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珍品分輸付資則老母 債臺暗築濟款是夫人

佩芳這樣一來,鳳舉知道一天雲霧散,沒有多大事瞭,提起瞭大衣,打算又要走。蔣媽低低聲音笑道:“大爺,今天你就別走瞭,有什麼大不瞭的事,明天去辦也不遲。”佩芳聽到鳳舉要走,又跑出來瞭,站在門邊板著臉嚷道:“說瞭半天,你還是要去嗎?你若再要走,今天我也走,我不能幹涉你,你也不要幹涉我,彼此自由。”

鳳舉兩隻手正扶著衣架子,要取那大衣,到瞭這時,要取下來不好,將兩隻手縮回來也不好,倒愣住瞭。半晌他才說道:“我並不是要走,因為早已約好瞭人傢瞭,若是不去,就失瞭信,你若是不願意我出去應酬,以後的應酬,我完全不去就是瞭。”佩芳道:“真的嗎?今天出去也成,在今年年裡,你就哪裡也不許去。不然的話,我就隨時自由行動。”鳳舉笑道:“難道衙門裡也不許去嗎?”佩芳道:“衙門當然可以去,就是有正大光明的地方,白天晚上也可以去,不過不許瞞著我。我偵察出來瞭,隨時就散夥。”鳳舉又躺在沙發上,將腳向上一架,笑道:“我並沒瞭不得的事,今天不出去也罷。”佩芳道:“你今天就是不出去,我的思想也決定瞭,聽便你怎樣辦。”鳳舉道:“我不去瞭,回頭我就打個電話,托病道謝得瞭。”

這時,蔣媽已走開瞭,鳳舉站起來拍著佩芳肩膀笑道:“你為什麼把離婚這種大題目壓制我?”佩芳雙手將鳳舉一推道:“下流東西,誰和你這樣。你那卿卿我我的樣子,留著到你姨太太面前去使罷,我是看不慣這種樣子的。”鳳舉依然笑道:“這可是你推我,不是我推你。”佩芳道:“你要推就推,我難道攔住瞭你的手嗎?”說著,將身子挺瞭一挺,站到鳳舉身邊來。兩人本站在門邊,鳳舉卻不去推她,隨手將門簾子放下,鬧瞭一陣,鬧得門簾子隻是飄動。佩芳笑著一面將簾子掛起,一面將手絹擦著臉道:“你別和我假惺惺,我是不受米湯的。”鳳舉苦心孤詣才把佩芳滿腹牢騷給她敷衍下去。這晚上,他當然不敢出去。就是到瞭次日,依然還在傢裡睡下,不敢到小公館裡去。

這個冬天的日子,睡到上半午起來的人,混混就是一天,轉眼就是陰歷年到瞭。這天是星期,吃過午飯,鳳舉就叫聽差通知做來往帳的幾傢商店,都派人來結賬。原來金傢的賬目,向來是由金太太在裡面核算清楚,交由鳳舉和商傢接洽。結完瞭總賬之後,就由鳳舉開發支票。這天,鳳舉在外面小客廳裡結賬,由兩點鐘結到晚上六點半,才慢慢清楚。商店裡來結賬的,知道金府上是大爺親自出面,不假手於外人的,公司是派賬房來,大店鋪是派大掌櫃來,所以都很文明。

鳳舉是瞞上不瞞下,叫傢裡賬房柴賈二先生當面結算,自己不過坐著那裡監督而已。結算以後,鳳舉伸瞭一個懶腰,向沙發椅子上一躺,笑道:“每年這三趟結賬,我真有些害怕。尤其是過年這一回,我聽說就頭痛。”說著,一按壁上的電鈴,金貴進來瞭。鳳舉道:“叫廚房裡給我做一杯熱咖啡,要濃濃的滾燙滾燙的。”

