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回 巨室瓜分最憐孺子去 情場球戲難受美人狂

次日上午,鶴蓀夫婦將撿點好瞭的東西,重加捆束一番,然後同到金太太屋子裡來吃午飯,金太太似乎有為兒媳餞別的意思,還讓廚子多做瞭兩樣菜。在一同吃飯的,有梅麗三姊妹。慧廠坐下來便道:“今天還多添瞭許多菜。”金太太道:“就是吃這一餐飯瞭,大傢放開懷來,要吃一個飽,所以我讓廚子多添兩樣菜。”

鶴蓀在金太太對面一張椅子上坐瞭,將面前放好的一雙筷子用手按著,讓它比齊來,低瞭頭,一句話也不說。金太太扶起筷子,向清燉鴨子的大碗裡,挑瞭一絲鴨肉起來吃,口裡咀嚼著,把筷子又放下,拿瞭長柄銅勺子,隻管舀瞭湯向飯碗裡浸泡著,舀瞭一勺又是一勺,一直把這碗白米飯都浸過來瞭,然後才扶起筷子來。敏之偷看母親的臉上,一點兒笑意沒有,而且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當然是心裡很難受。回頭向潤之、梅麗望望,大傢打瞭一個照面,彼此莫逆於心。慧廠雖是不見得怎樣難堪,然而一桌子的人,都愀然不樂,偏是自己一個人歡歡喜喜的,也有些對人不住。因之也就低瞭頭吃飯,不說什麼。金太太吃瞭小半碗飯,倒把浸的湯完全喝幹瞭,於是又拿起勺子,伸到鴨子碗裡去舀湯。

梅麗笑道:“媽心裡難受,既是吃不下去,就別勉強瞭。”金太太勉強笑道:“這又不是到歐洲美洲去,同在北京一個城圈子裡,要見面,天天可以見面,這有什麼難受?”梅麗看瞭金太太那個樣子,知道她是在外表上極力來掩飾她的態度,可是心裡憋住瞭一層理由,又不能不說,便道:“這話可不能那樣說,出門去瞭,無論十年八年,總是短期的。這一分開來往,就是不回來,而且……”潤之望瞭她道:“這也不必你說,誰都明白。你這一說出來,母親倒真要難受瞭。”

金太太情不自禁的嘆瞭一口氣道:“其實,我也沒有什麼難受,不過大傢在我面前,我雖是個幌子,多少有個照應。傢庭小事,讓我做個參謀,也是好的。從此我就管不著你們瞭。你算算,你父親去世到現在,有多少日子,那樣轟轟烈烈,真是合瞭那句古話,鐘鳴鼎食之傢,如今風流雲散,人都要跑光瞭,我真是做夢想不到。說變就變,會落到這樣一個下場。”她說著說著,兩行眼淚,早是順著腮幫子就流瞭下來,連忙放下筷子碗,掏出袋裡的手絹,緩緩的揉著眼睛。將眼淚擦幹瞭,站起來坐到一邊去,向大傢一揮手道:“你們吃罷,我是吃不下去東西的瞭。”鶴蓀本來也覺心裡有許多不痛快之點,如今一看到母親如此,自己又怎吃得下去?也隻好淘瞭一大碗湯,連吞帶倒將大半碗飯吃下瞭,起身也自坐到一邊去。敏之姊妹,自然也是吃不下,剩下慧廠一個人,如何又可以吃得飽呢?一餐飯就是這樣草草瞭事。

大傢擦洗過瞭手臉,坐在一邊,都沒有走開的意思。其間隻慧廠很無意的看瞭兩回手表。金太太便道:“你東西都撿齊瞭嗎?”慧廠道:“都撿齊瞭。”金太太道:“你兩個人,應該先把一個到新屋子裡去照應,一個人在這裡料理東西上汽車,別坐著瞭。”鶴蓀向慧廠道:“那末,我到那邊去看看,你在這裡料理罷。”慧廠也不反對,點瞭點頭。鶴蓀站瞭起來,向金太太道:“那末,我走瞭,媽!”說著,望瞭望金太太,很有些依戀不舍的樣子。金太太強自鎮靜著,微點瞭點頭道:“好罷,以後要好好的幹事,撐起一個局面來,不要再麻麻糊糊的瞭。這是你自己成傢立業的第一個日子,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隻是祝你成功而已。”鶴蓀雖然覺得母親的話,並不怎樣的深刻。但是這些話,似乎比平常聽的話,更耐於咀嚼,怔怔的站瞭許久。

