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授柬示高情分金解困 登堂瞻盛澤除夕承歡

燕西這回前來正是機會,劉守華正好拿出支票簿來,簽瞭一張一千二百元的支票,放在桌上,用銅尺來壓著。燕西看瞭便笑道:“大傢都好,隻有我一個人鬧窮。你瞧,你們這支票滿屋子扔,看瞭真讓人傢羨慕。”道之道:“你嚷什麼窮?柴米油鹽的帳,哪樣讓你管瞭一天瞭?”燕西道:“你隻知道那樣說,你不知道大傢是有進款的,就隻有我一個人沒有進款的。過瞭年,父親若要不讓我去留學,我就得到機關裡去弄差事,不然,這個窮勁兒,我可是抗不瞭。”說著,向沙發椅子上一靠,嘆瞭一口長氣。

道之對劉守華笑道:“老七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他來哭窮,你知道他的用意嗎?”劉守華笑道:“我不是諸葛亮和劉伯溫,猜不到他此來什麼用意。”道之道:“你不要裝傻瞭,你要裝傻,我就不必叫你劉守華,要叫你劉守財瞭。”劉守華笑道:“據你這樣說,老七是和我們借錢來瞭。老七,你姐姐猜得對嗎?”他這一問,燕西難為情起來,姐夫究竟是別姓的人,怎麼好意思說借錢的話。因此他卻十分躊躇著,不知道是直說好,還是不說的好。隻這一猶豫之間,就把答話機會錯過。燕西又不好補說,自己此來,可是借錢的,卻隻一笑瞭之。

劉守華道:“那有什麼不好意思?你要多少錢用,我替你想點法子就是瞭。年青人都要這樣,以為說沒有錢用,就丟瞭面子,問人傢借錢呢,人傢答應,還是罷瞭,人傢若是不答應,是加倍的難為情。可是要這樣,就不是應時的手腕瞭。”燕西笑道:“你倒好像愛克斯光鏡,照見瞭我的心肝五臟。其實我窮雖窮,勉強湊起來,對付著也就可以過年,倒是不敢鬧虧空。”劉守華一番好意,經燕西這樣一說,就不能再向前說。他不說,道之也是默然無語。燕西又說瞭一些閑話,也就走瞭。不過走出瞭道之這院子裡,自己又有些後悔,剛才人傢說得好好的瞭,隻要我說出數目來,就可以照辦,偏是當時又要什麼面子,說瞭硬話,把現成的支票退回,這隻好另想法子瞭。隨腳所之,不覺就走到自己內室來。

這個日子,清秋在金傢雖然過瞭許久,但是看他們傢裡過年,別有一種狂熱的情形,看瞭倒是有趣。隻有她是一個新嫁娘,一點事也沒有,拿瞭一本書,正背著窗戶看。燕西走瞭進來,見她看書,就笑道:“你倒自在!”清秋道:“我不自在怎麼樣呢?這裡並沒有我要做的事呀。但是我看你沒有什麼事的人,何以也忙得不亦樂乎?”燕西向旁邊長椅上一躺,嘆瞭一口氣道:“唉!你哪裡知道?”清秋道:“我什麼不知道?你還有什麼痛苦嗎?”

燕西一時失神,把口氣露瞭出來,現在要勉強掩飾,也是來不及。因道:“別的什麼痛苦是沒有,一到瞭過年的時候,大傢都用錢,我想到消耗和別人一樣,可是並沒有收入,這事是很危險。”清秋先是抿嘴一笑,然後說道:“為瞭錢發愁,我看你這是第一次罷?你那每月三百元的月費,怎麼用瞭?”燕西一拍手道:“靠那一點子錢,當然是鬧虧空。可是鬧虧空不算,還不讓人知道。第一是父親不能知道這件事。他以為一個讀書的人,每月用這些錢,已經太多瞭,哪裡再能說不夠?”清秋臉一紅道:“你為我花瞭錢不少罷?”燕西鬧得圖窮匕現,更是不堪,因道:“我有是有點虧空,但是相沿的日子久瞭。”

