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回 對簿理傢財群雛失望 當堂爭遺產一母傷心

這些來賓裡面,要算是秀珠最註意冷太太的行動。她一見冷太太不聲不響走瞭,分明是為瞭剛才一句話,馬上躲瞭開來的。於是她悄悄的走到袁氏身邊,將她的衣服,輕輕一拉。袁氏回過頭,望瞭她一望。在這一望之間,便是問她有句什麼話說?秀珠向前面一望,望著前面一努嘴。輕輕的道:“老的讓你兩句話氣走瞭,你也特難一點,怎麼硬指明著她借瞭你的車坐呢?”袁氏眉毛一揚道:“誰叫她自己沒有車呢?我要是沒有車,我就不來送殯瞭。”

她們兩人說話之所,原來離開瞭眾人,自坐在佛堂一個犄角上。這犄角便緊鄰著內眷們休息的那間屋子,袁氏重聲說的幾句話,恰是讓隔壁的清秋完全聽去瞭,心裡倒不由吃瞭一驚。這個時候,玉芬也坐在近處,清秋待要多聽兩句,又怕她留瞭心,反正知道是這樣一回事,便好像沒事一樣,自避開瞭。在裡邊轉過落地罩,就看見秀珠穿瞭一件黑旗袍,一點脂粉不塗,也在賓客叢中,自從那回在華洋飯店與她會面而後,已知道她和燕西交情猶在。本想對她淡然置之,可是心裡總放不下,這次見瞭面,越是覺得心裡難受。這一股子氣,雖然不能發作,然而這一陣熱氣,由耳朵根下,直湧上臉來,恍惚在火爐上烤火一般,望瞭她一望,依然避到落地罩裡去瞭。心想,怪不得形容我傢沒有汽車,原來是有她在這裡,你真厲害,一直會逼到我母親頭上來。無論如何,我已然嫁過來瞭,我看你還有什麼法子?你隻宣佈我傢窮,我可沒有瞞著人,說我是有錢人傢的小姐呢!這樣想著,不覺坐在椅子上,一手靠瞭桌子,來撐住自己的頭。

金太太也在這屋子裡歇著的,老媽子剛打瞭一把手巾來,擦過瞭滿臉的淚痕,她一見清秋斜坐在一邊,似乎在生悶氣,便問道:“清秋,你母親大概是實在身體支持不住,讓她回去就是瞭。送殯送到瞭這裡,她總算盡瞭禮,你還要她怎麼樣?”清秋道:“我也知道她不行,讓她回去的,但是我轉身一想,怕親戚們說閑話。”玉芬正把眼睛望看她呢,就淡淡的樣子,將臉偏著向窗外看著天道:“哪個親戚管那閑事?有愛盡禮的,有不愛盡禮的,何必拉成一律?”金太太聽她二人的口音,彼此互相暗射著,不由得淡淡的嘆瞭一口氣。對她二人各望瞭一望,卻沒有再說什麼。

清秋究竟膽小的,她一見金太太大有無可奈何的神氣,隻得低瞭頭,再不做一句聲。金太太道:“事情也完瞭,殯也送瞭,我要先回去一步瞭。”說著,她已站起身來向外走。佩芳道:“你老人傢怎不把孝服脫下來呢?這是不帶回去的。”金太太道:“沒關系,現在傢裡算我是頭瞭,要說有什麼喪氣的話,當然是我承受。我也看得空極瞭,還怕什麼喪氣?”說著,依然是向外走。幾個跟來的老媽子看見,知道太太要回去,就搶上前兩步,趕快分付前面預備開車。金太太隻當一切都不知道,就一直的向門外走。