金太太道:“你還等著什麼呢?去罷。”鶴蓀答應一聲,低頭走瞭。慧廠也不多談,自回房去料理東西。料理過瞭一會兒,然後再到各方去告別。先到佩芳院子裡走瞭一趟,然後到敏之、潤之屋子裡去,最後又到二姨太屋子裡來。二姨太不等她開口,先就道:“二少奶奶,你老說要獨立謀生活,現在算是你辦到瞭。恭喜呀,你這一去,願你大成功。”慧廠倒不料這位老太太劈頭就說瞭一句恭喜,說她是一番好話固然可以,說她有意在反面說上這樣一句,也未嘗不可以,這倒不好怎樣的對答瞭。梅麗在裡邊屋子裡,趕著跑瞭出來道:“喲!二嫂要走瞭,我得送送呀。”慧廠笑道:“又不是出什麼遠門,送什麼勁兒?大傢還不是三天兩天就見面的。”梅麗道:“話雖如此,究竟是你從今天起,跨過瞭這大門,還是得送送。”正說著,玉芬、佩芳也趕來瞭,這樣子正是送客。

慧廠笑道:“說一聲要走,大傢都多禮起來瞭。我若是一定不要你們送,倒覺得我這人有些不認抬舉,我隻好愧受瞭。”於是她在前面走,大傢在後面跟。她本來和金太太告辭瞭的,臨到要出大門,又到金太太屋子裡去叫瞭一聲,說是要走瞭。金太太眼眶子裡,含著兩包眼淚,哽著喉嚨,答應瞭一個“好”字。慧廠走出院子來,金太太也站到上房門口,向她的後影,遙遙望著。慧廠雖是一個很灑落的人,但是見老人傢都如此依戀,覺得自己這樣毅然決然而去,也太任性一點。

正自這樣徘徊著,恰好乳媽抱著小雙兒,由外面進來。她笑道:“剛才大爺在門口遇著,說是小孫少爺要走瞭,讓他辭辭奶奶。”慧廠雙手接過孩子來,笑道:“真的,是我忙著撿東西,把這事就忘瞭。來,辭辭奶奶罷。”說著,她抱孩子回轉身來,走到金太太面前,將孩子向下彎彎腰。金太太接過孩子來,用老臉靠著小臉,笑道:“和奶奶親一個罷,我的孩子。若是你爺爺在,我也許可以看到你們在傢上小學上中學,於今你是和爸爸媽媽過去瞭。孩子,長得康康健健兒的,別讓奶奶掛心。”說畢,又在小孩子臉上聞瞭一聞。

金太太這幾句話,聽去好像是很仁慈的,但是一玩味這語後的餘音,卻是十分的哀切。不但是敏之姊妹聽瞭心裡難受,就是慧廠聽到,也是心裡一動。於是她就對金太太道:“奶奶,你別舍不得,我一天兩天的,就回來看望你。”金太太道:“奶奶也不會在這兒待著的瞭,回來看我,這‘回來’兩個字,可是應當研究研究的哩!”慧廠也是沒有什麼可說的瞭,隻好站瞭一站。金太太道:“車子在門口等著哩,你娘兒倆去罷。”敏之也道:“新屋子裡什麼也得佈置,你就去罷。”慧廠這才緩緩回轉身,向大門口而去。金太太依然站在原地方沒動,平輩都一直送到大門口,直等著慧廠上瞭汽車,然後才回去。

這其間,玉芬夫婦,也是急於要搬走的人,好在有人開始瞭,這便也用不著顧慮。第二日隔瞭一天,當天晚上便在金太太屋子裡閑談,坐瞭很久的時候。金太太一想,兒媳們既是要走瞭,也犯不上和她孫龐鬥智似的,再弄什麼手段,便先問道:“你們的房子都安排好瞭嗎?”玉芬很從容的低聲答道:“都安排好瞭。”金太太道:“安排好瞭,就早早搬過去罷。省得兩邊佈置,一切都忙不過來。”玉芬道:“是……還沒有定日子呢。鵬振的意思,想明天就搬,我怕是來不及,不如先搬過去一部分罷。”金太太沉思瞭一會子,很沉重的道:“東西也不是怎樣的多,做兩回搬,那更顯得累贅,一勞永逸的還是一次搬去的好。你們都搬走,也好讓我收拾這屋子。”