說到這裡,屋子外面,有人喊道:“七爺在這裡嗎?”燕西便問道:“誰?”那人聽到答應,就進來瞭,原來是道之用的李媽。燕西見她手上拿著一封信,心裡就是一動,因問道:“是給誰的信?”李媽道:“是我們太太給你的,你瞧罷。”燕西拆開來一看,先有一張支票,射入瞭自己的眼簾。另外是一張八行,上寫道:“你大概是很著急罷?想借錢,又不好意思開口,是不是?現在把一張空白支票,蓋瞭圖章送來,要多少錢,你斟酌情形去填上。時候不早瞭,填瞭趕快就去兌罷。我並不對人說,你放心。姊道之字。”燕西一見,不由得喜上眉梢,對李媽道:“我知道瞭,你去罷。待一會兒,我自己就會來。”

李媽去瞭,燕西笑嘻嘻的將支票向清秋臉上一揚,說道:“嘿!咱們正月裡花的錢都有瞭,現在幾點鐘?”清秋笑道:“來瞭一筆什麼意外的財喜,把你樂成這個樣子?鐘在你面前桌上,倒來問我?”燕西便將支票遞給清秋看道:“天下放債的人,我看沒有比這更痛快的瞭,將支票蓋好瞭圖章,倒讓我們來填數目。四姐待我們總算不錯的瞭。”清秋道:“這樣子,你打算填多少數目呢?”燕西一手拿著支票,一手搔瞭一搔頭發,笑道:“依我的意思,最好是填上三千。可是人傢給我們一個大方,真填上那樣多,又覺有一點子知進而不知退。”清秋道:“我說你什麼事快活?原來是借到一筆錢。借錢是很不幸的事情,沒有看見你,倒把它當瞭一件快活的事。你以為借瞭錢,不用得還嗎?就是不用還,究竟也不算快活。”燕西道:“還自然是要還,但是有瞭錢,就救瞭目前的急,先快活一下再說。”於是拿瞭支票,就到桌上去填寫數目。

清秋趕過來,一手挽住瞭他的胳膊笑道:“你可別胡鬧,填上許多數目。你要知道,有多瞭錢,你也就是多花,不如寫上幾百就行瞭。正月裡我沒有什麼可花的,你別要為我打算盤,你自己劃算著,你要花多少,你就寫上多少罷。”燕西笑道:“無論如何,我得寫兩千,除瞭還欠債,自己還要留幾個錢用用。”說時,他已把數目填上。一看桌上的鐘,還隻四點鐘,笑道:“行行行!今天銀行裡營業的時間,都延長到下午七八點鐘的,這時候去,拿瞭錢,還可以買東西回來。”於是回轉身,兩隻手握瞭清秋的手,一直問到清秋臉上,笑道:“你要什麼東西?我都給你帶來。”清秋道:“我什麼也不要,隻要一個條件,你把錢交給我,讓我替你保管,你的意思怎樣?”燕西笑道:“這不成問題,你不給我保管,我也要把錢放在你這兒的。難道我還能帶著整千的款子在身上,到處去玩嗎?”說畢,找瞭帽子戴上,就出去瞭。

出去瞭約有一個多鐘頭,他高高興興回來,在身上掏出那兩沓票子,交給清秋道:“每沓是五百,共總一千。”清秋道:“還有一千呢?”燕西道:“姓瞭別人瞭,還有嗎?”清秋道:“你真會用錢,出門去拿兩千塊錢,不到傢就用瞭一半,這不能不算一個大手筆。”燕西笑道:“我這就算大手筆嗎?你去查查老大老三他們用的錢,每月是要多少?”清秋道:“為什麼不學人的好處,卻學人的壞處?再說大哥、三哥他們都能掙錢,你總還算是在求學的時代,也不能和他去打比啊!”燕西道:“他們掙的錢嗎?那更可笑瞭,恐怕還不夠每月坐汽車的油費呢。”

