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鎖記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瞭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

月光照到薑公館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頭鳳簫的枕邊。鳳簫睜眼看瞭一看,隻見自己一隻青白色的手擱在半舊高麗棉的被面上,心中便道:“是月亮光麼?”鳳簫打地鋪睡在窗戶底下。那兩年正忙著換朝代,薑公館避兵到上海來,屋子不夠住的,因此這一間下房裡橫七豎八睡滿瞭底下人。

鳳簫恍惚聽見大床背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猜著有人起來解手,翻過身去,果見佈簾子一掀,一個黑影趿著鞋出來瞭,約摸是伺候二奶奶的小雙,便輕輕叫瞭一聲“小雙姐姐。”小雙笑嘻嘻走來,踢瞭踢地上的褥子道:“吵醒瞭你瞭。”她把兩手抄在青蓮色舊綢夾襖裡。下面系著明油綠袴子。鳳簫伸手捻瞭那袴腳,笑道:“現在顏色衣服不大有人穿瞭,下江人時興的都是素凈的。”小雙笑道:“你不知道,我們傢哪比得旁人傢?我們老太太古板,連奶奶小姐們尚且做不得主呢,何況我們丫頭?給什麼,穿什麼—— 一個個打扮得莊稼人似的!”她一蹲身坐在地鋪上,揀起鳳簫腳頭一件小襖來,問道:“這是你們小姐出閣,給你們新添的?”鳳簫搖頭道:“三季衣裳,就隻外場上看見的兩套是新制的,餘下的還不是拿上頭人穿剩下的貼補貼補!”小雙道:“這次辦喜事,偏趕著革命黨造反,可委屈瞭你們小姐!”鳳簫嘆道:“別提瞭。就說省些罷,總得有個譜子!也不能太看不上眼瞭。我們那一位,嘴裡不言語,心裡豈有不氣的?”小雙道:“也難怪三奶奶不樂意。你們那邊的嫁妝,也還湊付著,我們這邊的排場,可太淒慘瞭。就連那一年娶咱們二奶奶,也還比這一趟強些!”鳳簫楞瞭一楞道:“怎麼?你們二奶奶……”

小雙脫下瞭鞋,赤腳從鳳簫身上跨過去,走到窗戶跟前,笑道:“你也起來看看月亮。”鳳簫一骨碌爬起來,低聲問道:“我早就想問你瞭,你們二奶奶……”小雙彎腰拾起那件小襖來替她披上瞭,道:“仔細著瞭涼。”鳳簫一面扣鈕子,一面笑道:“不行,你得告訴我!”小雙笑道:“是我說話不留神,闖瞭禍!”鳳簫道:“咱們這都是自傢人瞭,幹嘛這麼見外呀?”小雙道:“告訴你,你可別告訴你們小姐去!咱們二奶奶傢裡是開麻油店的。”鳳簫喲瞭一聲道:“開麻油店!打哪兒想起的?像你們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傢小姐,我們那一位雖比不上大奶奶,也還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雙道:“這裡頭自然有個緣故。咱們二爺你也見過瞭,是個殘廢,做官人傢的女兒誰肯給他?老太太沒奈何,打算替二爺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給找瞭這曹傢的,是七月裡生的,就叫七巧。”鳳簫道:“哦,是姨奶奶。”小雙道:“原來是姨奶奶的,後來老太太想著,既然不打算替二爺另娶瞭,二房裡沒個當傢的媳婦,也不是事,索性聘瞭來做正頭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爺。”鳳簫把手扶著窗臺,沉吟道:“怪道呢!我雖是初來,也瞧料瞭兩三分。”小雙道:“龍生龍,鳳生鳳,這話是有的。你還沒聽見她的談吐呢!當著姑娘們,一點忌諱也沒有。虧得我們傢一向內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們什麼都不懂。饒是不懂,還臊得沒處躲!”鳳簫噗哧一笑道:“真的?她這些村話,又是從哪兒聽來的?就連我們丫頭——”小雙抱著胳膊道:“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慣瞭櫃臺,見多識廣的,我們拿什麼去比人傢?”鳳簫道:“你是她陪嫁過來的麼?”小雙冷笑說:“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爺成天的吃藥,行動都離不瞭人,屋裡幾個丫頭不夠使,把我撥瞭過去。怎麼著?你冷哪?”鳳簫搖搖頭。小雙道:“瞧你縮著脖子這嬌模樣兒!”一語未完,鳳簫打瞭個噴嚏,小雙忙推她道:“睡罷!睡罷!快窩一窩。”鳳簫跪瞭下來脫襖子,笑道:“又不是冬天,哪兒就至於凍著瞭?”小雙道:“你別瞧這窗戶關著,窗戶眼兒裡吱溜溜的鉆風。”

兩人各自睡下,鳳簫悄悄的問道:“過來瞭也有四五年瞭罷?”小雙道:“誰?”鳳簫道:“還有誰?”小雙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瞭。”鳳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沒鬧出什麼話柄兒?”小雙道:“還說呢!話柄兒就多瞭!前年老太太領著合傢上下到普陀山進香去,她坐月子沒去,留著她看傢。舅爺腳步兒走得勤瞭些,就丟瞭一票東西。”鳳簫失驚道:“也沒查出個究竟來?”小雙道:“問得出什麼好的來?大傢面子上下不去!那些首飾左不過將來是歸大爺二爺三爺的。大爺大奶奶礙著二爺,沒好說什麼。三爺自己在外頭流水似的花錢,欠瞭公賬上不少,也說不響嘴。”

她們倆隔著丈來遠交談。雖是極力的壓低瞭喉嚨,依舊有一句半句聲音大瞭些,驚醒瞭大床上睡著的趙嬤嬤。趙嬤嬤喚道:“小雙。”小雙不敢答應。趙嬤嬤道:“小雙,你再混說,讓人傢聽見瞭,明兒仔細揭你的皮!”小雙還是不作聲。趙嬤嬤又道:“你別以為還是從前住的深堂大院哪,由得你瘋瘋癲癲!這兒可是擠鼻子擠眼睛的,什麼事瞞得瞭人?趁早別討打!”屋裡頓時鴉雀無聲。趙嬤嬤害眼,枕頭裡塞著菊花葉子,據說是使人眼目清涼的。她欠起頭來按瞭一按髻上橫綰的銀簪,略一轉側,菊葉便沙沙作響。趙嬤嬤翻瞭個身,吱吱格格牽動瞭全身的骨節,她唉瞭一聲道:“你們懂得什麼!”小雙與鳳簫依舊不敢接嘴。久久沒有人開口,也就一個個的朦朧睡去瞭。

天就快亮瞭。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點,低一點,大一點,像赤金的臉盆,沉瞭下去。天是森冷的蟹殼青,天底下黑漆漆的隻有些矮樓房,因此一望望得很遠。地平線上的曉色,一層綠、一層黃、又一層紅,如同切開的西瓜——是太陽要上來瞭。漸漸馬路上有瞭小車與塌車轆轆推動,馬車蹄聲得得。賣豆腐花的挑著擔子悠悠吆喝著,隻聽見那漫長的尾聲:“花……嘔!花……嘔!”再去遠些,就隻聽見“哦……嘔!哦……嘔!”

屋子裡丫頭老媽子也起身瞭,亂著開房門、打臉水、疊鋪蓋、掛帳子、梳頭。鳳簫伺候三奶奶蘭仙穿瞭衣裳,蘭仙湊到鏡子前面仔細望瞭一望,從腋下抽出一條水綠灑花湖紡手帕,擦瞭擦鼻翅上的粉,背對著床上的三爺道:“我先去替老太太請安罷。等你,準得誤瞭事。”正說著大奶奶玳珍來瞭,站在門檻上笑道:“三妹妹,咱們一塊兒去。”蘭仙忙迎瞭出去道:“我正擔心著怕晚瞭,大嫂原來還沒上去。二嫂呢?”玳珍笑道:“她還有一會兒耽擱呢。”蘭仙道:“打發二哥吃藥?”玳珍四顧無人,便笑道:“吃藥還在其次——”她把大拇指抵著嘴唇,中間的三個指頭握著拳頭,小指頭翹著,輕輕的“噓”瞭兩聲。蘭仙詫異道:“兩人都抽這個?”玳珍點頭道:“你二哥是過瞭明路的,她這可是瞞著老太太的,叫我們夾在中間為難,處處還得替她遮蓋遮蓋,其實老太太有什麼不知道?有意的裝不曉得,照常的派她差使,零零碎碎給她罪受,無非是不肯讓她抽個痛快罷瞭。其實也是的,年紀輕輕的婦道人傢,有什麼瞭不得的心事,要抽這個解悶兒?”

玳珍蘭仙挽手一同上樓,各人後面跟著貼身丫鬟,來到老太太臥室隔壁的一間小小的起坐間裡。老太太的丫頭榴喜迎瞭出來,低聲道:“還沒醒呢。”玳珍抬頭望瞭望掛鐘,笑道:“今兒老太太也晚瞭。”榴喜道:“前兩天說是馬路上人聲太雜,睡不穩。這現在想是慣瞭,今兒補足瞭一覺。”

紫榆百齡小圓桌上鋪著紅氈條,二小姐薑雲澤一邊坐著,正拿著小鉗子磕核桃呢,因丟下瞭站起來相見。玳珍把手搭在雲澤肩上,笑道:“還是雲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兒一時高興,叫做糖核桃,你就記住瞭。”蘭仙玳珍便圍著桌子坐下瞭,幫著剝核桃衣子。雲澤手酸瞭,放下瞭鉗子,蘭仙接瞭過來。玳珍道:“當心你那水蔥似的指甲,養得這麼長瞭,斷瞭怪可惜的!”雲澤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蘭仙笑道:“有這些麻煩的,倒不如叫他們拿到廚房裡去剝瞭!”

眾人低聲說笑著,榴喜打起簾子,報道:“二奶奶來瞭。”蘭仙雲澤起身讓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隻手撐著門,一隻手撐住腰,窄窄的袖口裡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鑲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袴子,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裡一看,笑道:“人都齊瞭,今兒想必我又晚瞭!怎怪我不遲到——摸著黑梳的頭!誰教我的窗戶沖著後院子呢?單單就派瞭那麼間房給我,橫豎我們那位眼看是活不長的,我們凈等著做孤兒寡婦瞭——不欺負我們,欺負誰?”玳珍淡淡的並不接口,蘭仙笑道:“二嫂住慣瞭北京的房子,怪不得嫌這兒憋悶得慌。”雲澤道:“大哥當初找房子的時候,原該找個寬敞些的,不過上海像這樣,隻怕也算敞亮的瞭。”蘭仙道:“可不是!傢裡人實在多,擠是擠瞭點——”七巧挽起袖口,把手帕子掖在翡翠鐲子裡,瞟瞭蘭仙一眼,笑道:“三妹妹原來也嫌人太多瞭。連我們都嫌人太多,像你們沒滿月的自然更嫌人多瞭!”蘭仙聽瞭這話,還沒有怎麼,玳珍先紅瞭臉,道:“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個分寸。三妹妹新來乍到的,你讓她想著咱們是什麼樣的人傢?”七巧扯起手絹子的一角掩住瞭嘴唇道:“知道你們都是清門凈戶的小姐,你倒跟我換一換試試,隻怕你一晚上也過不慣。”玳珍啐道:“不跟你說瞭,越說你越上頭上臉的。”七巧索性上前拉住玳珍的袖子道:“我可以賭得咒——這五年裡頭我可以賭得咒!你敢賭麼?你敢賭麼?”玳珍也撐不住噗哧一笑,咕嚕瞭一句道:“怎麼你孩子也有瞭兩個?”七巧道:“真的,連我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麼生出來的!越想越不明白!”玳珍搖手道:“夠瞭,夠瞭,少說兩句罷。就算你拿三妹妹當自己人,沒有什麼背諱,現放著雲妹妹在這兒呢,待會兒老太太跟前一告訴,管叫你吃不瞭兜著走!”

