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回 冰炭人情失官求內助 泥雲身世訪主憶前情

玉芬到傢之後,白天是沒工夫談論,到瞭晚上,她心中再也擱不住瞭,就借著到佩芳屋子裡去看侄子小雙兒,在燈下逗著孩子玩瞭一陣,便笑道:“大嫂,令妹沒有來信嗎?”佩芳道:“他夫妻二人,婚姻很美滿,現時正在預備英語,他們要到英國去呢。”玉芬笑道:“天下的事,真是說不定,不料老七那次結婚,竟會惹下他們這一段好姻緣。”佩芳道:“可不是,天下事就是這樣難說。”玉芬笑道:“不但惹下一段姻緣,大概是惹下兩段姻緣呢。”佩芳道:“兩段姻緣,還有一段,出在哪個身上?”玉芬道:“哪一個,自然是那位伴郎姓謝的,女的卻是我們傢的。”佩芳笑道:“不錯,我仿佛聽到說,那姓謝的很註意我們傢一位姑娘,我想再不能有冒充小姐的小憐出現,要是有這樣的人,一定是八妹。不過八妹在學校裡讀書的時候,汽車來,汽車去,就很少與男子接交的機會。這半年來,人也仿佛大瞭,懂事多瞭,有瞭父喪,從不出門……”

玉芬搖瞭一搖頭道:“得瞭,得瞭。你沒聽見說過,女子善懷嗎?她要是有瞭什麼心事,哪裡會讓你知道?”佩芳笑道:“當年你和鵬振沒結婚時,對於他大概就善懷過,要不然,你怎麼就知道女子善懷呢?”玉芬笑道:“我老皮老臉的,還怕些什麼?要說笑,你就盡管說笑罷。”佩芳道:“這個不管它瞭。我問你,你忽然說出來,一定有點憑據,你告訴我,讓我參考參考。”玉芬於是將今天在北海的情形,添瞭些穿插,自頭至尾告訴佩芳聽。

佩芳笑道:“據你這樣說,倒有八九成相像瞭。八妹嫁得這樣一個如意郎君,她也很好。不過二姨媽的意思,以為兒女婚姻,上人多少要參加一點意見的,這段婚姻,她能不能同意呢?”玉芬道:“我想八妹的婚姻,二姨媽也未必能做主,而且這個姓謝的,也沒有什麼可駁的,隻是一層,這人未免貧寒一點。據老七說,他在學校裡,是個著名的窮學生。往將來說,二姨媽似乎用得著一個有錢的姑爺。”佩芳點著頭笑瞭一笑。玉芬道:“怎麼樣?你不以我的話為然嗎?”佩芳道:“自然是如此,不過在八妹一方面,年青的姑娘,不沾上‘愛情’兩個字則已,沾上‘愛情’兩個字,富貴貧賤,那是不成問題的。”玉芬道:“所以做長輩的,對於這一層,就不能不事先慎重考量,譬如老七這一段婚姻,當時一團高興,就是要打破一切階級觀念的。可是到瞭現在,怎麼樣呢?不是互相不情願嗎?若是早知道如此,不聯上這一段婚姻,那是多好?到瞭現在,兩方鬧得很僵,一時又收不轉來,何苦呢?”

她談到瞭這上面來,佩芳就有點不願意往下談,隻得扯開來笑道:“君子成人之美,後事就不管它瞭。這件事你是有關系的,何不給他們漏一點消息出來呢?你把消息漏出來瞭,八妹要是不否認的話,就可以進行瞭。”玉芬道:“我怎麼會有點關系呢?你這話,大可考量。”佩芳道:“我並不是說你有別的關系,不過是你首先發現的罷瞭。其實我也知道你很謹慎,哪會去漏出這消息?”玉芬突然向上一站道:“那要什麼緊?這又不是不可告人的事情,我就去。”佩芳笑著挽瞭她的手道:“你不要信我胡扯的話,你得考量考量,別去亂說。”玉芬身子不動,回轉頭來笑道:“你以為我當真有那樣傻,去管人傢的閑賬呢?我是試試你的態度的。”佩芳笑道:“喲!你還不知道我是個老實無用的人嗎?你一說,我自然信以為真的瞭。還用得試嗎?下次你不要玩手段試試我,隻要隨便對我一說,話裡套話,我自然會把心事說出來的。”

