容易盼到天黑瞭,卻又睡不著覺。他就又飲酒,又唱著一首記不完全的詩,唱來唱去,又飲得酩酊大醉,睡瞭,這才挨到瞭天明。

這天,是三月十一,東風正暖,天氣晴和,飄蕩著花兒似的雲朵,是個大吉利的日期。從早晨起,這客店的門前就走過瞭兩起娶親的瞭。今天事情已到瞭臨頭,羅小虎倒是非常鎮定,隻是滿臉的殺氣,兩眼有些呆板,呆板得那麼怕人。

他今天仿佛竟忘瞭胸前的鏢傷還沒有十分好,精神也非常的興奮。他叫沙漠鼠到外面剃頭鋪子找來個剃頭匠,給他打瞭辮子,刮瞭臉,修飾得幹幹凈凈。然後又換瞭一身青綢夾襖、青綢夾褲,外罩絳紫色的緞子大袷袍、青雲緞的馬褂;又叫花臉獾拿著他的鞋出去給配瞭一雙軟底官靴,他穿上瞭,真像是要到哪裡去賀喜的樣子。

然後他就擦刀,將刀擦得雪亮;又收拾他的小弩箭,揣在懷中,帶上細箭三十餘根。命沙漠鼠去備馬後,他又向花臉獾說:“今天,還是你同著我去,你帶著我的刀牽著我的馬,還在鼓樓前等候。不要害怕!今天的結局還不知怎麼樣,闖瞭禍,出瞭我的氣,也許我逃不瞭,也許能從容走開,都說不定。反正你記住瞭吧!我若是被擒,你就趕緊跑,我被殺瞭你也不要去領屍;我若是能逃走,那更好瞭,咱們能一路行便一路行,不能,將來便在汝南見面!”花臉獾聽瞭這話,嚇得臉都白瞭,兩條腿不住地發顫。

羅小虎就昂然地下瞭樓,花臉獾捧著那口帶鞘的樸刀隨在他的背後。走到店門前,沙漠鼠已將兩匹馬備好,拴在那裡等著。花臉獾將刀掛在那匹紅馬的鞍下,羅小虎就鞭馬走去,連頭也不回。那花臉獾卻跟他的夥伴沙漠鼠兩人急急地悄聲又說瞭幾句話,才騎上馬,趕上瞭他們的“老爺”。

當下兩匹馬一黑一紅,一前一後,嘚嘚地踏著石頭道緊走,少時進瞭前門。一進前門,街道就不像南城那樣繁忙瞭,路上車稀人少,他倆便連連揮鞭,催馬疾走。羅小虎那一身闊綽的裝束很像是位官員,花臉獾就像是他的“跟班兒的”,所以有許多人都為他們讓路。

走不多時便到瞭鼓樓前,隻見有許多簇新的花轎、大鞍車,全都往鼓樓西邊去走。到此,他們的兩匹馬反倒慢瞭,花臉獾的臉色顯得更是慘白,臉上的刀疤更是清楚。羅小虎卻面色發紫,在鼓樓前的地安橋邊下瞭馬。他把馬交給花臉獾,說:“你還是到那酒館等著我,不要顯出形跡來!”就轉身向北大踏步走去。

此時天色已經不早,十一點鐘左右,街上的人確實比往日多得多,男女老幼,都如湧潮似的往鼓樓西去擁擠,有的還說:“大概轎子都快來瞭!”

羅小虎的胸中怒氣擁塞著,簡直喘不過氣來。他瞪著大眼隨走隨看,就見這些人群之中,最多的還是些裝飾艷麗的少婦長女,其次是乞丐們,另外有些穿著短褂、三三五五的橫著走路的是街頭的流氓。

但是轉過瞭鼓樓才一往西,就見是出大差似的,路兩旁全都站著官人。有的帶著腰刀,有的拿著皮鞭,喊著說:“要看熱鬧的貼著南墻根兒走!別亂擠!”又啪啪地掄著皮鞭,驅趕得那些想去討點喜錢的乞丐們四下逃奔。

羅小虎就雜在人叢之中,順著南墻根兒去走,被前後的人擠著,他出瞭一身的汗,同時胸前的傷處也很痛。眼見著轎子、官車、騾子、馬一起一起的都往西邊走,人叢中就有人指著說:“快瞧!這是張大人傢裡的轎!”“這是李侍郎傢的車!”“瞧!這是韓禦史傢的女眷!”又有人喊著:“二姑娘別往前走啦!就在這兒瞧著吧!回頭轎子一定要從這兒過!”

旁邊有人悄聲地交談,說:“你們瞧吧!今天一起轎就許要出事!劉泰保他還得顯一手兒嘛!”另一個說:“那他可不敢,今天無論是誰要敢在這兒鬧事,那可是找著砍頭!”並且有人似乎故意地從羅小虎背後一膀子撞過來。羅小虎扭頭一看,見是兩個流氓,他也忍住瞭氣,向旁躲一躲,就讓兩個流氓先走過去。

此時,這條大街上如同開瞭熱鬧的集市,但又有一種森嚴的氣象,馬鐙、轎頂子、官人出鞘半截的刀和看熱鬧的婦女頭上的金釵,亮閃閃得刺眼。日麗天晴,風一點兒沒有,靠南邊一帶的住戶,墻頭探出來的杏樹還留著將謝的嫣紅花瓣。

少時,羅小虎就擠到玉宅的大門前。但在這裡隔著一條馬路,前面又有人擋著他的視線,他可不能完全看見那大門。隻見高坡上有許多人來往著,有穿官衣的,有穿便衣的;車轎都是先到坡上,等人下瞭車,進去瞭,再退下坡來。坡下有許多個小廝,每人都牽著幾匹騾子或馬,來回地遛著。羅小虎在此被擠得實在受不瞭,同時心中急躁得實在捺不住,就把心一橫,心說:既來到這裡瞭嘛,豁不出去還能夠辦事?於是他走出瞭人叢,過瞭馬路,直往坡上走去。

他此時極力鎮定,不使聲色露出,原想一定有人要攔住自己盤問,自己就謅他一個“韓禦史宅中的”,或是“李大人傢中的”。自己現在雖沒帶著刀,可是懷中藏有弩箭,要打起來,他們也不能一人不傷就將自己拿住。他邁著大步往坡上走,想不到竟沒一個人攔他。雖然有人看瞭他一眼,可是見他穿戴闊綽,腳下又蹬著靴子,仿佛像在這裡行人情的人,便沒有一個人覺出可疑。他態度昂然地走進瞭大門。將進二門時,有個官人模樣的人正從裡面出來,與他走瞭個對面;這人還趕緊閃開,低著頭,恭敬地讓路。

羅小虎昂頭邁步,順著廊子直往裡走。隻見有個穿緞子衣服四十多歲的仆婦正從裡院出來,被一個男仆攔住,問說:“裡邊全預備好瞭嗎?”

那仆婦著急地說:“沒有嘛,小姐的頭拆瞭兩回,到現在還沒梳好呢!偏偏要嫁瞭,卻又在前兩天親自把繡香打發走瞭。自從小姐改梳頭之後,不是天天繡香給梳嘛!”

