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回 得失愛何曾憤來逐鹿 逍遙哀自已喪後遊園

金太太在這裡垂著淚,道之抱著小貝貝進來瞭。問道:“你又傷心,小外孫子來瞭,快親親罷。”說著,抱瞭小孩子,真塞到金太太懷裡去。金太太撫摸著小孩子的頭,望瞭道之道:“守華看瞭半年的房子瞭,還沒有找著一處合適的嗎?”道之道:“已經看好一處瞭,原打算這兩三天之內就搬。”金太太道:“不是我催你搬傢,我這裡不能容納你一傢瞭。就是鳳舉他們也要搬傢,自立門戶去瞭。你還寄住在這裡,那成什麼話呢?”於是就把剛才分財產的話,說瞭一遍。

道之道:“你真這樣急,眼見得這傢就四分五裂瞭。好比一把沙一樣,向外一撒,那可容易,再要團結起來,恐怕沒有那一日。”金太太道:“團結起來做什麼?好讓我多受些閑氣嗎?有你老子在日,他有那些錢,可以養住這些吃飯不做事的人,我可沒有那些錢。遲早是一散,散早些,我少受氣,不好嗎?不過我養瞭這一大班子,到瞭晚年還落個孤人,人生無論什麼都是空的,真無味呀。”說著,在袖子裡抽出一條手絹,在兩隻眼睛角上又擦瞭兩擦。接著將小貝貝抱瞭放在大腿上坐著,隻管去摸他的頭。

道之聽母親所說,也覺黯然,不過自己是個出嫁的女兒,有什麼法子來慰母親的寂寞呢?頓瞭一頓,因道:“那也不可一概而論,老七夫婦,就太年青一點,讓他們離開,也不大好嗎?”金太太聽到這裡,先搖一搖頭,接著又嘆瞭一口長氣。道之道:“你老人傢為什麼嘆氣?”金太太道:“我嘆什麼氣?我看最不瞭的,就是這一對瞭。清秋這孩子,我先以為她還不錯,而今看起來,也是一個外實內浮的女子。我這兩天才知道,她和老七胡鬧得夠瞭,才嫁過來的。大概不久,笑話就出來瞭。”道之道:“有什麼笑話?難道到瞭日子瞭?”

金太太道:“這也不算什麼,這年頭兒,乳著孩子結婚的也多著啦。隻是我最近發現她有一晚上,漏夜回傢去瞭一趟,辦什麼事我不知道,可是老七也是通瞭,分明是商量著辦的瞭。我隻知道這一位……”說著,將三個手指頭一伸,接著道:“她很有幾個錢,老早就大做其公債買賣,而今由清秋這事一推,哪個不是一樣呀?他們有錢不能讓誰搶瞭去,偏是表面上極力裝著窮,我為這一點,也恨他們不過,讓她去造一番乾坤罷。”道之知道母親是極能容物的人,現在是這樣的不平,這話也就不好相勸。因嘆瞭一口氣道:“若是大傢就是這樣的散瞭……”說不下去瞭,又唉著一聲。

母女對坐無言的坐瞭一會兒,接著玉芬來瞭,才開始說話。玉芬卻望著道之道:“四姐,剛才你在這裡嗎?我們真分瞭嗎?”說著這話,把聲浪壓得極低,好像有極端不忍的樣子。金太太道:“這事我就是這樣辦,並不算分傢,傢留著我死瞭再分。現在不過給你們一點錢,讓你們去做奮鬥的基礎罷瞭。真有不願要的,誰願光瞭手去做出一番事業來,我更是贊成。”說畢,板瞭臉不做聲。坐瞭一會兒,玉芬覺得一肚子的議論,給婆婆一個大帽子先發制人的制住瞭,暫時也就隻好不說。恰好老媽子說有電話找,借著這個機會,就離開瞭這裡,回自己屋子裡去接電話。