金貴去瞭,賬房柴先生道:“大爺是累瞭,要喝咖啡提一提精神呢。可是還有一筆麻煩帳沒有算,那成美綢緞莊,還沒有來人呢。”鳳舉道:“是啊,他那個掌櫃王老頭兒,簡直是個老滑頭。”外面有個人卻應聲答道:“今天真來晚瞭,我知道大爺是要責備的。”說著話,那門簾一掀,正是王掌櫃來瞭。他穿瞭嗶嘰皮袍,青呢馬褂,倒也斯文一脈。他脅下夾著一個皮包,取下頭上戴的皮帽在手,拱著手隻對鳳舉作揖,笑道:“對不起!對不起!生意上分不開身來,大爺別見怪。”說著,把他兩撇小八字胡,笑得隻管翹起來。鳳舉著:“真是巧,罵你滑頭,你就來瞭。”說著,也沒有起身,指著旁邊的椅子道:“請坐罷。”

王掌櫃笑道:“大爺罵我老滑頭嗎?我可沒有聽見。”鳳舉笑道:“分明聽見,你倒裝沒有知道,這還不夠滑的嗎?不說廢話瞭,你把帳拿出來我看看罷。我等瞭這一天,我要休息瞭。”他打開皮包,拿出一本皮殼小賬簿,上面貼瞭紙簽,寫著金總理宅來往折。鳳舉道:“我哪裡有工夫看這個細賬,你沒有開總賬嗎?”王掌櫃道:“有有有。”於是在皮包裡拿出一張白紙開的賬單,雙手遞給鳳舉。

鳳舉拿過來一看,上面寫道:

太太項下,共一千二百四十元。

二太太項下,共二百七十三元。

三太太項下,共四百二十元。

大爺項下,共二千六百八十元。

鳳舉看到,不由心裡撲通一跳,連忙將賬單一按,問道:“我的帳,你全記在上面嗎?”王掌櫃笑道:“大爺早分付過我瞭,新奶奶的帳,另外開一筆,已經把帳另外開好瞭。”鳳舉道:“既是另外開帳,何以這裡還有這樣多的錢?”王掌櫃回頭看瞭一看,笑著輕輕的道:“大爺的帳,一共有四千多哩。不說別的,就是那件灰鼠外套,就是五百多塊錢瞭。我也怕帳多瞭,大爺有些受累,所以給你挪瞭一千二百塊錢到公賬上來瞭。”鳳舉道:“有這些個賬目?我倒是始終沒有留心。柴先生,你把他這折子上的細賬,給我謄一筆下來。”於是柴先生在謄帳,鳳舉接上將帳往下看,乃是:

二爺項下,三百六十八元。

三爺項下,五百零五元。

四小姐項下,二千七百零二元。

鳳舉笑道:“這倒罷瞭,還有一個比我更多的。”王掌櫃笑道:“四小姐回國有多久瞭呢?哪裡有這些帳?這都是四小姐給七爺辦喜事買的東西,和四小姐自己沒有關系。”鳳舉道:“我說呢,她何至於買這些東西?”

又往下看是:

五小姐項下,二百一十二元。

六小姐項下,一百九十元。

七爺項下,一千三百五十元。

八小姐項下,五十八元。

共收到現洋五千元,下欠……

鳳舉也不看瞭,將賬單向柴先生面前一扔道:“請你仔細核對一下。”王掌櫃趁柴先生核對賬目的時候,卻在皮包裡取出一張紙單來,雙手遞給鳳舉。鳳舉接過來一看,上面首先寫著“恭賀新禧”四個字。以後乃是:今呈上巴黎印花緞女褂料成件,翠藍印花緞旗袍料成件,英國綠色綢女袍料成件,絳色大公司緞女衣料成件,西藏獺皮領一張,俄羅斯海貍皮領一張,灰色五錦雲葛男袍料一件,淺藍錦華葛袍料一件,花綢手絹一匣,香水一匣。下面蓋著莊上的水印。

