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永夜湧心潮新婚味苦 暇居生口角多室情難

到瞭晚上吃晚飯的時候,燕西和清秋在金太太屋子裡會晚餐。原來清秋到金傢來,知道他們吃飯,都是小組織,卻對燕西說:“我吃東西很隨便的,並不挑什麼口味。我是新來的人,不必叫廚子另開,我隨便搭入哪一股都行。你從前不是在書房裡吃飯嗎?你還是在書房裡吃飯得瞭。”燕西道:“你願意搭入哪一股哩?”清秋笑道:“這一層我也說不定,你看我應該搭入哪一股好呢?”燕西道:“這隻有兩組合適,一組是母親那裡,一組是五姐那裡,你願意搭入哪一股呢?”清秋道:“我就搭入母親那一組罷?”燕西道:“母親那裡嗎?這倒也可以,晚上我們在母親那裡吃晚飯,我就提上一句,明天就可以實行加入瞭。”這樣一提,到瞭次日,就開始在金太太一處吃飯。燕西又是不能按著規矩辦的人,因之,陪在一處吃飯,不過是一兩餐。此外,還是他那個人,東來一下子,西來一下子,隻剩瞭清秋一個人在老太太一處。

這天晚上,他夫婦在金太太那裡吃飯的時候,恰好玉芬也來。她見金太太坐在上面,他夫妻二人坐在一邊,梅麗坐在一邊,同在外屋子裡吃飯。清秋已經聽到燕西說瞭,這位嫂嫂有點兒挑眼,不可不寸步留心。因之,玉芬一進門,放下筷子,就站起身來道:“吃過晚飯嗎?”玉芬正要說她客氣,金太太先就笑道:“隨便罷,用不著講這些客套的。”玉芬道:“是啊!傢裡人不要太客氣,以後隨便罷。”說著,在下首椅子上坐瞭。清秋也沒有說什麼,依然坐著吃她的飯。吃過飯之後,梅麗伸手一把抓住,笑道:“聽說你臺球打得好,我們打臺球去。”清秋也喜歡她活潑有趣,說道:“去是去,你也等我擦一把臉。”梅麗道:“還回房去嗎?就在這裡洗一洗就得瞭。”於是拉著她到金太太臥室裡去瞭。

金太太早已進房,燕西又是放碗就走的,平白的把玉芬一個人扔在外面。他們雖然是無意出之,可是玉芬正在氣上,對瞭這種事,就未免疑心。以為下午和燕西說的話,燕西告訴瞭母親,也告訴瞭清秋,所以人傢對她都表示不滿意。這樣看起來,清秋剛才客客氣氣的站起身來,也不是什麼真客氣,大有從中取笑我的意思瞭。你一個新來的弟媳剛得瞭一點寵,就這樣看不起嫂嫂,若是這樣一天一天守著寵過下去,眼睛裡還會有人嗎?越想越是氣,再也坐不住,就走開瞭。心裡有事,老憋不住,不大經意的,便走到佩芳這裡來。佩芳見她一臉的怒容,便笑道:“我沒有看到你這個人,怎樣如此沉不住氣?三天兩天和老三就是一場。你也不看看我,所受鳳舉的氣應該有多少,我對於鳳舉,又是什麼樣子的態度?”

玉芬手扶著一把椅子背,一側身子,坐下去瞭。十指一抄,放在胸前,冷笑道:“你瞧,這是不是合瞭古人那句話,小人得志會癲狂嗎?那新娘子倒會巴結,她和母親一處吃飯。可是你巴結你的,你得你的寵。誰會把你當一尊大佛,你就保佑誰,別人無所謂,你就不能在人傢面前托大啊。剛才是我去得不撞巧,去的時候,碰著他們在那裡有說有笑的吃飯。我去瞭不多一會兒,他們飯也吃完瞭,人也走開瞭,把我一個人扔在外面,惡狠狠的給我一個下不去,我倒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佩芳道:“不能罷?一點兒事沒有,為什麼給你下不去呢?”玉芬道:“我也是這樣想,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何至於對我有過不去的樣子呢?”佩芳道:“這自然是誤會。不過她特別的和母親在一處吃飯,故意表示親熱,讓人有些看不入眼。雖是對上人,無所謂恭維不恭維,究竟不要做得放在面子上才好。你以為如何?”玉芬道:“如今的事,就是這樣不要臉才對呢。”兩個人這樣議論,話就越長,而且越說越有味,好半天沒有走開。