一說話時,卻是白秀珠。她道:“現在你總可以出來瞭罷?我有幾句話和你談談,請你到我這裡來。”玉芬道:“關於哪一方面的事,非馬上來不可嗎?”秀珠在電話裡頓瞭一頓,笑道:“不忙,但是能馬上來是更好。”玉芬以為電話裡或不便說,就答應馬上來。掛上電話,回頭見鵬振將所分的那一股紙券,放在桌上,遠遠坐在沙發上,望瞭桌面,隻管抽煙卷。玉芬一把將那些東西完全拿在手上,打開衣櫥向一隻小抽屜裡放進去。一面鎖抽屜和櫥門,一面回過頭來說道:“你真沒有出息,不過這幾個錢,你就看得那樣出神。我姓王的,就不分傢產,也比你這個超過幾倍去呢,那又算什麼?”鵬振笑道:“原是因為錢不多,我才想瞭出神,覺得做這樣不夠,做那樣也不夠。若是錢多的話,手邊非常順適,我就用不著想瞭。秀珠她在電話裡怎樣的說,是合作的事嗎?”玉芬道:“合作也好,不合作也好,與你可沒有什麼關系,你也不必問。”說時,將鑰匙放到小皮包裡,自己匆匆換瞭一件衣服,就走出來。

這兩天傢裡的汽車,都閑著的時候多,便坐瞭一輛,獨自到白傢來。也不用老媽子通報,一直到秀珠屋子裡來找她。在窗子外先笑道:“我夠交情不夠交情?一個電話,馬上就來瞭。”秀珠聽到玉芬的聲音,早迎瞭上前,握住她的手笑道:“真是夠朋友,一個電話就來瞭”。將玉芬讓在一張軟榻上,自己也坐在上面,因低聲說道:“你要怎樣謝我呢?你的款子,已全部轉存到華國銀行去瞭。因為這筆款子,是由華國銀行轉撥的。傢兄不知道你能不能信任那銀行,不敢給你存定期的,隻好給你存活期的。和公司方面,糾纏瞭幾個月,總算告瞭一個段落。”說著,連忙打開箱子,拿瞭一個折子,交給玉芬。

玉芬雖知道公司裡那筆款子,有白雄起在公司的貨款上,有法子能弄回來。然而錢沒到手,究竟不能十分放寬心。現在不但錢拿回來瞭,而且人傢都代為存好瞭。白雄起雖系表兄的關系而出此,然而也虧得秀珠在一旁鼎力吹噓,不然,決不能辦得這樣的周到。於是站起身來,一隻手接瞭折子,一隻手握瞭秀珠的手,笑道:“我的妹妹,這一下子,你幫我的忙幫大瞭,我怎樣的謝你呢?”秀珠笑道:“剛才我也不過說著好玩罷瞭,當真還要你謝我嗎?”玉芬道:“你雖然不要我謝,然而我得著你這大的好處,我怎能說不謝?”秀珠笑道:“你真是要謝,請我吃兩回小館子就得瞭。因為這全是傢兄辦的,我可不敢搶別人的功勞。”玉芬道:“吃館子,哪時候不吃,這算得什麼謝禮?”說著,定瞭眼神想瞭一想,自言自語的道:“我有辦法,我有辦法。”

秀珠拉瞭她的手,又一塊兒坐到軟椅上去,兩手扶瞭玉芬的右肩,將頭也枕在肩上,笑問道:“這麼久不出來,你也不悶得慌嗎?”玉芬覺得她這一份親熱,也就非常人所可比擬,反過一隻手去,撫摸著秀珠的指尖,又撫摸著秀珠的臉,笑道:“表妹,真的,我說要感謝你,是必定要做出來的,絕不是口惠而實不至的人。”秀珠站瞭起來,拍著她的肩膀笑道:“誰讓我們是這樣的至親呢?難道說能幫忙的時候,都眼睜睜望著親戚吃虧去,也不幫助一把嗎?得啦,不要再提這話瞭,我們再談別的罷。”玉芬見她這樣開誠佈公的說瞭,就不好意思再說酬謝的話,隻是向著秀珠笑。

秀珠道:“現在你金府上,總可以不受那喪禮的拘束瞭。你在我這兒多談一會兒,吃瞭飯再回去,我想伯母總不會見怪罷?”玉芬一抬肩膀,兩手又一伸,一撇嘴道:“不成問題,樹倒猢猻散,我們傢今天分傢瞭。但是這傢可以說是分瞭,也可以說是沒有分,你覺得奇怪不是?讓我……”秀珠便接著道:“不用說,我已經知道瞭,這種辦法也很好,事實上大傢幹大傢的,表面上並沒有落什麼痕跡。”玉芬道:“你怎麼會知道?這事也不過剛發生幾小時,真是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裡瞭。”秀珠微笑道:“這也不算惡事,也沒有傳到一千裡,我有耳報神,把消息告訴我瞭。”