這一下子,大傢料定她是氣極瞭,早有道之領頭,帶瞭女眷們,一齊跟瞭出來。本來這裡送殯的人,一個一個到停靈的屋子外去行禮,是很延長時間的事情,直到這時,還在行禮,大傢都不便哪個先走。現在金太太是主要人物瞭,她既走瞭,大傢也不勉強去完成那種虛套。門口的車輛,停著在大路上,有半裡路長,一大半不曾預備,這時突然要走,人喊聲、汽車喇叭放號聲、跟來的警察追逐人力車聲,鬧成瞭一片。金傢的人,四處的找自己車子,一刻工夫,倒有七八輛車子搶著開瞭過來。金太太依然不做聲,坐上一輛,隻對車夫說瞭一句回去,就靠著坐靠,半躺著坐在一個犄角上瞭。大傢站在廟門口,目望金太太的汽車,風馳電掣而去,都有點擔心,不知道她今天何以狀態突變,也不等這裡的事情完就走瞭?不過她一走,大傢也就留不住。紛紛的坐車散瞭。

金傢女眷們,一部分留在廟裡,料理未瞭的事,一部分就跟著回傢來。清秋見金太太今天生氣,自己倒要負一半的責任,金太太回去瞭,怕她還要生氣,也就趕著回來。但是回傢以後,金太太隻是在她屋子裡閑躺著,一點什麼話沒有說,這事似乎又過去瞭。清秋也總希望無事,金太太不提,那就更好,也就不敢來見金太太,免得再挑起她的氣瞭。到瞭吃晚飯的時候,勉強去陪著吃飯,燕西卻不在那裡,金太太依然沒說什麼。清秋心裡這一塊石頭,才落瞭下去。直等吃完瞭飯,金太太才道:“你們暫別走,我還有話說呢。”這裡同餐的,隻有敏之、潤之,她們是不會發生什麼問題的。清秋一想,恐怕是事到頭上瞭。這也沒有法子,隻得鎮靜著坐定。金太太卻叫老媽子道:“我先告訴你的,叫他們一齊都來。”兩個老媽子答應著分頭去瞭,不多大一會兒工夫,燕西和三對兄嫂,道之夫婦,二姨太和翠姨,還有梅麗,都來瞭,大傢坐著擠滿瞭一屋子。

金太太四周一望,人不缺少瞭,便正著臉色道:“我叫你們來不是別事。我先說瞭,棺材還沒有出去,不忍當著死人說分傢。現在死人出去瞭,遲早是分,我又何必強留?今天我問你們一個意思,是願私分,還是願官分?”大傢聽到金太太說出這一套,都面面相覷,誰也說不出話來。金太太道:“你們為什麼不做聲?有話可要說,將來事情過去瞭,再搶著來說,可有些來不及瞭。”這句話說過,大傢依舊是默然。

金太太冷笑道:“我看你們當瞭我的面,真是規矩得很,其實恨不得馬上就要把傢分瞭。這樣假惺惺,又何必呢?你們不做聲也好,我就要來自由支配瞭。”到瞭這時,玉芬忍不住瞭,本坐在一張圈椅上的,於是牽瞭一牽衣襟,眼光對大傢掃瞭一遍,然後才道:“照理,現在是攤不著我說話的,無奈大傢有話都不說,倒讓母親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說到分傢的心思,母親是明鏡高懸,不能說大傢就一點這意思都沒有。但是要說父親今天剛剛出殯,馬上就談到分傢的頭上,或者不至於。母親就有什麼話要分付大傢,也不妨再擱些時。一定要今天提起來,恐怕傳到外面去,要說這些做晚輩的太不成器瞭。”

當她說時,金太太斜著身子,靠在一個沙發犄角上,兩手抱在懷裡,微偏著頭聽瞭。一直等玉芬說完,點點頭道:“這倒對,這急於分傢,倒是我的意思瞭。我倒也想慢慢的,但是我不願聽那些閑言閑語。至於怕人傢笑話,恐怕人傢笑我們也不見得就自今天為始。散瞭就散瞭,比較痛快,還要什麼虛面子?玉芬,你不要誤會,我並不是駁你的話,我隻是想到分開來的妥當,並無別意,也不單怪哪一個人。”玉芬碰瞭這樣一個釘子,真忍不住要說兩句。她心裡正計劃著,要怎樣的說幾句才好,忽然一想,今天晚上,她老人傢發號施令,正要支配一切,我為什麼在上菜的時候,得罪廚子,當然是忍耐住瞭的好。小不忍則亂大謀,現在正用得著那一句話瞭。這樣想著,便立刻把一肚子話逼瞭回去,也是呆呆坐在一邊。