清秋對於這件事,實在絲毫也不曾註意。在金太太那裡又坐瞭一會兒,方才回院子裡來,自己也不曾做聲,自回屋子裡去。正要走進上屋的時候,卻聽見下屋裡有一個婦人的聲音說道:“你們少奶奶年紀太輕些,也許自己是無心,可是別人就怪下來瞭。”清秋聽到這種話,心裡自不免一動,且不回上房,也不去開電燈,手摸著走廊上的圓柱子,靜靜的站著,向下聽瞭去。

隻聽又一個道:“三少奶奶對大少奶奶還說瞭一些什麼呢?”那個道:“為什麼他小兩口兒就要跟著太太吃?據三少奶奶那意思,你們這位新少奶奶,看她不起,不很理她。”一個道:“那可冤枉,你別瞧她年紀小,可是心眼兒多。她自己知道她不是大宅門裡的小姐,對什麼人也加著一倍子小心,哪裡會看不起人?”那個帶著笑音道:“這裡面還有原因的,你不知道三少奶奶是白小姐的表姐嗎?”那一個道:“這事我早知道瞭。從前說把白小姐給七爺,就是三少奶奶做媒呢。”這個道:“這不結瞭,你想,這一門親事,沒有成功,她多麼沒有面子?你們新少奶奶一說成,她就慪著三分氣,現在一傢子,天天見面,你耗著我,我耗著你,怎麼不容易生氣?三少奶奶還說瞭好些個不受聽的話呢。你猜怎麼著?她說……”說到這裡,聲音就細微得瞭不得,一點也不聽見。

唧唧噥噥瞭一陣子,有一個道:“嘿!那可別亂說,這是非大非小的事,說出來瞭,要惹亂子的。”那個道:“不說瞭,我去瞭,回頭大少奶奶叫起來瞭,沒有人,又得罵我瞭。”清秋聽到這裡,趕快向角門邊一踅,踅出門外去,隱到一架屏風邊。直等那婦人出去,暗中一看,原來是佩芳屋子裡的蔣媽。等她去得遠瞭,然後慢慢的走過來。站在門邊先叫瞭一聲劉媽,這才回到上房,擰著瞭電燈。劉媽心裡想著,真是危險,要是蔣姐再要遲一步走,我們說的話,就會讓她全聽瞭去,那真是一樁禍事。劉媽進瞭房,見她隻擰著瞭壁上斜插的一盞荷葉蓋綠色電燈,便擰著中間垂著珠絡那盞大燈。清秋連忙搖手道:“不用不用。我躺一會兒,我怕光,還是這小燈好。”劉媽斟瞭一杯茶,放在桌上,又摸瞭摸屋角邊汽水管子。見清秋斜靠著沙發坐下,料是很疲倦,大概沒有什麼事,放下垂幔,竟自去瞭。

清秋靜默默的一個人坐在屋子裡,心想,我自信是有人緣的人,到處都肯將就,何以一進金傢門就變瞭,會讓她妯娌們不滿意?據剛才老媽子的談話,是為瞭白小姐,我從前隻知道燕西有個親密些的女朋友叫白秀珠,至於婚姻一層,我卻是未曾打聽。燕西也再三再四的說,並沒有和別人提過婚姻問題。這樣一來,他和白小姐是有幾分結婚可能的,她的地位,是被我奪將過來的瞭。至於我們這三嫂和白小姐是表姊妹,他更沒有對我提過一字。這樣大的關系,燕西真糊塗,為什麼一點不說?是瞭,他怕這一點引起我的顧慮,障礙婚姻問題進行,所以對我老守著秘密。可是你事前秘密,還是有可說,及至我們非結婚不可瞭,你就該說瞭。你隻要一說,至少我對玉芬有一種準備。直到現在人傢已經向我進攻瞭,我還是不知道,這是什麼用意?今天晚上,我得向他問個詳詳細細。主意想定瞭,也不睡覺,靜坐在沙發上等候燕西回傢。