雲澤早遠遠的走開瞭,背著手站在陽臺上,撮尖瞭嘴逗芙蓉鳥。薑傢住的雖然是早期的最新式洋房,堆花紅磚大柱支著巍峨的拱門,樓上陽臺卻是木板鋪的地。黃楊木闌幹裡面,放著一溜篾簍子,晾著筍幹。敝舊的太陽彌漫在空氣裡像金的灰塵,微微嗆人的金灰,揉進眼睛裡去,昏昏的。街上小販遙遙搖著博浪鼓,那懵懂的“不楞登……不楞登”裡面有著無數老去的孩子們的回憶。包車叮叮的跑過,偶爾也有一輛汽車叭叭叫兩聲。

七巧自己也知道這屋子裡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來的人分外親熱些,倚在蘭仙的椅背上問長問短,攜著蘭仙的手左看右看,誇贊瞭一會她的指甲,又道:“我去年小拇指上養的比這個足足還長半寸呢,掐花給弄斷瞭。”蘭仙早看穿瞭七巧的為人和她在薑傢的地位,微笑盡管微笑著,也不大答理她。七巧自覺無趣,踅到陽臺上來,拾起雲澤的辮梢來抖瞭一抖,搭訕著笑道:“呦!小姐的頭發怎麼這樣稀朗朗的?去年還是烏油油的一頭好頭發,該掉瞭不少罷?”雲澤閃過身去護著辮子,笑道:“我掉兩根頭發,也要你管!”七巧隻顧端詳她,叫道:“大嫂你來看看,雲妹妹的確瘦多瞭,小姐莫不是有瞭心事瞭?”雲澤啪的一聲打掉瞭她的手,恨道:“你今兒個真的發瞭瘋瞭!平日還不夠討人嫌的?”七巧把兩手筒在袖子裡,笑嘻嘻的道:“小姐脾氣好大!”

玳珍探出頭來道:“雲妹妹,老太太起來瞭。”眾人連忙扯扯衣襟,摸摸鬢腳,打簾子進隔壁房裡去,請瞭安,伺候老太太吃早飯。婆子們端著托盤從起坐間穿瞭過去,裡面的丫頭接過碗碟,婆子們依舊退到外間來守候著。裡面靜悄悄的,難得有人說句把話,隻聽見銀筷子頭上的細銀鏈條窸窣顫動。老太太信佛,飯後照例要做兩個時辰的功課,眾人退瞭出來,雲澤背地裡向玳珍道:“二嫂不忙著過癮去,還挨在裡面做什麼?”玳珍道:“想是有兩句私房話要說。”雲澤不由得笑瞭起來道:“她的話,老太太哪裡聽得進?”玳珍冷笑道:“那倒也說不定。老年人心思總是活動的,成天在耳邊聒絮著,十句裡頭相信一兩句,也未可知。”

蘭仙坐著磕核桃,玳珍和雲澤便順著腳走到陽臺上,雖不是存心偷聽正房裡的談話,老太太上瞭年紀,有點聾,喉嚨特別高些,有意無意之間不免有好些話吹到陽臺上的人的耳朵裡來。雲澤把臉氣得雪白,先是握緊瞭拳頭,又把兩隻手使勁一灑,便向走廊的另一頭跑去。跑瞭兩步,又站住瞭,身子向前傴僂著,捧著臉嗚嗚哭起來。玳珍趕上去扶著勸道:“妹妹快別這麼著!快別這麼著!不犯著跟她這樣的人計較!誰拿她的話當樁事!”雲澤甩開瞭她,一徑往自己屋裡奔去。玳珍回到起坐間裡來,一拍手道:“這可闖出禍來瞭!”蘭仙忙道:“怎麼瞭?”玳珍道:“你二嫂去告訴瞭老太太,說女大不中留,讓老太太寫信給彭傢,叫他們早早把雲妹妹娶過去罷。你瞧,這算什麼話?”蘭仙也怔瞭一怔道:“女傢說出這種話來,可不是自己打臉麼?”玳珍道:“薑傢沒面子,還是一時的事,雲妹妹將來嫁瞭過去,叫人傢怎麼瞧得起她?她這一輩子還要做人呢!”蘭仙道:“老太太是明白人——不見得跟那一位一樣的見識。”玳珍道:“老太太起先自然是不愛聽,說咱們傢的孩子,決不會生這樣的心。她就說:‘喲!您不知道現在的女孩子跟您從前做女孩子時候的女孩子,哪兒能夠打比呀?時世變瞭,要不怎麼天下大亂呢?’你知道,年歲大的人就愛聽這一套,說得老太太也有點疑疑惑惑起來。”蘭仙嘆道:“好端端怎麼想起來的,造這樣的謠言!”玳珍兩肘支在桌子上,伸著小指剔眉毛,沉吟瞭一會,嗤的一笑道:“她自己以為她是特別的體貼雲妹妹呢!要她這樣體貼我,我可受不瞭!”蘭仙拉瞭她一把道:“你聽——不能是雲妹妹罷?”後房似乎有人在那裡大放悲聲,蹬得銅床柱子一片響,嘈嘈雜雜還有人在那裡解勸,隻是勸不住。玳珍站起身來道:“我去看看,別瞧這位小姐好性兒,逼急瞭她,也不是好惹的。”

玳珍出去瞭,那薑三爺薑季澤卻一路打著呵欠進來瞭。季澤是個結實小夥子,偏於胖的一方面,腦後拖一根三股油松大辮,生得天圓地方,鮮紅的腮頰,往下墜著一點,青濕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裡永遠透著三分不耐煩,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長袍,醬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問蘭仙道:“誰在裡頭吱吱喳喳跟老太太說話?”蘭仙道:“二嫂。”季澤抿著嘴搖搖頭,蘭仙笑道:“你也怕瞭她?”季澤一聲兒不言語,拖過一把椅子,將椅背抵著桌緣,把袍子高高的一撩,騎著椅子坐下來,下巴擱在椅背上,手裡隻管把核桃仁一個一個拈來吃,蘭仙眱瞭他一眼道:“人傢剝瞭這一晌午,是專誠孝敬你的麼?”正說著,七巧掀著簾子出來瞭,一眼看見瞭季澤,身不由主的就走瞭過來,繞到蘭仙椅子背後,兩手兜在蘭仙脖子上,把臉湊瞭下去,笑道:“這麼一個人才出眾的新娘子!三弟你還沒謝謝我哪!要不是我催著他們早早替你辦瞭這件事,這一耽擱,等打完瞭仗,指不定要十年八年呢!可不把你急壞瞭!”蘭仙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出閣的日子正趕著非常時期,潦草成瞭傢,諸事都欠齊全,因此一聽見這不入耳的話,她那小長掛子臉便往下一沉。季澤望瞭蘭仙一眼,微笑道:“二嫂,自古好心沒有好報,誰都不承你的情!”七巧道:“不承情也罷!我也慣瞭。我進瞭你們薑傢的門,別的不說,單隻守著你二哥這些年,衣不解帶的服侍他,也就是個有功無過的人——誰見我的情來?誰有半點好處到我頭上?”季澤道:“你一開口就是滿肚子的牢騷!”七巧長長的籲瞭一口氣,隻管撥弄蘭仙衣襟上扣著的金三事兒和鑰匙。半晌,忽道:“總算你這一個來月沒出去胡鬧過。真虧瞭新娘子留住瞭你。旁人跪下地來求你也留不住!”季澤笑道:“是嗎?嫂子並沒有留過我,怎見得留不住?”一面笑,一面向蘭仙使瞭個眼色。七巧笑得直不起腰道:“三妹妹,你也不管管他!這麼個猴兒崽子,我眼看他長大的,他倒占起我的便宜來瞭!”

她嘴裡說笑著,心裡發煩,一雙手也不肯閑著,把蘭仙揣著捏著,捶著打著,恨不得把她擠得走瞭樣才好。蘭仙縱然有涵養,也忍不住要惱瞭;一性急,磕核桃使差瞭勁,把那二寸多長的指甲齊根折斷,七巧喲瞭一聲道:“快拿剪刀來修一修。我記得這屋裡有一把小剪子的。”便喚:“小雙!榴喜!來人哪!”蘭仙立起身來道:“二嫂不用費事,我上我屋裡鉸去。”便抽身出去。七巧就在蘭仙的椅子上坐下瞭,一手托著腮,抬高瞭眉毛,斜瞅著季澤道:“她跟我生瞭氣麼?”季澤笑道:“她幹嘛生你的氣?”七巧道:“我正要問呀!我難道說錯瞭話不成?留你在傢倒不好?她倒願意你上外頭逛去?”季澤笑道:“這一傢子從大哥大嫂起,齊瞭心管教我,無非是怕我花瞭公賬上的錢罷瞭。”七巧道:“阿彌陀佛,我保不定別人不安著這個心,我可不那麼想。你就是鬧瞭虧空,押瞭房子賣瞭田,我若皺一皺眉頭,我也不是你二嫂瞭。誰叫咱們是骨肉至親呢?我不過是要你當心你的身子。”季澤嗤的一笑道:“我當心我的身子,要你操心?”七巧顫聲道:“一個人,身子第一要緊。你瞧你二哥弄得那樣兒,還成個人嗎?還能拿他當個人看?”季澤正色道:“二哥比不得我,他一下地就是那樣兒,並不是自己作踐的。他是個可憐的人,一切全仗二嫂照護他瞭。”七巧直挺挺的站瞭起來,兩手扶著桌子,垂著眼皮,臉龐的下半部抖得像嘴裡含著滾燙的蠟燭油似的,用尖細的聲音逼出兩句話道:“你去挨著你二哥坐坐!你去挨著你二哥坐坐!”她試著在季澤身邊坐下,隻搭著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將手貼在他腿上,道:“你碰過他的肉沒有?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麻瞭,摸上去那感覺……”季澤臉上也變瞭色,然而他仍舊輕佻地笑瞭一聲,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腳道:“倒要瞧瞧你的腳現在麻不麻?”七巧道:“天哪,你沒挨著他的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她順著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臉枕著袖子,聽不見她哭,隻看見發髻上插的風涼針,針頭上的一粒鉆石的光,閃閃掣動著。發髻的心子裡紮著一小截粉紅絲線,反映在金剛鉆微紅的光焰裡。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瞭下去。她不像在哭,簡直像在翻腸攪胃地嘔吐。

季澤先是楞住瞭,隨後就立起來道:“我走就是瞭。你不怕人,我還怕人呢。也得給二哥留點面子!”七巧扶著椅子站瞭起來,嗚咽道:“我走。”她扯著衫袖裡的手帕子揾瞭揾臉,忽然微微一笑道:“你這樣護衛二哥!”季澤冷笑道:“我不護衛他,還有誰護衛他?”七巧向門走去,哼瞭一聲道:“你又是什麼好人?趁早不用在我跟前假撇清!且不提你在外頭怎樣荒唐,隻單在這屋裡……老娘眼睛裡揉不下沙子去!別說我是你嫂子瞭,就是我是你奶媽,隻怕你也不在乎。”季澤笑道:“我原是個隨隨便便的人,哪禁得起你挑眼兒?”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貼在門下,低聲道:“我就不懂,我什麼地方不如人?我有什麼地方不好……”季澤笑道:“好嫂子,你有什麼不好?”七巧笑瞭一聲道:“難不成我跟瞭個殘廢的人,就過上瞭殘廢的氣,沾都沾不得?”她睜著眼直勾勾朝前望著,耳朵上的實心小金墜子像兩隻銅釘把她釘在門上——玻璃匣子裡蝴蝶的標本,鮮艷而淒愴。

季澤看著她,心裡也動瞭一動。可是那不行,玩盡管玩,他早抱定瞭宗旨不惹自己傢裡人,一時的興致過去瞭,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開,成天在面前,是個累贅。何況七巧的嘴這樣敞,脾氣這樣躁,如何瞞得瞭人?何況她的人緣這樣壞,上上下下誰肯代她包涵一點,她也許是豁出去瞭,鬧穿瞭也滿不在乎。他可是年紀輕輕的,憑什麼要冒那個險,他侃侃說道:“二嫂,我雖年紀小,並不是一味胡來的人。”