一室之間,坐瞭許多人,反而鴉雀無聲起來。金太太見大傢不做聲,便將臉朝著鳳舉道:“這該你說話瞭,你有什麼意見?”鳳舉正拿瞭一支煙卷,靠著一張椅子,抽得正出神。兩手抱在胸前,完全是靜候的態度,要等人傢說話。現在金太太指名問到自己頭上來,這卻不容推諉,放下手來,拿著煙卷彈瞭一彈灰,對大傢看瞭一遍,用手向外攤著道:“我又沒預備怎麼樣,叫我說些什麼呢?”金太太道:“這又不是叫你登臺演說軍國大計,要預備什麼?你有什麼意思說出來就是瞭。”鳳舉道:“我也不敢說那句話,說能擔保大傢依然住得很平安。不過這事要怎麼辦,我是不敢拿主意。官分呢?私分呢?我也不懂。”說著,把手上的煙卷頭丟瞭,又在身上掏出一支煙卷來,離著金老太太遠遠的,卻到靠窗戶的一張桌子上拿洋火,將煙卷點瞭。

金太太道:“你過來,你跑什麼?你不是問官分私分嗎?官分就是請兩個律師來,公開的分一分。私分就是由我支配。但是我也很公的,把一切賬目都宣佈瞭,再來分配。有反對的沒有?”慧廠道:“本來呢,中國人是贊成大傢庭制度的。其實小傢庭制度,可以促成青年人負責任去謀生活,英美文明國傢都是一樣。母親是到過外國的,當然和普通人見解不同。不過我們既是中國人,對於中國固有的道德,也應該維持。折衷兩可的話,我就說句很大膽的話,分傢我雖不曾發起,可是我很贊成。不過怎樣的分法,我以為倒可以隨便,母親以為怎樣支配適當,就怎樣支配。手掌是肉,手背也是肉,母親也絕不會薄哪個厚哪個的。就假如有厚薄,我們分傢,為瞭是各人去奮鬥,謀生活獨立,這一點就不必去註意。”

慧廠先是很隨便的說,越說到後來,聲調越高,嗓子直著,胸脯挺著,兩隻手掌,平鋪的疊起來,放在大腿上,就像很用力似的。大傢聽瞭慧廠一番話,見她竟大刀闊斧這樣的幹起來,又都替她捏一把汗。哪知金太太聽瞭,一點也不生氣,卻點瞭一點頭道:“你這話倒也痛快!本來權利的心事,人人都有的,自己願怎樣取得權利,就明明白白說瞭出來,要怎樣去取得。若是心裡很想,嘴裡又說不要,這種人我就是很痛恨。”金太太說到“痛恨”兩個字,語音格外重一點。大傢也不知道“這種人”三個字,指的是哪一個。大傢都不免板瞭面孔,互相的看瞭一眼。

金太太倒不註意大傢的態度如何,她立起身來走到裡邊一間屋子裡去,兩手卻捧瞭一個手提小皮箱出來,向著屋子中間桌子面上一放,接上掏出鑰匙將鎖開瞭。大傢看到金太太這樣動手,都眼睜睜的望著,誰也不能做聲。也料不到這手提箱裡,究竟放的是些什麼?隻見金太太兩手將箱子裡的東西,向外一件一件檢出,全是些大大小小的信套紙片等類,最後,卻取出瞭一本賬簿,她向桌上一扔道:“你們哪個要看?可以把這簿子先點上一點。”這裡一些兒女輩,誰也不敢動那個手,依然是不做聲的在一邊站著。金太太道:“我原來是拿來公開的,你們要不看,那我就完全一人收下來瞭。但是,榮華富貴,我都經過瞭,事後想著,又有什麼味?我這大年紀瞭,譬如像你們父親一樣,一跤摔下地,什麼都不管瞭,我又要上許多錢做什麼?你們不好意思動手,就讓我來指派罷。慧廠痛快,你過來點著數目核對。鳳舉說不得瞭,你是個老大,把我開的這本賬,你念上一念,你念一筆,慧廠對一筆。”