這樣一問一答的,終於是把玉芬搬走的日期,很明白的固定出來,就是明天。玉芬雖是無所戀戀,然而自己要做出慧廠那種滿不在乎的樣子出來,是有些不可能的,而且也覺得那種樣子,更會引人疑慮。因之她隻管在金太太屋子裡說話,把時期延得很長。談瞭一陣子,好像要走,卻又不走,接著再談一陣子。這樣好幾次,不覺是到瞭深夜十二點鐘。

金太太道:“你也可以去睡瞭,今天天氣很涼快,睡得足足的,明天好早些起來,預備搬傢。”玉芬笑道:“這屋子裡是沒有什麼外人,不然,又要疑心我說假話。真奇怪,說到一個‘走’字,心裡好像就有一件事老放不下來似的。多坐一會兒,多聽你說幾句話,將來治傢過日子也有一個張本。”金太太道:“談到治傢過日子的事,我就不成。主持傢務的人,極平常的事是煮飯洗衣裳。說句笑話,你問我鹽是多少錢一斤,面是多少錢一袋,我全答不上來。自己別談洗衣服,連一塊手絹,都得人傢洗好瞭,疊好瞭,自己拿著用,這算是過日子嗎?過日子的人都是這樣,那可完瞭。”

玉芬笑道:“這就合著大才大用,小才小用的那句話瞭。你是治大傢的人,隻管著哪裡可以收存一萬,哪裡可以省下八千,就得瞭。柴米油鹽小事,用不著你去問呀。”金太太點點頭微笑道:“你倒是有志氣,在經濟學方面,很是留意。不過公債買賣這件事,以後倒是要少做,第二回再搗個大婁子,就不見得白傢表兄再能幫忙瞭。”玉芬重重的受瞭金太太這一番話,心想,她怎麼全知道瞭?隻哼著答應瞭幾聲是。又談瞭一會子,比較往日更多禮,還說瞭一句道:“媽,我去睡瞭。”然後走開。

玉芬去瞭之後,在屋子裡陪坐的人也走瞭,金太太一個人坐在電燈之下,半昂著頭呆想,半晌,自嘆瞭一口氣。就在這個時候,門外卻有一個人,輕輕的低聲問瞭一句道:“媽還沒有睡嗎?”金太太向外一看時,是鵬振一腳踏著走進來瞭。金太太道:“不早瞭,你還不睡覺?”鵬振很從容的在金太太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上,因道:“心裡好像有許多事擱著,睡也睡不著。”金太太道:“也不是我故意的一定逼迫你們走,我有瞭幾個月的考量,我覺得一勞永逸,是這樣散瞭的好。你也不必把什麼事擱在心裡,以後好好的奮鬥,做出一番事業來,我做娘的自然是歡喜的。”鵬振道:“什麼事也有個困難,絕不能像心中想的那樣便宜。”金太太道:“好在你們出去,不過是住傢過日子,也沒有什麼為難之處。住傢過日子,第一個問題就是錢,隻要有瞭錢,什麼事情都好辦。你這一房,現在人口還少,大概在錢的一方面,你們總好辦。”

鵬振已是聽瞭他夫人傳去的一番話,母親說是有錢。現在彼此當面,母親又說是有錢,這顯然是一傢大小都說自己夫婦有錢瞭。對於母親這話,待要更正兩句,恐怕更引起母親的不快,若是不更正,這又是自己承認有錢瞭。隻得淡談笑瞭一笑道:“這都是玉芬做公債做出來的空氣,其實也沒有多少錢。”金太太本來還有一大篇牢騷話,想對著鵬振說出來,一見他坐在那裡,有很躊躇的樣子,許多話也不肯說,就忍回去瞭。

