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回 航海倚英雌更謀捷徑 棄傢付兒輩獨隱名山

到瞭次日早上,金榮向燕西說:“白小姐昨夜一點多鐘,又打過一次電話來,就是照著七爺的意思,說沒有回來。”燕西道:“這樣就得,以後就是她親自來瞭,也不必讓她進門,就說我不在傢。她若想挾制我,那怎樣能夠?我為人也不是輕易就受人傢挾制的。”金榮見燕西處處聽秀珠的指揮,也有些不平。心想,我們七爺的脾氣,向來都是指揮人的,如今倒要別人來指揮。白小姐學問也罷,相貌也罷,性情兒也罷,哪一樣比得過七少奶奶去?偏是那種人逼得人傢跑瞭,反倒來受白小姐的冷眼,心中隻是不平。現在見燕西有和秀珠翻臉之意,他雖是第三者,瞧著也就很快樂。便道:“七爺,這幾天,你也真得少出去,外頭閑言閑語的不少,我聽瞭也直生氣。”

燕西道:“誰說什麼閑言閑語?”金榮站在書房門口,呆立瞭一會子,卻是一笑。燕西坐著的,便站起來,一直問到他面前來道:“你怎麼倒笑起來瞭?”金榮道:“我想那些說閑話的人,太沒有知識。”燕西的態度,這回果然是變瞭,絕對不去理會秀珠的事,金榮看他情形淡淡的,倒像自己得著什麼似的,很是高興,含著笑容走瞭出來。

鳳舉由裡院走出,頂頭碰到,便問他笑什麼?金榮一肚子原委,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而且這種原委,也不便在書房外面說。因道:“沒有什麼,我和七爺說話來著。”鳳舉以為燕西有什麼可笑的事,就走進書房來。燕西拿瞭一疊報,躺在藤椅上看。鳳舉道:“你今天倒起得這樣的早?”燕西道:“我起來兩個鐘頭瞭。”鳳舉道:“起來這樣早,昨晚沒有到白傢去嗎?”燕西道:“我為什麼天天去?我還不夠伺候人的呢。”鳳舉見他躺在椅上不動,臉上並沒有好顏色,似乎極不高興,料著和秀珠又鬧什麼別扭,這也是他們的常事,不足為奇。在他手邊,拿瞭幾張報過來,也在一邊看。他不做聲,燕西也不做聲,二人都沉寂起來。

還是鳳舉想起來瞭問道:“你和金榮說什麼?剛才他笑瞭出去。”燕西道:“我沒有說什麼可笑的事呀。哦!是瞭,我說瞭,以後秀珠打電話來瞭,不要接她的就是,她到我傢來,我也不見她。大概金榮這東西,他以為我辦不到,所以笑著出去。一個男子丟開一個女朋友,這有什麼稀奇?自己的女人,說離開也就離開瞭呢。”鳳舉點點頭道:“你大概也有些後悔。”燕西道:“我後悔什麼?我做事永不後悔,做瞭就做瞭,你們都散瞭,我也走,我做和尚去!”鳳舉笑道:“你又要做和尚去?你真要是去做和尚的話,那倒很好。你手上大概還存著一點錢,把那個置點廟產,你一個人去過粗茶淡飯的日子,那真是舒服極瞭。”燕西道:“你別小看瞭人,我要是下瞭決心,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鳳舉笑道:“你下瞭決心,就下瞭決心罷。做兄弟的,也不過勸解勸解而已,你真是要去做和尚,與兄弟們有什麼瞭不得的關系?母親現在已經夠傷心的瞭,你又何必再說這種氣話呢?”

燕西道:“你不打算搬出去瞭嗎?”鳳舉道:“什麼都預備好瞭,怎麼不搬?”在他剛說完這兩句話之後,第二個感覺忽然來到,自己剛說母親已經夠傷心,自己又忙著要搬,還不是一樣不體諒老人傢嗎?於是皺瞭皺眉毛道:“你想,母親下瞭那個決心,誰能挽回過來?再說,老二老三都搬走瞭,就留我一個人在身邊,縱然他們不說我什麼,外人也會疑心我別有用意。所以我現在所處的環境,十分困難。”他越說眉毛皺得越緊,接連著嘆瞭兩口冷氣。燕西明知老大是借此自圓其說,也不便跟著再去逼問他,就很隨便的點瞭點頭。

鳳舉也沒有什麼可說的,拿瞭一張報,又捧起來再看。燕西道:“你是出來看報的嗎?別忘瞭什麼事沒去辦罷。”鳳舉道:“我不是來看報,也沒有別的,這兩天,我就是這樣心裡亂得很,坐立不安,順著腳步,走出來看看,其實我也不知道為瞭什麼。”說著,放下報來,站起身要走。見桌上有茶,又回轉身來,倒瞭一杯茶喝著。燕西道:“我看你倒很是無聊的,不如早搬開去,這一顆心,還算是平安瞭。”鳳舉道:“那是什麼話?”說著,倒瞭一杯茶,隨便的喝著,然而他臉色很有點猶豫,對於燕西這一句話,似乎有點射中心病瞭。便端起茶來,喝瞭一杯,才很從容的道:“凡事總不能呆看瞭。”說著,緩緩的踱出書房門去。