慧廠聽說,她已先走過來瞭。鳳舉待還要不動,佩芳坐在他身後,卻用手在他膝下輕輕推瞭一把。鳳舉會意,就緩緩的走上前來,對金太太道:“要怎樣的念法?請你老人傢告訴我。”金太太向他瞪瞭一眼道:“你是個傻子呢?還是故意問?”說著,便將那賬簿向鳳舉手裡一塞道:“從頭往後念,高聲一點。”鳳舉也不知道母親今天為何這樣氣憤?處處都不是往常所見到的態度。接過那賬簿,先看瞭一看,封面上題著四個字:傢產總額。那筆跡卻是金太太親自寫下的。金太太倒是很自在瞭,就向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去。專望著鳳舉的行動。鳳舉端瞭那簿子,先咳嗽瞭兩聲,然後停瞭一停,又問金太太道:“從頭念到尾嗎?”金太太道:“我已經和你說得清清楚楚的瞭,難道你還沒有瞭解不成?”

鳳舉這才用著很低的聲音,念瞭一行道:“股票額一百八十五萬元。”他隻念瞭一行,又咳嗽瞭一聲。金太太道:“你怎麼做這一點事,會弄得渾身是毛病?大聲一點念,行不行?”鳳舉因母親一再見逼,這才高著聲道:“計利華鐵礦公司名譽額二十萬元,福成煤礦公司名譽額十八萬元,西北毛革制造公司名譽額五萬元。”金太太道:“且慢一點念。在場的人,對於這名譽股票,恐怕還有不懂得的,我來說明一下。這種股票,就是因為你們父親在日,有個地位,人傢開公司做大買賣,或者開礦,都拉他在內,做個發起人,以便好招股子。他們的條件,就是不必投資,可以送股票給我們,這種股票,是拿不到本錢的,甚至紅利也攤不著,不過是說起好聽而已。平常都說傢裡有多少股票,以為是筆大傢產,其實是不相幹的。鳳舉,你再往下念。”鳳舉當真往下念,一共念瞭十幾項,隻有二十萬股票,是真正投資的。但是這二十萬裡面,又有十五萬是電業公司的。這電業公司,借瞭銀行的債幾百萬,每月的收入,還不夠還利錢,股東勉強可以少還債,硬拉幾個紅利回來,這種股票,絕對是賣不到錢。那末,一百八十五萬股票,僅僅零頭是錢而已。

鳳舉念瞭一樣,慧廠就拿著股票點一樣。鳳舉把股票這一項念完,金太太就問:“怎麼樣?這和原數相符嗎?”慧廠自然說是相符。不過在她說這一聲相符的時候,似乎不大起勁,說著是很隨便的樣子。她是這樣,其餘的人,更是有失望的樣子瞭。但是金太太隻當是完全不知道,依然叫鳳舉接著向下念。鳳舉已是念慣瞭,聲音高瞭一點,又念道:“銀行存款六十二萬元,計:中西銀行三十萬,大達銀行二十萬。”鳳舉隻念瞭這兩傢,玉芬早就忍不住說話瞭,就掉轉頭望瞭佩芳,當是說閑話的樣子,因道:“大嫂,你聽見沒有?”佩芳笑著點瞭一點頭。玉芬道:“父親對於金融這件事,也很在行的,何以在兩傢最靠不住的銀行,有瞭這樣多款子?”她雖是說閑話,那聲調卻很高,大傢都聽見瞭。金太太道:“這兩傢銀行,和他都有關系的,你們不知道嗎?”佩芳道:“靠得住,靠不住,這都沒有關系,以後這款子,不存在那銀行裡就是瞭。”玉芬道:“那怕不能罷?這種銀行,你要一下子提出二三十萬款子來,那真是要它關門瞭。”大傢聽瞭這話,以為金太太必然有話辯正的,不料她坐在一邊,並不做聲,竟是默認瞭。