玉芬紅著臉,才掉過身來,索性笑道:“喲!我的老姐姐,你打我幾下好不好?我頑皮一點,偶然和你開瞭一點玩笑,也不要緊呀。我玉芬就自己賣弄聰明,也不敢到孔夫子面前來背書文啦。”帶說帶坐,挨著佩芳坐在一張沙發上,用手抓著佩芳的手。佩芳一縮手,笑罵道:“你這小刁鉆鬼,真厲害,鬧得我笑又不是,罵又不是。你這套玩意兒,別在我這兒使,去玩弄鵬振罷。我看你對鵬振也沒有給他過什麼顏色看,也沒有什麼大爭論,他對你像一隻小綿羊一樣的馴服,大概也就是受不瞭你這種手段。”玉芬笑著點頭道:“是呀!無論誰對丈夫,都免不瞭用這一著的。這是女將軍的甩手鐧,一甩出來,準沒有錯。”佩芳還沒有答復她的話,隻見秋香匆匆的跑瞭來道:“三少奶奶快去罷,三爺不知道為什麼事,隻在屋子裡生氣呢。”佩芳一推道:“快去使甩手鐧罷。”

玉芬聽說是鵬振在生氣,猜不透是為瞭什麼?卻急於要回屋子去看,也顧不得佩芳笑話瞭,跟著秋香就走。走到院子裡,隻聽到鵬振將桌子一拍,一人在屋裡嚷瞭起來道:“這真是世態炎涼瞭。別忙,老子總有一天報你們的仇。”說畢,又將桌子拍瞭一下。玉芬聽瞭口音,分明是受瞭外人的氣,與自己夫妻們的事無關。在外面便道:“什麼事?這樣發瞭瘋病似的。”鵬振卻在屋子裡長嘆瞭一口氣。玉芬走進來,隻見他斜靠在沙發上,像害瞭病一般,一點精神沒有。玉芬道:“什麼事?嚇得秋香把我找瞭回來。”鵬振突然站起來,兩手一拍道:“你瞧瞧,這是不是豈有此理?鹽務署裁人,竟會把我名字也裁掉瞭。這樣一來,一個月又少四百元的收入瞭。”

玉芬聽瞭這話,倒是一愣,問道:“真的嗎?”鵬振道:“都發表瞭,怎麼不真?老實說一句,財政界的人物,那個沒有受過我父親的好處?而今就忘記瞭。”玉芬道:“事先怎麼你一點消息也不知道呢?”鵬振道:“就是這話瞭,他竟打瞭一個措手不及,我若知道一點消息,我不必托人去講情,我親身出馬,也要找這位署長大人談談。”玉芬坐在他對面,用上嘴唇咬瞭下嘴唇皮,低頭想瞭一想,微微點著頭道:“我和你找一條路子,試試看。”鵬振道:“我知道,你找的是白傢,他未必肯和我幫忙罷,白雄起現在是況巡閱使的靈魂,這班官僚最怕軍閥,隻要軍閥肯說話,那比聖旨還靈的。”玉芬道:“你不要說那一套,你到底是願意不願意呢?”

鵬振道:“隻要能托人去說回來,那是再好不過的事,豈有不願之理?”玉芬道:“不是那樣說,因為你府上有一部分很有志氣的人,是不肯找白傢人做人情的。因為白傢從前遠不如你們府上,現在你們要回轉頭來去找他,好像是有些丟臉瞭。”鵬振嘆瞭一口氣道:“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哪個保管得瞭那些?我這事就托重你瞭。”說著,站起來,向玉芬拱瞭一拱手。玉芬笑道:“你雖是要托人,我看你還有點不服這口氣似的。我有言在先,要托人傢,就不能埋沒人傢的人情,我可不能秘密進行。”鵬振道:“這也無須乎秘密呀!哪個能說一輩子不求人呢?”玉芬道:“我看一個人,還是要倒兩次黴才好,倒瞭黴之後,他就懂人事,說人話瞭。”鵬振覺得夫人這話,未免過重一點,但是這時要去駁倒夫人的話,又怕夫人生氣,隻得淡笑瞭一笑。

玉芬道:“除我之外,你不妨再找一個人,讓老七對秀珠說一說,比我的力量又高上一倍。”鵬振皺瞭眉道:“不要提這位先生瞭,我是整天整晚不見他露一回面。”玉芬道:“這幾天,他常是到秀珠那裡去吃午飯的,你不妨在吃午飯的時候,打一個電話去找一找他,我想總十有八九可以碰到。”鵬振哦瞭一聲。玉芬道:“你哦些什麼?好像說這就難怪找不著他瞭。其實他也就是那一會兒在那裡,其餘的時候,不知道到哪裡去瞭?我還替他瞞著秀珠呢。”鵬振道:“他到的地方,我倒仿佛聽到有人說過,恐怕也未必完全在那裡。”玉芬道:“在什麼地方?你說!”