母子們默然的對坐一會兒,金太太道:“你去睡罷,夜深瞭,我都坐不住瞭呢。”鵬振隻得站起來,問道:“媽沒有什麼話分付嗎?”金太太道:“也沒有什麼可說的瞭。燕西今天一天沒見面,明天早上你見著他,告訴他不要出去。”鵬振道:“這兩天,大概他在白傢的時候多,真有事找他說,叫金榮打個電話,他就回來瞭。”金太太冷笑一聲道:“從前白秀珠一天到晚在我們傢裡,現在燕西一天到晚倒在她傢裡。這成瞭賽球一樣,彼此換球門瞭。”鵬振不料母親老人傢還會說這種俏皮話。因為大傢都是有心事的時候,也不敢笑出來,默然的就走瞭。

到瞭屋子裡,見玉芬正將屋子裡的零碎東西,大一包,小一卷的,歸並到一個大籃子裡去。便道:“夜深瞭,明天早上起來再收拾罷。”玉芬道:“我做事就是趁高興,在高興頭上,把要辦的事說辦就辦完瞭。”鵬振低聲道:“你是隨便一句話,若是讓別人聽去瞭,我們骨肉分離的搬出去,還有什麼事高興?”玉芬脖子一扭道:“人傢聽去瞭,我也不怕。”然而她雖是如此說著,說出來的聲音,比鵬振的聲音,還要低下去許多。見桌上現成的一杯涼茶,拿起來就喝瞭,笑道:“忙我一身的汗,我得由裡向外涼涼。幾點鐘瞭?我怎麼一點也不倦呢?”

鵬振見玉芬也有些怕事的樣子,便笑道:“據一般人的意思所露出來的,好像都是說我們鋒芒太露,以後總要小心一點才好。”玉芬道:“我不信這話,那是別人要多心罷瞭。將來我們過我們的日子,和別人井水不犯河水,就露鋒芒也礙不著別人,何況我根本就是個笨人呢!”鵬振本來還想說兩句,然而夫人的談鋒甚健,不要為瞭不相幹兩句話惹著她又談個不歇。明天要搬出去瞭,今天還鬧一場,那就太沒有意思。於是笑而不言的,自去睡覺,玉芬一個人還是很高興的將東西檢點瞭許久,方才安歇。到瞭次日上午,她也是照慧廠的樣子,各處告辭瞭一遍,大傢也是送到大門外。隻是今天相送的裡面,多瞭一個燕西。

燕西送她走,還沒有什麼感觸。隻是走到傢裡,向各人院子裡一看,剩出一幢幢的空房,紙片和破瓶破罐,院子裡扔瞭滿地。走到屋子裡去,腳踏著地板,咚咚作響,好像較往常響得更厲害。在慧廠、玉芬屋子裡,各巡視瞭一遍,也說不出來有一種什麼感觸,嘆瞭一口氣,自回書房去瞭。因為鵬振也叮囑著說不定母親有什麼話要說,先別走開,因此就留在傢裡,暫不敢走瞭。不多一會兒,金榮就來說:“白小姐打瞭電話來,讓你趕快去。我問有什麼事沒有?電話就掛上瞭。七爺可以打個電話去問一聲兒,若是沒有要緊的事,就別忙去,今天老太太心裡可透著難受呢。”燕西聽瞭這話,很躊躇一會子。因道:“照說,我今天是不應當出門。可是白小姐要沒有要緊的事情,也不會這樣來找我,我還是去一趟罷。萬一老太太有什麼事找我,你就打電話到白傢去告訴我就是瞭。”金榮怎敢攔阻他不出門?隻得答應瞭兩聲是。

燕西的汽車夫,已經辭退瞭,這時,隻有走出大門來,雇瞭人力車前去。金傢到白傢,路途不甚近,人力車子坐瞭來,已經有半個鐘頭瞭。燕西匆匆忙忙一直向裡走,往秀珠的書房來。因為他和秀珠究竟是朋友的關系,不是秀珠引導著,他就不敢再向前進,隻在書房裡等著。白傢現在客多,聽差也增加瞭不少,現在有個聽差張貴,就是金傢的舊人。燕西來瞭,他以舊仆的關系,常常來伺候著。這時,他又走到書房來。燕西便問道:“你們姑小姐在哪裡?”張貴道:“在太太屋子裡打牌。”燕西道:“不能罷?她剛才打電話給我,說是有要緊的話說呢。”張貴道:“我給七爺去問問看,也許有要緊的話。”燕西昂頭想瞭一想道:“你別問她有什麼話說沒有,你就說我請她出來就是瞭。”