仿佛有腳步聲,季澤一撩袍子,鉆到老太太屋子裡去瞭,臨走還抓瞭一大把核桃仁。七巧神志還不很清楚,直到有人推門,她方才醒瞭過來,隻得將計就計,藏在門背後,見玳珍走瞭進來,她便夾腳跟出來,在玳珍背上打瞭一下。玳珍勉強一笑道:“你的興致越發好瞭!”又望瞭望桌上道:“咦?那麼些個核桃,吃得差不多瞭。再也沒有別人,準是三弟。”七巧倚著桌子,面向陽臺立著,隻是不言語。玳珍坐瞭下來,嘟囔道:“害人傢剝瞭一早上,便宜他享現成的!”七巧捏著一片鋒利的胡桃殼,在紅氈條上狠命刮著,左一刮,右一刮,看看那氈子起瞭毛,就要破瞭。她咬著牙道:“錢上頭何嘗不是一樣?一味的叫咱們省,省下來讓人傢拿出去大把的花!我就不伏這口氣!”玳珍看瞭她一眼,冷冷的道:“那可沒辦法瞭。人多瞭,明裡不去,暗裡也不見得不去。管得瞭這個,管不瞭那個。”七巧覺得她話中有刺,正待反唇相譏,小雙進來瞭,鬼鬼祟祟走到七巧跟前,囁嚅道:“奶奶,舅爺來瞭。”七巧罵道:“舅爺來瞭,又不是背人的事,你嗓子眼裡長瞭疔是怎麼著?蚊子哼哼似的!”小雙倒退瞭一步,不敢言語。玳珍道:“你們舅爺原來也到上海來瞭,咱們這兒親戚倒都全瞭。”七巧移步出房道:“不許他到上海來?內地兵荒馬亂的,窮人也一樣的要命呀!”她在門檻子上站住瞭,問小雙道:“回過老太太沒有?”小雙道:“還沒呢。”七巧想瞭一想,畢竟不敢去告訴一聲,隻得悄悄下樓去瞭。

玳珍問小雙道:“舅爺一個人來的?”小雙道:“還有舅奶奶,攜著四隻提籃盒。”玳珍格的一笑道:“倒破費瞭他們。”小雙道:“大奶奶不用替他們心疼。裝得滿滿的進來,一樣裝得滿滿的出去。別說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就連零頭鞋面兒褲腰都是好的!”玳珍笑道:“別那麼缺德瞭!你下去罷。她娘傢人難得上門,伺候不周到,又該大鬧瞭。”

小雙趕瞭出去,七巧正在樓梯口盤問榴喜老太太可知道這件事。榴喜道:“老太太念佛呢,三爺爬在窗口看野景,說大門口來瞭客。老太太問是誰,三爺仔細看瞭看,說不知是不是曹傢舅爺,老太太就沒追問下去。”七巧聽瞭,心頭火起,跺瞭跺腳,喃喃吶吶罵道:“敢情你裝不知道就算瞭!皇帝還有草鞋親呢!這會子有這麼勢利的,當初何必三媒六聘的把我抬過來?快刀斬不斷的親戚,別說你今兒是裝死,就是你真死瞭,他也不能不到你的靈前磕三個頭,你也不能不受著他的!”一面說,一面下去瞭。

她那間房,一進門便有一堆金漆箱籠迎面攔住,隻隔開幾步見方的空地。她一掀簾子,隻見她嫂子蹲下身去將提籃盒上面的一屜盒子卸瞭下來,檢視下面一屜裡的菜可曾潑出來。她哥哥曹大年背著手彎著腰看著。七巧止不住一陣心酸,倚著箱籠,把臉偎在那沙藍棉套子上,紛紛落下淚來。她嫂子慌忙站直瞭身子,搶步上前,兩隻手捧住她一隻手,連連叫著姑娘。曹大年也不免抬起袖子來擦眼睛。七巧把那隻空著的手去解箱套子上的鈕扣,解瞭又扣上,隻是開不得口。

她嫂子回過頭去脧瞭她哥哥一眼道:“你也說句話呀!成日傢念叨著,見瞭妹妹的面,又像鋸瞭嘴的葫蘆似的!”七巧顫聲道:“也不怪他沒有話——他哪兒有臉來見我!”又向她哥哥道:“我隻道你這一輩子不打算上門瞭!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瞭。你也不顧我的死活。”曹大年道:“這是什麼話?旁人這麼說還罷瞭,你也這麼說!你不替我遮蓋遮蓋,你自己臉上也不見得光鮮。”七巧道:“我不說,我可禁不住人傢不說。就為你,我氣出瞭一身病在這裡。今日之下,虧你還拿這話來堵我!”她嫂子忙道:“是他的不是!是他的不是!姑娘受瞭委屈瞭。姑娘受委屈也不止這一件,好歹忍著罷,總有個出頭之日。”她嫂子那句“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這一件”的話卻深深打進她心坎兒裡去。七巧哀哀哭瞭起來,急得她嫂子直搖手道:“看吵醒瞭姑爺。”房那邊暗昏昏的紫楠大床上,寂寂吊著珠羅紗帳子。七巧的嫂子又道:“姑爺睡著瞭罷?驚動瞭他,該生氣瞭。”七巧高聲叫道:“他要有點人氣,倒又好瞭。”她嫂子嚇得掩住她的嘴道:“姑奶奶別!病人聽見瞭,心裡不好受!”七巧道:“他心裡不好受,我心裡好受嗎?”她嫂子道:“姑爺還是那軟骨癥?”七巧道:“就這一件還不夠受瞭,還禁得起添什麼?這兒一傢子都忌諱癆病這兩個字,其實還不就是骨癆!”她嫂子道:“整天躺著,有時候也坐起來一會兒麼?”七巧嚇嚇的笑瞭起來道:“坐起來,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還沒有我那三歲的孩子高哪!”她嫂子一時想不出勸慰的話,三個人都楞住瞭。七巧猛的蹬腳道:“走罷,走罷,你們!你們來一趟,就害得我把前因後果重新在心裡過一過。我禁不起這麼掀騰!你快給我走!”

曹大年道:“妹妹你聽我一句話。別說你現在心裡不舒坦,有個娘傢走動著,多少好些,就是你有瞭出頭之日瞭,薑傢是個大族,長輩動不動就拿大帽子壓人,平輩小輩一個個如狼似虎的,哪一個是好惹的?替你打算,也得要個幫手。將來你用得著你哥哥你侄兒的時候多著呢。”七巧啐瞭一聲道:“我靠你幫忙,我也倒瞭楣瞭!我早把你看得透裡透——鬥得過他們,你到我跟前來邀功要錢,鬥不過他們,你往那邊一倒。本來見瞭做官的就魂都沒有瞭,頭一縮,死活隨我去。”大年脹紅瞭臉冷笑道:“等錢到瞭你手裡,你再防著你哥哥分你的,也還不遲。”七巧道:“你既然知道錢還沒到我手裡,你來纏我做什麼?”大年道:“路遠迢迢趕來看你,倒是我們的不是瞭!走!我們這就走!憑良心說,我就用你兩個錢,也是該的,當初我若貪圖財禮,問薑傢多要幾百兩銀子,把你賣給他們做姨太太,也就賣瞭。”七巧道:“奶奶不勝似姨奶奶嗎?長線放遠鷂,指望大著呢!”大年待要回嘴,他媳婦攔住他道:“你就少說一句罷!以後還有見面的日子呢。將來姑奶奶想到你的時候,才知道她就隻這一個親哥哥瞭!”大年督促他媳婦整理瞭提籃盒,拎起就待走。七巧道:“我希罕你?等我有瞭錢瞭,我不愁你不來,隻愁打發你不開。”嘴裡雖然硬著,熬不住那嗚咽的聲音,一聲響似一聲,憋瞭一上午的滿腔幽恨,借著這因由盡情發泄瞭出來。

她嫂子見她分明有些留戀之意,便做好做歹勸住瞭她哥哥;一面半攙半擁把她引到花梨炕上坐下瞭,百般譬解,七巧漸漸收瞭淚。兄妹姑嫂敘瞭些傢常。北方情形還算平靖,曹傢的麻油鋪還照常營業著。大年夫婦此番到上海來,卻是因為他傢沒過門的女婿在人傢當賬房,光復的時候恰巧在湖北,後來輾轉跟主人到上海來瞭,因此大年親自送瞭女兒來完婚,順便探望妹子。大年問候瞭薑傢闔宅上下,又要參見老太太,七巧道:“不見也罷瞭,我正跟她嘔氣呢。”大年夫婦都吃瞭一驚,七巧道:“怎麼不嘔氣呢?一傢子都往我頭上踩,我若是好欺負的,早給作踐死瞭,饒是這麼著,還氣得我七病八痛的!”她嫂子道:“姑娘近來還抽煙不抽,倒是鴉片煙,平肝導氣,比什麼藥都強。姑娘自己千萬保重,我們又不在跟前,誰是個知疼著熱的人?”

七巧翻箱子取出幾件新款尺頭送與她嫂子,又是一副四兩重的金鐲子,一對披霞蓮蓬簪,一床絲棉被胎,侄女們每人一隻金挖耳,侄兒們或是一隻金錁子,或是一頂貂皮暖帽,另送瞭她哥哥一隻琺藍金蟬打簧表,她哥嫂道謝不迭。七巧道:“你們來得不巧,若是在北京,我們正要上路的時候,帶不瞭的東西,分瞭幾箱給丫頭老媽子,白便宜瞭他們。”說得她哥嫂訕訕的。臨行的時候,她嫂子道:“忙完瞭閨女,再來瞧姑奶奶。”七巧笑道:“不來也罷,我應酬不起!”

大年夫婦出瞭薑傢的門,她嫂子便道:“我們這位姑奶奶怎麼換瞭個人?沒出嫁的時候不過要強些,嘴頭上瑣碎些,就連後來我們去瞧她,雖是比前暴躁些,也還有個分寸,不似如今瘋瘋傻傻,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就沒一點兒得人心的地方。”

七巧立在房裡,抱著胳膊看小雙祥雲兩個丫頭把箱子抬回原處,一隻一隻疊瞭上去。從前的事又回來瞭:臨著碎石子街的馨香的麻油店,黑膩的櫃臺,芝麻醬桶裡豎著木匙子,油缸上吊著大大小小的鐵匙子。漏鬥插在打油的人的瓶裡,一大匙再加上兩小匙正好裝滿一瓶,—— 一斤半。熟人呢,算一斤四兩。有時她也上街買菜,藍夏佈衫褲,鏡面烏綾鑲滾。隔著密密層層的一排吊著豬肉的銅鉤,她看見肉鋪裡的朝祿。朝祿趕著她叫曹大姑娘。難得叫聲巧姐兒,她就一巴掌打在鉤子背上,無數的空鉤子蕩過去錐他的眼睛,朝祿從鉤子上摘下尺來寬的一片生豬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拋,一陣溫風撲到她臉上,膩滯的死去的肉體的氣味……她皺緊瞭眉毛。床上睡著的她的丈夫,那沒有生命的肉體……

風從窗子裡進來,對面掛著的回文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磕托磕托敲著墻。七巧雙手按住瞭鏡子。鏡子裡反映著的翠竹簾子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回蕩漾著,望久瞭,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時,翠竹簾子已經褪瞭色,金綠山水換為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裡的人也老瞭十年。

去年她戴瞭丈夫的孝,今年婆婆又過世瞭。現在正式挽瞭叔公九老太爺出來為他們分傢,今天是她嫁到薑傢來之後一切幻想的集中點。這些年瞭,她戴著黃金的枷鎖,可是連金子的邊都啃不到,這以後就不同瞭。七巧穿著白香雲紗衫,黑裙子,然而她臉上像抹瞭胭脂似的,從那揉紅瞭的眼圈兒到燒熱的顴骨。她抬起手來揾瞭一揾臉,臉上燙,身子卻冷得打顫。她叫祥雲倒瞭杯茶來。(小雙早已嫁瞭,祥雲也配瞭個小廝。)茶給喝瞭下去,沉重地往腔子裡流,一顆心便在熱茶裡撲通撲通跳。她背向著鏡子坐下瞭,問祥雲道:“九老太爺來瞭這一下午,就在堂屋裡跟馬師爺查賬?”祥雲應瞭一聲是。七巧又道:“大爺大奶奶三爺三奶奶都不在跟前?”祥雲又應瞭聲是。七巧道:“還到誰的屋裡去過?”祥雲道:“就到哥兒們的書房裡兜瞭一兜。”七巧道:“好在咱們白哥兒的書倒不怕他查考……今年這孩子就吃虧在他爸爸他奶奶接連著出瞭事,他若還有心念書,他也不是人養的!”她把茶吃完瞭,吩咐祥雲下去看看堂屋裡大房三房的人可都齊瞭,免得自己去早瞭,顯得性急,被人恥笑。恰巧大房裡也差瞭一個丫頭出來探看,和祥雲打瞭個照面。