玉芬一想,就猜著十有八九是燕西打瞭電話給她瞭。這話她若不說,也就不必說破。便裝麻糊道:“這事本也用不著瞞人,親戚傢裡,自然是首先知道的。我想著,為瞭種種便利起見,很打算搬出來,找一所小一點的房子獨住,你看如何?”秀珠笑道:“喲!這是笑話瞭。像你這樣的智多星,哪樣事情不知道,倒反過來請問於我?”玉芬笑道:“就算我是智多星,老實說,你也比我不弱呀。我來問你的話,你倒不肯告訴我?”秀珠笑道:“你既承認是智多星,我就不妨說瞭。我以為你最好還是搬出來住,要做個什麼,要辦個什麼,還不至於受拘束。就是我,也可以不受拘束,隨便到你府上去談天瞭。玉芬道:“你到現在為止,對我們老七,還有些不滿意嗎?”

秀珠聽瞭她這話,頓瞭一頓,沒有答復。兩手叉瞭腰,昂著頭道:“不!我對他完全諒解瞭。玉芬姐,你不是外人,我所告訴你的話,諒你也不會宣佈。哼!像金燕西這種人才,沒有什麼出奇,很容易找得著。不過人傢既在我手上奪瞭去,我一定要顯顯本領,還要在人傢手上奪回來。我說這話,你相信不相信?”說著,她又是一擺頭,把她那燙著堆雲的頭發,就在頭頂一旋。玉芬拍著她脊梁笑道:“我怎麼不相信,隻看你這種表示堅決的樣子,我就可以相信瞭。秀珠被她說破,倒伏在椅子背上笑起來。

玉芬道:“不是你自己說明,我可不敢說,我看我們老七,就是在孝服中,大概也不止來找你一次瞭。今天有約會嗎?”秀珠一抬頭道:“有,他說舞場上究竟不便去,我約他在咖啡櫃房裡談談。咱們名正言順的交朋友,那怕什麼?決不能像人傢弄出笑話來瞭,以至於非要這人討去不可。這種卑劣的手段,姓白的清白人傢,不會有的。”玉芬真不料她大刀闊斧,會說出這樣一套,笑道:“你很不錯,居然能進行到這種地步,我祝你成功罷。”秀珠又哼著一聲道:“這種成功,沒有什麼可慶祝的,然而我出這一口氣,是不能不進行的。”玉芬看她的顏色,以至於她的話音,似乎有點變瞭常態,要再繼續著向下說,恐怕更會惹出什麼不好聽的話來,隻得向她默然笑著,不便提瞭。便道:“我也要看看表兄去,應當專誠謝他兩句哩。”說著,就出瞭秀珠的屋子,去看白雄起去瞭。

秀珠拿起床頭邊的電話插銷,就向金傢要電話。不多一會兒,燕西就接著電話瞭。秀珠道:“請你到我們傢來坐坐,好不好?你三嫂也在這裡。”燕西答說:“對不住,有我三嫂在那裡,我實在不便來。但是晚上的約會,我可以把鐘點提早一點。她在那裡,就是你也覺著不方便。”秀珠道:“彼此交朋友,有什麼叫方便不方便?”燕西道:“我剛剛將錢拿到手,少不得我也要計劃一下,我們哥兒們正有一個小會議哩。我明天到府上來拜訪就是瞭。”當他二人正在打電話的時候,玉芬在白雄起那邊屋子裡,也拿瞭插銷打電話,一聽有秀珠和燕西說話的口音,就聽瞭沒有做聲。把這事擱在肚裡,也不說出來。當日在白傢吃瞭便飯回去,便留意起燕西的行動來。

到瞭晚上八點鐘打過,燕西就不見瞭。約摸有一點半鐘,在隔院子裡聽得清楚,燕西開著上房門進屋裡去瞭。於是一切的話,都已證實。燕西這種行動,連玉芬都猜瞭個透明,清秋和他最接近的人,看他那種情形,豈有不知之理?所以燕西一進房來,清秋睡在床上瞭。隻當睡著瞭不知道,面朝著裡,隻管不做聲。燕西道:“也不過十二點多鐘罷瞭,怎麼就睡得這樣的死?”清秋也不以為他說得冤枉,慢慢的翻轉一個身,將臉朝著外,用手揉著眼睛道:“還隻十二點多鐘嗎?不對罷。跳舞場上的鐘點,怎樣可以和人傢傢裡鐘點相比呢?”