張貴答應著走到上房去,自己不敢進太太屋子,站在窗戶外面,卻托瞭一個老媽子進去問,說是金七爺來瞭。秀珠打牌正打得興濃,鼻子裡隨便哼瞭一聲。張貴在窗子外聽到沒有下文,便問道:“你不是有事和七爺說嗎?他請你出去呢。”秀珠道:“我知道瞭,讓他等著罷。”張貴總算是碰瞭個釘子,料著再問不得。可是七爺的脾氣,也未嘗不大,假使把這話直對七爺說瞭,他二人鬧僵瞭,倒又是自己的過錯。隻好走到書房來,對燕西道:“姑小姐就來的,你等一等罷。”燕西也不疑有他,果然在這書房裡等著,殊不料等瞭有一個鐘頭之久,還不見秀珠出來。這就不由得他心裡不著急瞭,說瞭有急事把我找來,找來之後,卻讓我一個人在書房裡坐著,這是什麼用意呢?而且母親原囑咐著,今天要守在傢裡的。倒偏是老早的跑出來,就在這裡等著,母親不明原故,倒好像是自己和母親為難瞭。

想著不耐煩,就背瞭兩手在屋子裡踱來踱去,又過瞭許久,還是不見秀珠出來,他忍無可忍瞭,隻得走出書房來。看見一個老媽子走過,就對她道:“你去告訴姑小姐,有什麼話說沒有?若是沒有什麼話,我就要回去瞭,因為傢裡還有事呢。”老媽子答應著去瞭。過瞭有十五分鐘之久,老媽子出來道:“姑小姐輸瞭錢瞭,七爺你等著罷。”燕西道:“莫不是她生瞭氣?”老媽子笑道:“可不是!這個時候,我可不敢去和她說話。”燕西皺瞭一皺眉頭,隻得又走回書房。在書架子上翻瞭兩套書下來,放在桌子上,隨便揭著看。恰巧翻的兩套小說,都是自己看過的,看著一點也不起勁。將書疊好,依然送到書架子上去。然後緩步走到上房來,遠遠的卻聽到裡面有一片麻雀吵動之聲,正是熱鬧。

燕西心裡想著,這豈不是和我開玩笑?既叫瞭我來,又不見我,既不見我,也不讓我走,就是我們對付聽差老媽子,也不能用這種手段。於是自己暗暗將腳一頓,就走瞭出來。但是走出來之後,又怕秀珠以不辭而別加罪,隻得回轉身來,再到書房裡來,就瞭現成的筆墨,寫瞭一張字條,放在桌上。那字條寫得是:

秀珠:

我接你電話,立刻跑來,偏是你在竹戰,候駕一小時有餘,促駕兩次,還不見出。舍下今天實在有事,不能久等。你牌完之後,請賜一個電話,若有必要,我立刻再來。請你原諒!

燕西留上

讀完瞭這張字條,覺得這辦法圓滿,然後才回傢去。不過他心裡想著,這幾天,正有大事要和她商量,得罪她不得,總希望沒有急事商量才好,要不然,她以我自己錯過機會為名,不再和我商量,倒是自己誤瞭自己的事瞭。他如此想著,回傢之後,還是不放心,在書房裡坐瞭一會兒,也不等秀珠的電話來,先打瞭一個電話去。那邊聽差接著電話,燕西就問:“上房裡牌打完瞭沒有?”聽差說:“沒有打完,是請姑小姐說話嗎?”燕西道:“既然還是在打牌,就不必去攪她瞭。”說畢,自己把電話掛上。這才放下瞭心,秀珠一定是沒有什麼事,要不然,不會繼續的打牌。幸是我回來瞭,若是老在她傢書房等著,也許要等到晚上去呢。

他自己覺得是無事,便到上房來看老太太。金太太在屋子裡,也是疲倦得很,正閑躺著。看見燕西進來,也沒有怎樣理會。燕西問道:“你不是讓我今天別出門嗎?有什麼事?”金太太望瞭他一望,板住瞭臉不做聲。燕西知道母親又是不高興,要多問,少不瞭又是碰釘子,隻好在金太太對面的軟椅上坐下。心裡可就望著,今天真是倒黴,在白傢憋住瞭一肚子氣,回來又憋住一肚子氣,別的罪都好受,惟是有話不許說,這個氣可受不瞭。因是嘴裡雖不說什麼,臉上的顏色,當然也不大好看。