翠姨坐在房間的最遠處,幾乎要靠著房門瞭,她不做聲,也沒有人會來註意到她。這時,她忽然站起身來,大聲道:“這帳不用念瞭。據我想,大半總是虧空。縱然不虧空,無論有多少錢,都是在鏡子裡的,看得著可拿不著。”金太太冷笑一聲道:“你真有耐性,忍耐到現在才開口。不錯,所有的財產,都是我落下來瞭,我高興給哪個,就把錢給哪個。你對我有什麼法子?”翠姨道:“怎麼沒有法子?找人來講理,理講不通,還可以上法庭呢?”剛說到這裡,咚的一聲,金太太將面前的桌子一拍,桌上有一隻空杯子,被桌面一震,震得落到地上來,砰的一聲打碎瞭。金太太道:“好!你打算告哪個?你就告去!分來分去,無論如何,攤不到你頭上一文。”翠姨道:“這可是你說的,有瞭你這一句話,我就是個把柄瞭。你是想活活叫我餓死嗎?”金太太向來沒有見翠姨這樣熱烈反抗過的,現在她在許多人面前,執著這樣強硬的態度,金太太非常之氣憤,臉上顏色轉青變白,嘴唇皮都抖顫起來。

佩芳一看這樣子,是個大大的僵局,若是由翠姨鬧去,恐怕會鬧出笑話來。於是走上前一把將她的袖子拉住,讓她坐下,笑道:“這又不是誰一個人的事,母親自然有很妥當的辦法說出來。這裡算賬還沒有開端,何必要你先著起急來?”翠姨道:“我是為瞭不是一個人的事,我才站起來說幾句廢話,若是我一個人的事,大傢不說,我才是不說呢。”金太太道:“你說又怎麼樣?你能代表這些人和我要產業嗎?除瞭梅麗而外,都是我肚皮裡養出來的,他們的事,還不至於要你這樣一個人出來說話。就是梅麗也不過她娘出來說話罷瞭。”二姨太聽著這話,早喲著一聲,站立起來。金太太用手向她一揮道:“你坐下,沒有你的什麼事,我不過這樣譬方說一句罷瞭。”二姨太要坐下去,剛剛落椅子,但是想到金太太這一句話,千萬未便默認的,復又站瞭起來。金太太道:“大概這句話不說,一定是憋得難受。有什麼話?你就簡單說出來罷。”二姨太道:“我上半輩子,那樣可憐……”

梅麗原坐在金太太這邊,站起來一跳腳道:“你這是怎麼瞭?請你簡單的說,你索性從上半輩子說起,若要是不簡單,這得說上前十輩子瞭。”在孝期中,本來大傢都不敢公然露出笑容來的,有瞭二姨太這一番表示,又經梅麗這樣一攔,大傢實在忍不住笑瞭,都向著二姨太微笑。二姨太被大傢這樣笑一頓,這才有些難為情,到底是把話忍回去瞭。金太太看她老實人受窘,也有些不忍,便道:“你的話,不必說,我也明白的。你就是說你原來很可憐,總理在日待你很不錯,才享瞭後半輩子福。而今後半輩子未完,總理去世瞭,難過已極,萬事都看灰瞭,哪有心談到財產……”二姨太連道:“對瞭!太太,你這話說對瞭。我雖說不出來,我心裡可是這樣的想著。”金太太道:“本來我們對於死者的關系,哪個也不會比你淺薄。可是隻有你能說這句話,叫人想起來,真要難過。”說著,深深的嘆瞭一口氣。

有瞭二姨太這樣一打岔,比金太太正顏厲色的效力還大,把一屋人那種憤憤不平之氣,自然的就這樣鎮壓下去瞭。在這種情形之下,剛才那一番緊張的情形,完全和緩瞭慧廠就把桌上的契紙,完全疊好,向小皮箱子裡一放,因道:“這許多賬目,不是一時可以點完的,慢慢再點罷。而且我為人也就最怕計數目字,大哥,你看怎麼樣?”當她問這句話時,已是伸瞭手出來,要接鳳舉的那本款簿。鳳舉自也不能將這賬簿一定拿在手裡,就交給她瞭。她接過向箱子裡一放,然後對金太太道:“今天各人的心緒都亂瞭,一會子工夫,這賬可對不清。”她嘴裡說著,已是隨手把那箱子蓋蓋上。鳳舉依舊坐回原位瞭。