偏是事有湊巧,這晚上燕西到劉寶善傢去玩,大傢一起哄,說是七爺今天能不能陪大傢打八圈?燕西笑說:“八圈可以。”劉寶善笑道:“八圈可以。大概十二圈就不可以瞭。不行,今晚上我們非綁他的票不可。”燕西道:“我向來打牌不熬夜的,又不是從現在開始。”劉寶善道:“不管,非打一宿不可。而且不許打電話回去請假。”燕西道:“那是為什麼?以為結婚以後,我失卻瞭自由嗎?你不信,我今天就在這裡打牌打到天亮,你看就有什麼關系?”他這樣說瞭,就在劉傢打牌,真連電話都沒有打一個回去。

清秋在傢裡,哪裡知道他這一套原故?還是靜靜的躺著。可是由十點等到十二點、一點、兩點。在兩點鐘以前,清秋知道他們傢裡人是睡得晚的,也許這個時候還沒有到要睡的時候。直到兩點鐘打過,無論聽戲看電影,都早已散場瞭。就是在朋友傢裡打牌,所謂新婚燕爾,這個時候,不該不回來。至於冶遊,在新婚的期中,也是不應有的現象。那末,他為什麼去瞭?難道知道三嫂今天和我過不去,特意躲開嗎?更不對瞭,我是你的愛人,你要保護我,安慰我才對,你怎樣倒躲起來瞭?想著想著,桌上那架小金鐘,吱咯吱咯的響著,又把短針搖到瞭三點。無論如何,這樣夜深,他是不回來的瞭。自己原想著等燕西回來一塊兒睡,那才見得新婚的甜蜜。等候到這時還不見來,那就用不著等瞭。於是,一個人展開被褥,解衣就寢。

但哪裡睡得著?頭靠著枕上,想到自己的婚姻,終是齊大非偶,帶著三分勉強性。結婚的日期,也太急促,弄得沒有考量的餘地。這三嫂我看她就是一個調皮的樣子,將來倒是自己一個勁敵。清秋在枕上這樣一想,未免覺前途茫茫,來日大難。第一,妯娌都是富貴人傢的小姐,背後有一種勢力可靠。第二,自己和燕西這一段戀愛的經過,雖在這種年月,原也算得正大光明,可是暗暗之中,卻結下幾個仇人。自己雖然是極端的讓步,然而燕西為人有點喜好無常。雖然他對於我是二十四分誠懇,無奈他喜歡玩,仇人在這裡面隨便用一點狡猾,自己就得吃虧。譬如今天,新婚還沒有到一周,他就沒有回傢,就顯得他靠不住。第三,自己母親對於這婚事,多少也有點勉強。若知道我一進金傢,就成瞭一個入宮見妒的蛾眉,她要怎樣的傷心呢?要說我不該嫁燕西,這種心事是不應有的。他是怎樣一個隨隨便便的人,對我卻肯那樣用心,而且犧牲一切來就我,我不嫁他,哪裡還找這種知己去?可是嫁過瞭,就是這樣的一副局勢,前途又非常的危險,我這真是自尋苦惱。

好好的一個女子,陷入瞭這一種僵局之內,越想越覺形勢不好,她就越傷心,也不知這眼眶內一副熱淚從何而起,由眼角下流將出來,便淋在臉上。起初也不覺得,隨它流去。後來竟是越流越多,自己要止住哭也不行。心想,不好,讓老媽子知道瞭,還不知道我為什麼事這樣哭;加上他今晚上又沒回來,她們若誤會瞭,一傳出去,豈不是笑話?因此,人向被窩中間一縮,縮到棉被裡面去睡。在被窩中間,哭瞭一陣,忽然一想,我這豈不是太呆?人生不滿百,長懷千歲憂。我為什麼做那樣的呆事?老早的愁著。天下事哪有一定,還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再說。現在不過有我母親,遇事不能不將就。若是沒有我母親,隻剩我一個人,那就生死存亡,都不足介意。慢慢向寬處想,心裡又坦然多瞭。因為這樣,人才慢慢地睡著。

