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瓦

姚先生有一位多產的太太,生的又都是女兒。親友們根據著“弄瓦弄璋”的話,和姚先生打趣,喚他太太為“瓦窯”。姚先生並不以為忤,隻微微一笑道:“我們的瓦,是美麗的瓦,不能跟尋常的瓦一概而論。我們的是琉璃瓦。”

果然,姚先生大大小小七個女兒,一個比一個美。說也奇怪,社會上流行著古典型的美,姚太太生下的小姐便是鵝蛋臉。鵝蛋臉過瞭時,俏麗的瓜子臉取而代之,姚太太新添的孩子便是瓜子臉。西方人對於大眼睛,長睫毛的崇拜傳入中土,姚太太便用忠實流利的譯筆照樣翻制瞭一下,毫不走樣。姚傢的模范美人,永遠沒有落伍的危險,亦步亦趨,適合時代的需要,真是秀氣所鐘,天人感應。

女兒是傢累,是賠錢貨,但是美麗的女兒向來不在此例。姚先生很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要他靠女兒吃飯,他卻不是那種人。固然姚先生手頭並不寬裕。祖上遺下一點房產,他在一傢印刷公司裡做廣告部主任,薪水隻夠貼補一部份傢用。支持這一個大傢庭,實在是不容易的事。然而姚先生對於他的待嫁的千金,並不是一味的急於脫卸責任。關於她們的前途,他有極周到的計畫。

他把第一個女兒靜靜嫁給瞭印刷所大股東的獨生子,這一頭親事靜靜原不是十分滿意。她在大學裡讀瞭兩年書,交遊廣闊,暫時雖沒有一個人是她一心一意喜歡的,有可能性的卻不少。自己揀的和父母揀的即使是不相上下的兩個人,總是對自己揀的偏心一點。況且姚先生給她找的這一位,非但沒有出洋留過學,在學校裡的班級比她還低。她向姚先生有過很激烈的反對的表示,經姚先生再三敦勸,說得舌敝唇焦,又拍著胸脯擔保:“以後你有半點不順心,你找我好瞭!”靜靜和對方會面過多次,也覺得沒有什麼地方可挑剔,隻得委委曲曲答應瞭下來。姚先生依從瞭她的要求,一切都按照最新式的辦法,不替她置嫁妝,把錢折瞭現。對方既然是那麼富有的人傢,少瞭實在拿不出手,姚先生也顧不得心疼那三萬元瞭。

結婚戒指、衣飾、新房的傢具都是靜靜和她的未婚夫親自選擇的。報上登的:

卻是姚先生精心撰制的一段花團錦簇的四六文章。為篇幅所限,他未能暢所欲言,因此又單獨登瞭一條“姚源甫為長女於歸山陰熊氏敬告親友”。啟奎嫌他嚕蘇,怕他的同學看見瞭要笑,靜靜勸道:“你就隨他去罷!八十歲以下的人,誰都不註意他那一套。”

三朝回門,靜靜卸下瞭青狐大衣,裡面穿著泥金緞短袖旗袍。人像金瓶裡的一朵梔子花。淡白的鵝蛋臉;雖然是單眼皮,而且眼泡微微有點腫,卻是碧清的一雙妙目。夫婦倆向姚先生姚太太雙雙磕下頭去,姚先生姚太太連忙扶著。

才說瞭幾句話,傭人就來請用午餐。在筵席上,姚太太忙著敬菜,靜靜道:“媽,別管他瞭。他脾氣古怪得很,魚翅他不愛吃。”

姚太太道:“那麼這鴨子……”

靜靜道:“鴨子,紅燒的他倒無所謂。”

靜靜站起身來佈菜給妹妹們,姚先生道:“你自己吃罷!別盡張羅別人!”

靜靜替自己夾瞭一隻蝦子,半路上,啟奎伸出筷子來,攔住瞭她,從她的筷子上接瞭過去。筷子碰著瞭筷子,兩人相視一笑,竟發瞭一會呆。靜靜紅瞭臉,輕輕地抱怨道:“無緣無故搶我的東西!”

啟奎笑道:“我當你是夾菜給我呢!”

姚先生見他們這如膠似漆的情形,不覺眉開眼笑。隻把胳膊去推他太太道:“你瞧這孩子氣,你瞧這孩子氣!”