男仆又問:“現在小姐歡喜點瞭沒有?”仆婦說:“歡喜什麼呢?到現在還掉眼淚兒呢!”男仆說:“這怎麼辦?喜轎快來瞭!”仆婦說:“來瞭就叫它等著,咱們可不敢催!”說著,這仆婦急急忙忙地從羅小虎身邊走過去,往外院去瞭。

羅小虎聽瞭心中十分難過,眼淚也幾乎落下。他往裡院直闖,但被剛才說話的那仆人攔住,那仆人恭恭敬敬地說:“官客是在西院,這後院都是堂客。老爺,您的跟班的在哪兒啦?您跟我到西院去吧?老爺,您是哪府裡來的?”羅小虎也不言語,隻點瞭點頭,隨著這仆人順廊往西。進瞭個屏風門,隻見這院裡十分的熱鬧,原來這院裡也是極款式的房子。今天,客廳都是專為擺筵之用,這裡是招待官客的所在;北房是招待貴胄顯官,東房是與玉大人等級差不多的官員,西房中是近親好友,這全是由玉二少爺寶澤接待。

寶澤就是玉嬌龍的二胞兄,三十多歲,現在四川任知府。此次來京,一來是襄辦胞妹的喜事,二來也要在京活動活動,想要調任個京官,以便在京料理傢務,侍奉父母。他此次來僅攜著仆從,並沒帶傢眷。至於大少爺寶恩,現在做著鳳陽知府,因為近來鳳陽境內出瞭幾件案子,所以他不能離身,隻派親信的仆人和升、連喜二人來瞭。

當時羅小虎一進到這裡院,正跟二少爺寶澤走個對面。二少爺也不知小虎是個什麼官員,是他父親的同寅,還是他哥哥的同年,就趕緊叫仆人招待,他又跑往裡院忙去瞭。仆人見羅小虎的穿戴雖說不俗,可是沒戴官帽,又不像是什麼特別顯貴的賓客,就把他讓到瞭西房。

西房三間,坐著賓客二十多人,羅小虎一個也不認識。他找瞭個紅木凳坐下,也沒有人理他,因為此時全屋中的人都正在聽一個人說話。這人是坐在一把椅子上,穿戴雖闊,但不甚官派。年紀有四十多,身材不高,精神飽滿,有兩撇胡子,手托著水煙袋,正在說:“有人說我交結天下豪傑,至今還有許多江洋大盜時常與我秘密往來。那都錯瞭,那真冤枉瞭我!”

羅小虎一驚,心說:此人是誰?便瞪目去看這人,隻聽這人又說:“本來直到現在我還是個罪人,三四年來我的行為極是謹慎。早先我倒是認識個李慕白,可是我們早就斷絕瞭來往,即或彼人尚在人世,他也必然不認識我瞭。”說到這裡,抽瞭口水煙,忽然看瞭羅小虎一眼,羅小虎不禁吃瞭一驚。

旁邊就有人說:“其實現在李慕白就是進城也不要緊瞭,他還許弄個差事當一當呢!”又有人說:“李慕白要是當一名官差,那可真是一把好手,江湖上大大小小的賊人哪個不怕他?譬如去年,本宅裡鬧的那些事,外面傳的那些謠言,若有李慕白在這裡,誰敢給這宅中的小姐造出種種令人難信令人生氣的壞話呢?”

那托水煙袋的人卻擺手說:“少談!少談!今天宅裡辦喜事,我們還是不要談宅裡的事吧!”有人就笑著說:“嘯峰現在連說話都謹慎瞭!”那托水煙袋的人點頭說:“實在!我現在連針尖一點大的小事全都不敢惹!”

羅小虎一聽,原來這人就是德嘯峰!同時見德嘯峰所坐的地方雖然離著自己很遠,可是他一連用眼掠瞭自己兩下,羅小虎便覺如坐針氈,坐不住瞭,起來假裝看瞭看壁上的字畫,便揚著頭背著手走出屋去。

又往前院去走,卻見有個人從身後跑出來,似有什麼急事似的;羅小虎吃瞭一驚,趕緊走出瞭大門。就見那人同著個差官,出來召集官人說話,立時,情形又緊張起來,揮著鞭子的官人向後驅人,喊著說:“往遠處去!近處不能站閑人!”

羅小虎依然背著手兒大模大樣的在上坡站著,就有個掛著腰刀的官人,過來向他笑著說:“您也是來這兒賀喜的嗎?”羅小虎點瞭點頭。這官人又問:“您貴處是……”羅小虎變瞭色,生氣地說:“你盤問我這些作甚?你問問玉大人,他認得我,他在且末城時就認得我!”

這官人趕緊賠笑,說:“哦!您是由新疆來的,宅中大人的老同寅,我們不知道!”又悄聲地說:“這宅裡的事情大概您也曉得,外面風聲很大,都說有飛賊要來跟本宅作對。剛才東城的德五爺又囑咐瞭宅中的二少爺,說還是門上嚴一點,讓門口這些閑人離遠著一點才好,因為魯宅迎親的轎子眼看就要來瞭!”

羅小虎吃瞭一驚,因為由這官人的話中聽來,可見剛才德嘯峰是已看出瞭自己,好厲害的眼睛!隻是他還心存忠厚,隻叫宅中驅閑人、守門戶,並未指出自己就是賊。

當下那官人又請羅小虎進去,羅小虎卻搖頭說:“宅裡太亂,亂得我頭昏,我想在這裡涼快涼快!”官人微笑著說:“對瞭,樹底下倒是很涼快!”說完話,這官人就轉身進門裡去瞭,羅小虎卻趕緊下坡走入瞭人群。人群正在亂著,因為官人們的皮鞭已打破瞭兩個人的臉。羅小虎雖然有力,可是被人擠得也不住往後退。

這時,忽然有許多人嚷嚷說:“來瞭!來瞭!”立時眾人的聲音平息下去,個個都伸直頸項,官人的皮鞭也不抽瞭,隻聽一陣陣細細的管樂之聲,送來瞭一行最講究的儀仗。旗人娶親沒有什麼“金瓜、鉞斧、朝天鐙”,隻是高桿子挑著牛角燈,燈上寫著雙喜字;白天雖然不點著,可是六十對或八十對,擺列起來也極為好看、威儀。嗩吶也是“官吹”,單調的隻是一個聲音,沒有什麼“花腔”,顯著怪沉悶的。隨著鼓樂是來瞭一頂轎,轎子是大紅圍子,不繡花,這就是接新娘用的。後面有七八輛大鞍車,是“娶親太太”,大概新郎也坐在車上,都是趕到高坡上去瞭。

羅小虎的前面還擋著兩層人,所以他隻能企著腳,伸著脖子,看瞭一個大概。他胸頭的火焰就要噴出來,立時要撞出人群到高坡上去抓住、去打死那個新郎,但是,他又使力地攔住瞭自己,緊緊咬著牙,心說:別忙!且等一會兒,看看玉嬌龍怎麼樣,看她肯上轎不肯。她若是肯上轎,那我可就非殺死瞭她不可!

這時那頂紅轎已卸下瞭轎桿子,由八個轎夫托著往高坡上去瞭。有個長著胡子的官人過來,向一些看熱鬧的人擺手,說:“還不散散嗎?轎子你們也都看見啦,就是那頂轎子;你們要想瞧瞧轎子裡的新人,那可瞧不見!”又有掄鞭子的過來,羅小虎又身不由己地隨著人向後退瞭幾步。他分開眾人,獨自跑到前面,使勁地向前擠,熱得他把馬褂也脫瞭,直瞪著大眼向高坡上去望。

這時高坡上是一陣沉悶,不知鼓樂和轎子進宅中是做些什麼去瞭?更不知玉嬌龍此刻是哭還是笑?尤不知玉嬌龍此時的心中是否還記得沙漠、草原,是否還想起來?羅小虎等得心急,摸著他懷中的小弩箭,他又恨自己,當初為什麼不練會那毒藥煨成的鋼鏢,卻弄這打不死人的小東西!