燕西是穿瞭西服出去的,一面解領帶,一面說道:“你是說我跳舞去瞭嗎?我身上熱孝未除,我就那樣不懂事?我要是到跳舞場上去瞭,我也該換晚禮服,你看我穿的是什麼?你隨便這樣說一句不要緊,讓別人知道,一定會說我這人簡直是混蛋,老子的棺材,剛抬出去,就上飯店跳舞瞭。你轉著彎罵人,真是厲害呀。”清秋道:“我是那樣轉著彎罵人的人嗎?隻要你知道這種禮節,那就更好哇。不過你鬧到這般晚才回傢,是由哪裡來呢?”燕西道:“會朋友談得晚一點,也不算回事。”清秋道:“是哪個朋友?”

燕西把衣服都脫畢瞭,全放在一張屜桌的屜子裡,於是撲通一聲,使勁將抽屜一關,口裡發狠道:“我愛這時候回來,以後也許我整宿不回來,你管得著嗎?這樣的幹涉起來,那還得瞭!我進你一句忠告,你少管我的閑事!”說話時,用腳上的拖鞋,撲通一聲,把自己的皮鞋,踢到桌子底下去。到瞭這時,清秋有些忍不住瞭,便坐瞭起來道:“你這人太不講理瞭,你鬧到這時候回來,我白問一聲,什麼也不敢說,你倒反生我的氣?我已十二分的信托你,你卻一絲一毫也不信托我。男子們對於女子的態度,能欺騙的時候,就一味欺騙,不能欺騙的時候,就老實不客氣來壓迫。”燕西道:“怎麼著?你說我壓迫瞭你嗎?這很容易,我給你自由,我們離婚就是瞭。”

清秋自嫁燕西而後,不對的時候總有點小口角,但是“離婚”兩個字,卻沒有提到過。現在陡然聽到“離婚”兩個字,不由得心裡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燕西見她不做聲瞭,也不能追著問,他一掀被角,在清秋腳頭睡瞭。清秋在被外坐瞭許久,思前想後,不覺垂瞭幾點淚。因身上覺得有些冰涼,這才睡瞭下去。心裡便想,再問燕西一句,是鬧著玩呢?還是真有這個意思?盤算瞭一晚,覺得總是問出來的不妥,無論是真是假,燕西一口氣沒有和緩下去,隻有越說越僵的,總是極端的隱忍著。到瞭次日早上,清秋先起,故意裝出極平常的樣子,仿佛把昨晚的事全忘瞭。燕西起來瞭,一聲也不言語,自穿他的衣服。穿好瞭衣服,匆匆忙忙的漱洗完瞭,就向前面而去。清秋雖然有幾句話想說,因為要考量考量,不想隻在這猶豫的期間,燕西便走瞭,一肚子的話,算是空籌劃瞭一陣。

燕西出來,自在書房裡喝茶吃點心,在傢裡混到下午兩點鐘,秀珠又來瞭電話,說是在公園裡等他瞭。燕西總還沒有公開的出去遊逛過,突然提出上公園去,怕別人說他。因之先皺眉,見人隻說頭痛,因之也沒有哪個註意到他,就告訴金榮道:“我非常煩悶,頭痛得幾乎要裂開瞭。我怕吃藥,出去吸吸新鮮空氣。有人問我,你就這樣說。”金榮也不知道他命意所在,也就含糊答應著。燕西分付畢瞭,就坐著一輛汽車,向公園裡來。知道秀珠是專上咖啡館的,不用得尋,一直往咖啡館來。