舊例新夫婦回門,不能逗留到太陽下山之後。啟奎與靜靜,在姚傢談得熱鬧,也就不去顧忌這些,一直玩到夜裡十點鐘方才告辭。兩人坐瞭一部三輪車。那時候正在年下,法租界僻靜的地段,因為冷,分外的顯得潔凈。霜濃月薄的銀藍的夜裡,惟有一兩傢店鋪點著強烈的電燈,晶亮的玻璃窗裡品字式堆著一堆一堆黃肥皂,像童話裡金磚砌成的堡壘。

啟奎吃多瞭幾杯酒,倦瞭,把十指交叉著,擱在靜靜肩上,又把下巴擱在手背上,閑閑的道:“你爸爸同媽媽,對我真是不搭長輩架子!”他一說話,熱風吹到靜靜的耳朵底下,有點癢。她含笑把頭偏瞭一偏,並不回答。

啟奎又道:“靜靜,有人說,你爸爸把你嫁到我傢裡來,是為瞭他職業上的發展。”

靜靜詫異道:“這是什麼話?”

啟奎忙道:“這話可不是我說的!”

靜靜道:“你在哪兒聽來的?”

啟奎道:“你先告訴我……”

靜靜怒道:“我有什麼可告訴你的?我爸爸即使是老糊塗,我不至於這麼糊塗!我爸爸的職業是一時的事,我這可是終身大事,我會為瞭他芝麻大的前程犧牲我自己嗎?”

啟奎把頭靠在她肩上,她推開瞭他,大聲道:“你想我就死人似的讓他把我當禮物送人麼?你也太看不起我瞭!”

啟奎笑道:“沒敢看不起你呀!我以為你是個孝女。”

靜靜道:“我傢裡雖然倒運,暫時還用不著我賣身葬父呢!”

啟奎連忙掩住她的嘴道:“別嚷瞭——冷風咽到肚子裡去,仔細招涼。”

靜靜背過臉去,噗哧一笑道:“叫我別嚷,你自己也用不著嚷呀!”

啟奎又湊過來問道:“那麼,你結婚,到底是為瞭什麼?”

靜靜恨一聲道:“到現在,你還不知道,為來為去是為瞭誰?”

啟奎柔聲道:“為瞭我?”

靜靜隻管躲著他,半個身子掙到車外去,頭向後仰著,一頭的鬈發,給風吹得亂飄,差上一點卷到車輪上去。啟奎伸手挽瞭她的頭發,道:“仔細弄臟瞭!”靜靜猛把頭發一甩,發梢掃到他眼睛裡去,道:“要你管!”

啟奎噯唷瞭一聲,揉瞭揉眼,依舊探過身來,脫去瞭手套為她理頭發。理瞭一會,把手伸進皮大衣裡面去,攔在她脖子後面。靜靜叫道:“別!別!冷哪!”

啟奎道:“給我渥一渥。”

靜靜扭瞭一會,也就安靜下來瞭。啟奎漸漸的把手移到前面,兩手扣住瞭她的咽喉,輕輕地撫弄著她的下頷。靜靜隻是不動。啟奎把她向這面攬瞭一下,她就靠在他身上。

良久,靜靜問道:“你還是不相信?”

啟奎道:“不相信。”

靜靜咬著牙道:“你往後瞧罷!”

從此靜靜有意和娘傢疏遠瞭。除瞭過年過節,等閑不肯上門。姚太太來看女兒,十次倒有八次叫人回說少奶奶陪老太太出門打牌去瞭。熊致章幾番要替親傢公謀一個較優的位置,卻被兒媳婦三言兩語攔住瞭。姚先生消息靈通,探知其中情形,氣得暴跳如雷。不久,印刷所裡的廣告部與營業部合並瞭,姚先生改瞭副主任。老太爺賭氣就辭瞭職。

經過瞭這番失望,姚先生對於女兒們的婚事,早就把心灰透瞭,決定不聞不問,讓她們自由處置。他的次女曲曲,更不比靜靜容易控制。曲曲比靜靜高半個頭,體態豐艷,方圓臉盤兒,一雙寶光璀璨的長方形的大眼睛,美之中帶著點獷悍。姚先生自己知道絕對管束不住她,打算因勢利導,使她自動的走上正途。這也是做父母的一番苦心。

一向反對女子職業的他,竟把曲曲薦到某大機關去做女秘書。那裡,除瞭她的頭頂上司是個小小的要人之外,其餘的也都是少年新進。曲曲的眼界雖高,在這樣的人才濟濟中,也不難挑一個乘龍快婿。選擇是由她自己選擇!