他跳起來,又要跑上高坡,闖進那大門。可是這時忽聽樂器又奏起來瞭,那頂大紅轎子已由高坡上緩緩地托下。托到下面,就放在轎桿上,預備要抬起,要走,宅中也有許多錦衣翠鈿的女眷們送瞭出來。羅小虎卻如暴獅出押似的,扔瞭馬褂,猛躍出人叢,直奔喜轎。立時一片哎喲哎喲的驚叫聲,官人們個個抽刀攔住瞭羅小虎;羅小虎卻用弩箭突突突連珠一般向喜轎射去,同時並射官人。一個官人撲向前來,他一腳就將那官人踢倒,靴子也踢飛瞭一隻。他由地下撿起那官人的刀,舞刀仍撲喜轎;但官人眾多,哪容他上前。

此時高坡上的女眷們已紛紛逃回宅內,那人群似潮水一般往後亂擠亂退亂跑,呼聲震天。羅小虎有如一隻猛虎,舞動鋼刀如飛,東砍西攔;一隻腳光著,一隻腳穿著靴子,往前撲,往旁閃,但絕不後退。他兩眼怒睜,大罵道:“玉嬌龍!你這喪良心的女子!忘記瞭沙漠中的事?忘記瞭我半天雲?”弩箭嗖地向轎子去射。十幾個官人擋住轎子,幾個官人來捉他,但一群鷹雖然厲害,哪裡捉得住他這條猛虎?

此時,由退後的人潮之中,又跑出來十幾個人,原來都是街頭流氓。剛才他們是混在看熱鬧的人群裡,此時都跑出來瞭,個個都帶著一支梢子棍,大喊著:“拿兇手呀!”但他們不幫助官人,隻在裡面亂攪。

羅小虎腳下不利便,啪嚓一聲摔瞭個跟頭,兩個官人已掄刀趕到;可是幾個流氓也跑瞭過來,抖著嘩啦亂響的梢子棍,說:“老爺們!別真殺他呀,宅裡大吉祥的日子!”羅小虎趁此時又爬起來,不想另一隻靴子也掉瞭。他光著兩隻腳又掄刀,卻被一個人自後抽瞭一棍。他趕緊掄刀回頭,卻聽這人說:“還不快跑?快跑出德勝門去吧!”

羅小虎一看,原來是一朵蓮花劉泰保,他倒不禁大吃一驚;劉泰保又向他使眼色,羅小虎就光著兩隻腳向東跑去。前面看熱鬧的人亂跑,羅小虎也緊跑,官人緊追。劉泰保帶著那夥流氓,一同幫助追,一半礙著官人的路。

羅小虎那兇樣子,手中又有刀,誰敢阻擋他?便一任他跑到瞭鼓樓前。他由花臉獾手中接過瞭馬,拋瞭刀,上馬就向鼓樓後跑去。一直跑到北城根,又轉向西,順著城飛奔而去,少時就奔到德勝門。

守城門的官人一看見他滿頭是汗,氣喘籲籲,光著兩隻腳登著馬鐙,紅色的大馬飛似的奔來,就大聲喝著,想要截住。羅小虎用弩箭就射,馬往起一跳,嘶叫瞭兩聲,又撞翻瞭一個賣菜的車子。羅小虎又揮幾鞭,馬就橫出德勝門去瞭,在關廂中又撞倒瞭兩個人。他人如兇虎,馬似怒龍,一霎時跳出瞭關廂,一直往北,過瞭土城子。

但此時羅小虎的心肺都要由喉嚨跳出來瞭,他喘籲得太厲害,不能再快走,隻得緊緊勒韁。回頭去看,見身後並無追兵,隻有一頭小驢自後飛也似的跑來,驢上正是一朵蓮花劉泰保。羅小虎籲籲地喘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少時劉泰保就來到瞭臨近,也收住瞭驢,他就說:“羅老兄弟!想不到你原來是個粗人。精細一點兒的人,今天也不幹這怔事!這有什麼用呢?難道你還能一個人把玉嬌龍的花轎搶走瞭嗎?今天我是受德五爺之托,德五爺昨天就找瞭我去,他說他見到瞭你的信。雖然他兒媳婦楊小姑娘還不信你是她的哥哥,可是德五爺覺得楊傢傢庭慘變,骨肉早已分離,也許他兒媳婦還有個胞兄多年在江湖上流落。所以他一方面今天親自到玉宅去賀喜,囑咐玉宅防患於未然;一方面又托我招些朋友加入人群,到時萬一有事發生,好救你老哥逃命。我早就看見你沒帶著兵器,我知道你的寶刀也叫猴兒手偷去瞭,就想你也許不至做出什麼事來;至多不過看看你的心上人怎樣上花轎,傷傷心就是瞭。可是沒想到你老哥真怔!你當初就辦錯瞭,就早應該跟我一朵蓮花合成一夥,協力對付玉嬌龍!現在咱們先找個地方避一避,過兩天再想辦法。你先別傷心,別想尋死,玉嬌龍拿定瞭主意要嫁魯翰林,是誰也攔不住。下馬吧!喘喘氣兒,我先帶你找個地方歇一歇去吧!”

羅小虎這時面如白紙,氣息喘得極為急促。他聽瞭劉泰保的話,要下馬,但不防頭往下一栽,整個身子摔下馬來,同時由口中噴出飛泉似的鮮血。劉泰保趕緊過去將他攙扶起來,叫路旁的行人幫忙,攙他到離著大道很遠的一株柳樹下去歇息,並把馬和驢也牽過去拴在那株樹上。劉泰保望著羅小虎不住地笑,並說:“你這樣剛強的一條漢子,竟為玉嬌龍傷心成瞭這個樣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呀?你是個綠林英雄,她是個深閨小姐,她怎會把你給迷住瞭?”羅小虎卻如一隻死熊似的,躺在那裡,胸脯仍然急急地喘,話也不願多說。

此時,雖然也有耕地的農人過來看他們,但卻沒有官人追到,因為這裡距離德勝門已有二十多裡。而且城中不過是驚擾一陣,隻在兩三個官人的帽子上、衣服上中瞭小弩箭,並不要緊;轎子也被射瞭幾支箭,並沒射透。新娘玉嬌龍絲毫無恙,穿戴著鳳冠霞帔,在轎中安然坐著,並未受驚嚇。於是玉大人氣憤憤地吩咐仍然起轎,並說:“等我把女兒嫁出去,我要殺盡瞭北京城的流氓,然後我也死!”鼓樂又奏,儀仗紛紛,並有官兵護送,轎子又走瞭。

這時街上十分清靜,看熱鬧的人早就驚跑瞭,那些掄著梢子棍攪亂的流氓,也都四散無蹤。這隊娶親的儀仗嚴肅地前行,雖有官人押護,可是那些打燈的、抬轎的,仍然個個提心吊膽,惟恐有冷箭飛來,所以都走得很快,不多時就到瞭西城魯宅。

魯傢的宅院比玉傢還要廣大。魯侍郎為官半生,寅友甚多,新郎魯君佩又有不少的同年,都很早就來瞭,所以比玉宅裡還要熱鬧。女眷也來瞭不少,都等著要看新娘,看看這位京城聞名的美人玉嬌龍小姐。所以轎子一到,大傢就歡狂瞭;但是又帶來瞭剛才在玉宅花轎出門之時有莽漢發箭的消息,有的人聽瞭,就嚇得目瞪口呆。同時新郎魯君佩去的時候是歡歡喜喜,如今回來卻氣得胖臉發紫,一點笑容也沒有。