鳳舉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們來年是不想做生意瞭。我們先別說一節做瞭上萬塊錢的生意,我們給你介紹多少主顧瞭?外國人除非不買綢緞皮貨,買起來總是到你傢去,不是我的力量嗎?再說,對你們店東,交情更大瞭,上半年在銀行裡挪二十萬款子,就是總理口頭擔保。雖然你們隻挪用瞭一個星期,這一星期,若是在銀行裡就可以敲你們一筆竹杠。”

王掌櫃瞇著魚紋眼睛,連連搖手道:“大爺,你別嚷,你別嚷。別說宅裡做這些年生意瞭,就憑總理和大爺這幾年公事私事幫忙,我們也應該孝敬的。回頭,大爺又要說王掌櫃老滑頭瞭。這也是我的主意,這邊宅裡,官樣文章,不成個意思,大爺對太太含糊回一聲兒就過去瞭。明天上午,還有點東西,我親自送到那邊大爺小公館裡去。”鳳舉笑道:“什麼大公館,小公館?別胡說瞭。”王掌櫃道:“果然的,大爺什麼時候在那邊?”鳳舉道:“不管我在那裡不在那裡,你把東西送去就是瞭。”王掌櫃道:“那就是瞭,我明天早上八九點鐘準送去。”鳳舉道:“那時候最好,我就在那邊的。”說時,廚子送咖啡來瞭。鳳舉告訴廚子,也給王掌櫃做一杯。自己卻拿瞭賬單禮單,來見金太太。

金太太戴上眼鏡,坐在電燈下面,捧著單子,迎瞭光看。看完瞭,將眼鏡收下,望著鳳舉臉上道:“你怎買瞭許多錢東西?佩芳知道嗎?不見得你全是自穿的罷?”鳳舉笑道:“這一節的錢,我簡直湊不出來。你老人傢幫我一個大忙,開一張兩千元支票給我,好不好?”金太太將單兒向地板上一摔道:“什麼?我給你開兩千元支票。我早就說瞭,以後這些私賬,各人去結,不要歸總。你們就說,這樣不好,讓人傢笑我們傢裡分彼此。其實,你們哪裡是怕人笑,要把我拉在裡面,給你們墊虧空就是瞭。哪一節算賬,不給你們填上一兩千?管它呢,隻要不太傷神,我也就不說給你老子聽。第一,就是你的帳多,哪一節也不會自己付個幹凈。這一節,你倒幹脆,整賬是我的,你隻管零頭瞭。我問你,自己掙的錢哪裡去瞭?”

鳳舉一點也不生氣,彎著腰把賬單撿起,笑嘻嘻的站著說道:“你老人傢別生氣,並不是我要你老人傢代墊,不過請你老人傢借給我罷瞭。”金太太道:“我不能借,我也不能開這個例。設若大傢都援你的例子和我借起錢來,那就這一節的帳,歸我包辦瞭。”鳳舉笑道:“我不是說嗎,我隻借一下,不久就歸還的。我總慎重處之,不敢胡來。設若我算完瞭帳,馬上就開支票錢拿去瞭,你老人傢也不過是和我要錢而已。”金太太道:“你果然是那樣喪失瞭信用,以後我還能把銀錢過你的手嗎?”鳳舉退後一步,深深的行瞭一個鞠躬禮。笑道:“得瞭,媽,你救我一下罷,隻兩千塊錢的事,白扔瞭,也沒有好過瞭別人。那話你就別提瞭,請你看一看這禮單。”

金太太於是復戴上眼鏡,將禮單看瞭一遍。因道:“他們越發的胡鬧瞭!怎麼連錦華葛的衣料和手絹都送來瞭?這能值幾個錢?”鳳舉笑道:“隻要買他的東西,價錢公道一點就行瞭,我們哪裡計較他送什麼禮物。再說,這禮物也不輕,這一張西藏獺皮領子,就該值一百多塊錢瞭。怎麼樣?這支票就開給他嗎?”金太太道:“道之給老七買的東西,是結婚用的,算在我帳上。你隻把我這筆賬歸攏起來,算一算,我已經付過兩千瞭,大概不差他多少。其餘的帳,各人自己付,省得我將來和你們討。”鳳舉笑道:“討一討,要什麼緊呢?我就開總賬罷。得瞭,我給你行禮瞭。”說著,又是深深的一鞠躬。金太太還要說時,鳳舉一轉身,就走出去瞭。