睡得模模糊糊,覺得臉上有一樣軟和的東西,挨瞭一下。睜眼看時,卻是燕西伏在床沿上,他身上穿的西服,外面罩著大衣,還沒有脫下,看那樣子,大概還是剛剛回來。因為自己實在沒有睡夠,將眼睛重閉瞭一閉,然後才睜開眼來。燕西笑道:“昨晚上等我等到很夜深罷?真是對不住。他們死乞白賴的拉我打牌,還不許打電話,鬧到半夜,我又怕回來瞭,驚天動地。就在劉傢客廳裡火爐邊下,胡亂睡瞭兩個鐘頭。”

清秋連忙扶著枕頭,坐起來道:“你簡直胡鬧,這樣大冷天,怎麼在外熬一夜?我摸摸你手看。”說時,一摸燕西的手,冷得冰骨。連忙就把他兩手一拖。拖到懷裡來,說是:“我給你暖和暖和罷。”燕西連忙將手向回一抽,笑道:“我哪能那樣不問良心,冰冷的手伸到你懷裡去暖和,哎呀,怎麼回事?你眼睛紅得這樣厲害。”說時,將頭就到清秋臉邊,對她的眼睛仔細看瞭一看,輕輕的問道:“小妹妹,昨晚上你哭瞭嗎?”清秋用手將他的頭一推,笑道:“胡說,好好的哭什麼?”燕西笑道:“你不要賴,你眼睛紅得這樣,你還以為人傢看不出來嗎?”於是走到後房洗澡兼梳妝室裡,取瞭一面鏡子來,遞給清秋手裡,笑道:“你看看,我說謊嗎?”

清秋將鏡子接過來,映著光一看,兩隻眼睛珠長滿瞭紅絲,簡直可以說紅瞭一半。將鏡子向被上一扔,笑道:“你還說呢?這都是昨晚上等你,熬夜熬出來的。”燕西笑道:“難道你一晚上沒有睡嗎?”清秋道:“睡不多一會兒,你把我吵醒的,可以說一晚上沒有睡著。”燕西道:“既然如此,你就睡罷。時候還早著哩,還不到八點鐘,他們都還沒有起來呢。”燕西一面說著,一面脫瞭大衣,卸下領帶。清秋道:“你為什麼都解瞭。”燕西笑道:“我還要睡一會兒。”清秋手撐著枕頭,連忙爬起來,笑道:“不行,你要上床來睡,我就起來。”

燕西見她穿瞭一件水紅絨緊身兒,周身繡著綠牙條。胸前面還用細線繡瞭一個雞心。脖子下面,挖著方領。燕西一伸手就按住她道:“別起來,別起來。”清秋將他手一撥道:“冰冷的手,不要亂摸。”燕西道:“剛才你說我的手冰冷,還給我暖和暖和,這會子你又怕冷。”清秋道:“不和你說這些,你睡不睡?你要睡,我就起來,你不睡,我躺一會子。”燕西道:“你忍心讓我熬著不睡嗎?”清秋道:“你不會到書房裡睡去?”燕西道:“書房裡的鋪蓋,早收拾起來瞭,這會子你叫我去睡空床嗎?”清秋見他如此說,一面披衣,一面起身下床。燕西道:“你真不睡瞭嗎?”清秋笑道:“你睡你的,我睡不睡,關你什麼事?”燕西伸瞭一個懶腰,笑道:“你真不睡,我就用不著客氣瞭。”於是清秋起來,燕西就睡上。