金太太見他在身上掏出一個銀幣,在硬木桌上,隻管用手轉旋著,他兩隻眼睛,也是射在那銀幣上,不理其他。金太太便冷冷的問道:“你既無聊得很,坐在我屋子裡做什麼?不會出去找開心的事情去嗎?”燕西一手將銀幣按住,說道:“因你叫我別出去,我就別出去,怎麼著?這倒是我不好,你又不願意。”金太太道:“你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有一天在傢,這也算不瞭什麼,值得到我面前來賣弄。”燕西道:“並不是賣弄,我怕有什麼事……”金太太道:“沒有事,我要你今天不出去,愣在傢待一天。”燕西明知母親不會那樣,可是她有話盡管不說出來,又有什麼法子?隻好正襟危坐,默然不做聲。

金太太道:“你這人,難道總不前後想一想?現在傢裡人,這樣東逃西散,各尋各的出路,你鬧得人是沒有瞭,錢大概也花去不少瞭,究竟打算怎麼樣,也該對我有個商量。”這時燕西氣憤不過,又把那個銀幣掏瞭出來,繼續的放到桌上來旋轉。金太太冷笑一聲,卻到裡邊屋子去瞭。燕西雖是不怎樣懼怕母親,可是到瞭現在這種傢庭情形之下,總不便讓母親太傷心。母親雖是走瞭,他還是坐在桌子邊,旋轉那銀幣。

過瞭一會兒,佩芳進來瞭,一進門便笑道:“今天很難得,怎麼你一個人在這裡坐著呢?”燕西明覺得話中帶著譏刺,要駁兩句,又怕惹出許多是非來,隻得向裡邊屋子一努嘴道:“媽在裡邊屋子裡呢。”佩芳怕金太太在裡面有什麼事,不敢擅自進去,就在外面屋子叫瞭一聲。金太太答應著走出來,手上捏瞭一本書。佩芳道:“媽看什麼書?悶得很,不會找兩個人來打小牌?”金太太道:“我看的是佛經。原來這東西,根本就說人生是空的,什麼事也值不得計較,自然也就無所謂煩惱瞭。”佩芳道:“你又何必那樣消極?”金太太談笑道:“年紀輕的人怕老,年紀老的人怕死,怕死沒有什麼法子,從積極方面去做,就是迷信神仙之說,去修長生不老。從消極方面去做,就是把人生看空來,以為活著也不過那一回事,死瞭沒有關系。修長生不老這個辦法,我當然還不至於,把生死看空過來,這並沒有什麼難。我現在就是這個樣子去想。”她說著話,斜躺在藤椅上,又帶看著書,好像很自然的神氣。

燕西在一邊聽瞭這話,並不敢搭腔,隻是抬瞭一隻手放在桌上,撐瞭自己的頭。佩芳道:“老七這個時候在屋子裡,有什麼事商量嗎?我就不在這裡坐瞭。”金太太道:“你想想,我還有什麼秘密的事和他商量的嗎?我是要悶他一天,看看會誤瞭什麼大事?”佩芳笑道:“既是這麼著,老七可以出去,我看他坐在這裡是怪悶的。”金太太望瞭燕西一眼,也並沒有說什麼。燕西看到金太太並沒有責罵的意思,就慢慢起身,走瞭出去。

到瞭外面,金榮立刻迎上前低聲道:“白小姐打瞭兩次電話來瞭,我沒有敢上去回。”燕西一頓腳道:“你怎麼不上去回聲兒呢?”金榮道:“我在窗戶外面,聽到老太太在高聲說話,我怕回瞭話,大傢都要碰釘子,所以不敢做聲,退回來瞭。”燕西嘆瞭一口氣,無精打采的道:“這也沒有辦法,你和我叫一個電話過去罷。”金榮知道七爺現在是最能湊付白小姐的,便依著話打瞭電話過去。打通瞭,請燕西說話。不料燕西拿著耳機之後,那人說瞭句姑小姐就來,請等一等,這一等足足等瞭十分鐘之久,何曾見秀珠來接話?對著話筒子裡連喂瞭兩聲,也是一點回響沒有。燕西急得要命,隻管跳腳。