金太太道:“那不行!快刀斬亂麻,要辦就是今天一勞永逸的辦。我告訴你們,賬全在這裡,除瞭現在住的這一所房子不算,還有城外一個莊子的地,這個得暫時保留著。其餘的現款,還有三十萬。提出十萬來,她們四姊妹,每人分兩萬。二姨太她說瞭,她自己有幾個錢,而且願跟著我一輩子,什麼也不要。然而沒有這個道理,暫分一萬。”說著,將頭向二姨太連點兒下道:“以後有什麼事,我可以貼補你。”說畢,臉又一板,向翠姨瞪著眼道:“我並不是怕你鬧,公道話,我不讓人傢來說我的,你若不出金傢的門,你也有一萬。”回轉頭又對鳳舉道:“明知道不能給你們多錢,但是替你們也保留不瞭一輩子,還有廿萬現款和那些股票,作四股分,你們兄弟們拿去。字畫古董書籍,統歸我保管,我決不動,別人也不能動一根毛。”

金太太這樣雷厲風行的說瞭一篇支配法,雖有一大半人不贊成,然而都不敢明白的起來反對。翠姨她一想,反正是破臉瞭,便站起來道:“無論加我一種什麼罪名,若是沒有證據,我是不怕的,話我也是要說的。大傢想,這樣一個大名鼎鼎的國務總理,該有多少錢呢?若說丟下來的產業,隻有這些,我就不相信。我的年紀還輕,一萬塊錢,我活不瞭一輩子,還得給我錢。若是不給,我就破瞭面子,要登報聲明瞭。若是怕我聲明,除非把我殺瞭。”說著,又站著跳起來。

金太太是個吸瞭文明空氣的太太,而且又是滿堂兒女,若去和翠姨對罵,這是她認為極失身份的事。便指著道:“看你這個潑辣的樣子,就知道不是一個好東西!你盡管無賴,我是不怕你的。”翠姨也用手指著金太太道:“我怎麼無賴?你說!用‘無賴’兩個字,就可以把我轟瞭出去嗎?”金太太氣得說不出什麼話來瞭,隻指著翠姨叫大傢你看你看。二姨太一見,這風潮要更會擴大,連忙站起身來,拉著翠姨的手道:“你今天怎麼啦?倒像喝醉瞭酒似的。”說著,便拉瞭她的手向屋外走。佩芳也走瞭過來,在後面推著,再也不容翠姨分說,就把她推出瞭房門。於是玉芬也跟在後面,就把她推回房去。

金太太望著鳳舉兄弟們,半晌不做聲,大傢也默然瞭。還是金太太先開口道:“你們瞧,這樣子,這個傢不分開來還成嗎?你們還有什麼意見?”說著,把目光就轉移到清秋身上來。清秋看瞭一看燕西,雖然沒有說什麼,那也就是問他,自己能不能說話。燕西也會意,卻沒有什麼表示。清秋這就對金太太道:“剛才二嫂說瞭,讓大傢去奮鬥圖著生活,分傢本不能說不好。不過我和燕西,年紀都太輕瞭,我對於維持傢務,以及他怎樣去找出身,都非有人指點不可。再說,他還打算求學呢。說不定到外國去跑一趟,我一個人怎樣能擔一份傢?我很想母親還帶攜帶攜我們幾年。”說著,望瞭金太太,又望大傢。平常若是說著這話,金太太一定很同情的,現在聽瞭這話,知道清秋有回娘傢去的一件事,覺得她這話,不見得出於本心。便淡淡的道:“話倒是對的,不過我到瞭現在,也是泥牛入海,自身難保,你要靠我,未必靠得住。其實你就自撐門戶,還有你的母親可以顧問呢。”