七巧終於款款下樓來瞭。堂屋裡臨時佈置瞭一張鏡面烏木大餐臺,九老太爺獨當一面坐瞭,面前亂堆著青佈面,梅紅簽的賬簿,又擱著一隻瓜楞茶碗。四周除瞭馬師爺之外,又有特地邀請的“公親”,近於陪審員的性質。各房隻派瞭一個男子做代表,大房是大爺,二房二爺沒瞭,是二奶奶,三房是三爺。季澤很知道這總清算的日子於他沒有什麼好處,因此他到得最遲。然而來既來瞭,他決不願意露出焦灼懊喪的神氣。腮幫子上依舊是他那點豐肥的,紅色的笑。眼睛裡依舊是他那點瀟灑的不耐煩。

九老太爺咳嗽瞭一聲,把薑傢的經濟狀況約略報告瞭一遍,又翻著賬簿子讀出重要的田地房產的所在與按年的收入。七巧兩手緊緊扣在肚子上,身子向前傾著,努力向她自己解釋他的每一句話,與她往日調查所得一一印證。青島的房子、天津的房子、北京城外的地、上海的房子……三爺在公賬上拖欠過巨,他的一部份遺產被抵銷瞭之後,還凈欠六萬,然而大房二房也隻得就此算瞭,因為他是一無所有的人。他僅有的那一幢花園洋房,他為一個姨太太買瞭,也已經抵押瞭出去。其餘隻有女太太陪嫁過來的首飾,由兄弟三人均分,季澤的那一份也不便充公,因為是母親留下的一點紀念。七巧突然叫瞭起來道:“九老太爺,那我們太吃虧瞭!”

堂屋裡本就肅靜無聲,現在這肅靜卻是沙沙有聲,直鋸進耳朵裡去,像電影配音機器損壞之後的銹軋。九老太爺睜瞭眼望著她道:“怎麼?你連他娘丟下的幾件首飾也舍不得給他?”七巧道:“親兄弟,明算賬,大哥大嫂不言語,我可不能不老著臉開口說句話。我須比不得大哥大嫂——我們死掉的那個若是有能耐出去做兩任官,手頭活便些,我也樂得放大方些,哪怕把從前的舊賬一筆勾銷呢?可憐我們那一個病病哼哼一輩子,何嘗有過一文半文進賬,丟下我們孤兒寡婦,就指著這兩個死錢過活。我是個沒腳蟹,長白還不滿十四歲,往後苦日子有得過呢!”說著,流下淚來。九老太爺道:“依你便怎樣?”七巧嗚咽道:“哪兒由得我出主意呢?隻求九老太爺替我們做主!”季澤冷著臉隻不作聲,滿屋子的人都覺不便開口。九老太爺按捺不住一肚子的火,哼瞭一聲道:“我倒想替你出主意呢,隻怕你不愛聽!二房裡有田地沒人照管,三房裡有人沒有地,我待要叫三爺替你照管,你多少貼他些,又怕你不要他!”七巧冷笑道:“我倒想依你呢,隻怕死掉的那個不依!來人哪!祥雲你把白哥兒給我找來!長白,你爹好苦呀!一下地就是一身的病,為人一場,一天舒坦日子也沒過著,臨瞭丟下你這點骨血,人傢還看不得你,千方百計圖謀你的東西!長白誰叫你爹拖著一身病,活著人傢欺負他,死瞭人傢欺負他的孤兒寡婦!我還不打緊,我還能活個幾十年麼?至多我到老太太靈前把話說明白瞭,把這條命跟人拚瞭。長白你可是年紀小著呢,就是喝西北風你也得活下去呀!”九老太爺氣得把桌子一拍道:“我不管瞭!是你們求爹爹拜奶奶邀瞭我來的,你道我喜歡自找麻煩麼?”站起來一腳踢翻瞭椅子,也不等人攙扶,一陣風走得無影無蹤,眾人面面相覷,一個個悄沒聲兒溜走瞭。惟有那馬師爺忙著拾掇賬簿子,落後瞭一步,看看屋裡人全走光瞭,單剩下二奶奶一個人在那裡捶著胸脯號啕大哭,自己若無其事的走瞭,似乎不好意思,隻得走上前去,打拱作揖叫道:“二太太!二太太!……二太太!”七巧隻顧把袖子遮住臉,馬師爺又不便把她的手拿開,急得把瓜皮帽摘下來扇著汗。

維持瞭幾天的僵局,到底還是無聲無息照原定計畫分瞭傢。孤兒寡婦還是被欺負瞭。

七巧帶著兒子長白,女兒長安另租瞭一幢屋子住下瞭,和薑傢各房很少來往。隔瞭幾個月,薑季澤忽然上門來瞭。老媽子通報上來,七巧懷著鬼胎,想著分傢的那一天得罪瞭他,不知他有什麼手段對付。可是兵來將擋,她憑什麼要怕他?她傢常穿著佛青實地紗襖子,特地系上一條玄色鐵線紗裙,走下樓來。季澤卻是滿面春風的站起來問二嫂好,又問白哥兒可是在書房裡,安姐兒的濕氣可大好瞭。七巧心裡便疑惑他是來借錢的,加意防備著,坐下笑道:“三弟你近來又發福瞭。”季澤笑道:“看我像一點心事都沒有的人。”七巧笑道:“有福之人不在忙嗎!你一向就是無牽無掛的。”季澤笑道:“等我把房子賣瞭,我還要無牽無掛呢!”七巧道:“就是你做瞭押款的那房子,你要賣?”季澤道:“當初造它的時候,很費瞭點心思,有許多裝置都是自己心愛的,當然不願意脫手。後來你是知道的,那塊地皮值錢瞭,前年把它翻造瞭弄堂房子,一傢一傢收租,跟那些住小傢的打交道,我實在嫌麻煩,索性打算賣瞭它,圖個清凈。”七巧暗地裡說道:“口氣好大!我是知道你的底細的,你在我跟前充什麼闊大爺!”

雖然他不向她哭窮,但凡談到銀錢交易,她總覺得有點危險,便岔瞭開去道:“三妹妹好麼?腰子病近來發過沒有?”季澤笑道:“我也有許久沒見過她的面瞭。”七巧道:“這是什麼話?你們吵瞭嘴麼?”季澤笑道:“這些時我們倒也沒吵過嘴。不得已在一起說兩句話,也是難得的,也沒那閑情逸致吵嘴。”七巧道:“何至於這樣?我就不相信!”季澤兩肘撐在藤椅的扶手上,交叉十指,手搭涼棚,影子落在眼睛上,深深的唉瞭一聲。七巧笑道:“沒有別的,要不就是你在外頭玩得太厲害瞭。自己做錯瞭事,還唉聲嘆氣的仿佛誰害瞭你似的。你們薑傢就沒有一個好人!”說著,舉起白團扇,作勢要打。季澤把那交叉著的十指往下移瞭一移,兩隻大拇指按在嘴唇上,兩隻食指緩緩撫摸著鼻梁,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來。那眼珠卻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著水,下面冷冷的沒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七巧道:“我非打你不可!”季澤的眼睛裡突然冒出一點笑泡兒,道:“你打,你打!”七巧待要打,又掣回手去,重新一鼓作氣道:“我真打!”抬高瞭手,一扇子劈下來,又在半空中停住瞭,吃吃笑起來,季澤帶笑將肩膀聳瞭一聳,湊瞭上去道:“你倒是打我一下罷!害得我渾身骨頭癢著,不得勁兒!”七巧把扇子向背後一藏,越發笑得格格的。

季澤把椅子換瞭個方向,面朝墻坐著,人向椅背上一靠,雙手蒙住瞭眼睛,又是長長的嘆瞭口氣。七巧啃著扇子柄,斜瞟著他道:“你今兒是怎麼瞭?受瞭暑嗎?”季澤道:“你哪裡知道?”半晌,他低低的一個字一個字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跟傢裡的那個不好,為什麼我拚命的在外頭玩,把產業都敗光瞭?你知道這都是為瞭誰?”七巧不知不覺有點膽寒,走得遠遠的,倚在爐臺上,臉色慢慢的變瞭。季澤跟瞭過來。七巧垂著頭,肘彎撐在爐臺上,手裡擎著團扇,扇子上的杏黃穗子順著她的額角拖下來。季澤在她對面站住瞭,小聲道:“二嫂!……七巧!”

七巧背過臉去淡淡笑道:“我要相信你才怪呢!”季澤便也走開瞭,道:“不錯。你怎麼能夠相信我?自從你到我傢來,我在傢一刻也待不住,隻想出去。你沒來的時候我並沒有那麼荒唐過,後來那都是為瞭躲你。娶瞭蘭仙來,我更玩得兇瞭,為瞭躲你之外又要躲她。見瞭你,說不瞭兩句話我就要發脾氣——你哪兒知道我心裡的苦楚?你對我好,我心裡更難受——我得管著我自己——我不能平白的坑壞瞭你,傢裡人多眼雜,讓人知道瞭,我是個男子漢,還不打緊。你可瞭不得!”七巧的手直打顫,扇柄上的杏黃須子在她額上蘇蘇摩擦著。季澤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信瞭又怎樣?橫豎我們半輩子已經過去瞭,說也是白說。我隻求你原諒我這一片心。我為你吃瞭這些苦,也就不算冤枉瞭。”

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裡,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這些年瞭,她跟他捉迷藏似的,隻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可不是,這半輩子已經完瞭——花一般的年紀已經過去瞭。人生就是這樣的錯綜復雜,不講理。當初她為什麼嫁到薑傢來?為瞭錢麼?不是的,為瞭要遇見季澤,為瞭命中註定她要和季澤相愛。她微微抬起臉來,季澤立在她跟前,兩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頰貼在她扇子上。他也老瞭十年瞭,然而人究竟還是那個人呵!他難道是哄她麼?他想她的錢——她賣掉她的一生換來的幾個錢?僅僅這一轉念便使她暴怒起來。就算她錯怪瞭他,他為她吃的苦抵得過她為他吃的苦麼?好容易她死瞭心瞭,他又來撩撥她,她恨他。他還在看著她。他的眼睛——雖然隔瞭十年,人還是那個人呵!就算他是騙她的,遲一點兒發現不好麼?即使明知是騙人的,他太會演戲瞭,也跟真的差不多罷?