鵬振一時高興,先是無意說出來瞭。這時一想,自己又怎麼會知道燕西的所在呢?這未免有點嫌疑。頓瞭一頓,然後笑起來道:“我哪裡知道他在什麼地方?不過胡猜罷瞭。我想他無非是在戲園子和舞場這個兩地方罷瞭。”玉芬聽說,鼻子裡哼瞭一聲,望著鵬振冷笑,而且抿瞭嘴,和他連連點瞭幾下頭。鵬振一看夫人這種情形,大有生氣的樣子。這是惹不得,連忙在衣架上找瞭帽子向頭上一覆,笑道:“我是想到瞭什麼,就要做什麼的,讓我去找找老七看。”說畢,匆匆忙忙,就向外面走。所幸玉芬對於鵬振的行動,卻未加以註意,於是他就很平安的走到外面來瞭。

現在外面幾重院子的事,並不都全歸金榮一個人管。金榮坐在大樓下那間二重門房裡,是不大走開的。全傢原來有五所電話,現在也隻留下一個,電話機就在樓下。進來的電話,都是歸金榮接著。鵬振走出來時,隻見金榮伏在一張小桌上,拿瞭一張包茶葉的紙,用墨筆胡亂寫瞭些大小不勻的字,看那樣子,是十二分的無聊。他聽到腳步響,一抬頭見是三爺,隨手將字紙捏瞭一團,站將起來。鵬振道:“鬼鬼祟祟的,一人又在這裡瞎塗些什麼?”金榮微笑瞭一笑,沒答復出來。鵬振道:“我不管你寫什麼,我問你,這一程子七爺總是在白蓮花那裡呆著嗎?”金榮怎麼敢說燕西到哪裡去瞭,隻是微笑著說不知道。

鵬振道:“你瞞別人就是瞭,還瞞著我幹什麼?有人打電話給七爺,總瞞不瞭你的,他到哪裡去瞭,你還有個不知道的嗎?據我想,一定是在白蓮花那裡的時候居多罷?”金榮微笑著道:“三爺當然是明白的。”鵬振道:“這個時候,他在那裡不在那裡呢?”金榮道:“這可不敢說定。不過……”鵬振道:“你藏頭露尾做什麼?縱然是七爺知道瞭,就說是我問你的,也不要緊。”鵬振說著,看這情形,就斷定瞭燕西必在白蓮花那裡。若是打電話去,也許他還不接。自己已是改坐人力包車瞭,坐著車子直向白蓮花傢來。

一到門口,便見自己傢裡的一輛汽車在這裡,兩個汽車夫,也都不見,似乎在門外停留瞭好久的時候瞭。鵬振下瞭車,也不驚動人,悄悄的走瞭進去。到瞭院子裡,腳步放重著,先咳嗽,上房有個人掀著簾子迎瞭出來,正是白蓮花。她笑道:“這是什麼風,今天把三爺刮來瞭?”鵬振道:“好久不見,我特意來看看你們,我傢老七在這兒嗎?”說到這句話時,已是跟白蓮花鉆進簾子裡面來。燕西見是老三一個人,而且料到此來必有所謂,並不藏躲,也就迎瞭出來。笑道:“你真有耳報神,就知道我在這裡,我是剛到呢,傢裡有什麼事嗎?我這也就回去瞭。”鵬振道:“你回去不回去我管不著,我有一件事要找你商量商量。”