接上金榮就把禮物拿瞭進來,左一個匣子,右一個匣子,倒是挺好看。金太太正要叫人拿進房去,鳳舉又跟著來瞭。金太太笑罵道:“你又進來做什麼?這些東西,你又要分嗎?別的是不大值錢,隻有這一張藏獺領子,還值幾文,你又想拿嗎?這回你什麼東西也不要想,給我滾出去。”鳳舉笑道:“東西既然是沒有分,那末,錢是不成問題,一定歸你老人傢墊瞭。”金太太道:“錢我也不管。”鳳舉笑著出去,就將支票開瞭。晚上就在傢裡睡,沒有敢出去。佩芳問有多少錢衣料帳?鳳舉說:“隻有五百多塊錢,在總賬上開銷瞭,含糊一點,你就不要去問母親。一問明白,我們就要拿錢出來瞭。”佩芳信以為真,當真沒有問。

次日早上,鳳舉隻說上衙門,便一直到小公館裡來。晚香擁著絨被,頭窩在一隻方式軟枕中間,被外隻露瞭一些頭發。鳳舉掀開一角被頭,把頭也插進被裡去。晚香突然驚醒,用手將鳳舉的頭一推,伸出頭來一看道:“嚇瞭人傢一跳。一大早,冰冰冷冷的臉,冰瞭我一下子。”鳳舉笑道:“快起來罷,一會子就有人送禮來瞭。”晚香將手扯著他的胳膊,慢慢的坐起來,笑道:“你說你不怕少奶奶的,現在也怕起來瞭,昨晚上你又沒來。”鳳舉道:“我不是怕她,我是怕老人傢說話呢。”晚香道:“你不要瞎扯!從前為什麼就不怕呢?你不要打攪我,我還要睡覺。”說著,身子又要向被窩裡縮,鳳舉按住她的身子,笑道:“不要睡瞭,待一會子,綢緞莊上就要送東西來。”晚香聽說,果然就不向下縮,問道:“送些什麼來呢?”鳳舉道:“人傢送禮,我哪裡能知道他送些什麼?不過我知道,絕不至於壞到哪裡去。”晚香也知道逢到年度,綢緞莊是有一道年禮要送的,倒不料會送到這裡。連忙披瞭衣服起來。

不到一點鐘之久,王掌櫃果然將東西送來瞭。除瞭綢緞料子八樣不算,另外還送瞭一件印度緞白狐領的女鬥篷,又是一件豹皮的女大衣,一齊由外面送進上房來。晚香連忙披在身上一試,竟非常的合適。晚香道:“這真奇怪,他們怎麼知道我腰身大小?”鳳舉道:“那還不容易嗎?你在他那裡做衣服,又不是一回,他把定衣的尺寸簿子一查,就查出來瞭。”晚香道:“送禮的東西,怎麼不往宅裡送,送到這裡來哩?”鳳舉道:“這一筆賬目,本是我經手,我私下和他們商量好瞭,叫他送到這裡來的。”晚香笑道:“你這回事件辦得很好,應該有點賞。”鳳舉笑道:“賞什麼?你少同我搗兩個麻煩,也就行瞭。外面有人在那裡,我還得去見見他呢。”說著,到客廳裡來。

王掌櫃起身相迎道:“我不敢失信不是?”鳳舉道:“我要上衙門瞭,不能陪你瞭,我的帳過兩天給你罷。”王掌櫃連忙站起來笑道:“大爺,你隨便開一張支票,不算什麼工夫,何必又要我跑一趟呢?”鳳舉道:“你們做買賣的人,這還能怕跑一點路嗎?”停瞭一停,又笑道:“對不住,我的這筆賬,今年是不能給的,隻好等到明年再說罷。”王掌櫃笑道:“嘿!大爺還在乎這一點錢,少打一晚小牌,就有瞭。”鳳舉和他說話始終也不曾坐下,一面說一面走,已經出去瞭。王掌櫃又不敢得罪他的,鳳舉一定不肯開支票,也就隻好算瞭。