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這廝手裡。薑傢的人是厲害的,她的錢隻怕保不住。她得先證明他是真心不是。七巧定瞭一定神,向門外瞧瞭一瞧,輕輕驚叫道:“有人!”便三腳兩步趕出門去,到下房裡吩咐潘媽替三爺弄點心去,快些端瞭來,順便帶芭蕉扇進來替三爺打扇。七巧回到屋裡來,故意皺著眉道:“真可惡,老媽子在門口探頭探腦的,見瞭我抹過頭去就跑,被我趕上去喝住瞭。若是關上瞭門說兩句話,指不定造出什麼謠言來呢!饒是獨門獨戶住瞭,還沒個清凈。”潘媽送瞭點心與酸梅湯進來,七巧親自拿筷子替季澤揀掉瞭蜜層糕上的玫瑰與青梅,道:“我記得你是不愛吃紅綠絲的。”有人在跟前,季澤不便說什麼,隻是微笑。七巧似乎沒話找話說似的,問道:“你賣房子,接洽得怎樣瞭?”季澤一面吃,一面答道:“有人出八萬五,我還沒打定主意呢。”七巧沉吟道:“地段倒是好的。”季澤道:“誰都不贊成我脫手,說還要漲呢。”七巧又問瞭些詳細情形,便道:“可惜我手頭沒有這一筆現款,不然我倒想買。”季澤道:“其實呢,我這房子倒不急,倒是咱們鄉下你那些田,早早脫手的好。自從改瞭民國,接二連三的打仗,何嘗有一年閑過,把地面上糟蹋得不成樣子,中間還被收租的、師爺、地頭蛇一層一層勒啃著,莫說這兩年不是水就是旱,就遇著瞭豐年,也沒有多少進賬輪到我們頭上。”七巧尋思著,道:“我也盤算過來,一直挨著沒有辦。先曉得把它賣瞭,這會子想買房子,也不至於錢不湊手瞭。”季澤道:“你那田要賣趁現在就得賣,聽說直魯又要開仗瞭。”七巧道:“急切間你叫我賣給誰去?”季澤頓瞭一頓道:“我去替你打聽打聽,也成。”七巧聳瞭聳眉毛笑道:“得瞭,你那些狐群狗黨裡頭,又有誰是靠得住的?”季澤把咬開的餃子在小碟裡蘸瞭點醋,閑閑說出兩個靠得住的人名,七巧便認真仔細盤問他起來,他果然回答得有條不紊,顯然他是籌之已熟的。

七巧雖是笑吟吟的,嘴裡發幹,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來。她端起蓋碗來吸瞭一口茶,舐瞭舐嘴唇,突然把臉一沉,跳起身來,將手裡的扇子向季澤頭上滴溜溜擲過去,季澤向左偏瞭一偏,那團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瞭玻璃杯,酸梅湯淋淋漓漓濺瞭他一身。七巧罵道:“你要我賣瞭田去買你的房子?你要我賣田?錢一經你的手,還有得說麼?你哄我——你拿那樣的話來哄我——你拿我當傻子——”她隔著一張桌子探身過去打他,然而她被潘媽下死勁抱住瞭。潘媽叫喚起來,祥雲等人都奔瞭來,七手八腳按住瞭她,七嘴八舌求告著。七巧一頭掙紮,一頭叱喝著,然而她的一顆心直往下墜——她很明白她這舉動太蠢——太蠢——她在這兒丟人出醜。

季澤脫下瞭他那濕濡的白雲紗長衫,潘媽絞瞭毛巾來代他揩擦,他理也不理,把衣服夾在手臂上,竟自揚長出門去瞭,臨行的時候向祥雲道:“等白哥兒下瞭學,叫他替他母親請個醫生來看看。”祥雲嚇糊塗瞭,連聲答應著,被七巧兜臉給她一個耳刮子。

季澤走瞭。丫頭老媽子也給七巧罵跑瞭。酸梅湯沿著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遲遲的夜漏—— 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長,這寂寂的一剎那。七巧扶著頭站著倏地掉轉身來上樓去,提著裙子,性急慌忙,跌跌蹌蹌,不住的撞到那陰暗的綠粉墻上,佛青襖子上沾瞭大塊的淡色的灰。她要在樓上的窗戶裡再看他一眼。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瞭她無窮的痛苦。單隻是這一點,就使她值得留戀。多少回瞭,為瞭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瞭。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裝糊塗,就得容忍他的壞。她為什麼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歸根究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她到瞭窗前,揭開瞭那邊上綴有小絨球的墨綠洋式窗簾,季澤正在弄堂裡望外走,長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風像一群白鴿子鉆進他的紡綢袴褂裡去,哪兒都鉆到瞭,飄飄拍著翅子。

七巧眼前仿佛掛瞭冰冷的珍珠簾,一陣熱風來瞭,把那簾子緊緊貼在她臉上,風去瞭,又把簾子吸瞭回去,氣還沒透過來,風又來瞭,沒頭沒臉包住她—— 一陣涼一陣熱,她隻是流著眼淚。

玻璃窗的上角隱隱約約反映出弄堂裡一個巡警的縮小的影子,晃著膀子踱過去。一輛黃包車靜靜在巡警身上輾過。小孩把袍子掖在袴腰裡,一路踢著球,奔出玻璃的邊緣。綠色的郵差騎著自行車,復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煙掠過。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後的沒投胎的鬼……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過瞭秋天又是冬天,七巧與現實失去瞭接觸。雖然一樣的使性子,打丫頭,換廚子,總有些失魂落魄的。她哥哥嫂子到上海來探望瞭她兩次,住不上十來天,末瞭永遠是給她絮叨得站不住腳,然而臨走的時候她也沒有少給他們東西。她侄子曹春熹上城來找事,耽擱在她傢裡。那春熹雖是個渾頭渾腦的年輕人,卻也本本分分的。七巧的兒子長白,女兒長安,年紀到瞭十三四歲,隻因身材瘦小,看上去才隻七八歲的光景。在年下,一個穿著品藍摹本緞棉袍,一個穿著蔥綠遍地錦棉袍,衣服太厚瞭,直挺挺撐開瞭兩臂,一般都是薄薄的兩張白臉,並排站著,紙糊的人兒似的。這一天午飯後,七巧還沒起身,那曹春熹陪著他兄妹倆擲骰子,長安把壓歲錢輸光瞭,還不肯歇手。長白把桌上的銅板一擄,笑道:“不跟你來瞭。”長安道:“我們用糖蓮子來賭。”春熹道:“糖蓮子揣在口袋裡,看臟瞭衣服。”長安道:“用瓜子也好,櫃頂上就有一罐。”便搬過一張茶幾來,踩瞭椅子爬上去拿。慌得春熹叫道:“安姐兒你可別摔交,回頭我擔不瞭這幹系!”正說著,隻見長安猛可裡向後一仰,若不是春熹扶住瞭,早是個倒栽蔥。長白在旁拍手大笑,春熹嘟嘟囔囔罵著,也撐不住要笑,三人笑成一片。春熹將她抱下地來,忽然從那紅木大櫥的穿衣鏡裡瞥見七巧蓬著頭叉著腰站在門口,不覺一怔,連忙放下瞭長安,回身道:“姑媽起來瞭。”七巧洶洶奔瞭過來,將長安向自己身後一推,長安立腳不穩,跌瞭一交。七巧隻顧將身子擋住瞭她,向春熹厲聲道:“我把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我三茶六飯款待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什麼地方虧待瞭你,你欺負我女兒?你那狼心狗肺,你道我揣摩不出麼?你別以為你教壞瞭我女兒,我就不能不捏著鼻子把她許配給你,你好霸占我們的傢產!我看你這渾蛋,也還想不出這等主意來,敢情是你爹娘把著手兒教的!那兩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老渾蛋!齊瞭心想我的錢,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春熹氣得白瞪眼,欲待分辯,七巧道:“你還有臉頂撞我!你還不給我快滾,別等我亂棒打出去!”說著,把兒女們推推撞撞送瞭出去,自己也喘籲籲扶著個丫頭走瞭。春熹究竟年紀輕火性大,賭氣卷瞭鋪蓋,頓時離瞭薑傢的門。

七巧回到起坐間裡,在煙榻上躺下瞭。屋裡暗昏昏的,拉上瞭絲絨窗簾。時而窗戶縫裡漏瞭風進來,簾子動瞭,方在那墨綠小絨球底下毛茸茸地看見一點天色,除此隻有煙燈和燒紅的火爐的微光。長安吃瞭嚇,呆呆坐在火爐邊一張小凳上。七巧道:“你過來。”長安隻道是要打,隻是延挨著,搭訕把火爐邊的洋鐵圍屏上晾著的小紅格子法佈襯衫翻瞭一翻,道:“快烤糊瞭。”襯衫發出熱烘烘的毛氣。

七巧卻不像要責打她的光景,隻數落瞭一番,道:“你今年過瞭年也有十三歲瞭,也該放明白些。表哥雖不是外人,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樣混賬。你自己要曉得當心,誰不想你的錢?”一陣風過,窗簾上的絨球與絨球之間露出白色的寒天,屋子裡暖熱的黑暗給打上瞭一排小洞。煙燈的火焰往下一挫,七巧臉上的影子仿佛更深瞭一層。她突然坐起身來,低聲道:“男人……碰都碰不得!誰不想你的錢?你娘這幾個錢不是容易得來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輪到你們手裡,我可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上人的當——叫你以後提防著些,你聽見瞭沒有?”長安垂著頭道:“聽見瞭。”

七巧的一隻腳有點麻,她探身去捏一捏她的腳。僅僅是一剎那,她眼睛裡蠢動著一點溫柔的回憶。她記起瞭想她的錢的一個男人。

她的腳是纏過的,尖尖的緞鞋裡塞瞭棉花,裝成半大的文明腳。她瞧著那雙腳,心裡一動,冷笑一聲道:“你嘴裡盡管答應著,我怎麼知道你心裡是明白還是糊塗?你人也有這麼大瞭,又是一雙大腳,哪裡去不得?我就是管得住你,也沒那個精神成天看著你。按說你今年十三瞭,裹腳已經嫌晚瞭,原怪我耽誤瞭你。馬上這就替你裹起來,也還來得及。”長安一時答不出話來,倒是旁邊的老媽子們笑道:“如今小腳不時興瞭,隻怕將來給姐兒定親的時候麻煩。”七巧道:“沒有扯淡!我不愁我的女兒沒人要,不勞你們替我擔心!真沒人要,養活她一輩子,我也養得起!”當真替長安裹起腳來,痛得長安鬼哭神號的。這時連薑傢這樣守舊的人傢,纏過腳的也都已經放瞭腳瞭,別說是沒纏過的,因此都拿長安的腳傳作笑話奇談。裹瞭一年多,七巧一時的興致過去瞭,又經親戚們勸著,也就漸漸放松瞭,然而長安的腳可不能完全恢復原狀瞭。

薑傢大房三房裡的兒女都進瞭洋學堂讀書,七巧處處存心跟他們比賽著,便也要送長白去投考。長白除瞭打小牌之外,隻喜歡跑跑票房,正在那裡朝夕用功吊嗓子,隻怕進學校要耽擱瞭他的功課,便不肯去。七巧無奈,隻得把長安送到滬范女中,托人說瞭情,插班進去。長安換上瞭藍愛國佈的校服,不上半年,臉色也紅潤瞭,胳膊腿腕也粗瞭一圈。住讀的學生洗換衣服,照例是送到學校裡包著的洗衣作裡去的。長安記不清自己的號碼,往往失落瞭枕套手帕種種零件,七巧便鬧著說要去找校長說話。這一天放假回傢,檢點瞭一下,又發現有一條褥單是丟瞭。七巧暴跳如雷,準備明天親自上學校去大興問罪之師。長安著瞭急,攔阻瞭一聲,七巧便罵道:“天生的敗傢精,拿你的錢不當錢。你娘的錢是容易得來的?——將來你出嫁,你看我有什麼陪送給你!——給也是白給!”長安不敢作聲,卻哭瞭一晚上。她不能在她的同學跟前丟這個臉。對於十四歲的人,那似乎有天大的重要。她母親去鬧一場,她以後拿什麼臉去見人?她寧死也不到學校裡去瞭。她的朋友們,她所喜歡的音樂教員,不久就會忘記瞭有這麼一個女孩子,來瞭半年,又無緣無故悄悄的走瞭。走得幹凈。她覺得她這犧牲是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

半夜裡她爬下床來,伸手到窗外試試,漆黑的,是下瞭雨麼?沒有雨點。她從枕頭邊摸出一隻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瞭起來。猶疑地,Long Long Ago的細小的調子在龐大的夜裡裊裊漾開,不能讓人聽見瞭。為瞭竭力按捺著,那嗚嗚的口琴忽斷忽續,如同嬰兒的哭泣。她接不上氣來,歇瞭半晌。窗格子裡,月亮從雲裡出來瞭。墨灰的天,幾點疏星,模糊的狀月,像石印的圖畫,下面白雲蒸騰,樹頂上透出街燈淡淡的圓光。長安又吹起口琴。“告訴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愛的那故事,許久以前,許久以前……”