燕西也想不到清秋在傢裡出瞭什麼事,心中未免有點微微的跳。鵬振道:“你不要多心,我不管你的事。我就是有兩件自己的事,要和你談一談。”說著,臉便向裡邊一間房裡看去。燕西笑道:“可以到裡面去坐的,我介紹一個朋友和你見見。”說著,就叫一聲玉花,客來瞭。便代著掀開簾子,讓他進去。鵬振向裡一鉆,隻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蓬松著短發,臉上並不曾撲粉,長眉入鬢,美目流盼,穿瞭一件淡青的旗袍,清淡之中,別具風流,著實可愛。她見瞭人來,緩緩的站起,微微的向鵬振一鞠躬。而且輕輕的叫瞭一句三爺。鵬振連忙笑著點頭道:“別客氣,請坐下罷。頭兩次令姊出臺,我不知有你,要不然,我一定捧場。”白玉花卻不說什麼,隻是微笑站著。

鵬振望瞭她,笑對燕西道:“和她姐姐的相貌,雖然她有一兩處相同,可是她更溫柔瞭。很好!不錯!”說時,白蓮花已跟瞭進來,張羅一切。鵬振笑道:“李老板,你有這樣一個好妹妹,怎樣沒有和我們提過一聲兒呢?”白蓮花道:“有半年瞭,也見不著三爺的面,就是要和三爺提一聲兒,又怎樣提起呢?”鵬振笑道:“這是我的不對,許久也沒有和你打個照面。你這位令妹,是個可造之才,前途未可限量……”燕西插嘴道:“你不是和我有話說的嗎?”鵬振笑道:“我和人傢初見面,總得應酬兩句,有話不妨慢慢的說,忙什麼呢?”燕西初以為鵬振找瞭來,必有重大火急的事情,而今看起來,似乎也不要緊的,也就很淡然瞭。

白蓮花笑道:“別是因為我們在這裡,你們不好說話罷?那末,我們就躲開罷。”鵬振笑道:“我們無論說什麼話,也不至於和你們有什麼沖突,又何必這樣避嫌?”白玉花聽瞭她姐姐的話,已是首先站將起來。鵬振雖是解釋瞭一番,要加以攔阻,但是白玉花和她姐姐丟瞭一個眼色,就向外面走去。白蓮花本來也想聽聽他兄弟說些什麼,既是白玉花都走瞭,自己怎好在屋子裡獨自待著,抿瞭嘴,也就微笑出去瞭。

燕西見她姊妹走瞭,就低聲向鵬振道:“你這是怎麼回事?特意跑來找我說話,找到瞭我,又是逍遙自在的,好像一點事情沒有。”鵬振道:“怎麼沒有?我的話可不便當著人傢說呀。”燕西道:“這更怪瞭,剛才人傢走開的時候,你還再三再四的留著人傢,這會子人傢走瞭,你又說是當著人傢的面,有些不便說。究竟是……”鵬振皺瞭眉道:“不辯論這些無聊的話瞭,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鹽務署這回裁員,居然把我的名字也勾瞭,你說氣死人不氣死人?據你三嫂說,這事不難挽回,隻要托白雄起寫一封親筆信,就可以實現。隻是我和白傢,以往並沒有什麼私人交際,今天有瞭事才去找人傢,有些不對,這是怎麼好?”說到這裡,眉毛是皺得更厲害瞭,望瞭燕西,很盼望的等著他回話。燕西道:“我雖然常到白傢去,但是也不常和他交談的。這事除非另找一個人去說,不過……”說著,嘴裡吸上一口氣,現出充分躊躇的樣子來。

鵬振道:“我隻找你去說一說,至於你再去轉托哪個,我就不管。好在秀珠女士,為人極是熱心,對我們姓金的,隻要能幫忙,她決計沒有不幫忙的。這件事,我就請你轉托她,說我餘情後感罷。”燕西笑道:“其實要去找她,不如讓三嫂去。”鵬振道:“她怎比得你?她不過是親戚的關系罷瞭。你……”鵬振覺得這以下不好說瞭,不能說是朋友的關系,會比親戚還深些。因就頓瞭一頓,含糊著道:“你就努力試試罷,她自然也是要去的,雙管齊下,自然更妙。現在你就去得瞭,你得著什麼消息,也不必回傢,打一個電話告訴我就行瞭。你去罷,你去罷。”他原是坐著的,他口裡說著你去罷,燕西沒有站起來,他倒站起來瞭。

