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出入一人錢皺眉有自 奔忙兩傢事慰醉無由

到瞭次日清早,鳳舉記掛著柴先生答應的那一筆錢。起床之後,漱洗完畢,馬上就到前面賬房裡來。這幾天柴先生為瞭過年盤賬也是累個不瞭,一早就起來瞭。鳳舉到賬房裡時,柴先生道:“大爺,這款子全是一百元的一張票子,不要先換換再使嗎?”鳳舉道:“用不著換,我的帳,大概沒有少於一百元的。你給我先拿出三千來。”柴先生打開保險櫃,取瞭三十張票子,交到他手裡。他於是拿起桌上的話機,就叫瞭好幾處的電話,都是約人傢十二點鐘以前到傢裡來取款。電話叫畢,身上揣著三十張鈔票,就來找他夫人說話。

一進房,佩芳沒有起來,還睡得很香。鳳舉就連連推瞭她幾下,說道:“起來起來,款子辦來瞭。”說時,數瞭六張票子,拿在手裡。佩芳被他驚醒,睜眼一看,見鳳舉手拿著錢,還沒有說話,鳳舉接上又把手上的票子,對著佩芳面前晃。佩芳一眼看到是美國銀行百元一張票子,心裡就是撲突一跳,不由失神問道:“咦!你這票子,是哪來的?”鳳舉哪知其中原故,笑道:“你倒問得奇怪?難道就不許我有錢過,真要哭窮賴債嗎?”佩芳一面從被窩裡起身,一面接過票子去,仔細看瞭一看,可不是昨晚上拿出去放債的票子嗎?柴先生說有個體面人要借錢,不料就是他。他一把借瞭上萬塊的錢,不定又要怎樣大吃大喝,大嫖大賭,將來到哪裡去討這一筆賬?二弟做事,實在也糊塗,怎樣不打聽個水落石出,就把錢借瞭出去?當時,人坐在床上,掩上被窩,就會發起呆來。

鳳舉不知什麼一回事,便問道:“你要五百,我倒給瞭六百瞭,你還有什麼不願意的地方嗎?”佩芳定住瞭神,笑道:“見神見鬼,我又有什麼不願意的呢?隻因為我想起一樁事情,一刻兒工夫,想不起來原是怎樣辦的?”鳳舉道:“什麼事?能告訴我嗎?”佩芳掀開棉被,就披衣下床,將身子一扭道:“一件小事,我自己也記不起來,你就不必問瞭。”鳳舉自己以為除瞭例款而外,還給瞭她一百元,這總算特別要好,佩芳不能不表示好感的。在這時候,所謂官不打送禮人,佩芳總不至於和自己著惱。他這樣想著,看見佩芳不肯告訴他所以然,就走上前來,拉著她的手道:“你說你說,究竟為瞭什麼?”

佩芳這時喪魂失魄,六神無主,偏是鳳舉不明白內容,隻是追著問。她氣不過將手一摔道:“我心裡煩得要命,哪個有精神和你鬧?”鳳舉看她的臉色,都有些蒼白無血。她一伸手,就把壁電門一扭,放亮瞭一盞燈。鳳舉道:“咦!青天白日,亮瞭電燈為著什麼?”佩芳經他一提醒,這才知道是扭瞭電燈。於是將電燈關瞭,才去按電鈴。一會子,蔣媽進來,伺候著佩芳漱洗,鳳舉看瞭,就不好說什麼。佩芳漱洗完畢,首先就打開玻璃窗在煙筒子裡拿出一支煙卷銜在嘴裡,蔣媽擦取燈兒,給她點上。她就一手撐瞭桌子,一手夾著煙卷,隻管盡力的抽。佩芳向來是不抽煙的,除非無聊的時候,或者心裡不耐煩的時候,才抽一半根煙卷解悶。現在看佩芳拿瞭一支煙卷,隻抽不歇,倒好像有很重大的心事,鬧得失瞭知覺似的。鳳舉心裡很是納悶,她睡瞭一覺起來,憑空會添什麼心事?除非昨晚的夢,做得不好罷瞭。