隨轎來的幾名官人,一來到就嚴守大門,並請宅內上下都要加小心,莫要混進閑人去,所以更把大傢的一團高興嚇散瞭。有些人還勉強笑著,說吉利的話,有些人卻已坐立不安,有些人又紛紛談論,說:“玉大人得想辦法,鬧瞭有半年多瞭。這次事情之後,再捉不住強盜,再鬥不過劉泰保,那他不用辭官,他的官也自然就幹不成瞭!”卻又有剛才隨轎子從玉宅回來的人,朝他暗暗擺手,向他的知己人悄聲說:“全不是那麼回事!這與劉泰保毫無相幹!剛才那兇漢在肇事時,罵的話清清楚楚。幹脆,才娶來的這位新婦,在新疆時就……”這人說話的聲音極小,但那個剛才還說捉強盜的人一聽完,就嚇得趕緊避席而去。

堂上此時新郎新娘正在拜天地。過瞭些時,就開瞭晚筵。新娘玉嬌龍梳著兩板頭,穿著繡花衣裳,由丫鬟仆婦隨侍著,又挨著桌子為眾賓客敬酒道謝。這樣雍容華貴美麗的新娘誰看見過呀?誰能相信,剛才曾有個莽漢,以箭射轎,指著她的名字大罵?玉嬌龍低著眼皮,不像害羞,也一點兒不像為剛才的事而驚憂,她隻是有一種凜然的令人不敢正眼去看的威嚴態度,如寒梅,如冷霜。

她斟過瞭謝酒,便被丫鬟仆婦送回瞭新房。新房是五間很大的房子,此時明燈四照。最東首的一間是洞房,紅燈映著紅門簾、紅帳褥,艷麗得如同花塢一般。新娘一進洞房,就叫丫鬟吟絮向外面說:“我們小姐頭痛,要上床去歇一歇,請太太、奶奶、小姐們在外屋說話吧!別進裡屋!”一般女客的來頭也都不小,見新娘這樣大的架子,就都不高興,有的摔瞭幾句閑話就往外走。

此時天色已晚,男女賓客多已走去,隻有一些至近的親友還在客廳中暢談。新郎魯君佩剛才是有些煩惱,此刻卻又十分高興瞭。他挺著大肚子,一個人跑到書房裡,摳著腦袋,拿著筆去作“催妝詩”。他剛寫好瞭一兩句,這時忽然院中就亂瞭起來,他連忙放下筆出屋,卻見燈影之中,許多的人都往新房去跑,並有人嚷嚷著說:“新娘哪兒去瞭!新娘不知往哪兒去啦!”

魯君佩嚇瞭一大跳,也趕忙往新房裡去跑,就見屋中人很是雜亂,個個驚慌,都說是怪事。同時有兩個仆婦由洞房中抬出來一個丫鬟,這丫鬟正是吟絮,目瞪口呆,手腳都不能動彈,如同服瞭毒,又似是中瞭風一般,因此眾人更驚慌瞭。

這五間屋子全沒有後窗,不知新娘是如何走的?新娘的衣服全都亂放在床上,床上有一片鮮紅的血,倒像新娘是被誰殺害瞭似的!可是往各處去檢查,卻別無痕跡,守門的人也說沒有看見新娘出門。魯君佩急極瞭,趕緊命人套車,親自到玉宅去通知。

這時就約有二更天瞭,黑夜沉沉,京城氣氛嚴肅,傢傢都已關門閉戶,隻有魯宅和玉宅兩邊的人來回坐著車、騎著馬跑。玉宅裡,玉大人聞訊,是氣得幾乎昏暈瞭過去,隻是頓腳,說:“果然是這樣一回事!唉!唉!”此外他什麼話也沒有,一點表示也不做。玉二少爺也甚驚異,趕緊勸他父親勿憂,並且伺候著,也不敢離身瞭。

玉太太因今天女兒出閣,本來是又悲又喜,更因白天有人攪亂之事很是生氣。忽然聽說瞭這事,她趕緊就來到魯傢,一見床上血跡,就哭瞭起來,說著:“龍兒呀!我的多災多難的可憐的女兒呀……”她因這片血跡,就斷定魯傢是把新娘害瞭。並認為害死的原因,就為白天有瘋漢撞轎,魯傢的人疑新婦不貞,但又不能退婚,所以才出此下策,殺人滅跡;並逼著陪房丫鬟服瞭毒,以圖滅口。

魯傢是極力爭辯,說:“這是絕沒有的事!無論是誰傢,也無論是大門小戶,誰能娶瞭新婦當天就害死的呢?再說,即使因白天的事,男方起瞭疑心,不願意瞭,但也絕沒有害死新娘的道理呀!”

幸虧這兒還有幾傢至親沒走,就出頭為兩傢調停,並且說:“兩傢雖是新親,也是老親,又都是現在朝中的大官,京城中的赫赫門第。無論新娘是怎麼樣瞭,倘若聲張起來,這件事可是愈鬧愈大;不但兩傢的門庭都不好看,朝廷都許要出來幹涉、降罪,外面的謠言不知更要有多少瞭!不如先把事情瞞著,就說新娘因為娶的這天突然有瘋漢攪亂,嚇病瞭,失瞭魂,所以不能圓房,不能回門,也不能會一切的親友。同時再暗中去尋訪新娘的下落或是等到那丫鬟吟絮的病好瞭,能夠說話瞭,再向她追問當時的情形。”

玉太太細想瞭想,也沒辦法,魯宅的人更不願把事情傳出去,隻好就依著親友的調停,暫時把這事情遮掩住,並把知情的仆人都囑咐瞭,拿賞銀買住瞭,無論是誰,都不許把事情傳出去。玉太太回到自己傢中,含淚告訴瞭玉大人,玉大人依然是頓足嘆氣,一句話也不發,並且不許別人在他耳畔提說此事。二少爺又安慰母親,當夜闔宅不安。

次日,玉大人就沒上衙門,提督衙門的人都知道正堂大人是昨日嫁女,累著瞭,病瞭,連客也不見瞭。宅內寂靜蕭寥,隻有棚鋪的人來這兒拆棚、卸彩子,乞丐們在坡下等著廚房把昨天的殘肴剩飯拿出來給他們。魯府那裡也是如此,不過新郎魯君佩是一夜也沒有睡覺。第二天清晨,他就急忙忙地到瞭順天府衙門,見瞭府尹大人,秘密地談瞭半天。隨後府尹大人就派瞭幾名精明的班頭,四出尋訪緝拿。

紙裡包不住火,北京城的閑人多,耳朵又都長。雖然當事者,連衙門裡都把事情壓得很嚴密,可是茶寮酒肆之中,依然有人在竊竊私語,說的是魯翰林傢跑瞭新娘,玉正堂傢丟瞭姑奶奶之事。他們說的有根有據,畫龍點睛還帶著畫蛇添足;並且說也是昨夜內,鐵貝勒府中也出瞭一件驚人奇案,那口寶劍又丟瞭。

原來鐵府中自從那口青冥劍被人退還之後,鐵小貝勒就將劍懸於自己的臥室之中,離著寢床不遠。鐵小貝勒向來獨宿,外間徹夜點著燈,窗外永遠有兩個侍衛防守。昨夜也沒有什麼動靜,可是今晨鐵小貝勒起身一看,寶劍忽又不翼而飛。

這樣的事發生於寢室中,鐵小貝勒便有些凜懼,並且震怒,便飭命內外城各衙門限期拿人、追劍。因此街上緝騎亂走,人人恐慌。兩件事在同夜發生,全是這麼怪異,街上的流氓土痞就全都斂跡,茶館酒肆的生意這些日倒顯著清淡瞭。同時,最出風頭的一朵蓮花劉泰保當然也不露面兒瞭。他的媳婦蔡湘妹整天跟街坊的婦女抹牌,也不管她丈夫的下落。