燕西笑道:“這也不是搶著辦的事,何必這樣急?”鵬振不管,扯著他的衣服,把他拉瞭起來。因道:“趁著條子剛下來,鹽務署留我也好,財政部給我一個事也好,這回被裁,可以說是為瞭調動調動,我就不寒磣瞭。”燕西站起來,伸手搔瞭一搔頭,又向他微笑。鵬振道:“我知道你有為難之處,你隻管走,這裡李老板姊妹有什麼說出來,我可以和你講個情。”說著,便叫瞭一聲李老板。

白蓮花走進來笑道:“你們的私下話,說完瞭嗎?”鵬振道:“沒有什麼私話,不過我有一件事要他和我跑一跑罷瞭。”說著,向白蓮花拱瞭一拱拳頭,笑道:“兩三個鐘頭之內,他準回來。你有什麼事,他不會誤的。”白蓮花笑道:“這是什麼話?難道說我還能幹涉七爺的行動嗎?”鵬振道:“不是那個意思,因為燕西到你這兒來,總是有什麼約會的,約會沒有完,我怎麼好叫他走開呢?”白蓮花笑道:“我們這兒,成瞭七爺半個傢瞭,差不多天天來的,還有什麼約會?”

在她這樣說時,白玉花已經走瞭進來瞭,就不住的向她使眼色。白蓮花笑道:“你別著急,不要緊的。三爺也是我們的好朋友,許多事還得求求三爺幫忙呢,瞞著他幹什麼?”白玉花道:“你瞧,我又沒說什麼,你怎麼說上這些個?”她說著這話,臉可就紅瞭,遠遠的走瞭開去,坐在墻角一把小椅子上。鵬振看到,心想,在坤伶裡面,白蓮花那樣斯文的人,已經是不可多得。不料白玉花的性情,比她姐姐還要溫柔幾倍,看起來著實可愛得很。她穿瞭一件白地花點子長衫,瘦瘦的,長長的,越覺得是亭亭玉立。她低著頭,隻管拿右手去撫摸左手的指甲。燕西在一邊,見他一雙眼睛,隻管射在白玉花身上,便笑道:“你不是催我馬上就去嗎?現在你倒不急瞭。”鵬振醒悟過來,笑道:“哦哦!是,我先走,我在傢裡等著你的電話瞭。”說畢,匆匆出門而去。

白蓮花追著送到大門口。白玉花在屋子裡,卻向燕西一撇嘴道:“你們兄弟,都是一雙饞眼。”燕西笑道:“怎麼我兄弟都是一雙饞眼?我老三看瞭你一會子,與我又有什麼關系呢?”白玉花低著聲道:“你初見我的時候,不是像這一樣的嗎?”燕西哈哈大笑起來道:“那天初見面的情形,你還記得呢?”白玉花道:“我怎麼不記得,我一輩子都記得。你兄弟……”燕西抽出身上的手絹,搶上前一步,一伸手,捂住瞭她的嘴,笑道:“不用說瞭,下面這一句話,我完全知道瞭。”白玉花頭一偏道:“別在這裡胡鬧瞭。你哥哥有事托你,你也應該去替他辦一辦才好。隻管玩,什麼正經事都放得下,這算什麼呢?”燕西笑道:“得!我倒要你來教訓我,我這就走瞭。”說畢,便滿屋子張望,好像要找什麼。白玉花斜著眼睛望他,隻是發笑。好久,才道:“你不是找帽子嗎?你今天就沒有戴帽子來,大概落在白小姐那裡瞭罷?你去會白小姐,順便帶著找帽子,再好不過瞭。”說畢,又是微微一笑。燕西知道她把話聽去瞭,讓她揶揄得夠瞭,一轉身便走。

出門坐瞭汽車,就一直向秀珠傢來。他看見秀珠,把鵬振的事實提瞭兩句,秀珠便說:“已經得瞭玉芬的電話,知道是這一回事,這不值什麼,我追著哥哥寫一封信就是瞭。”燕西見她已肯幫忙瞭,很是歡喜,坐著車子就回傢來報信。剛到傢門口,隻見有一輛不認識的汽車,停放在那裡,這是很少見的事瞭。是誰呢?心裡如此想著,且不去找鵬振,先到客廳裡去張望,看是誰人?