佩芳一直抽完瞭一支煙卷,又斟一杯熱茶喝瞭,突然的向鳳舉道:“我來問你,你外面虧空瞭多少債?”鳳舉心想,多說一點的好,也好讓她憐惜我窮,少和我要一點錢。因道:“借債的話,你就別提瞭,提瞭起來,我真沒有心思過年。我也不知道怎麼樣弄的,今年竟會虧空七八千下去瞭。”佩芳一點也不動色,反帶著一點笑,很自在的問他道:“你真虧空瞭那些嗎?不要拿話來嚇我。”鳳舉道:“我嚇你做什麼?我應給的錢,都拿出來瞭,不然,倒可以說是我哭窮,好賴這一筆債。”

佩芳道:“你果然虧空這些債,又怎樣過年呢?難道人傢就不和你要債嗎?”鳳舉道:“你這是明知故問瞭。這幾天我忙得日夜不安,為瞭何事,還不是這債務逼迫的原故嗎?”佩芳道:“哼!你負瞭這些債,看你怎樣得瞭?”鳳舉笑道:“天下事就是這樣,總是置之死地而後生,沒有多少人推車碰瞭壁,轉不過彎來的。昨天無意之中,輕輕巧巧借得一萬塊錢。我就做個化零為整的辦法,把所有的債,大大小小的一齊還瞭,就剩瞭這一筆巨債負瞭過年。”

佩芳問到這裡,臉上雖然還是十分鎮靜,可是心裡已經撲通亂跳。因微笑問道:“你借人傢許多錢,還打算不打算還呢?”鳳舉道:“還當然是要還,不過到什麼地方說什麼話,現在還是不能說死的。”佩笑道:“你倒說得好!打算背瞭許多債,月月對人掙利錢嗎?你是趕快還的好。你不還,我就去對父親說。”鳳舉笑道:“這倒是難得的事,我的債務,倒勞你這樣掛心!”佩芳道:“為什麼不掛心呢?你負債破瞭產,也得連累我啊!”佩芳一面說著,一面急著在想法子,雖丟瞭這一萬塊錢,自己還不至於大傷神,可是這件事做得太不合算,債縱然是靠不住,可不能出瞭面子去討,這有多麼難受?

當時,且和鳳舉說著話。一等鳳舉出去瞭,連忙將壁子裡電話機插銷插上,打電話回傢裡找吳道全說話,這還是早上,吳道全當然在傢。佩芳在電話裡,開口就說瞭兩聲糟瞭,要他快快的來。吳道全一問什麼事?佩芳道:“還問呢!你所辦的事辦得糟不可言瞭。”吳道全一聽就知道那一萬元的款子事情有點不妥,馬上答應就來。掛瞭電話,匆匆忙忙的就上金宅來,一直走到佩芳院子裡。佩芳隔著玻璃就看見他,連招瞭兩招手。其實,吳道全在外面,哪裡看得見?等他進來瞭,佩芳由裡面屋子裡走出來,皺著眉先頓一頓腳道:“你辦的好事!我這錢算扔下水去瞭。”吳道全道:“咦!這是什麼話?難道……”佩芳頓著腳輕輕的說道:“別嚷別嚷!越嚷就越糟瞭。”吳道全回頭望瞭一望門外,問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佩芳趁著無人,就把鳳舉借錢,和拿著那一百元一張鈔票的話,對吳道全說瞭。吳道全道:“這一百元一張的鈔票,許我們有,也就許人傢有。況且他和賬房裡有來往的,他或者在賬房裡挪款子,賬房將你的鈔票順便給瞭他,也未可知?賬房若付款給那借債的,把別的票子給人也是一樣,難道給你放債就非把你的鈔票給人不可嗎?”佩芳道:“事到如今,你還說那菩薩話?不管是誰借,這錢我不借瞭,無論如何,你把我的錢追回來就沒事。”