劉泰保確實沒在北京,那天,瘋漢用箭射玉宅的花轎,劉泰保在裡邊一攪,瘋漢跑瞭,他也就再沒有瞭蹤影。因此人人都疑惑上他,傳言是:劉泰保買出瞭瘋漢,大鬧玉宅的喜事,沒攪成;他又拐走瞭玉嬌龍,撇下他的“原配”,小狐貍玉嬌龍又幫助盜去青冥劍。鐵小貝勒跟邱小侯爺要出頭調解玉魯兩傢的糾紛,德嘯峰已派人往江南請李慕白來京辦案。傳言愈傳愈離奇,表面上京城仿佛沒有什麼事,其實暗中已是滿城風雨,緊嚴之極。一到傍晚時,玉、魯兩宅附近及鐵貝勒府那一帶,就斷絕瞭行人。

距京城不遠,盧溝橋迤西,西山的山峪之中有一小村,地名叫桃花峪。這時,峪中千萬株桃花,已零落殆盡,但地下還留著一片紅英。村中四十多戶人傢,其中有一傢姓章的,傢道本來很窮。章老兒六十多歲瞭,早先曾在城裡玉宅打過更,並把個小女兒賣給瞭玉宅做丫鬟。後來玉宅的全傢往新疆去做官,他那個小女兒也被攜帶瞭去,他卻回到鄉下來務農。種著有十來畝地,還有個二十來歲的長子,過著極儉樸的日子,他那個往新疆去的女兒卻與他們早就斷絕瞭音信。他們多年也難得進城一次,所以也不知玉宅的主人究竟是回來瞭沒有。

這一日,是玉嬌龍在城內失蹤的前四天,忽然他那女兒竟坐著騾車歸來,穿戴得很闊,帶著兩份鋪蓋、幾隻大包裹,另外還有一隻大竹籃子。章老頭夫婦幾乎不認識他們的女兒瞭,他女兒就說:“我就是十年前被您賣在玉宅裡的那個女兒,在玉宅這些年,是專伺候小姐。小姐給我起瞭一個名字叫繡香,我跟著小姐在新疆住瞭八九年,小姐待我很好。現在是因為小姐要出閣瞭,不願叫我陪房過去,當一輩子的丫鬟,所以才打發我回來;並給我找瞭個女婿,姓龍,是甘肅人。他在甘肅有買賣,他傢裡也很有錢,一半天他就要來接我,我就要跟他走瞭。”

說著就打開她的鋪蓋卷,被褥全都是綢緞的,並且很香。又打開那隻竹籃,裡邊卻臥一隻長毛兒的白貓,鼻梁上有一塊黑,很好看。繡香就趕緊叫她爹到外面去買豬肝,好給這貓兒拌飯吃,她管這隻貓叫作“雪虎”。

這個多年沒回傢的姑娘一旦歸傢,而且又這麼闊,簡直是這個偏僻的小山村內突然來瞭一位貴人。一時,妗子、姑媽、本傢的老祖母和鄰居們就都來看她,問她宅中的事,她卻不大細說,隻說她夫婿就要來瞭,就要帶她走瞭。因此,親族鄰舍又都等待著要看她那位女婿。

繡香在這裡住瞭幾天,她就梳成瞭漢裝的少婦的頭髻。她的腳在傢裡時本來纏過,雖在旗人的宅門中做瞭多年的丫鬟,放瞭腳,可是穿瞭尖頭兒的坤鞋,還看不出是大腳來。這幾天,她就把帶來的一大匹緞子,毫不心疼地剪下來一塊,天天就坐在炕頭做鞋。鞋做成瞭,到第六天上午十時許,她的女婿果然來到。她這個女婿原來長得比她還俊,年歲也跟她差不多,細高的身量,穿著一件藍綢子的夾袍、青綢褲,系著絲線腿帶,穿著雙喜緞鞋;辮子很長,是又黑又亮,前面露出一點兒青頭皮兒,像是新剃的。

這位“姑爺”見著丈人、嶽母隻是作揖,並不叩頭,連手中的馬鞭子全都不放下,就要叫繡香跟著他走。繡香也仿佛看見女婿一來,一刻也不能在傢裡待瞭,就給她父親留下五十兩銀子,隨著她的女婿出瞭門。

親族鄰居的都擠著門看,說:“哎喲!兩口子怎麼都這麼俊呀?真是玉女配金童呀!”柴扉外早停著一輛車和一匹青色的健馬,馬上鞍韉鮮明,並有一口寶劍。那輛車,據趕車的人說,是這位大爺由盧溝橋雇來的,講明拉到石傢莊。

當下章老頭和他的兒子,替姑爺和姑娘往車上搬行李、包裹。那隻貓,姑娘說是姑爺的心愛之物,也一定要帶走,連豬肝拌飯都裝在瞭籃子裡,它還不住地咪咪直叫。繡香坐在車裡,向她的爹娘擦瞭擦眼淚,姑爺騎上瞭馬,拱手說:“再見吧!兩年之後我必要帶著姑娘回來!”於是車走瞭,馬隨著,輪蹄碾轉著地下的紅英,絲鞭在春風裡掠動,一霎時,這一對璧人就離開瞭山峪。

趕車的跨著車轅,還跟騎馬的大爺不住地說話,問說:“大爺您貴姓呀?”大爺回答說:“我姓龍。”聲音是很細,這位大爺倒有點兒像京城中徽班裡著名的小旦。趕車的又問:“您就到石傢莊嗎?傢住在石傢莊嗎?”大爺卻搖頭,說:“不!我們還要進娘子關往山西去呢!到石傢莊換車。你要能往遠處去,我們就不用雇別的車瞭,拉我們到嵩山。”趕車的卻搖搖頭,說:“不行,我們至多送您到磁州,遠瞭我們不去。”

車馬向著西南行走,正午時在半路打尖,再往前進,當日就過琉璃河到瞭高碑店。因為天色晚瞭,便找店住下。趕車的就跟那位大爺支錢,大爺說是沒有零錢,隨手就給瞭一塊銀子,嗬!足有二兩重,這位大爺真闊。他又叫店傢煮雞,不吃粗糧食,一定要吃白面。

店傢把一盤白煮雞和特意由外面買來的白面饅頭、兩份碗箸送到房中。這小店的屋子本來是很簡陋的,墻上懸著一隻黑砂碗菜油燈,可是土炕上卻鋪瞭閃緞的被褥。黯淡的燈光之下,照著兩個渾身綢緞、齒白唇紅的儷影,大爺正在炕上逗貓呢。大奶奶真是個賢德的媳婦,不用店裡的臟筷子,人傢自己帶“匙箸”;她打開兩個烏木的扁長匣子,裡邊是調羹、筷子、叉子、小刀全都有,都像是白銀的。大奶奶撕雞、切饅頭,恭謹得像個丫鬟似的伺候著大爺。大傢都不禁咋舌,心說:這麼闊?在路上還這樣鋪張?這條路又不平靜,一個年輕人帶著個媳婦這麼個走路法兒,可真非出事不可!但是又見大爺的寶劍不離身,卻又像是會點武藝似的。將近二更之時,屋中就熄瞭燈,小夫妻睡瞭,隔窗連鼾聲都聽不見。

這位大爺逢人便自稱“龍錦春”,其實她就是在京城魯宅失蹤的那位新娘玉嬌龍小姐。玉嬌龍本不願意離開她的父母,假若魯君佩人才略好一點,她也可以安心下嫁。但魯君佩的人才卻是那般不濟,所以在婚期之前,她的芳心中曾交戰瞭許多次,結果認定是非走不可。

她自己的事情一向都瞞著人,碧眼狐貍又死瞭,身邊更無一個人可以說。但是,丫鬟繡香是她最親信的,而且她也明白,她的詭秘行跡也被繡香看出來過兩三次,繡香隻是不肯說出罷瞭。所以,她就把自己會武藝,自己不願嫁魯翰林,自己要出走的事,詳細地都對繡香說明瞭。繡香流著淚,說是:“我願意跟小姐走,沿途我服侍小姐!”