清秋笑道:“我不是說一句刻薄話,大概‘紈絝子弟’四個字,你們貴昆仲,倒是貨真價實。”燕西聽瞭這話,未免臉上一紅,就說不出話來。清秋也覺得這話有些言重瞭,便走到燕西身邊,輕輕的拍著他的肩膀道:“對不住!我的話說錯瞭,回頭我給你拜年,再向你道歉。”燕西握住她的手,轉過身來,這位新夫人正穿瞭一件玫瑰紫的駝絨袍,兩頰帶上一點似有如無的紅暈,配上那烏緞子似的頭發,雙鉤起來,掩住一角白臉,她美目流盼,瓠犀微露,真是嬌艷極瞭。她的頭正靠住瞭燕西的左肩,燕西偏著頭由上向下一看,笑道:“今天為什麼穿得這樣漂亮?”清秋道:“今天不是過年嗎?我總得穿個熱鬧鬧的,免得人傢說我姓冷,人也冷。”燕西道:“誰說瞭這話?”清秋道:“沒有誰說,不過我這樣猜想罷瞭。反正穿得熱鬧,總也不討人厭。”燕西笑道:“這話不可一概而論,有那種豬八戒似的人,可就越熱鬧越討厭。”清秋笑道:“我就知道我和豬八戒的相差不多,你可要算高傢莊的高小姐瞭。”

就在這個時候,玻璃窗外有一個人影子一閃,似乎是走過來,又退回去瞭。清秋眼快,便問道:“外面是誰?”忽然外面有人格格的笑將起來。燕西聽來人的聲音,好像是道之,問道:“四姐嗎?為什麼不進來?”道之笑道:“說起新婚燕爾,你們真是當之無愧,那種鶼鶼鰈鰈的樣子,我沖瞭進來,有些不大合適罷?”一面說著,一面已走將進來。清秋聽瞭這話,倒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四姐是做母親的人,應該指導指導我們才是,你倒拿我們開玩笑?”道之道:“指導指導你們嗎?除非是指著老七說。你是聰明人裡頭挑出來的頂尖兒,恐怕你要指導我才對呢。得!不要說那些客氣話。老七我問你,我那支票,你給我填上瞭多少數目?”

燕西作瞭一個揖道:“姐姐,真多謝你,救我出瞭難關。我填瞭兩千,但是已用過去一半瞭,馬上還得開銷五百。”清秋將他遞過來的鈔票,依舊向他手上一塞,說道:“罷罷,你叫我保管,還沒有拿過來,又要用去一半,還保管什麼?當瞭債權人的面,你拿回去罷。”燕西笑道:“自然是等著花,你想,我要是把款能保管起來,又何必去借債呢?”道之道:“我正是來告訴清秋妹,讓她監督著你,你要知道,我是債權團,就有派代表監督你財政的權利。”燕西道:“我還得出去開發債主子呢。”說畢,轉身就向外走。

清秋隔瞭窗子望著,默然不語。道之見她這樣,好像有什麼感觸似的,便笑問道:“清秋妹,你看不慣他這種樣子嗎?他們都是這樣,花錢像流水一樣,已經花慣瞭。從前除瞭兩位老人傢,別人是不好幹涉他們。現在你來瞭,你就負有這一層責任。”清秋笑著搖瞭一搖頭道:“四姐,猜錯瞭,我不是為這個。”但是她雖然否認瞭,卻說不出另有別的原因。道之向來就不管這些屑末小事,清秋不說,她也就算瞭。便道:“母親屋裡去坐坐罷,一個人坐在屋子裡又要看書瞭,晝夜坐著不動,這很是與衛生有礙的。”不待清秋答復,拉瞭清秋就跑。

清秋跟著她走到外面,隻見那些聽差和老媽子,分批在掃院子擦玻璃,走廊上沿著花格欄,一齊編上瞭柏枝,柏枝中間,按上大朵的綢花和五彩葡萄大的電燈泡。廊簷下,一條長龍似的懸著花球和萬國旗。清秋道:“嘿!我們這樣文明的新傢庭,對著舊年還是這樣鋪張。”道之道:“這是母親的意思,一年一次的事,大傢同樂一下子。她老人傢本歡喜熱鬧,反正無傷於文明,我們倒樂得湊趣。這就算鋪張嗎?你上那大廳裡去看看,那才是熱鬧呢!”