下房裡的李媽、劉媽聽到上房有說話的聲音,逆料燕西夫婦都起來瞭,便來伺候茶水。一進房門,看見清秋對著窗子坐瞭,李媽道:“喲,七少奶奶,怎麼瞭?你眼睛火氣上來瞭罷?”清秋微笑道:“可不是!這幾天都沒有睡好,熬下火來瞭。我眼睛紅得很厲害嗎?”李媽道:“厲害是不厲害,不過有一點紅絲絲,閉著眼養養神,就會好的。天氣還早,你還躺一會兒罷。”清秋笑道:“起來瞭又睡,那不是發瞭癲嗎?”李媽道:“就不睡,你也在屋子裡坐一會兒罷,先別到太太那兒去瞭。”清秋聽她這樣說,以為自己眼睛不好,又拿鏡子來照瞭一照,一看之下,果然眼睛的紅色,一點也沒有退。便笑道:“你到太太房裡去一趟,若是太太問起我來,就說我腦袋兒有點暈,已經睡瞭。”李媽笑道:“一點事沒有,我怎樣去哩?”清秋道:“那就不去也好,到瞭吃午飯的時候,再去說明就是瞭。”

清秋這樣說瞭,果然她上午就沒有出房門,隻是在屋子裡坐著。燕西先沒有睡著,還隻管翻來覆去。到後來一睡著瞭,覺得十分的香,一直到十二點鐘,還不知道醒。清秋因為自己沒有出房門,燕西又沒起來,很不合適,就到床面前叫瞭燕西幾回。哪裡叫得醒?心想,他是熬夜的人,讓他去睡罷。又拿鏡子照瞭一照,眼睛裡的紅絲,已經退瞭許多,不如還是自己出去罷。因此,擦瞭一把臉,攏瞭一攏頭發,便到金太太這邊來吃午飯。恰好佩芳為瞭鳳舉的事,又來和婆婆訴苦,金太太勸說瞭一頓,叫她就在這裡吃飯。清秋來瞭,金太太先道:“我剛才聽說你不很大舒服,怎麼又來瞭?”清秋道:“是昨天晚上睡得晚一點,今天又起來得早,沒有睡足,頭有點暈,不覺得怎樣。”佩芳笑道:“我聽到李媽說,老七昨晚上沒有回來,你等瞭大半夜,一清早回來,就把你吵醒瞭。你也傻,他不回來,你睡你的得瞭,何必等呢?要是像鳳舉,那倒好瞭。整夜不歸,整夜的等,別睡覺瞭。喲!眼睛都熬紅瞭,這是怎麼弄的?”

佩芳本是一句無心的話,清秋聽瞭,臉上倒是一紅。笑道:“我真是無用,隨便熬著一點,眼睛就會紅的。”清秋說著話,就在金太太面前坐下。金太太就近一看,果然她的眼睛有些紅。心裡想,那也難怪,新婚不到幾天,丈夫就整晚不在傢,大概昨晚上又急又氣,又想傢,哭瞭一頓瞭。便道:“老七這孩子。非要他父親天天去管束不可。有一天不管他,他就要作怪瞭。他又到哪裡去瞭?”清秋笑道:“據說昨晚上他就是不肯在外面打牌的,因為人傢笑他,他和人傢打賭,就沒有回傢,而且還打賭不許打電話。”

金太太心想,她不但不埋怨丈夫,而且還和她丈夫圓謊,這也總算難得。她心裡這樣想著,就不由對佩芳望瞭一望。心想,人傢對丈夫的態度是怎樣?你對丈夫的態度,又是怎樣?佩芳心裡也明白。金太太口裡雖沒有說出來,但是她心裡分明是嘉獎清秋,對自己有些不滿。這樣一想,好個不痛快。金太太哪裡會留意到這上面去?因對清秋道:“由清早七八點鐘睡到這時候,時間也就不少瞭,你可以催他起來。”清秋笑道:“隨他去罷,他八點多鐘才上床,九點鐘才睡著,這個時候也不過睡兩個多鐘頭,叫他起來,他也是不吃飯的瞭。”她這一篇話,又是完全體諒丈夫的,佩芳聽瞭,隻覺得有些不順耳。一會子開瞭飯來,大傢一同吃瞭。