玉嬌龍於是又同繡香秘密計議,就在婚期的前幾日將繡香遣走。她送給繡香許多衣物及她那隻心愛的貓,另外還帶著許多金銀珠寶及啞俠的遺書。全宅上下雖然都覺著小姐的行動有異,但小姐的理由卻極充足,她說:“繡香最會服侍我,我將來到瞭魯傢,繡香若隨過去,她永遠是個丫鬟、是妾媵。如今我把她打發回傢,叫她骨肉團聚,叫她父母將來為她一夫一妻地擇配!”

玉太太就賞給繡香幾錠銀子,並把當年的賣身字契拿出來還給瞭她。繡香走的時候,向大人、太太、二少爺及小姐都一一叩瞭頭,小姐且悲傷地流瞭幾滴眼淚,她們心裡的事連吟絮全不知道。吟絮雖然長得也很好,可是心裡笨拙,所以那天在洞房之中,玉嬌龍就施展點穴法將吟絮點倒;點的是“啞穴”,使吟絮永遠不能說話,永遠不能向人說出當時的事。

那天一進洞房,玉嬌龍就脫去瞭新婦的衣服,換上暗中帶來的青衣青褲,又取出小刀將胳膊劃破,向床上滴血,故佈疑陣,然後吹瞭燈就走出去瞭。玉嬌龍那神出鬼沒的本領,當然能在那夜闌人散的魯宅隨便地出入,無人發覺。而且她還想此後自己浪跡江湖,不知要遇見多少起爭戰,沒有一件合手的兵刃也不行;所以她又如輕燕一般夜至鐵貝勒府,取走瞭那口青冥寶劍。早先她還劍之時就是不得已,那時她就想著是暫存在鐵府一般,隨時還可以取走。

拿到瞭青冥寶劍,她先到前門外西河沿那姓魏的傢裡。姓魏的叫紅臉魏三,早先是碧眼狐貍的嘍囉,攜妻匿居京城,以給鏢店做小夥計遮掩身份,已有多年。去年經碧眼狐貍介紹,玉嬌龍就在他傢裡存著一包男裝的衣裳和火折、火鐮、印章、鑰匙等等,但魏三並沒問過玉嬌龍姓什麼。

玉嬌龍一來到這裡,當夜就把脂粉洗去,叫魏三的媳婦把她前面的頭發剃瞭剃,改成一條男人式的辮子,並且把耳朵眼兒用鉛粉塗住。次日清早叫魏三到德勝門外小店取來瞭她那匹馬,她就騎著馬走瞭。誰知道這位年輕的男子就是轟動京城的魯宅失蹤的新娘呢?她在盧溝橋雇瞭車,到桃花峪接瞭繡香,便向南走。她想要一直到河南遊嵩山,然後赴湖北朝武當,再至嶽陽觀洞庭,然後她想到衡山去隱居。

二女同行,詭裝夫婦,在高碑店宿瞭一宵,又往南去。馬傍著車走,春風大地,遍處是花草芳菲,蜂蝶追著她的馬,在她的臉上繞。她悵悵然仰看碧空中飄浮的白雲,又憤恨,又傷心,想到那不成材、沒志氣,空有健壯身體與魯莽性情的羅小虎。她又思念父母,不知何年何月自己才能歸傢?她又疾搖絲鞭,輕騁駿馬,微笑著藐視江湖,心說:來!來!無論你江南鶴、李慕白、俞秀蓮,或是什麼自覺不錯的英雄好漢,來!見見我玉嬌龍,見見我的青冥劍!

她一點兒也無顧忌,午間在中途打尖用飯,荒村小鎮上她就露出來整封的白銀。晚間,無論住多麼亂多麼狹窄的店,她也要把個小土屋弄成她的閨房似的;食用上一點兒也不因陋就簡,除瞭雞鴨就是肉,她不怕多花錢。繡香叫她大爺,她對待繡香,當著人有時是繃著臉兒,正正氣氣的,有時又故示恩愛,與繡香耳鬢廝磨,真如才結婚不久的小夫婦。繡香也自然而然的就常臉紅,就會向她嫣然地笑。那隻“雪虎”,更如同是玉嬌龍的命,有時走在半路,她還叫繡香由車上把貓抱出來,她在馬上抱著親著,親熱地叫著:“雪虎!”但親熱之後,她又時常臉上顯出來一陣悲傷。這位大爺闊得叫那趕車的人既吃驚又害怕,怪得又叫趕車的生疑。

走瞭兩天,眼前就是保定府,身後卻有幾個騎馬的大漢追下她們來瞭。玉嬌龍聽見瞭身後的馬蹄之聲,趕緊回頭一看,見身後來瞭一共是七匹馬,各種的顏色,都很矯健。馬上的人一個個都是彪軀大漢,都穿著青色綢衣,有的把辮子繞在頭上,有的戴著紅草帽,沒有一個年過四十的,他們好像都是兄弟。玉嬌龍註意著他們的馬,見上面帶著的行李卷兒都很輕,可是每個行李卷裡都露出來刀柄,還有飄著紅綢子的,有一個人的腰間還掛著鏈子錘。玉嬌龍一看,就明白瞭,知道這七個人不是鏢頭,便是江湖強盜。

她摸瞭摸鞍旁的寶劍,毫不介意,照舊地搖著鞭子策馬隨車去走。她把臉向著車裡,見繡香濃妝艷抹的盤膝坐在車裡,抱著貓向她微微地倩笑。她也笑著,說:“咱們到瞭保定,到城裡去逛一天好嗎?”繡香笑著說:“怎麼都成,隨大爺!我連現在咱們往哪邊走瞭都不知道!”玉嬌龍用鞭子直指著說:“這就是正南,咱們此時是往南邊兒走瞭!”

她得意地搖著鞭子,趕車的卻獐頭鼠目的不住回頭,顯得有點毛咕。瞬間,後面的七匹馬已如狂濤似的,暴雨似的,呼啦一聲來到,搶到玉嬌龍的車馬前邊去瞭,突然又全都收住瞭韁。此時塵土飛揚,車中的繡香趕緊用絹帕掩面。玉嬌龍呸呸啐瞭幾口,覺得眼前如起瞭霧,騷臭實在難聞。

那七個人同時回頭盯瞭盯車裡的繡香,隨後,就有個黑臉膛的漢子向玉嬌龍一拱手,問說:“朋友!你是從哪兒來的?”

玉嬌龍眼睛瞪大瞭,帶著點氣說:“我們是從京裡來的,你問這幹嗎?”黑臉漢子笑著說:“隨便問問,對不起!”又拱瞭拱手。玉嬌龍又惡狠狠地瞪瞭他們一眼,七個人就齊都哈哈大笑,有的說:“是個雛兒!”有的說:“怎麼是妞兒的脾氣呀?”有人就說:“走吧!”於是七匹馬又蕩起來漫天的煙塵,嘩啦嘩啦蹄聲亂響,一齊向南跑去瞭。

忽然有兩個人翻身滾落下馬,馬就跟著前面的馬跑去瞭。另有兩個人便將坐騎勒住,回頭來問說:“老三,老九,你們怎麼啦?迷啦?”這老三跟老九全趴在泥土裡,都成瞭土猴兒瞭,哎喲哎喲地叫著,說:“不好!我們中瞭暗器!”