第二天她大著膽子告訴她母親:“娘,我不想念下去瞭。”七巧睜著眼道:“為什麼?”長安道:“功課跟不上,吃的太苦瞭,我過不慣。”七巧脫下一隻鞋來,順手將鞋底抽瞭她一下,恨道:“你爹不如人,你也不如人?養下你來又不是個十不全,就不肯替我爭口氣!”長安反剪著一雙手,垂著眼睛,隻是不言語。旁邊老媽子們便勸道:“姐兒也大瞭,學堂裡人雜,的確有些不方便。其實不去也罷瞭。”七巧沉吟道:“學費總得想法子拿回來。白便宜瞭他們不成?”便要領瞭長安一同去索討,長安抵死不肯去,七巧帶著兩個老媽子去瞭一趟回來瞭,據她自己補敘,錢雖然沒收回來,卻也著實羞辱瞭那校長一場。長安以後在街上遇著瞭同學,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無地自容,隻得裝做不看見,急急走瞭過去。朋友寄瞭信來,她拆也不敢拆,原封退瞭回去,她的學校生活就此告一結束。

有時她也覺得犧牲得有點不值得,暗自懊悔著,然而也來不及挽回瞭。她漸漸放棄瞭一切上進的思想,安分守己起來。她學會瞭挑是非,使小壞,幹涉傢裡的行政。她不時的跟母親嘔氣,可是她的言談舉止越來越像她母親瞭。每逢她單叉著袴子,揸開瞭兩腿坐著,兩隻手按在胯間露出的凳子上,歪著頭,下巴擱在心口上淒淒慘慘瞅住瞭對面的人說道:“一傢有一傢的苦處呀,表嫂——一傢有一傢的苦處!”——誰都說她是活脫的一個七巧。她打瞭一根辮子,眉眼的緊俏有似當年的七巧,可是她的小小的嘴過於癟進去,仿佛顯老一點。她再年輕些也不過是一棵較嫩的雪裡紅——鹽醃過的。

也有人來替她做媒。若是傢境推扳一點的,七巧總疑心人傢是貪她們的錢。若是那有財有勢的,對方卻又不十分熱心,長安不過是中等姿色,她母親出身既低,又有個不賢慧的名聲,想必沒有什麼傢教。因此高不成,低不就,一年一年耽擱瞭下去。那長白的婚事卻不容耽擱。長白在外面賭錢,捧女戲子,七巧還沒甚話說,後來漸漸跟著他三叔薑季澤逛起窯子來,七巧方才著瞭慌,手忙腳亂替他定親,娶瞭一個袁傢的小姐,小名芝壽。

行的是半新式的婚禮,紅色蓋頭是蠲免瞭,新娘戴著藍眼鏡,粉紅喜紗,穿著粉紅彩繡裙襖,進瞭洞房,除去瞭眼鏡,低著頭坐在湖色帳幔裡。鬧新房的人圍著打趣,七巧隻看瞭一看便出來瞭。長安在門口趕上瞭她,悄悄笑道:“皮色倒還白凈,就是嘴唇太厚瞭些。”七巧把手撐著門,拔下一隻金挖耳來搔搔頭,冷笑道:“還說呢!你新嫂子這兩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旁邊一個太太便道:“說是嘴唇厚的人天性厚哇!”七巧哼瞭一聲,將金挖耳指住瞭那太太,倒剔起一隻眉毛,歪著嘴微微一笑道:“天性厚,並不是什麼好話。當著姑娘們,我也不便多說——但願咱們白哥兒這條命別送在她手裡!”七巧天生著一副高爽的喉嚨,現在因為蒼老瞭些,不那麼尖瞭,可是扃扃的依舊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這兩句話,說響不響,說輕也不輕。人叢裡的新娘子的平板的臉與胸震瞭一震——多半是龍鳳燭的火光的跳動。

三朝過後,七巧嫌新娘子笨,諸事不如意,每每向親戚們訴說著。便有人勸道:“少奶奶年紀輕,二嫂少不得要費點心教導教導她。誰叫這孩子沒心眼兒呢!”七巧啐道:“你們瞧咱們新少奶奶老實呀—— 一見瞭白哥兒,她就得去上馬桶!真的!你信不信?”這話傳到芝壽耳朵裡,急得芝壽隻待尋死。然而這還是沒滿月的時候,七巧還顧些臉面,後來索性這一類的話當著芝壽的面也說瞭起來,芝壽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若是木著臉裝不聽見,七巧便一拍桌子嗟嘆起來道:“在兒子媳婦手裡吃口飯,可真不容易!動不動就給人臉子看!”

這天晚上,七巧躺著抽煙,長白盤踞在煙鋪跟前的一張沙發椅上嗑瓜子,無線電裡正唱著一出冷戲,他捧著戲考,一個字一個字跟著哼,哼上瞭勁,甩過一條腿去騎在椅背上,來回搖著打拍子。七巧伸過腳去踢他一下道:“白哥兒你來替我裝兩筒。”長白道:“現放著燒煙的,偏要支使我!我手上有蜜是怎麼著?”說著,伸瞭個懶腰,慢騰騰移身坐到煙燈前的小凳上,卷起瞭袖子。七巧笑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支使你,是抬舉你!”她瞇縫著眼望著他。這些年來她的生命裡隻有這一個男人。隻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可是,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他這一個人還抵不瞭半個……現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瞭親。他是個瘦小白皙的年輕人,背有點駝,戴著金絲眼鏡,有著工細的五官,時常茫然地微笑著,張著嘴,嘴裡閃閃發著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水還是他的金牙。他敞著衣領,露出裡面的珠羔裡子和白小褂。七巧把一隻腳擱在他肩膀上,不住的輕輕踢著他的脖子,低聲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打幾時起變得這麼不孝瞭?”長安在旁答道:“娶瞭媳婦忘瞭娘嗎!”七巧道:“少胡說!我們白哥兒倒不是那們樣的人!我也養不出那們樣的兒子!”長白隻是笑。七巧斜著眼看定瞭他,笑道:“你若還是我從前的白哥兒,你今兒替我燒一夜的煙!”長白笑道:“那可難不倒我!”七巧道:“盹著瞭,看我捶你!”

起坐間的簾子撤下送去洗濯瞭。隔著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綽綽烏雲裡有個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個戲劇化的猙獰的臉譜。一點,一點,月亮緩緩的從雲裡出來瞭,黑雲底下透出一線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無底洞的深青色。久已過瞭午夜瞭。長安早去睡瞭,長白打著煙泡,也前仰後合起來。七巧斟瞭杯濃茶給他,兩人吃著蜜餞糖果,討論著東鄰西舍的隱私。七巧忽然含笑問道:“白哥兒你說,你媳婦兒好不好?”長白說道:“這有什麼可說的?”七巧道:“沒有可批評的,想必是好的瞭?”長白笑著不作聲。七巧道:“好,也有個怎麼個好呀!”長白道:“誰說她好來著?”七巧道:“她不好?哪一點不好?說給娘聽。”長白起初隻是含糊對答,禁不起七巧再三盤問,隻得吐露一二。旁邊遞茶遞水的老媽子們都背過臉去笑得格格的,丫頭們都掩著嘴忍著笑回避出去瞭。七巧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喃喃咒罵,卸下煙鬥來狠命磕裡面的灰,敲得托托一片響,長白說溜瞭嘴,止不住要說下去,足足說瞭一夜。

次日清晨,七巧吩咐老媽子取過兩床毯子來打發哥兒在煙榻上睡覺。這時芝壽也已經起瞭身,過來請安。七巧一夜沒合眼,卻是精神百倍,邀瞭幾傢女眷來打牌,親傢母也在內。在麻將桌上一五一十將她兒子親口招供的她媳婦的秘密宣佈瞭出來,略加渲染,越發有聲有色。眾人竭力的打岔,然而說不出兩句閑話,七巧笑嘻嘻的轉瞭個彎,又回到她媳婦身上來瞭。逼得芝壽的母親臉皮紫脹,也無顏再見女兒,放下牌,乘瞭包車回去瞭。

七巧接連著要長白為她燒瞭兩晚上的煙。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隻手蜷曲著像死去的雞的腳爪。她知道她婆婆又在那裡盤問她丈夫,她知道她丈夫又在那裡敘述一些什麼事,可是天知道他還有什麼新鮮的可說!明天他又該涎著臉到她跟前來瞭。也許他早料到她會把滿腔怨毒都結在他身上,就算她沒本領跟他拚命,最不濟也得質問他幾句,鬧上一場。多半他準備先聲奪人,借酒蓋住瞭臉,找點岔子,摔上兩件東西。她知道他的脾氣。末後他會坐到床沿上來,聳起肩膀,伸手到白綢小褂裡面去抓癢,出人意料之外地一笑。他的金絲眼鏡上抖動著一點光,他嘴裡抖動著一點光,不知道是唾沫還是金牙。他摘去瞭他的眼鏡。……芝壽猛然坐起身來,嘩喇揭開瞭帳子。這是個瘋狂的世界,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也不像個婆婆。不是他們瘋瞭,就是她瘋瞭。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輪滿月,萬裡無雲,像是黑漆的天上一個白太陽。遍地的藍影子,帳頂上也是藍影子,她的一雙腳也在那死寂的影子裡。

芝壽待要掛起帳子來,伸手去摸索帳鉤,一隻手臂吊在那銅鉤上,臉偎住瞭肩膀,不由得就抽噎起來。帳子自動的放瞭下來。昏暗的帳子裡除瞭她之外沒有別人,然而她還是吃瞭一驚,倉皇地再度掛起瞭帳子。窗外還是那使人汗毛凜凜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個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陽。屋裡看得分明那玫瑰紫繡花椅披桌佈,大紅平金五鳳齊飛的圍屏,水紅軟緞對聯,繡著盤花篆字。梳妝臺上紅綠絲網絡著銀粉缸、銀漱盂、銀花瓶,裡面滿滿盛著喜果,帳簷上垂下五彩攢金繞絨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面滴溜溜墜著指頭大的琉璃珠和尺來長的桃紅穗子。偌大一間房裡充塞著箱籠、被褥、鋪陳,不見得她就找不出一條汗巾子來上吊,她又倒到床上去。月光裡,她腳沒有一點血色——青、綠、紫、冷去的屍身的顏色。她想死,她想死。她怕這月亮光,又不敢開燈。明天她婆婆會說:“白哥兒給我多燒瞭兩口煙,害得我們少奶奶一宿沒睡覺,半夜三更點著燈等著他回來——少不瞭他嗎!”芝壽的眼淚順著枕頭不停的流。她不用手帕去擦眼睛,擦腫瞭,她婆婆又該說瞭:“白哥兒一晚上沒回房去睡,少奶奶就把眼睛哭得桃兒似的!”

七巧雖然把兒子媳婦描摹成這樣熱情的一對,長白對於芝壽卻不甚中意,芝壽也把長白恨得牙癢癢的。夫妻不和,長白漸漸又往花街柳巷裡走動。七巧把一個丫頭絹兒給瞭他做小,還是牢籠不住他。七巧又變著方兒哄他吃煙。長白一向就喜歡玩兩口,隻是沒上癮,現在吸得多瞭,也就收瞭心不大往外跑瞭,隻在傢守著母親和新姨太太。

他妹子長安二十四歲那年生瞭痢疾,七巧不替她延醫服藥,隻勸她抽兩筒鴉片,果然減輕瞭不少痛苦。病愈之後,也就上瞭癮。那長安更與長白不同,未出閣的小姐,沒有其他的消遣,一心一意的抽煙,抽的倒比長白還要多。也有人勸阻,七巧道:“怕什麼!莫說我們薑傢還吃得起,就是我今天賣瞭兩頃地給他們姐兒倆抽煙,又有誰敢放半個屁?姑娘趕明兒聘瞭人傢,少不得有她這一份嫁妝。她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姑爺就是舍不得,也隻好幹望著她罷瞭!”

話雖如此說,長安的婚事畢竟受瞭點影響。來做媒的本來就不十分踴躍,如今竟絕跡瞭。長安到瞭近三十的時候,七巧見女兒註定瞭是要做老姑娘的瞭,便又換瞭一種論調,道:“自己長得不好,嫁不掉,還怨我做娘的耽擱瞭她!成天掛搭著個臉,倒像我該還她二百錢似的。我留她在傢裡吃一碗閑茶閑飯,可沒打算留她在傢裡給我氣受呢!”