佩芳談瞭幾句話,就回房去瞭。她這時雖然不樂意清秋,可是仔細一想,燕西對於清秋,他實在鐘情,無怪她這樣衛護。再看自己丈夫鳳舉是怎麼樣?弄瞭一個人不算,還要大張旗鼓的另立門戶。他既不鐘情於我,我又何必鐘情於他?一個女子要去委曲求全的去仰仗丈夫,那太沒有人格,我非和他辦一個最後的交涉不可。決裂瞭,我就和他離婚,回娘傢過去。看他將來有什麼好結果?他要弄出什麼笑話來瞭,我樂得在旁邊笑他一場。心裡這樣一計劃,態度就變瞭。好好一個人,會在傢裡生悶氣。恰好鳳舉是脫瞭西裝,要回來換皮袍子。佩芳鼓著臉坐在一邊,並不理他。

鳳舉很和平的樣子,從從容容的問道:“這兩天天氣冷得厲害,我想換長衣服穿瞭。我那件灰鼠皮袍子,不知道在哪隻箱子裡?”佩芳不做聲,隻管發悶的坐。鳳舉又問道:“在哪隻箱子裡?你把鑰匙交給蔣媽,讓她給我把箱子打開。”佩芳不但不理,她索性站瞭起來,對著掛在壁上的鏡子去理發。鳳舉一看這樣子,知道她是成心要鬧別扭,不敢再和她說話瞭。就叫瞭一聲蔣媽,佩芳依然是不做聲,在玻璃櫥抽鬥裡,拿出一把小象牙梳子,對著鏡子,一下一下慢慢的去梳攏她的頭發。臉對著鏡子,背就朝著房門,蔣媽一進來,佩芳先在鏡子裡看到瞭。猛然的將身子掉轉來問道:“你來做什麼?”蔣媽聽到是鳳舉叫的,現在佩芳說出這種話來,分明是佩芳不同意的。就笑道:“沒有事嗎?”說著,身子向後一縮,就退出去瞭。

鳳舉看這樣子,佩芳今天是有些來意不善。下午正約瞭人去吃館子,舉行消寒會,若是一吵起來,就去不成功,隻得忍耐一點,便含著微笑,坐在一邊。佩芳見他不做聲,也不好做聲。坐瞭一會兒,鳳舉便站瞭起來,去取衣架上的大衣。佩芳突然問道:“到哪裡去?”鳳舉道:“我有一個約會,要去應酬一下子,你問我做什麼?”佩芳道:“是哪裡的約會?我願聞其詳。”鳳舉道:“是李次長傢裡請吃飯。我們頂頭的上司,也好不去嗎?”佩芳道:“頂頭上司怎麼樣?你用上司來出名,就能壓服我嗎?今天無論是誰請,你都不能去,你若是去瞭,我們以後就不要見面。”鳳舉道:“你不要我出去也可以,你有什麼理由把我留住?”佩芳將頭一偏道:“沒有理由。”

鳳舉見她這樣蠻不講理,心裡憤極瞭,便瞪著眼睛,將大衣取在手上,將腳一頓道:“個人行動自由,哪個管得著?”佩芳跑瞭過來,就扯住他的大衣,說道:“今天你非把話說明白瞭,我不能要你走。”鳳舉無名火高三千丈,恨不得雙手將她一下推開,但是看著她頂著一個大肚皮,這一推出去,又不定要出什麼岔事。隻得將大衣一牽,坐在旁邊一張小椅子上,指著她道:“有什麼事要談判?你說你說。”佩芳道:“我問你,這一份傢,你還是要還是不要?若是要,就不能把這裡當個行轅。你若是不要,幹脆說出來,大傢好各幹各的。”鳳舉道:“各幹各的,又怎麼樣?”佩芳將脖子一揚道:“各幹各的,就是離婚。”鳳舉聽說,不覺冷笑瞭一聲。