馬上的兩人立時神色驚變,一人向前面大聲喊叫:“回來吧!這兒出瞭麻煩啦!”一人就跳下馬來救他的同伴。隻見老三背後插著一支不到三寸長的小箭,箭雖不長,可是插進肉裡很深,一拔出來,老三就哎喲哎喲地叫,並且流出一片鮮血;老九被箭射著瞭脖子。前面的三匹馬也全折瞭回來,馬上的人全驚訝地問道:“是怎麼回事?”

這裡,玉嬌龍的車馬仍慢慢向前去走,趕車的發著怔,直眉瞪眼的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繡香卻放下瞭車簾,拿絹帕掩著嘴笑。玉嬌龍像個沒事人兒似的,搖著鞭,走過那個地下躺著的人旁邊之時,她連低頭看也不看。

但是車馬才走過去,那黑臉漢子已催馬追來,厲聲叫道:“朋友!站住吧!還裝孫子嗎?”玉嬌龍驀然回身一掄鞭,吧的一聲脆響,正打在那漢子的黑臉上,她怒聲說:“你敢罵人?”黑臉漢子大叫瞭一聲“啊”,便鏘的一聲將鋼刀由行李卷內抽出,後邊的四條大漢也一齊掄刀撲奔過來,趕車的驚呼道:“老爺喲!”便滾到瞭車底下。

玉嬌龍卻亮出瞭青冥劍,寒光閃爍,揮動似飛,隻聽鏘鏘鏘一陣亂響,五個漢子手中的鋼刀紛紛俱折。眾人大驚,都要跑,玉嬌龍又扳動瞭袖中的弩弓,嗖嗖嗖珍珠箭射出。五個大漢子有哎喲一聲滾倒的,有撒腿跑瞭的,煙塵之中狐兔紛逃。玉嬌龍卻一縮脖噗哧一笑,輕輕收藏起來寶劍。

那趕車的由車底下爬出來,一鼻子一嘴的土,哭似的說瞭聲“爺爺”。玉嬌龍繃著臉兒拿鞭子抽車轅,喝道:“快上車!快趕著走!”趕車的不敢怠慢,上瞭車,用力連連甩鞭,騾子拉著車咕嚕咕嚕地飛跑。

玉嬌龍的馬緊緊隨著車走,她十分得意,在馬上一顛一顛的,口中不禁就唱出瞭:“天地冥冥降閔兇,我傢……”忽然她又自己止住,心中襲上瞭一陣輕微的悲痛。她咬咬牙,拿出手帕來擦擦眼睛,回頭再看,見遠遠之處那七個人又都聚集在一堆瞭,倒是都站著身,好像受的傷不太重,正目送著她這邊的車塵馬影。

少時,就到瞭保定府的北關,天色尚早。玉嬌龍找瞭一傢很寬敞的店房,命車輛先趕進去。她策馬隨之進內,下馬問店傢說:“有寬敞的房子沒有?”夥計回答說:“有。”遂就給她找瞭個寬敞的房子,是分裡外間,屋中陳設得還算講究,這是為過往官宦居住的。

玉嬌龍吩咐店夥去搬行李,繡香也隨著進來,就又在裡間的床上鋪她們的閃緞被褥。貓兒“雪虎”蹲在床上咪咪直叫,玉嬌龍就說:“你餓啦?等一等,這就給你拿吃的來瞭!”轉首叫店夥去泡茶,並說:“現在我們的人倒是不餓,你快些拿點肝拌飯來吧!”店夥見這位闊客人還帶著一隻貓,覺著很奇怪,斜眼看瞭一下,就出屋去瞭。

玉嬌龍卻躺在床上,吻著貓,又笑著向繡香說:“剛才的事,你看好玩不好玩?”繡香的臉上仍未褪驚慌之色,說:“我挺害怕的!他們沒有死人嗎?”玉嬌龍搖頭說:“沒死人,我並沒使用毒辣的手段,隻是稍稍顯顯咱們的本領,別叫他們覺著咱們是好欺負!因為他們江湖人彼此全通氣兒,咱們這回若是甘受瞭欺負,以後的欺負可不知要受多少呢?”

繡香有點憂慮的說:“現在北京城裡也不知怎麼樣瞭?魯宅丟失瞭您,他們能就把事情壓下去不聲張嗎?咱們宅裡的大人、太太不定急得怎麼樣瞭!”玉嬌龍卻申斥說:“也別提這些事瞭,愛怎麼樣怎麼樣!非是我不孝,是事情逼得我實在無法!”她的臉色漸漸陰沉起來,手撫著貓兒坐著發瞭半天的怔。

這時忽聽外面有人叫道:“大爺在屋裡嗎?”玉嬌龍帶著氣問瞭聲:“什麼事?”外面的人掀著軟簾怔要進屋來,玉嬌龍卻站起身來用手驅逐著說:“出去!出去!哪有怔進屋來的?太沒有規矩!出去!”

外面原是那個趕車的,他被趕到外屋,鼓著嘴站在那裡。玉嬌龍出來,就帶怒問道:“什麼事?你快說!”趕車的很煩惱的樣子,說:“您把車錢給我開清瞭吧!我隻能把您送到這兒,不能再往別處去,您另找車吧!保定府也有的是車,反正我是不管拉!”

玉嬌龍瞪眼說:“什麼話!在盧溝橋不是講得明白,送我們到石傢莊。現在才到瞭這兒,你就不管送瞭,叫我們換車,這說得下去嗎?不行!”

她轉身又要進屋裡,趕車的卻說:“大爺!大爺!我可跟您說明白瞭,無論您給多少錢,我可也不管往下送瞭。今兒路上的這場事,嚇得我至少得少活十年!我趕瞭十幾年的車,沒遇見過這樣的客人,一瞪眼就拿袖箭克人,射傷瞭六七個!好,您要這麼走路還行?我要是再往下去送您,別說到石傢莊,離開這保定府往南十裡之內若不出事,我能輸腦袋!”

玉嬌龍冷笑著說:“出瞭事跟你不相幹!”

趕車的急得頓腳說:“怎會跟我不相幹呢?您雇的是我的車嘛!您會射箭,人傢就許會打鏢,到時候,刀槍無眼,我的命跟騾子的命都許賠上。我們做的是買賣,能跟您賠命?”

玉嬌龍抖手啪的就打瞭他一個嘴巴,趕車的捧著臉直嚷嚷,說:“別講打?打死我也不管拉!我們做的是買賣,你別仗勢欺人!”玉嬌龍憤怒著,由桌上抄起皮鞭向趕車的又打。繡香掀簾跑出來,急勸著說:“小……大爺!您何必跟他生氣呢?”

玉嬌龍仍是揮皮鞭,趕車的一邊往外跑,一邊扯開瞭嗓子嚷著說:“強盜!在路上您傷瞭六七個,說話還就講打人!保定可不同別的地方,這兒有衙門,有黑虎陶大爺,有雙鞭靈官米三爺,就是什麼地方都得講理!”

玉嬌龍追出屋去,追著這趕車的啪啪地又抽打,店夥也過來勸,但哪裡勸得住玉嬌龍?各屋中的客人也都跑出來瞭,有的說:“這年輕人可真兇!”有的卻生氣,要打不平。趕車的在院中繞著跑,並喊著說:“打官司去吧!反正我不管拉!我不拉強盜!哎喲,你打死我吧!”邊喊邊往門外去撞。玉嬌龍趕過去,一腳就將趕車的踢倒,同時鞭子嗖的一聲又抽下,厲聲問說:“你管送不管送?”趕車的躺在地下,哭著說:“哎喲!哎喲!我不管送!你打死我也不管送!”