遠遠看見靠假山邊一個座位上,有個女郎背著外面行人路而坐,那紫色漏花絨的鬥篷,托著白色軟緞的裡子,很遠的就可吸引人傢的目光。在北京穿這樣海派時髦衣服的人,為數不多,料著那就是秀珠。及走近來一看,可不是嗎?她的鬥篷披在身上,並不扣著,松松的搭在肩上,將裡面一件鵝黃色簇著豆綠花邊的單旗袍透露出來。見著燕西,且不站起,卻把自己喝的一杯蔻蔻,向左邊一移,笑著將嘴向那邊空椅子上一努,意思讓他坐下。燕西見她熱情招待,自然坐下瞭。

秀珠看瞭一看手表,笑道:“昨天兩點鐘回去的,今天兩點鐘見面,剛好是一周。”燕西道:“你這說我來晚瞭嗎?”秀珠道:“那怎樣敢?這就把你陪新夫人的光陰,整整一日一夜分著一半來瞭。昨天晚上回去,你夫人沒有責備你嗎?”燕西道:“她向來不敢多我的事,我也不許她多我的事,這種情形是公開的,決不是我自吹,你無論問誰,都可以證明我的話不假。”秀珠這時似乎有瞭一點新感動,向著燕西看瞭一眼,發出微笑來。這種微笑,在往日燕西也消受慣瞭。不過自與清秋交好,和秀珠見瞭面,便像有氣似的,秀珠也是放出那種憤憤不平的樣子,後來彼此雖然言歸於好,然而燕西總不能像往日那樣遷就。燕西不遷就,秀珠縱有笑容相向,也看著很不自然。總而言之,她笑瞭便是笑瞭,臉上絕無一點嬌羞之態,就不見含有什麼情感瞭。現在秀珠笑著,臉上有一層紅暈,笑時,頭也向下一低,這是表示心中有所動瞭。

燕西不覺由桌子伸過手去,握瞭她的手。因問道:“請你由心眼兒裡把話說出來,我的話,究竟怎麼樣?有沒有藏著假呢?”秀珠將手一縮,向燕西瞟瞭一眼道:“你又犯瞭老毛病?”燕西笑道:“並不是我要犯老毛病,我要摸摸你,現在是不是瘦瞭一點?”秀珠道:“你怎麼說我瘦瞭?我又沒害病。”燕西道:“雖然沒有害病,但是思想多的人,比害病剝削身體,也就差不多。”秀珠笑著搖瞭一搖頭道:“我有飯吃,有衣穿,我有什麼可思?又有什麼可想?”說著這話,對燕西望瞭一望。意思是說,除非是思想著你。燕西被她這一望,望得心神奇癢,似乎受瞭一種麻醉劑的麻醉一樣,說不出來有一種什麼奇異的感覺,望著她也笑瞭。

茶房見秀珠的大半杯蔻蔻,已經移到燕西面前來,於是給秀珠又送瞭一杯新的來。這時,燕西才知道是喝瞭人傢的蔻蔻,杯子上還不免有口脂香氣,自不覺柔情蕩漾起來。於是兩手一撐,伸瞭一個懶腰,笑道:“你今天到公園裡來,光是為瞭等我說話,還有其它的事情呢?”秀珠笑道:“這個你可以不必問,你看我坐在這裡靜等,還做有別的事情沒有?若是沒有做別的事情,你想我一個人坐在這裡做什麼?”說到這裡,向著燕西望瞭一眼,現出那要笑不笑的樣子來。燕西笑道:“這樣說,由今天起,你就是完全對我諒解瞭?”秀珠將小茶匙,伸在杯子裡,隻管旋著,低瞭頭,一面呷蔻蔻,一面微笑。

燕西躺著在藤椅子上,兩腳向桌子下一伸,笑道:“你怎麼不給我一個答復?我這話問得過於唐突一點嗎?”秀珠鼻子裡哼著,笑瞭一聲道:“這樣很明顯的事,不料直到今天你才明白,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燕西笑道:“這樣說,你是很早對我諒解的瞭,我很慚愧,我竟是一點都不知道。不過我現在完瞭,我不是總理的少爺瞭,是一個失學而又失業的少年。我的前途,恐怕是黯淡,不免要辜負你這一番諒解盛意的。”秀珠臉色一正道:“你這是什麼話?難道我是那樣勢利眼?再說,你這樣年少,正是奮鬥的時代,為什麼自己說那樣頹唐不上進的話?”