薑季澤的女兒長馨過二十歲生日,長安去給她堂房妹子拜壽。那薑季澤雖然窮瞭,幸喜他交遊廣闊,手裡還算兜得轉。長馨背地裡向她母親道:“媽想法子給安姐姐介紹個朋友罷,瞧她怪可憐的。還沒提起傢裡的情形,眼圈兒就紅瞭。”蘭仙慌忙搖手道:“罷!罷!這個媒我不敢做!你二媽那脾氣是好惹的?”長馨年少好事,哪裡理會得?歇瞭些時,偶然與同學們說起這件事,恰巧那同學有個表叔新從德國留學回來,也是北方人,仔細攀認起來,與薑傢還沾著點老親。那人名喚童世舫,敘起來比長安略大幾歲。長馨竟自作主張,安排瞭一切,由那同學的母親出面請客。長安這邊瞞得傢裡鐵桶相似。

七巧身子一向硬朗,隻因她媳婦芝壽得瞭肺癆,七巧嫌她喬張做致,吃這個,吃那個,累又累不得,比尋常似乎多享瞭一些福,自己一賭氣便也病瞭。起初不過是氣虛血虧,卻也將闔傢支使得團團轉,哪兒還能夠兼顧到芝壽?後來七巧認真得瞭病,臥床不起,越發雞犬不寧。長安乘亂裡便走開瞭,把裁縫喚到她三叔傢裡,由長馨出主意替她制瞭新裝。赴宴的那天晚上,長馨先陪她到理發店去用鉗子燙瞭頭發,從天庭到鬢角一路密密的貼著細小的發圈,耳朵上戴瞭二寸來長的玻璃翡翠寶塔墜子,又換上瞭蘋果綠喬琪紗旗袍,高領圈,荷葉邊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一個小大姐蹲在地上為她扣撳鈕,長安在穿衣鏡裡端詳著自己,忍不住將兩臂虛虛的一伸,裙子一踢,擺瞭個葡萄仙子的姿勢,一扭頭笑瞭起來道:“把我打扮得天女散花似的!”長馨在鏡子裡向那小大姐做瞭個眉眼,兩人不約而同也都笑瞭起來。長安妝罷,便向高椅上端端正正坐下瞭。長馨道:“我去打電話叫車。”長安道:“還早呢!”長馨看瞭看表道:“約的是八點,已經八點過五分瞭。”長安道:“晚個半個鐘頭,想必也不礙事。”長馨猜她是存心要搭點架子,心中又好氣又好笑,打開銀絲手提皮包來檢點瞭一下,藉口說忘瞭帶粉鏡子,徑自走到她母親屋裡來,如此這般告訴瞭一遍,又道:“今兒又不是姓童的請客,她這架子是沖著誰搭的?我也懶得去勸她,由她挨到明兒早上去,也不幹我事。”蘭仙道:“瞧你這糊塗!人是你約的,媒是你做的,你怎麼卸得瞭這幹系?我埋怨過你多少回瞭——你早該知道瞭,安姐兒就跟她娘一樣的小傢子氣,不上臺盤。待會兒出乖露醜的,說起來是你姐姐,你丟人也是活該,誰叫你把這些是是非非,攬上身來,敢是閑瘋瞭?”長馨嗗嘟著嘴在她母親屋裡坐瞭半晌。蘭仙笑道:“看這情形,你姐姐是等著人催請呢。”長馨道:“我才不去催她呢!”蘭仙道:“傻丫頭,要你催,中甚麼用?她等著那邊來電話哪!”長馨失聲笑道:“又不是新娘子,要三請四催的,逼著上轎!”蘭仙道:“好歹你打個電話到飯店裡去,叫他們打個電話來,不就結瞭?快九點瞭,再挨下去,事情可真要崩瞭!”長馨隻得依言做去,這邊方才動瞭身。

長安在汽車裡還是興興頭頭,談笑風生的,到瞭菜館子裡,突然矜持起來,跟在長馨後面,悄悄掩進瞭房間,怯怯的褪去瞭蘋果綠鴕鳥毛鬥篷,低頭端坐,拈瞭一隻杏仁,每隔兩分鐘輕輕啃去瞭十分之一,緩緩咀嚼著。她是為瞭被看而來的。她覺得她渾身的裝束,無懈可擊,任憑人傢多看兩眼也不妨事,可是她的身體完全是多餘的,縮也沒處縮,她始終緘默著,吃完瞭一頓飯。等著上甜菜的時候,長馨把她拉到窗子跟前去觀看街景,又托故走開瞭,那童世舫便踱到窗前,問道:“薑小姐這兒來過麼?”長安細聲道:“沒有。”童世舫道:“我也是第一次,菜倒是不壞,可是我還是吃不大慣。”長安道:“吃不慣?”世舫道:“可不是!外國菜比較清淡些,中國菜要油膩得多。剛回來,連著幾天親戚朋友們接風,很容易的就吃壞瞭肚子。”長安反覆地看她的手指,仿佛一心一意要數數一共有幾個指紋是螺形的,幾個是簸箕……

玻璃窗上面,沒來由開瞭小小的一朵霓虹燈的花——對過一傢店面裡反映過來的,綠心紅瓣,是尼羅河祀神的蓮花,又是法國王室的百合徽章……

世舫多年沒見過故國的姑娘,覺得長安很有點楚楚可憐的韻致,倒有幾分歡喜。他留學以前早就定瞭親,隻因他愛上瞭一個女同學,抵死反對傢裡的親事,路遠迢迢,打瞭無數的筆墨官司,幾乎鬧翻瞭臉,他父母曾經一度斷絕瞭他的接濟,使他吃瞭不少的苦,方才依瞭他,解瞭約。不幸他的女同學別有所戀,拋下瞭他,他失意之餘,倒埋頭讀瞭七八年的書。他深信妻子還是舊式的好,也是由於反應作用。

和長安見瞭這一面之後,兩下裡都有瞭意。長馨想著送佛送到西天,自己再熱心些,也沒有資格出來向長安的母親說話,隻得央及蘭仙。蘭仙執意不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跟你二媽仇人似的,向來是不見面的。我雖然沒有跟她紅過臉,再好些也有限,何苦去自討沒趣?”長安見瞭蘭仙,隻是垂淚,蘭仙卻不過情面,隻得答應去走一遭。妯娌相見,問候瞭一番,蘭仙便說明瞭來意。七巧初聽見瞭,倒也欣然,因道:“那就拜托三妹妹罷!我病病哼哼的,也管不得瞭,偏勞瞭三妹妹。這丫頭就是我的一塊心病。我做娘的也不能說是對不起她瞭,行的是老法規矩,我替她裹腳;行的是新派規矩,我送她上學堂——還要怎麼著?照我這樣扒心扒肝調理出來的人,隻要她不疤不麻不瞎,還會沒人要嗎?怎奈這丫頭天生的是扶不起的阿鬥,恨得我隻嚷嚷;多咱我一閉眼去瞭,男婚女嫁,聽天由命罷!”

當下議妥瞭,由蘭仙請客,兩方面相親。長安與童世舫隻做沒見過面模樣,隻會晤瞭一次。七巧病在床上,沒有出場,因此長安便風平浪靜的訂瞭婚。在筵席上,蘭仙與長馨強拉著長安的手,遞到童世舫手裡,世舫當眾替她套上瞭戒指。女傢也回瞭禮,文房四寶雖然免瞭,卻用新式的絲絨文具盒來代替,又添上瞭一隻手表。

訂婚之後,長安遮遮掩掩竟和世舫獨出去瞭幾次。曬著秋天的太陽,兩人並排在公園裡走,很少說話,眼角裡帶著一點對方的衣服與移動著的腳,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氣,這單純而可愛的印象便是他們身邊的闌幹,闌幹把他們與眾人隔開瞭。空曠的綠草地上,許多人跑著、笑著、談著,可是他們走的是寂寂的綺麗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不說話,長安並不感到任何缺陷。她以為新式的男女間的交際也就“盡於此矣”。童世舫呢,因為過去的痛苦的經驗,對於思想的交換根本抱著懷疑的態度。有個人在身邊,他也就滿足瞭。從前,他頂討厭小說上的男人,向女人要求同居的時候,隻說:“請給我一點安慰。”安慰是純粹精神上的,這裡卻做瞭肉欲的代名詞。但是他現在知道精神與物質的界限不能分得這麼清。言語究竟沒有用。久久的握手,就是妥協的安慰,因為會說話的人很少,真正有話說的人還要少。

有時在公園裡遇著瞭雨,長安撐起瞭傘,世舫為她擎著。隔著半透明的藍綢傘,千萬粒雨珠閃著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處跟著他們,在水珠銀爛的車窗上,汽車馳過瞭紅燈、綠燈,窗子外營營飛著一窠紅的星,又是一窠綠的星?

長安帶瞭點星光下的亂夢回傢來,人變得異常沉默瞭。時時微笑著。七巧見瞭,不由得有氣,便冷言冷語道:“這些年來,多多怠慢瞭姑娘,不怪姑娘難得開個笑臉。這下子跳出瞭薑傢的門,稱瞭心願瞭,再快活些,可也別這麼擺在臉上呀——叫人寒心!”依著長安素日的性子,就要回嘴,無如長安近來像換瞭個人似的,聽瞭也不計較,自顧自努力去戒煙。七巧也奈何她不得。

長安訂婚那天,大奶奶玳珍沒去,隔瞭些天來補道喜。七巧悄悄喚瞭聲大嫂,道:“我看咱們還是在外頭打聽打聽哩,這事可冒失不得!前天我耳朵裡仿佛刮著一點,說是鄉下有太太,外洋還有一個。”玳珍道:“鄉下的那個沒過門就退瞭親。外洋那個也是這樣,說是做瞭幾年的朋友瞭,不知怎麼又沒成功。”七巧道:“哪還有個為什麼?男人的心,說聲變,就變瞭,他連三媒六聘的還不認賬,何況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貨?知道他在外洋還有旁人沒有?我就隻這一個女兒,可不能糊裡糊塗斷送瞭她的終身,我自己是吃過媒人的苦的!”

長安坐在一旁用指甲去掐手掌心,手掌心掐紅瞭,指甲卻掙得雪白。七巧一抬眼望見瞭她,便罵道:“死不要臉的丫頭,豎著耳朵聽呢!這話是你聽得的嗎?我們做姑娘的時候,一聲提起婆婆傢,來不迭的躲開瞭。你薑傢枉為世代書香,隻怕你還要到你開麻油店的外婆傢去學點規矩哩!”長安一頭哭一頭奔瞭出去。七巧拍著枕頭噯瞭一聲道:“姑娘急著要嫁,叫我也沒法子。腥的臭的往傢裡拉。名為是她三嬸給找的人,其實不過是拿她三嬸做個幌子。多半是生米煮成瞭熟飯瞭,這才挽瞭三嬸出來做媒。大傢齊打夥兒糊弄我一個人……糊弄著也好!說穿瞭,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臉往哪兒放?”

又一天,長安托辭溜瞭出去,回來的時候,不等七巧查問,待要報告自己的行蹤,七巧叱道:“得瞭,得瞭,少說兩句罷!在我前面糊什麼鬼?有朝一日你讓我抓著瞭真憑實據——哼!別以為你大瞭,訂瞭親瞭,我打不得你瞭!”長安急瞭道:“我給馨妹妹送鞋樣子去,犯瞭法瞭?娘不信,娘問三嬸去!”七巧道:“你三嬸替你尋瞭個漢子來,就是你的重生父母,再養爹娘!也沒見你這樣的輕骨頭!……一轉眼就不見你的人瞭。你傢裡供養瞭你這些年,就隻差買個小廝伺候你,哪一處對你不住瞭,你在傢裡一刻也坐不穩?”長安紅瞭臉,眼淚直掉下來。七巧緩過一口氣來,又道:“當初多少好的都不要,這會子去嫁個不成器的,人傢揀剩下來的,豈不是自己打嘴?他若是個人,怎麼活到三十來幾,飄洋過海的,跑上十萬裡地,一房老婆還沒弄到手?”