然而曲曲不爭氣,偏看中瞭王俊業,一個三等書記。兩人過從甚密。在這生活程度奇高的時候,隨意在咖啡館舞場裡坐坐,數目也就可觀瞭。王俊業是靠薪水吃飯的人,勢不能天天帶她出去,因此也時常的登門拜訪她。姚先生起初不知底細,待他相當的客氣,一旦打聽明白瞭,不免冷言冷語,不給他好臉子看。王俊業卻一味的做小伏低,曲意逢迎。這一天晚上,他順著姚先生口氣,談到晚近的文風澆薄。曲曲笑道:“我大姊出嫁,我爸爸做的駢文啟事,你讀過沒有?我去找來給你看。”

王俊業道:“正要拜讀老伯的大作。”

姚先生搖搖頭道:“算瞭,算瞭,登在報上,錯字很多,你未必看得懂。”

王俊業道:“那是排字先生與校對的人太沒有知識的緣故。現在的一般人,對於純粹的美文,太缺乏理解力瞭。”

曲曲霍地站起身來道:“就在隔壁的舊報紙堆裡,我去找。”她一出門,王俊業便夾腳跟瞭出去。

姚先生端起宜興紫泥茶壺來,就著壺嘴呷瞭兩口茶。回想到那篇文章,不由得點頭播腦的背誦起來。他站起身來,一隻手抱著溫暖的茶壺,一隻手按在上面,悠悠地撫摸著,像農人抱著雞似的。身上穿著湖色熟羅對襟褂,拖著鐵灰排穗袴帶。搖搖晃晃在屋裡轉瞭幾個圈子,口裡低低吟哦著。背到末瞭,卻有兩句記不清楚瞭。他噓溜溜吸瞭一口氣,放下茶壺,就向隔壁的餐室裡走來。一面高聲問道:“找到瞭沒有?是十二月份的。”一語未完,隻聽見隔壁的木器砰碰有聲,一個人逃,一個人追,笑成一片。姚先生這時候,卻不便進去瞭,隻怕撞見瞭不好看相,急得隻用手拍墻。

那邊仿佛是站住瞭腳。王俊業抱怨道:“你搽瞭什麼嘴唇膏!苦的!”

曲曲笑道:“是香料。我特為你這種人,揀瞭這種胭脂——越苦越有效力!”

王俊業道:“一點點苦,就嚇退瞭我?”說著,隻聽見撒啦一聲,仿佛是報紙卷打在人身上。

姚先生沒法子,喚瞭小女兒瑟瑟過來,囑咐瞭幾句話,瑟瑟推門進去,隻見王俊業面朝外,背著手立在窗前,舊報紙飛瞭一地,曲曲蹲在地上收拾著,嘴上油汪汪的杏黃胭脂,腮幫子上也抹瞭一搭,她穿著乳白冰紋縐的單袍子,黏在身上,像牛奶的薄膜。肩上也染瞭一點胭脂暈。

瑟瑟道:“二姊,媽叫你上樓去給她找五鬥櫥的鑰匙。”曲曲一言不發,上樓去瞭。

這一去,姚太太便不放她下來。曲曲笑道:“急什麼!我又不打算嫁給姓王的,一時高興,開開玩笑是有的,讓你們搖鈴打鼓這一鬧,外頭人知道瞭,可別怪我!”

姚先生這時也上來瞭,接口冷笑道:“哦!原來還是我們的錯!”

曲曲掉過臉來向他道:“不,不,不,是我的錯,玩玩不打緊,我不該挑錯瞭玩伴。若是我陪著上司玩,那又是一說瞭!”

姚先生道:“你就是陪著皇帝老子,我也要罵你!”

曲曲聳肩笑道:“罵歸罵,歡喜歸歡喜,發財歸發財。我若是發達瞭,你們做皇親國戚;我若是把事情弄糟瞭,那是我自趨下流,敗壞你的清白傢風,你罵我,比誰都罵在頭裡!你道我摸不清楚你彎彎扭扭的心腸!”

姚先生氣得身子軟瞭半截,倒在藤椅子上,一把揪住他太太,顫巍巍說道:“太太你看看你生出這樣的東西,你——你也不管管她!”

姚太太便揪住曲曲道:“你看你把你爸爸氣成這樣!”

曲曲笑道:“以後我不許小王上門就是瞭!免得氣壞爸爸。”

姚太太道:“這還像個話!”

曲曲接下去說道:“橫豎我們在外面,也是一樣的玩,丟醜便丟在外面,也不幹我事。”姚先生喝道:“你敢出去!”