可是鳳舉心裡,比他更為難,今年為討瞭這房姨少奶奶,另立門戶,差不多虧空到一萬上下。東拉西扯,把帳還瞭一半,還欠四五千,簡直沒有法子對付。這還罷瞭,佩芳又有一個老規矩,每年過年,要給五百塊錢散花。今年討瞭姨少奶奶,這錢更得痛痛快快拿出,不然,她就要生是非的。本來想到銀行裡去移挪幾個錢,無如今年銀行裡生意不好,也是非常的緊,恐怕不容易移挪。若是和朋友們去移挪罷,一兩千塊錢,還不至於移挪不動,無如又不肯丟下這面子,心裡老是為難。

轉眼就是陰歷二十八瞭,賬房裡正忙著辦過年貨。鳳舉從衙門裡回來,一直就到賬房裡來,隻見滿地下堆著花爆,屋外走廊上,一排懸著七八架花盒子。柴先生正數好瞭一沓鈔票,拿在右手,左手便要去按叫人鈴。鳳舉一腳踏進屋來,笑道:“今年又買這些花爆,我是全瞧著別人快活。”柴先生正要搭話,進來一個聽差,於是將錢交給他,讓他走瞭,起身又關上瞭門。這才笑道:“我也看出來一點,這幾天,大爺似乎很著急。”鳳舉見旁邊有一張靠椅,坐著向上一靠,笑著嘆瞭一口氣道:“糟透瞭,我是自作孽,不可逭。”

柴先生道:“我估量著,大爺大概還差六七千塊錢過年罷?”鳳舉道:“六七千雖不要,五千塊錢是要的瞭。你說,這事怎麼辦呢?”柴先生道:“大爺是不肯出面子罷瞭,若是肯出面子,難道向外面移挪個五七千塊錢,還有什麼問題不成?”鳳舉道:“不要說那樣容易的話,這年關頭上,哪個不要錢用,哪裡就移挪到這些?你……”說到一個“你”字,鳳舉頓瞭一頓,然後笑道:“我也成瞭忙中無計,你能不能給我想一條路子?”柴先生笑道:“我這裡是升鬥之水,給大爺填填小漏洞,瞞上不瞞下,還蓋得過去。這五七千的大賬……”

鳳舉不等他說完,便道:“我知道,我是因為你終年幹帳的事,或者可以想法,並不是要你在賬房裡給我挪動這些個錢。”柴先生笑道:“有是有一條路子,不知道大爺肯辦?”說時,把他坐的小轉椅,挪一挪,挪得靠近瞭鳳舉,輕輕的道:“吳二少爺一萬塊錢,叫我送到一傢熟銀行去存常年,商量要一分的息,何不挪用一下?”鳳舉道:“哪個吳二少爺,有這樣多的錢要你去放?”柴先生道:“就是大少奶奶傢裡的二少爺,還有誰呢?”鳳舉道:“這真怪瞭,他是一個不管傢中柴米油鹽的人,怎樣會有這些錢放帳?”柴先生道:“這自然不是公款,吳府上也不至於為這一筆款子,要少爺來和我商量,這大概是少爺自己積下的私賬罷?”鳳舉動瞭腳,嘆瞭一口氣道:“咳!我真不如人,我每月掙瞭這些個錢,還鬧一屁股虧空,人傢當大少爺,卻整萬的有錢放私債。”柴先生聽說,隻笑瞭一笑。