然而長安一味的執迷不悟。因為雙方的年紀都不小瞭,訂瞭婚不上幾月,男方便托瞭蘭仙來議定婚期。七巧指著長安道:“早不嫁,遲不嫁,偏趕著這兩年錢不湊手!明年若是田上收成好些,嫁妝也還整齊些。”蘭仙道:“如今新式結婚,倒也不講究這些瞭。就照新派辦法,省著點也好。”七巧道:“什麼新派舊派?舊派無非排場大些,新派實惠些,一樣還是娘傢的晦氣!”蘭仙道:“二嫂看著辦就是瞭,難道安姐兒還會爭多論少不成?”一屋子的人全笑瞭,長安也不覺微微一笑。七巧破口罵道:“不害臊!你是肚子裡有瞭擱不住的東西是怎麼著?火燒眉毛,等不及的要過門!嫁妝也不要瞭——你情願,人傢倒許不情願呢?你就拿準瞭他是圖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點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別自騙自瞭!姓童的還不是看中瞭薑傢的門第!別瞧你們傢轟轟烈烈,公侯將相的,其實全不是那麼回事!早就是外強中幹,這兩年連空架子也撐不起瞭。人呢,一代壞似一代,眼裡哪兒還有天地君親?少爺們是什麼都不懂,小姐們就知道霸錢要男人——豬狗都不如!我娘傢當初千不該萬不該跟薑傢結瞭親,坑瞭我一世,我待要告訴那姓童的趁早別像我似的上瞭當!”

自從吵鬧過這一番,蘭仙對於這頭親事便洗手不管瞭。七巧的病漸漸痊愈,略略下床走動,便逐日騎著門坐著,遙遙向長安屋裡叫喊道:“你要野男人你盡管去找,隻別把他帶上門來認我做丈母娘,活活的氣死瞭我!我隻圖個眼不見,心不煩。能夠容我多活兩年,便是姑娘的恩典瞭!”顛來倒去幾句話,嚷得一條街上都聽得見。親戚叢中自然更將這事沸沸揚揚傳瞭開去。

七巧又把長安喚到跟前,忽然滴下淚來道:“我的兒,你知道外頭人把你怎麼長怎麼短糟蹋得一個錢也不值!你娘自從嫁到薑傢來,上上下下誰不是勢利的,狗眼看人低,明裡暗裡我不知受瞭他們多少氣。就連你爹,他有什麼好處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辛萬苦守瞭這二十年,無非是指望你姐兒倆長大成人,替我爭回一點面子來。不承望今日之下,隻落得這等的收場!”說著,嗚咽起來。

長安聽瞭這話,如同轟雷掣頂一般。她娘盡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外頭人盡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她管不瞭這許多。唯有童世舫——他——他該怎麼想?他還要她麼?上次見面的時候,他的態度有點改變嗎?很難說……她太快樂瞭,小小的不同的地方她不會註意到……被戒煙期間身體上的痛苦與種種刺激兩面夾攻著,長安早就有點受不瞭,可是硬撐著也就撐瞭過去,現在她突然覺得渾身的骨骼都脫瞭節,向他解釋麼?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親的兒女,他決不能徹底明白她母親的為人。他果真一輩子見不到她母親,倒也罷瞭,可是他遲早要認識七巧。這是天長地久的事,隻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她知道她母親會放出什麼手段來?遲早要出亂子,遲早要決裂。這是她的生命裡頂完美的一段,與其讓別人給它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結束瞭它。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她知道她會懊悔的,她知道她會懊悔的,然而她抬瞭抬眉毛,做出不介意的樣子,說道:“既然娘不願意結這個親,我去回掉他們就是瞭。”七巧正哭著,忽然住瞭聲,停瞭一停,又抽答抽答哭瞭起來。

長安定瞭一定神,就去打瞭個電話給童世舫。世舫當天沒有空,約瞭明天下午。長安所最怕的就是中間隔的這一晚,一分鐘,一刻、一刻,啃進她心裡去。次日,在公園裡的老地方,世舫微笑著迎上前來,沒跟她打招呼——這在他是一種親昵的表示。他今天仿佛是特別的註意她,並肩走著的時候,屢屢的望著她的臉。太陽煌煌的照著,長安越發覺得眼皮腫得抬不起來瞭。趁他不在看她的時候把話說瞭罷。她用哭啞瞭的喉嚨輕輕喚瞭一聲“童先生”,世舫沒聽見。那麼,趁他看她的時候把話說瞭罷。她詫異她臉上還帶著點笑,小聲道:“童先生,我想——我們的事也許還是——還是再說罷。對不起得很。”她褪下戒指來塞在他手裡,冷澀的戒指,冷濕的手。她放快瞭步子走去,他楞瞭一會,便追上來,問道:“為什麼呢?對於我有不滿意的地方麼?”長安筆直向前望著,搖瞭搖頭。世舫道:“那麼,為什麼呢?”長安道:“我母親……”世舫道:“你母親並沒有看見過我。”長安道:“我告訴過你瞭,不是因為你。跟你完全沒有關系。我母親……”世舫站定瞭腳。這在中國是很充分的理由瞭罷?他這麼略一躊躇,她已經走遠瞭。

園子在深秋的日頭裡曬瞭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爛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墜著,墜著,發出香味來。長安悠悠忽忽聽見瞭口琴的聲音,遲鈍地吹出瞭Long Long Ago——“告訴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愛的那故事。許久以前,許久以前……”這是現在,一轉眼也就變瞭許久以前瞭,什麼都完瞭。長安著瞭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迎著陽光走著,走到樹底下,一個穿著黃短袴的男孩騎在樹椏枝上顛顛著,吹著口琴,可是他吹的是另一個調子,她從來沒聽見過的。不大的一棵樹,稀稀朗朗的梧桐葉在太陽裡搖著像金的鈴鐺。長安仰面看著,眼前一陣黑,像驟雨似的,淚珠一串串的披瞭一臉,世舫找到瞭她,在她身邊悄悄站瞭半晌,方道:“我尊重你的意見。”長安舉起瞭她的皮包來遮住瞭臉上的陽光。

他們繼續來往瞭一些時。世舫要表示新人物交女朋友的目的不僅限於擇偶,因此雖然與長安解除瞭婚約,依舊常常的邀她出去。至於長安呢,她是抱著什麼樣的矛盾的希望跟著他出去,她自己也不知道——知道瞭也不肯承認。訂著婚的時候,光明正大的一同出去,尚且要瞞瞭傢裡,如今更成瞭幽期密約瞭。世舫的態度始終是坦然的。固然,她略略傷害瞭他的自尊心,同時他對於她多少也有點惋惜,然而“大丈夫何患無妻?”男子對於女子最隆重的贊美是求婚。他割舍瞭他的自由,送瞭她這一份厚禮,雖然她是“心領璧還”瞭,他可是盡瞭他的心。這是惠而不費的事。

無論兩人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微妙而尷尬,他們認真的做起朋友來瞭。他們甚至談起話來。長安的沒見過世面的話每每使世舫笑起來,說道:“你這人真有意思!”長安漸漸的也發現瞭她自己原來是個“很有意思”的人。這樣下去,事情會發展到什麼地步,連世舫自己也會驚奇。

然而風聲吹到瞭七巧的耳朵裡。七巧背著長安吩咐長白下帖子請童世舫吃便飯。世舫猜著薑傢許是要警告他一聲,不準他和他們小姐藕斷絲連,可是他同長白在那陰森高敞的餐室裡吃瞭兩盅酒,說瞭一會話,天氣、時局、風土人情,並沒有一個字沾到長安身上。冷盤撤瞭下去,長白突然手按著桌子站瞭起來。世舫回過頭去,隻見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身邊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仆。門外日色昏黃,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佈地衣,一級一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子——無緣無故的,他隻是毛骨悚然,長白介紹道:“這就是傢母。”

世舫挪開椅子站起來,鞠瞭一躬。七巧將手搭在一個傭婦的胳膊上,款款走瞭進來,客套瞭幾句,坐下來便敬酒讓菜。長白道:“妹妹呢?來瞭客,也不幫著張羅張羅。”七巧道:“她再抽兩筒就下來瞭。”世舫吃瞭一驚,睜眼望著她。七巧忙解釋道:“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給她噴煙。後來也是為瞭病,抽上瞭這東西。小姐傢,夠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沒戒過,身子又嬌,又是由著性兒慣瞭的,說丟,哪兒丟得掉呢!戒戒抽抽,這也有十年瞭。”世舫不由得變瞭色,七巧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她知道,一不留心,人們就會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斷瞭她的話鋒,她已經習慣瞭那種痛苦。她怕話說多瞭要被人看穿瞭。因此及早止住瞭自己,忙著添酒佈菜。隔瞭些時,再提起長安的時候,她還是輕描淡寫的把那幾句話重復瞭一遍。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面割著人像剃刀片。

長安悄悄的走下樓來,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瞭一會,又上去瞭,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

七巧道:“長白你陪童先生多喝兩杯,我先上去瞭。”傭人端上一品鍋來,又換上瞭新燙的竹葉青。一個丫頭慌裡慌張站在門口將席上伺候的小廝喚瞭出去,嘰咕瞭一會,那小廝又進來向長白附耳說瞭幾句,長白倉皇起身,向世舫連連道歉,說:“暫且失陪,我去去就來,”三腳兩步也上樓去瞭,隻剩世舫一人獨酌。那小廝也覺過意不去,低低的告訴瞭他:“我們絹姑娘要生瞭。”世舫道:“絹姑娘是誰?”小廝道:“是少爺的姨奶奶。”

世舫拿上飯來胡亂吃瞭兩口,不便放下碗來就走,隻得坐在花梨炕上等著,酒酣耳熱,忽然覺得異常的委頓,便躺瞭下來。卷著雲頭的花梨炕,冰涼的黃藤心子,柚子的寒香……姨奶奶添瞭孩子瞭。這就是他所懷念著的古中國……他的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是抽鴉片的!他坐瞭起來,雙手托著頭,感到瞭難堪的落寞。

他取瞭帽子出門,向那個小廝道:“待會兒請你對上頭說一聲,改天我再面謝罷!”他穿過磚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著樹,一樹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磁上的冰紋。長安靜靜的跟在他後面送瞭出來,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淡黃的雛菊。她兩手交握著,臉上顯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過身來道:“薑小姐……”她隔得遠遠的站定瞭,隻是垂著頭。世舫微微鞠瞭一躬,轉身就走瞭。長安覺得她是隔瞭相當的距離看這太陽裡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幹涉,天井、樹、曳著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裡雙手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愛。

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隻手蜷曲著像宰瞭的雞的腳爪。帳子吊起瞭一半。不分晝夜她不讓他們給她放下帳子來,她怕。

外面傳進來說絹姑娘生瞭個小少爺。丫頭丟下瞭熱氣騰騰的藥罐子跑出去湊熱鬧。敞著房門,一陣風吹瞭進來,帳鉤豁朗朗亂搖,帳子自動的放瞭下來,然而芝壽不再抗議瞭。她的頭向右一歪,滾到枕頭外面去。她並沒有死——又挨瞭半個月光景才死的。

絹姑娘扶瞭正,做瞭芝壽的替身。扶瞭正不上一年就吞瞭生鴉片自殺瞭。長白不敢再娶瞭,隻在妓院裡走走。長安更是早就斷瞭結婚的念頭。

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瞭幾個人,沒死的也送瞭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瞭她,她婆傢的人恨她,她娘傢的人恨她。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就連出瞭嫁之後幾年,鐲子裡也隻塞得進一條洋縐手帕。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高高挽起瞭大鑲大滾的藍夏佈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去。喜歡她的有肉店裡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喜歡她,也許隻是喜歡跟她開開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瞭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後日子久瞭,生瞭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七巧挪瞭挪頭底下的荷葉邊小洋枕,湊上臉去揉擦瞭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幹瞭。

七巧過世以後,長安和長白分瞭傢搬出來住。七巧的女兒是不難解決她自己的問題的,謠言說她和一個男子在街上一同走,停在攤子跟前,他為她買瞭一雙吊襪帶。也許她用的是她自己的錢,可是無論如何是由男子的袋裡掏出來的。……當然這不過是謠言。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瞭,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瞭。

一九四三年十月

*初載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十二月《雜志》第十二卷第二期、第三期,收入《傳奇》。

《傾城之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