曲曲從他身背後走過,用鮮紅的指甲尖在他耳朵根子上輕輕刮瞭一刮,笑道:“爸爸,你就少管我的事罷!別又讓人傢議論你用女兒巴結人,又落一個話柄子!”

這兩個“又”字,直鉆到姚先生心裡去,他紫脹瞭臉,一時掙不出話來,眼看著曲曲對著鏡子掠瞭掠鬢發,開櫥取出一件外套,翩然下樓去瞭。

從那天起,王俊業果然沒到姚傢來過。可是常常有人告訴姚先生說看見二小姐在咖啡館裡和王俊業握著手,一坐坐上幾個鐘頭。姚先生的人緣素來不差,大傢知道他是個守禮君子,另有些不入耳的話,也就略去不提瞭。然而他一轉背,依舊是人言籍籍。到瞭這個地步,即使曲曲堅持著不願嫁給王俊業,姚先生為瞭她底下的五個妹妹的未來的聲譽,也不能不強迫她和王俊業結婚。

曲曲倒也改變瞭口氣,聲言:“除瞭王俊業,也沒有人拿得住我。錢到底是假的,隻有情感是真的——我也看穿瞭,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這一清高,抱瞭戀愛至上主義,別的不要緊,吃虧瞭姚先生,少不得替她料理一切瑣屑的俗事。王俊業手裡一個錢也沒有攢下來。傢裡除瞭母親還有哥嫂弟妹,分租瞭人傢樓上幾間屋子住著,委實再安插不下一位新少奶奶。姚先生隻得替曲曲另找一間房子,買瞭一堂傢具,又草草置備瞭幾件衣飾,也就所費不貲瞭。曲曲嫁瞭過去,生活費仍舊歸姚先生負擔。姚先生隻求她早日離瞭眼前,免得教壞瞭其他的孩子們,也不能計較這些瞭。

幸喜曲曲底下的幾個女兒,年紀都還小,隻有三小姐心心,已經十八歲瞭,然而心心柔馴得出奇,絲毫沒染上時下的習氣。恪守閨范,一個男朋友也沒有。姚先生倒過瞭一陣安靜日子。

姚太太靜極思動,因為前頭兩個女兒一個嫁得不甚得意,一個得意的又太得意瞭,都於娘傢面子有損。一心隻想在心心身上爭回這一口氣,成天督促姚先生給心心物色一個出類拔萃的夫婿。姚先生深知心心不會自動地挑人,難得這麼一個聽話的女兒,不能讓她受委屈,因此勉強地打起精神,義不容辭地替她留心瞭一下。

做媒的雖多,合格的卻少。姚先生遠遠地註意到一個杭州富室嫡派單傳的青年,名喚陳良棟。姚先生有個老同事,和陳良棟的舅父是幹親傢,姚先生費瞭大勁間接和那舅父接洽妥當,由舅父出面請客,給雙方一個見面的機會。姚先生預先叮囑過男方,心心特別的怕難為情,務必要多請幾個客,湊七八個人,免得僵得慌。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宴席的座位,別把陳良棟排在心心貼隔壁。初次見面吧,雙方多半有些窘,不如讓兩人對面坐著,看得既清晰,又沒有談話的必要。姚先生顧慮到這一切,無非是體諒他第三個女兒不善交際應酬,怕她過於羞人答答的,犯瞭小傢子氣的嫌疑。並且心心的側影,因為下頷太尖瞭,有點單薄相,不如正面美。

到瞭介紹的那天晚上,姚先生放出手段來:把陳良棟的舅父敷衍得風雨不透,同時勻出一隻眼睛來看住陳良棟,一隻眼睛管住瞭心心,眼梢裡又帶住瞭他太太,惟恐姚太太沒見過大陣仗,有失儀的地方。散瞭席,他不免筋疲力盡。一回傢便倒在藤椅上,褪去瞭長衫、襯衣,隻剩下一件汗衫背心,還嚷熱。

姚太太不及卸妝,便趕到浴室裡逼著問心心:“你覺得怎麼樣?”

心心對著鏡子,把頭發挑到前面來。漆黑地罩住瞭臉,左一梳,右一梳,隻是不開口。隔著她那藕色鏤花紗旗袍,胸脯子上隱隱約約閃著一條絕細的金絲項圈。

姚太太發急道:“你說呀!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盡管說!”

心心道:“我有什麼可說的!”

姚先生在那邊聽見瞭,撩起袴腳管,一拍膝蓋,呵呵笑瞭起來道:“可不是!他有什麼可批評的?傢道又好,人又老實,人品又大方,打著燈籠都沒處找去!”