燕西當自己說出一片話之後,本來覺得有點失言,總怕秀珠不快活。現在聽秀珠的話,卻又絲毫沒有生氣的意思,不但彼此感情恢復瞭,覺得她這人也和婉瞭許多,大不似從前專鬧小姐脾氣瞭。在他這樣轉著良好念頭的時候,臉上自然不能沒有一點表示。秀珠看見,笑道:“你今天怎麼回事?好像是初次見著我,不大相識似的,老向我望著。要吃一些點心嗎?若不吃點心,我們就在園裡散散步如何?”燕西當然目的不是吃東西,便道:“我是在傢裡悶得慌,在園子裡走走,我很贊成的。”於是招呼瞭一聲茶房,二人就向樹林子走去。

秀珠的鬥篷,並不穿在身上,隻搭在左胳膊上,於是伸瞭右手,挽著燕西左胳膊,緩緩的走著。燕西心裡也想著,就是在從前,彼此也不曾這樣親熱的。這一句話,還不曾出口,不料秀珠倒先說起來,她就笑道:“我們這樣的一處玩,相隔有好久的時候瞭。”燕西道:“可不是,不過朋友的交情,原要密而疏,疏而又密,那才見得好的。”秀珠笑道:“你哪裡找出來的古典?恐怕有些杜撰罷?”燕西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杜撰的,不過我心裡覺得是這樣,所以我就照著這樣子說出來。”秀珠點點頭道:“原來你為人,是這樣喜好無常的。往日如此,來日可知瞭。”燕西笑道:“這話在你,或者應當這樣說的。現在我是無法辯明,將來你望後瞧,自然就明白瞭。”說到這裡,燕西固然是不便向下說,秀珠也就不便向下說,二人倒是默然的在樹林外的大道上走著。

走瞭許久,秀珠卻不自禁的嘆瞭一口氣。燕西道:“好好的為什麼你又傷感起來?你這口氣,嘆得很是尷尬呀。”秀珠笑道:“嘆氣有什麼尷尬不尷尬?我一年以來,全是這樣,無緣無故,就會嘆上一口氣,為瞭什麼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燕西道:“這自然是心裡不痛快的表示,希望你以後把這脾氣改瞭。這也容易改的,隻要遇事留心,就可以忍回去瞭。”秀珠笑道:“多謝你的厚意。但是這個脾氣也不是空言可以挽回來的……”說到這裡,秀珠自搖瞭一搖頭,似乎這話說得不大妥當。於是彼此默然瞭一會兒,二人在公園裡走著,整整兜瞭兩個圈子。

秀珠彎瞭腰,用手在腿上捶瞭兩下,笑道:“老這樣走著嗎?我有點累瞭。”燕西道:“再去喝一杯咖啡去。”秀珠道:“喝瞭又走,走瞭又喝,就留戀在公園裡,不用走瞭。我傢裡還有一點事,要回去料理料理。”燕西道:“不忙不忙,還兜兩個圈子。”秀珠皺瞭眉道:“我實在有事,怎麼辦呢?但是你的命令,我也不敢違拗,陪你走一個圈子,我的確要走瞭。”燕西聽她說出這種話來,倒過意不去,便道:“你真有事的話,不要為瞭玩誤瞭正事。”秀珠勉強的笑道:“再走一個圈子也不要緊,我的事固然不能丟下,也不能與你心裡不痛快。”說著,縮瞭脖子一笑。

燕西也笑瞭,又走瞭一個圈子,倒是燕西先說:“你回去罷,這個圈子,走瞭有三十分鐘,工夫耽誤不少瞭。”秀珠的一隻胳膊,讓他挽著還不曾抽開。便笑道:“那末,請你送我上大門口。”燕西連說著可以可以。秀珠笑著望瞭他一眼道:“你的脾氣,比從前好多瞭。”燕西笑道:“這話可以代替我說你,我對於你,也是這樣的感想。”秀珠這就不用再說瞭,隻是微笑。二人很高興的一路出瞭公園,還是燕西用汽車送瞭秀珠回傢,然後才回去。

《金粉世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