玉嬌龍掄鞭子又要抽第二下,不料身後就有人一手將她的胳膊拉住,說:“朋友!你打幾下就得瞭,還非得把他打死嗎?睜開眼睛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

玉嬌龍回頭一看,見是一個中年客人,身材雄壯,穿著藍綢子肥褲褂,兩眼瞪得很大,滿臉的怒氣。玉嬌龍猛力奪過來胳膊,問說:“你是幹什麼的?你管得著嗎?”這人冷笑著說:“天下人管天下事!我叫魯伯雄。”玉嬌龍一聽這人姓魯,她的氣就不從一處來。

魯伯雄又說:“朋友!我看你雖年輕,可也一定是常走江湖的,一定明白江湖上的規矩;不能夠這樣任性,一言不合就打人,那可保不住你要吃虧!”

玉嬌龍啐瞭一口,說:“你管不著!”魯伯雄拍著胸脯說:“我要管!隻要你敢再拿鞭子打他一下,我就當時給你一拳!”說著挽起袖子,露出鐵棒似的胳膊,握著比玉嬌龍大一倍的拳頭。

旁邊就有客人稱心,說:“對!得管教管教這小子,把這小子的嫩臉兒打腫瞭才算痛快!”又有人說:“這是太原府的大鏢頭魯大爺!”

魯伯雄專看玉嬌龍肯不肯服軟,店夥就過來勸說:“算瞭,算瞭!兩位老爺都不必生氣,有話慢慢商量!”卻不料玉嬌龍用手將店夥一推,店夥也幾乎摔倒。玉嬌龍一個躍步過來,掄拳向魯伯雄就打,拳似流星身似電,魯伯雄緊忙閃躲,反手相迎;玉嬌龍卻順著他的拳勢反手一牽,魯伯雄的身子往前一傾,並未栽倒。他一翻身,足踢手打,勢極兇猛,逼得玉嬌龍直往後退,但是玉嬌龍以兩手護身,也不容魯伯雄的拳腳觸到她的身上。

魯伯雄一拳緊一拳,一腳緊一腳,兩隻拳頭像兩個鐵錘,耍得極熟,玉嬌龍被逼得將近瞭她那房子的門口。繡香在屋中驚叫著,旁邊的人都緊張地直著眼看,因為眼看玉嬌龍就要被打瞭。但不料玉嬌龍忽然纖軀一轉,右手撒開,左手出拳擊去,隱緊擦掇,其勢極快。魯伯雄正用“黃鷹抓肚勢”想一把將玉嬌龍抓住,卻不想已然來不及,胸頭早挨瞭一拳。他趕緊雙手去推,隻覺玉嬌龍又一拳擂在他的左肩上,同時左胯又被踢瞭一腳,他就咕咚一聲摔在瞭地下。

旁邊的人都大驚,玉嬌龍卻鶴鷺似的翩身閃在一邊。魯伯雄爬起,滿臉紫漲,掄著雙拳如猛虎一般的撲來。玉嬌龍眼神極快,手腳翻騰,橫劈斜砍,不到四五下,又將魯伯雄打得躺在地下。

魯伯雄又爬起來,跑進屋中就取出一桿長槍,玉嬌龍也要進屋取劍,魯伯雄卻抖槍向她的後心刺去。玉嬌龍翻身閃開,魯伯雄又抖槍猛刺她的咽喉,她便疾忙閃躲。魯伯雄又抖槍猛刺她的腹部,她卻一閃身,掄臂已滿開,突然把槍尖奪住。魯伯雄雙手握槍,按、搖、拽、奪,玉嬌龍卻趁勢向前,又往魯伯雄的左脅擂瞭一拳,魯伯雄痛得就松瞭一隻手。玉嬌龍把槍奪到手,往遠處一拋,她電光似的手腳疾進,魯伯雄又咕咚一聲摔躺在地下。旁邊看著的人都變瞭色,有的就啊呀啊呀驚叫著,玉嬌龍卻抿嘴一笑,轉身就進到屋裡。

這時,院中的人連談話全都不敢高聲瞭,因為這魯伯雄是山西有名的鏢頭,外號人稱“金槍先鋒”“神拳太保”。這次是他應黑虎陶宏、金刀馮茂、雙鞭靈官米大彪、三隻鏢常文永之邀,來到保定府,昨天才到,兩三日內還要往北京去會朋友,不料今天就被個細腰兒的漂亮小夥打瞭個落花流水。

當下他爬起身來,連槍也不撿起,身上的土也不抖,滿面紫紅的出店門去瞭。旁邊的人都咋舌說:“不好!這回頭黑虎陶大爺一來到,還不得鬧翻瞭店?那小夥子還禁得住嗎?”起事的那個趕車的人此時早跑出去藏起來瞭。

本店的掌櫃的姓汪,是個上年紀的人,趕緊來到玉嬌龍的房裡。他先站在外屋,隔著門簾向裡間和和氣氣地說:“大爺在屋裡嗎?我是這店裡櫃上的,請您說兩句話!”門簾一啟,露出那身穿藍緞襖、紅緞褲子的小媳婦的半身,同時看見剛才打人的那個大爺正坐在床沿上,拿小鏡子照著臉,像個娘們似的在梳妝,貓就蹲在他的身旁。

這掌櫃的恭謹地等著,玉嬌龍放下小鏡子走出來,沉著俊臉問說:“什麼事?”

掌櫃的一彎身,笑說:“沒有什麼事,是……剛才您打的那個人,他勾兵去瞭!”聲音極小,且帶著害怕的樣子,又說:“剛才您打的那個,那是山西新來的鏢頭,是這裡黑虎陶宏給請來的。黑虎陶宏的名字您大概也知道,是本地的惡霸。他開著鏢店,手下有二三百人,金刀馮茂是他傢的師傅。前年在城裡修瞭一座廟,請來瞭江南靜玄禪師的徒弟法廣主持,去年又有大財主雙鞭靈官米大彪在這裡安瞭一份傢。他們……都不講理,都不好!我勸您,還是別惹他們!待會兒他們一來,無論他們說什麼話,您千萬也別動氣!”

玉嬌龍冷笑著。掌櫃的又說:“我給您在中間說和說和,明天,我們給您雇一輛車!我看您一定是位做官的,自己的身份要緊,不必跟他們那些江湖人鬥氣!”

玉嬌龍微微笑瞭笑,說:“你放心,我絕不能給你們這店裡鬧出人命事來,可是無論他們是誰來,我不怕!你別在我這裡多說廢話,出去,叫夥計快給我的貓兒拌飯!”

店掌櫃飄灑著花白胡子,深深作揖,懇求說:“求大爺維持我們!大爺是過往的貴人,我們,卻是……全傢在這裡,指著這個買賣,向來不敢得罪人!”

玉嬌龍點頭說:“好!他們再來,我出去跟他們理論,不能在你們這兒打,你放心吧!”掌櫃的又深深作揖。玉嬌龍又囑咐說:“快叫夥計給貓拌飯!”掌櫃的連聲答應,玉嬌龍就轉身進裡間去瞭。

待瞭一會兒,夥計把貓飯拿來,因為沒有現成的豬肝,是用雞絲拌的,玉嬌龍還嫌不好。她又叫夥計去換瞭一壺頂高的香片,夥計就問說:“大爺您吃什麼飯?”玉嬌龍說:“清蒸鯉魚、幹炸羊肉裡脊、溜丸子,丸子要做得小一點兒,拌肉絲、翅子白菜湯、玫瑰露酒,這些你們還沒有現成的嗎?”夥計說:“這您也得等一等,我們得上飯莊子叫去!”玉嬌龍說:“叫去吧!”店夥皺眉咧嘴的出屋去瞭。

《臥虎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