姚太太望著女兒,樂得不知說什麼才好,搭訕著伸出手來,摸摸心心的胳膊,嘴裡咕噥道:“偏趕著這兩天打防疫針!你瞧,還腫著這麼一塊!”

心心把頭發往後一撩,露出她那尖尖的臉來,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一直紅到鬢角裡去。烏濃的笑眼,笑花濺到眼睛底下,凝成一個小酒渦。姚太太見她笑瞭,越發煞不住要笑。

心心低聲道:“媽,他也喜歡看話劇跟電影;他也不喜歡跳舞。”

姚太太道:“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怎麼老是‘也’呀‘也’的!”

姚先生在那邊房裡接口道:“人傢是志同道合呀!”

心心道:“他不贊成太新式的女人。”

姚太太笑道:“你們倒仿佛是說瞭不少的話!”

姚先生也笑道:“真的,我倒不知道我們三丫頭這麼鬼精靈,隔得老遠的,眉毛眼睛都會傳話!早知道她有這一手兒,我也不那麼提心吊膽的——白操瞭半天心!”

心心放下瞭桃紅賽璐珞梳子,掉過身來,倚在臉盆邊上,垂著頭,向姚太太笑道:“媽,隻是有一層,他不久就要回北京去瞭,我……我……我怪舍不得您的!”

姚先生在脫汗衫,脫瞭一半,天靈蓋上打瞭個霹靂,汗衫套在頭上,就沖進浴室,叫道:“你見瞭鬼罷?胡說八道些什麼?陳良棟是杭州人,一輩子不在杭州就在上海,他到北京去做什麼?”

心心嚇怔住瞭,張口結舌答不出話來。

姚先生從汗衫領口裡露出一隻眼睛,亮晶晶地盯住他女兒,問道:“你說的,是坐在你對面的姓陳的麼?”

心心兩手護住瞭咽喉,沙聲答道:“姓陳,可是他坐在我隔壁。”

姚先生下死勁啐瞭她一口,不想全啐在他汗衫上。他的喉嚨也沙瞭,說道:“那是程惠蓀。給你介紹的是陳良棟,耳東陳。好不要臉的東西,一廂情願,居然到北京去定瞭,舍不得媽起來!我都替你害臊!”

姚太太見他把脖子都氣紫瞭,怕他動手打人,連忙把他往外推。他走瞭出去,一腳踢在門上,門“砰”的一聲關上瞭,震得心心索索亂抖,哭瞭起來。姚太太連忙拍著哄著,又道:“認錯人瞭,也是常事,都怪你爸爸沒把話說明白瞭,罰他請客就是瞭!本來他也應當回請一次。這一趟不要外人瞭,就是我們傢裡幾個和陳傢自己人。”

姚先生在隔壁聽得清楚,也覺得這話有理,自己的確莽撞瞭一點。因又走瞭回來,推浴室的門推不開,仿佛心心伏在門上嗚嗚咽咽哭著呢。便從另一扇門繞道進去。他那件汗衫已經從頭上扯瞭下來,可是依舊在頸上,像草裙舞的花圈。他向心心正色道:“別哭瞭,該歇歇瞭。我明天回報他們,就說你願意再進一步,做做朋友。明後天我邀大傢看電影吃飯,就算回請。他們少爺那方面,我想絕對沒有問題。”

心心哭得越發嘹亮瞭,索性叫喊起來,道:“把我作弄得還不夠!我——我就是木頭人,我也受不住瞭哇!”

姚先生姚太太面面相覷。姚太太道:“也許她沒有看清楚陳良棟的相貌,不放心。”

心心蹬腳道:“沒有看清楚,倒又好瞭,那個人,椰子似的圓滾滾的頭。頭發朝後梳,前面就是臉,頭發朝前梳,後面就是臉——簡直沒有分別!”

姚先生指著她罵:“人傢不靠臉子吃飯!人傢再醜些,不論走到那裡,一樣的有面子!你別以為你長得五官端正些,就有權利挑剔人傢面長面短!你大姊枉為生得整齊,若不是我替她從中張羅,指不定嫁到什麼人傢!你二姊就是個榜樣!”