吳道全見他姐姐臉色都變瞭,也覺這事有點危險性,立刻就到賬房裡去和柴先生商量,前議取消。柴先生不能說一定要人傢放債,便道:“二爺,你這真是令我為難瞭。你昨天說得那樣千真萬確,到瞭今天,你忽然全盤推翻,這叫我怎樣對人去說呢?二爺你就放松一把罷,二十天之內,我準還你的錢,你看怎麼樣?”吳道全道:“不行!你就是三天之內還我的錢,我也不借,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就得提款回去。”說瞭也不肯走,就在賬房裡等著。柴先生一看,這事強不過去,隻管告訴他實話,已經挪動三千,先交回七千元,其餘約瞭二十四個鐘頭之內,一準奉還。吳道全得瞭這個答復,方才回佩芳的信。

柴先生又少不得要去逼迫鳳舉,加之鳳舉電話約著取款的人,也都陸續來瞭。這一下子,真把鳳舉逼得走投無路,滿頭是汗。這時鳳舉挪動瞭三千塊錢,不但不能拿出來,還和柴先生商量,要格外設法把這些債主子打發開去。柴先生也是做錯瞭事,把韁繩套在頭上,這時要躲閃也是來不及,隻得把公用的款子先挪著把債權人都打發走瞭。好在這兩天過年,公款有的是,倒是不為難。可是到瞭正月初幾,是要結賬的,事先非把原款補滿不可。因此錢雖替鳳舉墊瞭,還催鳳舉趕快設法。鳳舉也知道這件事不是鬧著玩的,隻好四向和朋友去商量。六七千塊錢究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有兩天沒有到晚香那邊去。

這天就是二十九,晚香是從來沒有一個人過年的事,不料今年這年也做瞭一傢之主,這年是過得很甜蜜的。不料理想卻與事實相違,偏是鳳舉躲得一點形跡沒有。外面有些人傢,已是左一聲,右一聲,噼啪噼啪在放爆竹。晚香由屋子裡出來,打開玻璃門向天空一望,隻見一片黑洞洞的,不時有一條爆竹火花,在半空裡一閃。想到未墜入青樓以前,自己在傢中做女兒的時候,每到年來就非常的快活。二十八九,早已買瞭爆竹,在院子內和孩子們放。那個時候,是多麼快活!後來到瞭班子裡,就變瞭生活瞭,那可以算是第二個時期。這總算生平最不幸的一件事。現在嫁瞭金大爺,那就可以算是第三時期瞭。滿想今年這個年,過得熱鬧鬧的。一看這種情形,竟十分不佳。當時晚香隔著玻璃望著外面天空,黑洞洞中,釘頭似的星光,人竟發瞭呆。

忽然門一推,廚子送進晚飯來,晚香是和老鴇斷瞭往來的,娘傢人又以不能生活,早逃到鄉下度命去瞭。這裡鳳舉不來,就是她一個人過日子,所以鳳舉體諒到這一層,總是來陪伴著她。先些時,鳳舉先是為瞭佩芳管束得厲害不能來,這幾天又因為債務逼得沒奈何,不能分開身。而且最難堪的,就是這兩種話都是不能告訴晚香。所以他心裡盡管是難過,卻隻好憋著瞭放在肚子裡。晚香既不明白他是何來由,倒疑心男子的心腸是靠不住。現在戀愛期已過,是秋扇見捐的時候瞭。想到這裡,不由得悲憤交集。屋子正中,一盞敞亮的電燈,不過照見桌子上一桌子菜飯。這樣孤孤單單的生活,就是再吃得一點,也覺得是人生趣味索然。坐到桌子邊下,扶瞭筷子,隻將菜隨便吃瞭兩下,就不願意吃瞭。

因鳳舉常是在這裡請客,留下來的酒還是不少,於是在玻璃格子裡,拿瞭一隻玻璃杯子,倒上一杯葡萄酒,一面喝,一面想心事。凡有心事的人,無論喝酒抽煙,他隻會一直的向前抽或喝,不知道滿足的。這時晚香滿腔子幽怨,隻覺得酒喝下去心裡比較的痛快,所以一杯葡萄酒,毫不在意的就把它完全喝下去瞭。她喝完瞭,還覺得不足,又在玻璃格子裡,取瞭一隻高腳小杯子,倒上一杯白蘭地,接上的向下喝。