在雕花玻璃門外,遠遠望去,便見有幾個人影子在裡面晃動,而且是一片的歡笑之聲。燕西倒不料傢裡忽然熱鬧起來,趕緊向裡面一走,看到第一個人,就讓他大吃一驚,原來是拐走小憐的柳春江來瞭。這一驚之下,燕西向後一退,柳春江見他那種吃驚的樣子,也是一愣。他等燕西站定瞭,然後搶上前一步,伸手和他握著,笑道:“七哥,久違瞭。”燕西猛然聽到“七哥”兩個字,未免有點刺耳。本來彼此的交情,並不見深,連見面用名號相稱,都覺得勉強。現在忽然稱起哥弟來,卻有些突然。一看鳳舉、鶴蓀在屋子裡坐著,都很坦然的樣子,自己也便鎮靜著,笑道:“我聽說你到日本去瞭,什麼時候回來的呢?”柳春江道:“回來有一個禮拜瞭。這裡還有兩位朋友,你認識嗎?這位是賀夢雄,這位是餘健兒。”

說時,早有兩個穿西服的朋友,迎上前來。燕西道:“我們認識的,我們認識的。”於是一一握瞭手。餘健兒笑道:“我們這一來,你有點愕然罷?春江兄回國以後,傢庭中是很歡迎的,聽說很好,其實在這二十世紀裡頭,婚姻問題,本來隻要主角同意,其餘是不成問題。我們就勸他認府上做一門親戚走,他自然是贊成,而且他夫人……”說到“夫人”兩個字,聲音低微極瞭,而且還頓瞭一頓,又接著道:“也是想回來看看。夢雄兄和令兄電話一說,令嫂就馬上要她來,我們這是前站先行,大元帥也就快要到瞭。”說著,哈哈一笑。

燕西這才明白,今天柳春江也算新親過門,他頭裡一聲七哥,卻是從這兒來的。他這話當然是不假,樂得做個好人。便笑道:“那我們歡迎極瞭。她……春江的夫人,我們就像兄妹一樣,最好是……能來往更好瞭。”柳春江見燕西說得那樣吞吞吐吐的樣子,覺得再逼他說,他是很窘的,掉過頭來,還是和鳳舉、鶴蓀談話。大兄弟倆究竟是善於談吐一點,根本上就不談到小憐身上去,隻談些日本人情風俗。

談瞭一陣子,隻聽到外面過道上一片腳步雜沓之聲,而且還有人說笑。燕西心裡明白,這一定是女眷們,不曾有人介紹,未便進來,先偷看看這位戀愛使女的柳少爺,究竟是怎麼一個人?燕西聽外面有人起哄,自己也鎮定不瞭,趁著柳春江和大弟兄們說得熱鬧,就溜瞭出來。走到外面看時,乃是阿囡、秋香、小玉、蘭兒四人。燕西和她們招瞭招手,走上前問道:“你們看什麼?有點不服氣嗎?”小蘭向來老實,而且向來不敢和少爺說笑的,聽瞭這一句話,臉先紅瞭。燕西因客廳裡有人,也不便再說笑。因低問道:“我還指望是大嫂她們出來瞭呢,原來是你們。”秋香嘴一撇,低聲道:“小憐隨便現在怎樣好法,總是這裡做使女逃走的,少奶奶們不怪也罷瞭,還能來歡迎她嗎?”燕西搖著手,低低的道:“別瞎說,別瞎說。”說著,手向屋裡一指。

這時,門口有一聲喇叭聲,是汽車來瞭的表示。阿囡笑道:“來瞭。”一手挽著秋香,一手挽著玉兒,就向外面跑。燕西緩步走瞭出來,還不曾到大門口,早見一個穿白底紅點子花紗旗衫的少婦,裊裊婷婷而來。燕西不覺想起去年見她穿花衣,笑她像觀音大士的事,時光容易,人事大變,和從前完全不同瞭。小憐倒不像以前那樣小傢子氣象,見著燕西,笑盈盈的早向燕西一個鞠躬,叫瞭一聲七爺。燕西倒愣住瞭,一時不知道叫人傢什麼是好?隻是笑著點瞭一點頭。

秋香這班人,不容分說,已是一擁而上,有的握著小憐的手,有的牽著小憐的衣襟,都圍著叫你好呀!可沒有人稱呼她什麼。小憐卻依舊姐姐妹妹的叫瞭一陣,問好的,答應好的,大傢鬧瞭一陣。於是大傢簇擁著她向上房裡走。這一番親熱,自然是不可以言語形容的瞭。

《金粉世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