心心雙手抓住瞭門上掛衣服的銅鉤子,身體全部的重量都吊在上面,隻是號啕痛哭。背上的藕色紗衫全汗透瞭,更兼在門上揉來揉去,揉得稀縐。

姚太太扯瞭姚先生一把,耳語道:“看她這樣子,還是為瞭那程惠蓀。”

姚先生咬緊瞭牙關,道:“你要是把她嫁瞭程惠蓀哪!以後你再給我添女兒,養一個我淹死一個!還是鄉下人的辦法頂徹底!”

程惠蓀幾次拖瞭姚先生的熟人,一同上門來謁見,又造瞭無數的藉口,謀與姚傢接近,都被姚先生擋住瞭。心心成天病奄奄的,臉色很不好看,想不到姚先生卻趕在她頭裡,先病倒瞭。中醫診斷就是鬱憤傷肝。

這一天,他發熱發得昏昏沉沉,一睜眼看見一個蓬頭女子,穿一身大紅衣裳,坐在他床沿上。他兩眼直瞪瞪望著她,耳朵裡嗡嗡亂響,一陣陣的輕飄飄朝上浮,差一點暈厥瞭過去。

姚太太叫道:“怎麼連靜靜也不認識瞭?”

他定睛一看,可不是靜靜!燙鬈的頭發,多天沒有梳過,蟠結在頭上,像破草席子似的。敞著衣領,大襟上鈕扣也沒有扣嚴,上面胡亂罩瞭一件紅色絨線衫,雙手捧著臉,哭道:“爸爸!爸爸!爸爸你得替我做主!你——若是一撒手去瞭,叫我怎麼好呢?”

姚太太站在床前,聽瞭這話,不由得生氣,罵道:“多大的人瞭,怎麼這張嘴,一點遮攔也沒有!就是我們不嫌忌諱,你也不能好端端的咒你爸爸死!”

靜靜道:“媽,你不看我急成這個模樣,你還挑我的眼兒!啟奎外頭有瞭人,成天不回來,他一傢子一條心,齊打夥兒欺負我。我這一肚子冤,叫我往哪兒訴去!”

姚太太冷笑道:“原來你這個時候就記起娘傢來瞭!我隻道雀兒揀旺處飛,爬上高枝兒去瞭,就把我們撇下瞭。”

靜靜道:“什麼高枝兒矮枝兒,反正是你們把我送到那兒去的,活活的坑死瞭我!”

姚太太道:“送你去,也要你願意!難不成‘牛不喝水強按頭’!當初的事你自己心裡有數。你但凡待你父親有一二分好處,這會子別說他還沒死,就是死瞭,停在棺材板上,隻怕他也會一骨碌坐瞭起來,挺身出去替你調停!”

靜靜道:“叫我別咒他,這又是誰咒他瞭?”說著,放聲大哭起來,撲在姚先生身上道:“啊!爸爸!爸爸!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可憐你這苦命的女兒,叫她往哪兒去投奔?我的事,都是爸爸給安排的,隻怕爸爸九泉之下也放不下這條心!”

姚先生聽她們母女倆一遞一聲拌著嘴,心裡隻恨他太太窩囊不濟事,辯不過靜靜。待要插進嘴去,狠狠的駁靜靜兩句,自己又有氣無力的,實在費勁,賭氣翻身朝裡睡瞭。

靜靜把頭枕在他腿上,一面哭,一面嚕嚕叨叨訴說著,口口聲聲咬定姚先生當初有過這話:她嫁到熊傢去,有半點不順心,盡管來找爸爸,一切由爸爸負責任。姚先生被她絮聒得五中似沸,也不知過瞭多少時辰,好容易朦朧睡去。一覺醒來,靜靜不在瞭,褥單上被她哭濕瞭一大塊,冰涼的,像孩子溺臟瞭床。問姚太太靜靜到哪兒去瞭,姚太太道:“啟奎把她接回去瞭。”

姚先生這一場病,幸虧身體底子結實,支撐過去瞭,漸漸復瞭元,可是精神大不如前瞭。病後發現他太太曾經陪心心和程惠蓀一同去看過幾次電影,而且程惠蓀還到姚傢來吃過便飯。姚先生也懶得查問這筆帳瞭,隨他們鬧去。

但是第四個女兒纖纖,還有再小一點的端端、簌簌、瑟瑟,都漸漸的長成瞭—— 一個比一個美。姚太太肚子又大瞭起來,想必又是一個女孩子。親戚都說:“來得好!姚先生明年五十大慶,正好湊一個八仙上壽!”可是姚先生隻怕他等不及。

他想他活不長瞭。

一九四三年十月

*初載一九四三年十一月《萬象》第三年第五期,收入《傳奇》。

《傾城之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