當時喝下去,原不覺得怎麼樣,不料喝下去之後,一會兒工夫,酒力向上鼓蕩,隻覺頭上突然加重,眼光也有些看不清楚東西。心裡倒是明白,這是醉瞭。丟下筷子,便躺在旁邊一張沙發椅上。老媽子看見,連忙拿手巾給她擦臉,又倒瞭一杯水給她漱口,便道:“少奶奶,你酒喝得很多瞭,床上歇一會兒罷,我來攙著你。”晚香道:“攙什麼?歇什麼?反正也醉不死。這樣的日子,過得我心裡煩悶死瞭,真是能醉死瞭,倒也幹脆。”老媽子碰瞭一個釘子,不敢向下再說什麼,便走開去瞭。可是晚香雖然沒有去睡,但精神實在不支,她在沙發椅上這樣躺著,模模糊糊就睡著瞭。

當她睡著瞭的時候,老媽子就打瞭一個電話到金宅去告訴鳳舉,恰好鳳舉在外面接著電話,說是晚香醉得很厲害,都沒有上床去睡。鳳舉心裡一想,這幾天總是心緒不寧,莫非禍不單行,不要在這上面又出瞭什麼亂子。也不管佩芳定下的條約瞭,馬上就問傢裡有汽車沒有?聽差說:“隻有總理的汽車在傢。”鳳舉道:“就坐那汽車去罷。若是總理要出去,就說機器出瞭毛病,要等一等。我坐出去,馬上就會讓車子先回來的。”聽差見大爺自己有這個膽子,也犯不上去攔阻,就傳話開車。鳳舉大衣也沒有穿,帽子也沒有戴,就坐瞭汽車,飛快的來看晚香。到瞭門口,汽車夫問要不要等一等?鳳舉道:“你們回去罷。無論哪一輛車子開回來瞭,你就叫他們來接我。”說時,門裡聽差,聽見汽車喇叭聲,早已將門開瞭。

鳳舉一直往上房奔,在院子裡便道:“這是怎樣回事?好好的醉瞭。”老媽子推開玻璃門迎瞭出來,低著聲音道:“剛睡著不大一會兒,你別嚷。”鳳舉走到堂屋裡,見晚香睡在一張沙發上,枕著繡花軟墊,蓬瞭一把頭發。身上蓋瞭一條俄國絨毯,大概是老媽子給她加上的。腳上穿著那雙彩緞子平底鞋,還沒有脫去呢。鳳舉低著身子看看她臉上,還是紅紅的,鼻子裡呼出來的氣,兀自有股濃厚的酒味。因伸手摸瞭她一下額角,又將毯子牽瞭一牽,握著她的手,順便也就在沙發上坐下。

老媽子正斟瞭一杯茶,放在茶幾上。鳳舉道:“這是怎麼回事?一個人喝酒,會醉得這樣子。”老媽子笑道:“都是為瞭你不來罷?少奶奶年青,到瞭年邊下,大傢都是熱熱鬧鬧的,一個兒在傢裡待著,可就嫌冷淡瞭。傢裡有的是酒,喝著酒解解悶,可也不知道怎麼著,她就這樣喝醉瞭。我真沒留意。”鳳舉一接電話,逆料是不出自己未來這層原故,現在老媽子一說,果不出自己所料。看瞭看海棠帶醉的愛姬,又看瞭看手上的手表,一來是不忍走,二來也覺得時間還早,因此找瞭一副牙牌,倒在圓桌上來取牙牌數,借以陪伴著她。晚香醉得很厲害,一睡之後,睡得就十分的酣甜,哪裡醒得瞭?約摸到瞭十一點鐘,電話來瞭,正是傢裡的汽車夫來問,要不要來接?鳳舉一看晚香還是鼻息不斷響著,就分付不必來瞭。