清秋是初來金傢過第一個年,少不得要先看看,以免臨時露怯。於是轉著回廊向外,到瞭大廳上,隻見西式的傢具一齊撤去,第一樣先射入眼簾的,就是正中壁上懸瞭許多畫像,男的補服翎頂,女的是鳳冠霞帔,一列有七八幅之多,這不用猜,可以知道是金傢先人的遺像。在先人遺容之下,列著長可數丈的長案,長案邊系著平金繡花大紅緞子的桌圍,案上羅列著的東西,並不是平常銅錫五供之類,都是高到二三尺的古禮器。大到三四尺的東西,有的是竹子制的,長長的,下直上圓,還有一個蓋。有的是木制的,圓的地方更扁。有的是銅制的,是個長方形的匣子,兩端安有獸頭柄,下端有托子撐起。

清秋因為念過幾本書,記得竹制是籩,木制的是豆,銅制的是簋,此外圓的方的,羅列滿案,卻不能一一指出名字來。沿著桌子,一列擺著烏銅鐘爵之類,並不像人傢上供擺那些小杯小碟。心想,他這種歐化的人,倒不料有這種古色古香的供品,這也是禮失而求諸野瞭。旁邊壁上,原來字畫之類也同時撤除,另換瞭一批。看那上下款,必有一項是金氏先人的名號,大概是保存先人手澤之意。此外還有七八個大小的木盒子,有的盛著馬刀,有的盛著彈弓,有的盛著書冊。還有一個金漆的木盒,裡面列著一幅楷書的冊頁,近前隔著玻璃蓋看時,卻是清朝皇帝的手詔。清秋知道燕西的曾祖曾做過邊疆巡撫,這就是給那位老人傢的瞭。

看得正入神,道之笑道:“清秋妹,你瞧瞧,我們祖上,可都也是轟轟烈烈的人。曾祖不必說瞭,我們爺爺,他是弟兄三個,有文有武,誰也是二品以上。就是人丁不旺,長二房留下一個姑母。”清秋道:“燕西老說他的大姑母,如何如何疼他,隻可惜他們一傢都在上海,不能常往來,他還叫我和他一路去探望這位老人傢呢。”道之道:“可不是!我們這位姑母太慈善瞭,非常的歡喜看到我們,這也因為我們傢人丁單少之故。”清秋笑道:“這也就不算少瞭,一共有八個人呢。難道還要二十位三十位不成?”

道之笑道:“這是我說錯瞭,應該說親人不多才對瞭。這話我得再說回來,你想,往上兩輩子隻有兩個後輩,自然看得很重。我們爺爺行三,他的眼光是很遠的,自己又嘗做過海邊上的官,他就說官場懂外務的人太少,讓我們父親出洋。老人傢反對的自然是多,三房共這一個人,倒讓他到外國去,可是爺爺非這樣辦不可。結果,父親就在歐洲住瞭幾年回來。他老人傢舊學原有底子,出洋以後,又有瞭新知識,所以正是國傢要用的人才,也總算敵得住上輩。隻是到瞭我們這輩子,可就糟瞭。”清秋道:“怎麼會糟?不過好的,都是在女子的一方面罷瞭。我們祖上是那樣有功業的人,應該是要傳過四代去的,書上不是說得有‘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嗎?”道之道:“你既然知道這個,你和老七好好的養下幾個小國民,把……”

清秋不讓她說完,用手捶瞭道之一下,轉身就跑。恰好這裡新換地毯,還沒有鋪勻,毯子一絆腳,摔瞭一跤,不偏不倚,摔在地毯上的紅氈墊中間。道之看到,連忙上前來攙起她。笑道:“還沒有到拜年的時候哩,你倒先拜下來瞭。”清秋道:“這都是你,把我這樣摔瞭一跤,你可別對人說,怪寒磣的。”道之拍瞭她的肩膀道:“妹妹,我對你,哪裡還有一點不盡心盡力的照顧嗎?你要難為情,也就和我難為情差不多,哪裡會對人說哩?”清秋站定瞭,伸手理瞭一理鬢發,笑道:“別說瞭,越說越難為情,我們到母親房裡去坐一會兒罷。”於是攜著道之的手,笑嘻嘻的同到金太太屋子裡來。