佩芳道:“你冷笑什麼?以為我是恐嚇你的話嗎?”鳳舉道:“好罷!離婚罷。你有什麼條件,請先說出來聽聽?”佩芳道:“我沒有什麼條件,要離婚就離婚。”鳳舉道:“贍養費,津貼費,都不要嗎?”佩芳突然身子向上一站道:“哪個不知道你傢裡有幾個臭錢?你在我面前還擺些什麼?就是因為你有幾個臭錢,你才敢胡作胡為。你以為天下的女子都是抱著拜金主義,完全跟著金錢為轉移嗎?隻有那些無廉恥的女子,為瞭你幾個臭錢,就將身體賣給你。吳傢的小姐,要和你金傢脫離關系,若是要瞭你金傢一根草,算是丟瞭吳傢祖宗八代的臉。”說畢,兩手向腰上一叉,瞪著眼睛,望瞭鳳舉。鳳舉看她那種怒不可遏的樣子,恐怕再用話一激,更要激出瞭事端來。便默然的坐在一邊,在身上掏出煙卷匣子來,在匣子裡取瞭一根煙卷,放在茶幾上慢慢的頓瞭幾頓。然後將煙卷放在嘴裡銜著,隻是四處望著找取燈兒。

佩芳還是叉瞭腰,站在屋子中間,卻問道:“你說話啊,究竟怎樣?我並無什麼條件,我問你,你有什麼條件沒有?”鳳舉淡然答應一聲道:“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我沒有條件。”佩芳道:“好,好,好!我今天就回傢,回瞭傢之後再辦離婚的手續。蔣媽來,給我收拾東西。”蔣媽聽到叫,不能不來,隻得笑嘻嘻的走進來,站在房門口,卻不做聲。佩芳道:“為什麼不做聲?你也怕我散夥,前倨後恭起來嗎?把幾口箱子給我打開,把我衣服清到一處。”蔣媽聽說,依然站著沒動。佩芳道:“你去不去?你是我花錢雇的人,都不聽我的話嗎?”蔣媽笑道:“得瞭,一點小事,說過身就算瞭罷,老說下去做什麼呢?大爺你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就在傢裡呆著,別出去瞭。”

鳳舉看他夫人那樣十分決裂樣子,心想,再要向前逼緊一步,就不可收拾的。蔣媽這樣說瞭,心想一餐不相幹的聚會,誤瞭卯也沒有什麼要緊,不去也罷。便道:“你去給我找一盒取燈兒來。”蔣媽答應著,就把取燈兒拿來瞭。自己擦著,給鳳舉點瞭煙卷。佩芳道:“你也是這樣勢利眼,我叫你做事,無論如何你不動身。人傢的事隻一說你就做瞭。下個月的工錢,你不要在我手上拿瞭。”蔣媽笑道:“我隻要拿到錢就是瞭,管他在哪個手上拿呢。”佩芳道:“好罷!你記著罷。”鳳舉一聽佩芳都有等下月初拿工錢的話瞭,當然已將要走的念頭取消。心想,婦人們究竟有什麼難於對付?隻要見機行事就是瞭。想著,不由得一笑。

佩芳道:“哪個和你笑?你看我沒有做聲,這樣大的問題,就擱下瞭。我是休息一會兒,再和你來算清賬目。”鳳舉笑著對蔣媽道:“蔣媽,你給她倒一杯茶,讓她潤一潤嗓子罷。”蔣媽果然倒瞭一杯茶,送過去。佩芳依然是兩隻手抱瞭膝蓋坐著,將頭偏在一邊去,隻看她那兩臂膀聳瞭兩聳,大概也是笑瞭。鳳舉看見她這種情形,知道她還不至於到實行決裂的地位,便笑道:“我真不知道是什麼來由,好好的和我生氣?我就讓你,不做聲,這還不成嗎?你自己也笑瞭,你也知道你鬧得沒來由的瞭。”說時就周轉著身子,走到佩芳面前去。佩芳把頭低著將身子又一扭,將腳又一頓道:“死不要臉的東西,誰和你這樣鬧?滾過去!”

鳳舉見夫人有點撒嬌的樣子,索性逗她一逗,便裝著《打漁殺傢》戲白說道:“後來又出來一個大花臉,他喝著說,呔!滾回來。你滾過去沒有?沖著咱們爺兒們的面子,我哪裡能滾出去,我是爬過去的。咳!更寒磣。”他時而京白,時而韻白,即景生情,佩芳是懂這出戲的,聽瞭這話,萬萬忍不住笑,於是站起身來,跑進裡面屋子躲著去笑瞭。

《金粉世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