一直等到十二點多鐘,晚香才扭瞭一扭身子,鳳舉連忙上前扶著道:“你這傢夥,一不小心,你就會滾到地下來瞭。”晚香聽到有人說話,人就清醒瞭些,用手揉著眼睛,睜開一看,見鳳舉坐在身邊,仍舊閉上瞭眼。閉瞭一會兒,然後睜開來,突然向上一坐,順手把蓋在身上的毯子一掀,就站起來。鳳舉一把撈住她的手,正想說一句安慰她的話。她將手使勁一牽,抽身就跑進房裡去瞭。鳳舉候瞭半晚,倒討瞭這一場沒趣,也就跟在後面,走進房裡來。晚香正拿瞭一把牙梳,對瞭鏡子,梳著自己頭上的蓬松亂發。鳳舉對她的後影,在一邊坐下,嘆瞭一口氣道:“做人難囉!你怪我,我是知道,但是你太不原諒我瞭。”晚香突然回轉身來,板著臉道:“什麼?我不原諒你,你自想想,我還要怎樣原諒你呢?爺們都是這樣,有瞭新的,就忘瞭舊的,見瞭這個,就忘瞭那個,總是做女子的該死!”

鳳舉聽瞭她的話,知道她是一肚子的幽怨,便笑道:“你不用說瞭,我全明白。”晚香道:“你明白什麼?你簡直就是個糊塗蟲。”鳳舉笑道:“你罵我糊塗,我知道這是有原故的,無非是丟下你一個人在這裡過這種寒年,很是冷淡,覺得我這人不體諒你。但是你要想想,又是傢事,又是公事,雙料的捆在身上,我不能全拋開瞭來陪你一人。”晚香道:“你不要瞎扯瞭,到瞭這年邊下,還有什麼公事?”鳳舉道:“惟其不懂,所以你就要錯怪人瞭。這舊歷年,衙門裡向來是註重大傢得照常的辦公。況且我們是外交部,和外國人來往,外國人知道什麼新歷舊歷年哩?他要和我辦的公事,可得照常的辦。傢裡的事呢,一年到頭,我就是這幾天忙。你說,我一個人兩隻手兩條腿,分得開來嗎?”晚香道:“說總算你會說,可是很奇怪,今天晚上,你又怎麼有工夫來瞭?”鳳舉笑道:“不要麻煩瞭,酒喝著醉得這樣子,應該醒一醒瞭。”便分付老媽子打水給少奶奶洗臉。又問傢裡有水果沒有?切一盤子來。

老媽子說是沒有。鳳舉道:“這幾天鋪子裡都收得晚,去買去買。”於是又掏出兩塊錢,分付聽差去買水果。水果買來瞭,又陪著晚香吃。這個時候,就有一點半鐘瞭。晚香雖然是有他陪著,卻是老不肯開笑臉,這時突然向鳳舉道:“你還不該走嗎?別在這裡假殷勤瞭。”鳳舉本也打算走的,這樣一說他就不好意思走瞭。便笑道:“你不是為瞭一個人冷淡,要我來的嗎?怎麼我來瞭,又要我走?”晚香道:“並不是我要你走。大年下弄得你不回去,犯瞭傢法,我心裡也怪過意不去的。”說著,就抿嘴一笑。鳳舉伸瞭手扯住她兩隻手,正要說什麼,晚香一使勁,兩隻手同時牽開,板瞭臉道:“別鬧,我酒還沒有醒,你要走,你就請罷。”說時,她一扭身坐到一張書桌邊,用手撐瞭腮,眼睛望著對面墻上,並不睬鳳舉。

鳳舉笑道:“你看這樣子,你還要生氣嗎?”晚香望瞭他一眼,依然偏過頭去。鳳舉見晚香簡直沒有開笑臉,空有一肚子話,一句也不能說,隻得也就默然無聲,在一邊長椅上躺下。晚香悶坐瞭一會兒,自己拿瞭一支煙卷抽著,抽瞭半根煙卷,將煙卷放在煙灰缸上,又去斟茶喝。喝完瞭茶,回頭看那煙時,已經不見瞭,鳳舉卻銜瞭半截煙,躺在那裡抽。晚香也並不做聲,還是用兩手撐瞭腮,扭著身子,在那裡坐下。鳳舉笑道:“我們就這樣對坐著,都別做聲,看大傢坐到什麼時候?”晚香道:“我哇,我真犯不著呢。”說畢,一起身,就一陣風似的解瞭衣服,隻留瞭一身粉紅的小衣,就上床去,人一倒在枕上,順手抓瞭棉被,就亂向身上扯。鳳舉道:“唉!瞧我罷。”於是走上前,從從容容的,給她將兩條被蓋好。