金太太正打開瞭一隻箱子,拿瞭一些金玉小玩意擺在桌上,自己坐在旁邊的一張沙發上,口裡銜著一支象牙細管長煙嘴子,閑閑望著。清秋走上前,站在桌子一邊,低瞭頭細看。金太太笑道:“你瞧瞧,哪一樣好?”清秋笑道:“我是一個外行,知道哪一樣好呢?”金太太笑道:“我是不給壓歲錢的,一個人可以給你們一樣。你是新來的,格外賞你一個面子,你可以拿個雙份兒。你說你歡喜哪兩樣,你就先挑兩樣。”道之道:“呵喲!這面子大瞭,你就挑罷。”清秋笑道:“這樣一來,我是鄉下人進瞭龍宮,樣樣都好,不知哪一種好瞭。”道之道:“好是樣樣都好,好裡頭總有更好的,你就不會把更好的挑上一兩樣嗎?”清秋聽說,果然老實起來,就在二三十件小玩器中,挑瞭一支白玉的小鵝和一個翡翠蓮蓬,蓮蓬之外,還有兩片荷葉,卻是三根柄兒連結在一處的。

金太太笑道:“你還說外行,你這兩樣東西,挑得最對,我的意思也是這樣。”清秋笑道:“謝謝你老人傢瞭。說起來不給壓歲錢,這錢可也不少。”金太太道:“我也不能年年給,看我高興罷瞭。”道之笑道:“其實你老人傢要賞東西,今年不該給這個,應當保存起來,留著給小孩子們。”金太太笑道:“你知道什麼,我是另有一番用意的。我的意思,先賜給小孩子母親,由她們再賜給小孩子,那末,這也就算是傳代的物件瞭。若是留到將來直接給小孩子,中間就間瞭一代瞭。”

道之笑著對清秋道:“你聽見沒有?你倒不客氣,是自己挑給小孩子的。”清秋笑道:“我真不知道繞上這一個大彎,媽也是,你還拿我開玩笑呢。”金太太笑道:“你這孩子說話,我還和你開什麼玩笑?你上瞭四姐的當,你倒說我和你開玩笑。”道之道:“得瞭,媽別怪她瞭,讓她回頭辭歲的時候,多給你鞠幾個躬罷。趁著現在腰軟,讓她多彎彎腰,將來她有一天像大嫂一樣,直瞭腰子,她就不肯往下彎瞭。”越說越讓清秋難為情,金太太抽著煙笑道:“這事真也奇怪。一個姑娘定瞭婆婆傢,那要害臊,還情有所可原,一個少奶奶要添孩子,這是開花結實,自然的道理,還用得著什麼難為情?”清秋道:“照這話說,男大須婚女大須嫁,一個姑娘要上婆婆傢,也就不必害臊瞭?”

金太太還要說時,聽到門外咳嗽瞭兩聲,這正是金銓來瞭,大傢就停止瞭說笑話。清秋首先站起,他一進來,看見桌上擺瞭許多小玩器,便問道:“把這些東西翻出來做什麼?”金太太道:“過年瞭,賞給兒媳姑娘們一點東西當壓歲錢。”金銓笑道:“人老瞭,就是這樣,會轉童心,太太倒高興過這個不相幹的舊年。”金太太道:“我們轉瞭童心,充其量也不過聽聽戲,看看電影罷瞭。這要是你們,一轉童心,不是孩子們在這裡,我可要說出好的來瞭。”金銓道:“別抬杠,今天是大年三十夜啦。”金太太將手上那根象牙細煙管指著金銓,眼望著清秋和道之,笑道:“你聽聽他的。剛才還說,不過不相幹的舊年,現在他自己倒說出大年三十夜,不許抬杠起來。這豈不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這一說,大傢都笑瞭。

金銓靠上手一張大軟椅上坐瞭,笑道:“做事的人,總想閑一閑,其實真閑瞭,又覺得不合適似的。每年到瞭陰歷陽歷這兩個長些的假期中,我反是悶得慌,不知道找什麼玩意兒來消磨光陰。我倒佩服鵬振和燕西。鵬振的衙門,是一月也不去三回,燕西更不必談瞭,他們一年到頭的閑著,反是有事要找他,找不著人影。我就沒有他們這種福氣可以閑得下來。”清秋本坐著的,站起來笑道:“這些時他倒看書,父親若是要找他,我去找他來。”金銓笑道:“他在看書嗎?這倒奇瞭。並沒有什麼事找他,不過白問一聲。他既然在看書,那是十年難逢金滿鬥的事,就隨他去罷。”道之側轉臉去,背瞭金銓,卻對清秋微笑。清秋也偏瞭頭和金太太說話,道之的舉動,她隻當沒有看見。金太太以為她見瞭公公來瞭,格外正襟危坐,她就沒有去留心。