又過瞭五分鐘之久,秀珠才來接話,她道:“你真是忙呢?或者是架子大呢?把你請來瞭,你坐不住。打電話請你,三番兩次,你都不肯接話。好罷,要搭架子就大傢搭起架子來罷。”燕西在電話裡聽到這一番話,覺得秀珠有點誤會,便道:“這兩天我傢裡總不免有一點事,我當然比較忙一點,你就不能原諒我一點嗎?”秀珠道:“我為什麼原諒哩?我能跟著你傢一樣的倒黴嗎?我管不著!”說畢,電話機裡嘎的一聲,分明是那邊將電話掛上瞭。燕西連連喂瞭兩聲,也不聽到有回答的聲音。

到瞭此時,不由得他心裡不發狠起來。心想,她連不跟著我傢倒黴的話都說出來瞭,那是二十四分的看不起我,不但看不起我個人,連我全傢人都看不起,你哥哥不過是巡閱使手下一個大走狗,巡閱使做瞭大總統,充其量你哥哥做個督軍而已,就把官來比比,我傢也是世代簪纓。若在學問道德上說,除瞭我這輩不算,上兩輩,哪個不是名震中外的?無論如何,我自己總可以找個飯碗,不至於無路可走,去依附你白傢。你天天把出洋這件事來引誘我,這又算什麼?就是我自己手上,還拿得出一筆出洋費來,非倚靠你不行嗎?現時還不曾娶你,你就這樣在我面前擺架子,假使我娶瞭你過來,那還瞭得,你不會常把軍閥妹妹的勢力來壓迫我嗎?好!我覺悟還不算遲,從今天起,我和你斷絕來往,永不理會你瞭。

他手扶瞭電話機,站著竟不知道移動,就是這樣的想呆瞭。還是金榮走瞭出來,問道:“七爺,你這是怎麼回事?想哪處的電話號碼,想不出來瞭嗎?我給你查一查得瞭。”燕西心裡十分憤激,也不去理金榮的話,掉轉身軀,自向書房去瞭。金榮哪知道他會不願意白小姐瞭,便跟著到書房裡來問道:“七爺,還要打一個電話到白小姐去嗎?”燕西一正臉色道:“打電話給她做什麼?以後她有電話來,你不要理會,說我不在傢就是瞭。”金榮看瞭這情形,真是出乎意料以外,我們七爺,居然會和白小姐不通電話瞭。這樣看起來,七爺究竟不是一個好惹的,說翻臉就會翻臉的。金榮也不敢多說什麼,遲遲鈍鈍的,就挨著房門走出去瞭。

這一天,燕西已經不出去瞭,秀珠也不曾有電話來。到瞭晚上十二點鐘,秀珠的電話卻來瞭。金榮接瞭電話,不敢照燕西的話直說,便道:“我們七爺,不是在你公館裡嗎?”秀珠道:“沒有。現時不在傢嗎?”金榮道:“七爺下午就出去瞭,我也是剛從大街上買東西回傢,不知他回來瞭沒有,我給你瞧瞧去。”說著,放下電話機,跑到燕西書房來,把話告訴瞭他。燕西正躺在床上翻弄一本圖書雜志,將手一揮道:“我不是告訴瞭你,說我不在嗎?怎麼你又來問我?我不在傢,我不在傢,我一百個不在傢!你就是這樣去回答她。”說時,手裡將書本子亂拍。

這一下子,金榮才明白這位和那位是真決裂瞭。隻得回轉身去向電話裡報告著道:“白小姐,我們七爺還沒有回來呢。”秀珠道:“他還有什麼地方可去的嗎?”金榮想著,難道除瞭白傢,他就沒有地方可去?因答道:“那可說不上。”這樣的回復著,那邊的電話也就掛上瞭,約過瞭一點多鐘,秀珠的電話又來瞭。這回金榮接著電話,有瞭主意,不再去報告燕西瞭,就在電話裡答應說:“我們七爺,還沒有回來呢。”秀珠道:“怎麼這樣夜深,還沒有回來?難道是上跳舞場瞭嗎?”金榮道:“那可說不上。”他如此回答瞭一句,就掛上電話瞭,這次電話打過,已十分夜深,秀珠當然不再打電話來。

《金粉世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