鬧瞭這一陣子,外面屋子裡的掛鐘當當又敲著兩下過去瞭。鳳舉一看這種情形,回去是來不及的瞭。他一人就徘徊著,明日回傢要想個什麼法子和佩芳說,免得她又來吵。正是這樣躊躇未定,晚香在被裡伸出半截身子來說道:“什麼時候瞭,你還不走?再不走,可沒有人和你關門瞭。”鳳舉道:“誰又說瞭要走呢?”晚香道:“我並不是要你在這裡,這些日子,我都不怕,難道今天晚上我就格外怕起來瞭嗎?”鳳舉皺瞭眉道:“兩點多鐘瞭,別囉嗦瞭,你就睡罷。”晚香哼瞭一聲,沒有再說什麼,就睡下去瞭。這一晚上,鳳舉也就極笑啼不是、左右為難之至。

到瞭次日上午,陪瞭晚香吃過早點心,又分付聽差買瞭許多過年貨,這才回去。這天就是除夕瞭,像他這樣鐘鳴鼎食之傢,自然是比平常人傢還要加上一層忙碌與熱鬧。鳳舉卻隻坐在賬房裡,並沒有回上房去,一直快到下午兩點鐘,才借著換皮袍子為由,回到自己屋裡去。佩芳因所放出去債款,居然都收回來瞭,料到鳳舉奔走款子,席不暇暖,絕沒有工夫到姨太太那裡去。鳳舉昨晚一晚不見,她也沒有放在心上。鳳舉卻又做賊心虛,心想,自己首先破壞瞭條約,佩芳吵起來,倒是名正言順。在這種大除夕日子,弄出這些不堪的事情來吵,未免難為情。因此走到自己院子裡,就很不在乎似的向屋裡走。不料佩芳在玻璃窗裡看見,連連嚷道:“別進來,別進來!”鳳舉想道:“糟瞭,又要吵。”還未曾進屋,先就嚷瞭起來,簡直是不讓我進房。於是隻好站在房門外走廊上發愣。

原來這個時候,佩芳正在屋子裡盤她那一本秘賬,桌子上有現款,也有底賬,也有銀行裡的來往折子。這要讓鳳舉進來撞見瞭,簡直自己的行為是和盤托出,無論何人,這是要保守秘密的。所以老遠的看見鳳舉,趕忙就一面關起房門,一面嚷著別進來。就在鳳舉站在走廊下發愣的時候,她就一陣風似的,將賬本鈔票向桌子抽屜裡一掃,然後關瞭抽屜,將鎖鎖上。這才一面開門,一面笑道:“嚇我一跳,我說是誰?原來是你。”鳳舉聽他夫人說話,不是生氣的口吻,這又醒悟過來,以為他夫人不讓進來是別有原因,並非生氣。也就連忙在外面笑道:“你又在做什麼呢?老遠的就不要人進來。”

佩芳由裡面屋子裡已經走到瞭外面屋子,鳳舉見她穿的駝絨袍子一溜斜散瞭脅下一排紐扣,她正用手側著垂下去,一個一個的向上扣。鳳舉道:“不遲不晚,怎麼在這時候換衣服呢?”佩芳道:“我原是先洗瞭澡,就換瞭小衣瞭,因為穿得太不舒服,我又換上一件瞭。”鳳舉是自己掩藏形跡不迭的人,哪裡敢多盤問佩芳?隻要佩芳不追究他昨天晚上的事,他已算萬幸,所以換瞭一件衣服,他就走瞭。他的年款本來是東拉西扯勉強拼湊成功的,有一部分是在賬房裡移挪的,總怕柴先生處之不慎,會弄出什麼馬腳,所以他自己總坐在賬房裡以便監督。