坐瞭一會兒,天色就晚瞭。裡裡外外,各屋裡電燈,都已點亮。男女傭仆,像穿梭一般的,隻在走廊外跑來跑去。過瞭一會兒,李貴站在堂屋中門外,輕輕的問瞭一聲總理在這裡嗎?金銓問道:“什麼事?”李貴隻站在房門邊,答道:“大廳上各事都預備好瞭,是不是就要上供?”金銓道:“還早呢。”李貴道:“大爺說瞭好幾回瞭,說是早一點好。”金銓一聽,心裡就明白,這一定是他要催著上完瞭供,就好去和姨少奶奶吃團圓酒。這孩子這樣往下做,實在是胡鬧。但是這件事在沒有揭穿以前,自己總是裝模糊不知道,免得容之不可,取締又有所不能。現在又看破瞭這種行動,便勃然把臉色一沉,喝道:“你聽他的話做什麼?知道他又是鬧什麼玩意兒!”金太太笑道:“這也值得生氣?鳳舉也是一樣的孩子氣,他想今天晚上,傢裡和朋友傢裡,當然有些玩意兒,他催著上瞭供,就好去玩瞭。”便對李貴道:“早一點也好,你全通知大傢罷。”李貴答應走開。

道之先站起來道:“我去換衣服瞭,要不要讓守華也參與這個盛會?”金銓道:“當然讓他看看。”清秋聽瞭這話,知道這一幕傢祭,完全是舊式的,不必讓人招呼,自當回屋子裡去換衣服。她正要起身,金太太笑道:“這樣子,你也是要換衣服瞭?你穿的這紫色袍子就很好,不必換瞭。阿四她是因為怕孩子囉嗦,穿的是件黑袍子,太素凈瞭,不能不換。”清秋心裡可就好笑,他們傢裡,說新又新,說舊又舊。既然過舊年,向祖宗辭歲,同時可又染瞭歐化的迷信,認為黑色是不吉利的顏色,遇到盛會,黑色衣服就不能穿瞭。當時因為婆婆說不必換,隻坐在金太太屋子裡閑話。雖然不知道有些什麼禮節,好在自己排最末,就是行禮,也要到最後,才攤派到自己頭上來,到那時候,看事行事就得,也不必預先躊躇瞭。

金太太屋子裡,自從幾個大丫頭出閣瞭,隻有一個小蘭,她就為潮流所趨,不肯再添使女。上半年有些小事情,都是阿囡、小蘭兩個人分別瞭做。現在卻是金榮一個寡婦妹妹在屋子裡做些精細事情,因為她婆婆傢姓陳,年紀又隻二十歲,金太太不肯叫她什麼媽,就叫她一聲陳二姐。陳二姐雖然是窮苦人傢出身,倒生瞭個美人坯子,很是清秀,身材也瘦瘦的。大戶人傢,就是看不慣牛鬼蛇神的那種黃臉老媽子,因之金傢的女仆,都是挑那種年紀輕幹凈伶俐的婦人做工。金太太一來憐惜陳二姐是個年青寡婦,二來又愛她做事靈敏,隻要你有這個意思,還不曾說出來,她已經把你的事情做好瞭。所以陳二姐到金傢來隻有幾個月,上上下下倒摸得很熟。這時,金太太一說要換衣服。陳二姐早拿瞭一把鑰匙在手上,走瞭過來,問要開哪一號箱子?金太太道:“傢裡並不冷,就是把那件鹿皮絨襖子拿來,系上一條裙,那就行瞭,用不著開箱子。”於是清秋在外面屋子裡候著,等著金太太衣服換好,然後一同上大廳來。