鳳舉道:“有什麼法子沒有?若有法子,瞞著把那筆款子先挪來用上一用。”柴先生道“有什麼不可以,就說有人借著用一用,十天半月奉還,多多的加些利錢就是瞭。”鳳舉道:“利錢不成問題,我也就是過年難住瞭,過瞭年,我就有辦法瞭。”柴先生道:“讓我來問一下看。”於是拿起桌上的座機電話,和吳宅通瞭一個電話。恰好那邊吳佩芳的兄弟吳道全在傢裡。柴先生在電話裡告訴瞭他,說是有人借那一筆款子,充著過年關,願出月息二分,可不可以借出去?吳道全就答應考量一下,下午要到這邊來,回頭當面回你的信就是瞭。柴先生放下電話機,笑道:“有點希望瞭,大爺回頭聽信罷。”鳳舉雖不敢認為有把握,也隻好無望作有望。

到瞭下午,吳道全果然來瞭,他且不見柴先生,一直就來探望佩芳。這個時候,鳳舉和佩芳都在傢裡,吳道全走進院子來,隔著窗戶先叫一聲大姐。佩芳就在裡邊答應道:“是二弟嗎?”吳道全一面答應著,一面走進來,就在外面屋子裡坐瞭。先隻是說些閑話,好像此來並無所謂似的。鳳舉在屋子裡坐瞭一會兒,急於要出去問柴先生的消息,就出去瞭,吳道全見屋子裡並沒有外人瞭,因輕輕的笑著對佩芳道:“姐姐那款子現在有人願按月二分利,承受你這一筆款子,你的意思怎麼樣?”佩芳道:“是誰的路子?”吳道全道:“是你這裡柴先生的路子。”佩芳道:“靠得住嗎?若是靠不住,就算出四分利五分利,也不能冒這個險。”吳道全道:“那自然要和你這裡賬房先生,盤查個清楚明白,不能含糊瞭事,我為慎重起見,所以先來問問你。你說能辦我就辦,不能辦我就不辦。”佩芳道:“你還沒有和前途接頭,我也不能說死,我全權付托你,你斟酌辦罷。”

吳道全也不願多說,怕人傢把話聽去瞭,就起身向外邊來。佩芳道:“二弟你進來,我還有話和你說。”吳道全進來瞭,佩芳笑道:“你在柴先生那裡,口風得緊一點,不要露出馬腳來瞭。這事讓鳳舉知道瞭,那就不得瞭。”吳道全笑道:“我又不是一個傻子,這事何消囑咐得。”說時,昂昂頭笑著出去瞭。吳道全隻當沒有事似的,慢慢的踱到賬房邊來。一見門外廊簷下,掛瞭許多花盒子,便笑道:“今年花盒子買得不少啊。你們七爺,今年娶瞭少奶奶,不玩這個瞭,這是誰來接腳玩哩?大概是八小姐。”柴先生隔著玻璃,在屋子裡就看見瞭,因笑道:“吳二爺,請進來坐坐罷。”吳道全於是背著兩隻手,慢慢的走瞭進去。

一推開門,見堆瞭許多花爆,又借此為題,說笑瞭一陣。柴先生讓吳道全坐下,拿瞭一支雪茄,雙手遞過去,笑道:“這是好的,二爺嘗嘗。”吳道全咬瞭煙頭,銜在口裡,柴先生就擦瞭火柴送過去,低低的笑道:“電話裡和二爺說的話,二爺意思怎麼樣?”吳道全道:“辦是可以辦,不知道是誰要?靠得住靠不住?”柴先生笑瞭拍著胸道:“這事有兄弟負完全責任。約定瞭日期,二爺隻管和我要錢。”吳道全笑道:“有你做硬保,莫說是一萬,就是十萬也不要緊。不過你也要告訴這借錢的是誰?”柴先生想瞭一想,笑道:“這個人你先別打聽,隻要接洽好瞭,我當然要宣佈的。”吳道全笑道:“是個什麼有體面的人,借錢怕破瞭面子?”柴先生笑道:“既然是個有體面的人,二爺就更可以放心,這錢是少不掉的瞭。”說到這裡,就把債務人的身份,說瞭一遍,隱隱約約的,就暗指著萬總長的兄弟。