他到賬房裡時,燕西也在那裡坐著,鳳舉笑道:“這裡忙得不能開交,你一個閑人,何必跑到這裡來?”燕西道:“何以見得我是個閑人?我也不見得怎麼閑罷?這兩天為瞭錢鬧饑荒,我是到處設法。”柴先生聽說,望瞭一望鳳舉,又望瞭一望燕西。鳳舉道:“你何至於鬧得這樣窮,今年下半年,你便沒有大開銷呀?”燕西笑道:“各有各的難處,你哪裡知道。”鳳舉道:“你有多少錢的虧空?”燕西道:“大概一千四五百塊錢。”

鳳舉昂著頭笑瞭一笑道:“那算什麼,我要隻有你這大窟窿,枕頭放得高高的,我要大睡特睡兩天瞭。”燕西道:“是要還的零碎賬,還有過年要用的錢呢!這一疊起來,你怕不要兩千。”柴先生笑道:“不是我從中多嘴,我看幾位少爺,沒有不鬧虧空的。這虧空的數目,大概也是挨著次序來,大爺最多,二爺次之,三爺更次之,七爺比較上算少。”燕西道:“這一本爛賬,除瞭自己,有誰知道?我想我的虧空,不會少似二爺罷?”鳳舉道:“往年你交結許多朋友,這裡吃館子,那裡跳舞,錢花得多瞭,或者有之。最近這半年中,我沒有看見你有什麼活動,何以你還是花得這樣厲害?”燕西道:“你不是說一兩千塊錢,很不算什麼嗎,怎麼你又說花多瞭?”鳳舉這可不能說,我花瞭不算什麼,你花瞭就算多,隻得笑瞭一笑。

燕西本想向賬房私挪幾百塊錢。見鳳舉這種情形,他是有優先權瞭。隨便說瞭幾句話,先就抽身走瞭。且不回新房,把那日久不拜會的書房,順步踏進去瞭。金榮拿瞭一床毯子,枕著兩隻靠墊,正在長沙發上好睡。燕西喝道:“你倒好,在這裡睡將起來瞭。”金榮一骨碌翻身起來,看見瞭燕西,也倒不驚慌,卻笑道:“我真不曾料到,七爺今天有工夫看書來瞭。”燕西皺瞭眉道:“你們倒快活!過年瞭,有大批的款子,又得拼命賭上幾場。”金榮將那半掩的門,順手給他掩上瞭。卻笑道:“七爺為難的情形,還不是為瞭過年一點小虧空嗎?這一點事,你何至於為難。”燕西坐下來,翻一翻桌子上煙筒子裡的煙卷,卻是空空的,將煙筒子一推道:“給我拿煙去。”

金榮微笑道:“別抽煙,心裡有事抽煙,就更難過瞭。我告訴你一條好路子,四姑爺手上,非常的方便,你隻要到四小姐那裡閑坐,裝著發愁的樣子來,他們一定就會給你設法。”燕西道:“你怎麼知道四小姐有錢?”金榮笑道:“你是不大管傢務事,所以不知道。這一陣子劉姑爺是天天嚷著買房,看瞭好幾所瞭,都是價錢在五萬上下。他要是沒有個十萬八萬的,肯拿這些錢買房?四小姐是肯幫你忙的,這個時候,你問她借個一千兩千的,還不是伸手就拿出來嗎?”

燕西道:“你瞧,我算是糊塗,他們這樣大張旗鼓的要買房,我就會一點也不知道。有瞭這樣一個財神爺,我倒不可放過。”金榮笑道:“三個臭皮匠,抵個諸葛亮,你說我這主意不錯不是?要去,你這就去,趁著四姑爺還沒有出門,事情兒準有個八分成功。”燕西道:“我就信你的話,三個臭皮匠,抵個諸葛亮,我這就和四小姐說去。”說著,起身到道之這邊屋子裡來。

《金粉世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