那大廳在紮彩松枝花球之間,加上許多電燈,這個時候是萬火齊明,而且彩色相映,那電燈另有一種光彩。供案前,有兩隻五獅抱柱的大燭臺,高可四五尺,放在地板上,上面點瞭飯碗粗細的大紅燭,火焰射出去四五寸長。再看那些桌上陳設的禮器,也盛瞭些東西,都是湯汁肉塊之類。傢中大小男女,這時都齊集瞭。鳳舉穿瞭長袍馬褂,向長案右角上,對著一個二三尺高的銅磐拿瞭磐槌當當當敲瞭三下。金銓就和金太太一同上前,站在供案之下,齊齊的向祖先遺容三鞠躬。禮畢,又是三下磐,隻聽得轟通一下,接上嘩啦嘩啦,院外的爆竹,萬顆爭鳴,鬧成一片。在這種爆竹聲中,男女依著次序,向祖先行禮。他們還是依著江南舊俗,走廊下,東西列著兩隻銅火盆,火炭燒得紅紅的,上面掩著青柏枝,也燒得噼啪噼啪的響,滿處都是一種清香。聞到這香氣和爆竹聲,自然令人有一種過年的新感想瞭。

在這時,梅麗就笑著跳出來道:“爸爸,你請上,大傢要給你拜年瞭。”金銓看見兒女滿堂,自然也有一種欣慰的情態,背瞭手,在地毯上踱著笑道:“你們一年少淘一點氣,多聽兩句話就是瞭,倒不在乎這種形式上。”但是他這樣說時,大傢已經將他圍困上瞭,就團團的給他鞠躬。像鳳舉兄弟們,究竟是兒子,父親既說不必行禮,也就是模模糊糊過去瞭。這兒媳們姨太太們是不便含糊的。小姐們也是女子,也隻好照樣。金銓隻樂得連連點頭。大傢行禮畢,於是一陣風的又來圍上金太太。

金太太倒是喜歡這件事,她就先笑著在供案面前等著。這自然是平輩的二太太首先行禮。隻向下一站,說聲太太,“拜年”二字還不曾說出,金太太就向前一把拉住瞭她,笑道:“我也給你拜年,兩免罷。”二太太和她,已是老君老臣瞭,而且自己也有兒有女,隻要面子敷衍一下,也就算瞭。其次便是翠姨,倒整整的和金太太行瞭一個鞠躬禮,金太太隻點著頭笑瞭一笑道:“恭祝你正月裡財喜好,多多贏幾個錢。”翠姨笑道:“討太太的口彩。”不過嘴裡這樣說,心裡卻以為單提到賭錢,倒有些寓祝於諷瞭。金銓也覺得太太這話有些刺激的意味,但是她好像無意說的,臉上還帶著笑容,當然不見得要在這個時期和翠姨下不去;心裡雖然拴上一個疙瘩,好在這時大廳上,人正熱鬧忙碌,隻一混,就過去瞭。翠姨隻一行禮,其他的人,已經一擁而上,和金太太行禮,翠姨退到一邊去,這事就過去瞭。

大廳上大傢熱鬧一會子,時候就不早瞭,大傢就要飯廳上去吃年飯。清秋見事行事,也是跟著瞭一塊兒去。那飯廳上的桌子,列著三席,大傢分別坐下。正中一席,自然是金銓夫婦坐瞭,其餘的分別坐下。清秋正挨著潤之,卻和燕西對面坐下,潤之推瞭她一推,低著頭輕輕的笑道:“坐到對面去罷,怎麼坐在我這裡?”清秋輕輕的笑道:“父親在這裡,不要說瞭,多難為情?”潤之依舊推瞭推她道:“去罷去罷。”清秋兩手極力的按住桌子,死也不肯移動。滿堂的人,都含笑望著她。鵬振正和玉芬坐在並排,便回轉頭去,輕輕的笑道:“你瞧,就是這樣,不坐在一處的,他們毫不註意,能坐在一處的,又很認為平常的事。”玉芬回瞭頭,斜看瞭鵬振一眼,輕輕道:“耍滑頭!”說畢,她看見下方還有一個空位,就坐到下方去瞭。道之又和鵬振緊鄰,卻拿筷子頭,插瞭兩下,旁人看見,都為之一笑。

這一餐飯,大傢都是吃得歡歡喜喜的。吃完瞭飯,大傢也就不避開金銓,公開的說打牌打撲克。金太太也就邀瞭二太太、佩芳、玉芬共湊一桌麻雀牌。金銓也背瞭兩隻手,站在她們身後,轉著看牌。清秋是因為第一次在外過年,少不得想到她的母親,一人輕輕悄悄的步回房去瞭。

《金粉世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