清秋竟不料金太太會說出這句話來。這幾天也知道上次回傢的事,已經露瞭馬腳,知道的人,已是不少,分明婆婆這話,有點暗射那件事。想到這裡,也不知是何原故,臉上一熱,有點不好意思瞭。燕西便道:“那是什麼話?我們傢裡的事,怎麼會請外姓做顧問昵?我對於分不分,實在沒有預料到,若是勾結外人,我可以發誓,絕對沒有這件事。”道之站起來,向燕西丟瞭一個眼色,拉著他一隻手道:“你又來瞭。母親心裡不大痛快,大傢要想法子安慰她才是,幹嗎大傢都和她頂嘴?你別說瞭,出去罷!今天晚上,什麼事也不談瞭。”

清秋正也怕鬧成瞭僵局,自己無法轉圜,趁瞭這個機會,就站起來瞭。道之一手牽著她,就拉她回房去。到瞭屋子裡,清秋默然無語的坐著。道之笑道:“傻子,你還生什麼悶氣?今天無論是誰說話,也得碰釘子的。其實剛才你所說的話,合情合理,自然是誰也不能駁回的。你這種辦法,我很贊成,你別焦心,好歹全放在我身上。”說著,站起來,走到她身邊,拍瞭兩拍她的肩膀,笑道:“你今天這個釘子碰得冤枉,我也很給你叫委屈的。”清秋也站起來道:“這也不算碰釘子,就是碰釘子,做晚輩的,還有什麼可說的呢?”道之見她總還不能坦然,又再三再四的安慰瞭一番,然後才走瞭。

當天晚上,鬧一個無結果,這也就算瞭。到瞭次日,大傢也就以為無事,不至於再提瞭。不料到瞭次日,吃過午飯,金太太又把鳳舉四兄弟叫瞭去,說是:“從種種方面觀察,已經知道這傢有非分不可的趨勢,這又何必勉強相留?這傢暫時就是照昨天晚上那樣分法,你們若是要清理財產後徹底一分,那要等我死瞭再說。”於是就將昨日看的股票、存折都拿出來,有的是開支票為現款,有的是用折子到銀行裡過戶,作四股支配瞭。這種辦法,除瞭鵬振外,大傢都極是贊成。因為這兩年以來,兄弟們沒有一個不弄成渾身虧空。現在一下各拿五萬現款在手。很能做一點事情,也足以過過花錢的癮,又何必不答應呢?鵬振呢,他也並不是瞧不起這一股傢產,因為他夫妻兩人,曾仔細研究多次,這一次分傢,至少似乎可以分得三十萬上下。現在母親一手支配,僅僅隻有這些,將來是否可以再分些,完全在不可知之列。若是就如此瞭結,眼睜睜許多錢,都會無瞭著落,這可吃瞭大虧。

因之鳳舉三人在金太太面前,不置可否的時候,他就道:“這件事,我看不必汲汲。”金太太道:“對於分傢一件事,有什麼汲汲不汲汲?我看你準不比哪個心裡淡些呢。你不過是嫌著錢少罷瞭。你不要,我倒不必強人所難,你這一股,我就代你保管下瞭。”這樣一說,鵬振立刻也就不做聲。金太太將分好的支票股票,用牛皮紙卷著的,依著次序,交給四個兒子。交完瞭,自己向大沙發椅上,斜躺著坐下去,隨手在三角架上取瞭一掛佛珠,手裡掐著,默然無言。他弟兄四人既不敢說不要,也不能說受之有愧,更絕對的不能說多少。受錢之後,也就無一句話可說,因之也是對立一會兒,悄悄的走瞭。

金太太等他們走後,不想一世繁華,主人翁隻死瞭幾天,傢中就鬧得這樣落花流水,不可收拾。這四個兒子,口頭上是不說什麼,但沒有一個堅決反對分開的。兒媳們更不說,有的明來有的暗來,恨不得馬上分開。倒是女兒雖屬外姓,她們是真正無所可否,然而也沒有誰會代想一個法子,來振作傢風的。人生至於兒女都不可靠,何況其它呢?思想到這裡,一陣心酸,不覺流下淚來瞭。

《金粉世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