這萬總長的兄弟,在交通界服務多年,手頭最闊綽,每年總有個一二十萬,到年節,卻也免不瞭鬧虧空。這柴先生和他都很認識。吳道全也覺這種人出面子借一兩萬塊錢,是不至於有事的,大概是因為一處湊錢不容易,所以用集腋成裘的辦法,東挪一萬,西扯一萬,由柴先生和他湊個整數。隻要真是他借錢,那倒是不怕。便笑道:“你說這話,我也知道。但是多久的時期呢?”柴先生想瞭一想道:“至多一個月。不過不到一個月,也是按月算利錢,決計不會少付的。”吳道全究竟是個少爺,經不得柴先生左說右說,把他就說動瞭心,滿口答應,把這筆款子放出去。

這天下午,就在金宅吃晚飯,吃飯以後,佩芳私下將款子交給瞭道全。原來這錢本是存在一傢銀行的,因為那傢銀行有點搖動,所以佩芳把存款提出來瞭。現在所存在傢裡的全是一百塊錢一張的鈔票。佩芳將這款子交給道全以後,道全揣在身上,出去繞瞭一個彎,然後就回來交給柴先生,說是特意在傢裡取來的。柴先生決不會料到這是大門裡的錢,倒也相信。這天晚上,就把鳳舉找來,告訴他款子已經借好。鳳舉借到一萬塊錢,就好像拾到一萬塊錢一樣,歡喜得瞭不得,立刻心裡愁雲盡退,喜上眉梢。笑道,“得!老柴,正月裡請你聽戲。”坐到十二點鐘,才高高興興的進房去睡。

佩芳手上正捧瞭一杯茶,靠著床柱喝。看見鳳舉進來,將茶杯放下,昂著頭問道:“你就是這樣一天忙到晚,忙些什麼?我問你,要你辦的款子,已經辦得瞭嗎?”鳳舉道:“我哪怕窮死瞭,你散花的錢,我還總得籌劃,是也不是?”佩芳將茶杯向下一放,突然站將起來,抵到鳳舉面前問道:“什麼屁話?到瞭現在,年都到眉毛頭上來瞭,你倒說沒錢,硬要賴下去嗎?”鳳舉笑著連連搖手道:“別忙別忙!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你怎麼就生起氣來?”佩芳道:“你不是在哭窮嗎?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鳳舉道:“我是這樣子譬方說。今天晚上,我在外面鬧瞭這大半夜,就是為瞭借款。”佩芳道:“你還不是哭窮嗎?你不必這樣說,就算你是過不瞭年,在外面借錢,那也是活該!誰叫你大肆揮霍,弄得自己不能收拾?老實對你說,你要不給我錢,大傢就別想過年。我今年用過你什麼錢?衣服一大半都是我自己做的,我都拖窮瞭。你不信,打開我的箱子看看,還有多少錢?連銅子票都算在內,還不到一百塊錢,我早就指望你這一筆款子瞭。到瞭日子,你倒打算抵賴。你養得起老婆,你就養老婆,養不起,我也能獨立生活,用不著向你拿幾個臭錢。”

鳳舉笑道:“我等你把牢騷發完瞭,我再說話。”佩芳道:“我隻是要錢過年,沒有什麼牢騷,你能拿錢來就算瞭。”鳳舉笑道:“你若提起別的事情,或者把我難住瞭,若是光為幾個錢,很值不得這樣生氣,明天一早,我一準把錢奉上。今天晚也是晚瞭,明天一早奉上,總也不至於誤你的什麼事罷?”佩芳道:“我就要的是錢,隻要有錢到手,我還有什麼話說。但是明天一早,準拿得出來嗎?”鳳舉道:“有,有,有!若是不和我再為難,我明天除瞭五百正數之外,再奉送一百元的壓歲錢。”佩芳道:“你不必亂許願瞭,隻要我本分的錢你照數給瞭我,我就感激瞭。”如此一說,佩芳也就不再吵鬧瞭。

《金粉世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