燕西聽他最後所說的這句話,簡直莫名其妙,但是老大為人較為渾厚,他對於傢產不會像老三那樣,抱著什麼濃厚的希望,而且他又最愛面子,向不肯使傢裡有一件不體面的事發現。上次傢中解散傭人,他就暗中為難,後來母親說是分傢,他又明向老二反對。如今傢中大勢崩潰,他還有什麼面子?假使烏衣巷這個大傢庭還能維持的話,讓他攤出一筆用費來,料著他還是真肯。他這兩天起坐不安,當然系事實。他向來用著一個頭等公子的身份,在社會上活動,傢庭這樣崩潰,未嘗不是他的致命傷。這話又說回來瞭,自己又何嘗不是公子的身份在外面活動?於今父死兄散,妻走子失,自己又有什麼面子?不看別人,從前秀珠是如何將就自己,於今自己極力將就著她,她還不高興。這樣看來,一個人實在是不可無權無勢。

燕西如此想著,覺得向來受不到的痛苦,於今都感受到瞭。以後應當如何應付呢?去做和尚,那自然是一句氣話,要成傢立業,做官是無大路子,而且二三百元一月的薪水,更何濟於事?此外,又絕沒有可幹的事瞭。燕西如此思想著,昏沉沉的躺在書房裡,已經是過瞭一上午。

到瞭吃午飯的時候,金榮來告訴,請他到老太太屋子裡去吃飯。燕西皺瞭眉道:“我也懶到那裡去吃飯,隨便端兩樣到這裡來就行瞭。”金榮站著呆瞭一呆,低瞭腦袋,許久說不出話來。有瞭一會兒,才低聲道:“我的爺,你還不知道嗎?現在就是開上房裡一桌飯瞭,都在一處吃,廚房裡現在就剩瞭兩個人瞭。”燕西站起來道:“原來如此,那也好。”說畢,依然是在藤椅上很沉靜的躺著。金榮道:“菜已開上去瞭,你去吃飯罷。老太太也知道你在傢裡,你去晚瞭,倒是不合適。”燕西想著,既是隻有一桌飯,這倒不能不去,於是站起來,緩緩踱到上房去。

金太太外邊的屋子裡,臨時加瞭一張圓桌,敏之姊妹,鳳舉夫婦,兩位老太太,正團團坐下。還不曾扶上筷子,梅麗看到燕西進來瞭,連忙側著身子,將靠近的一張方凳子移瞭一移,笑道:“你到這兒來坐罷,咱們兄妹親近一回是一回瞭。”燕西不便說什麼,含笑點著頭就坐下去。敏之對梅麗丟瞭一個眼色道:“你這是什麼話?難道咱們從此就天南地北,各走各的嗎?”說著,臉又向金太太看看。梅麗會意,便不做聲。金太太對於他們的舉動,隻當是不知道,將大半碗飯端著,用長銅勺子不住的舀瞭火腿白菜湯,向裡面浸著。舀完瞭湯,用筷子將飯攪瞭一陣,看看桌上的菜,大半是油膩的,便皺瞭皺眉。

佩芳一看,又是老太太心裡有些不舒服瞭,不便在桌上多說什麼,隻是低頭吃飯而已。倒是金太太先向著她道:“我已經定瞭這個星期六到西山去。今天已是星期四,明天你們搬,來得及嗎?”燕西插嘴問道:“為什麼到西山去呢?”金太太道:“你就是那樣鐵打心腸嗎?傢裡搬運一空,難道我在這裡守著,就一點沒有感觸嗎?我到西山去住幾天,隻當遊歷些時候。傢裡的事,就讓敏之和二姨太結束。我要住到秋末再進城,那個時候在哪裡住,再做打算。”燕西道:“西山的房子,還借著人傢住呢。”金太太道:“我既然要上山去,自然早就預備好瞭,這個何待你說?”鳳舉看看全桌人的顏色,及看看母親的顏色,便道:“你又何必到西山去?”金太太正吃完瞭那碗湯飯,將筷子一放,臉色一正道:“這是我的自由。”佩芳在一旁,就瞟瞭他一眼。鳳舉心想,這樣碰釘子,老太太定是在怒氣正盛的時候,少說話為妙,因之也就不說什麼瞭。

燕西許久不曾和傢人團聚,這一餐飯之後,倒有無限的感觸。覺得老太太現時所處的環境,實在也令人不堪,滿堂兒女,結果,讓她一人到山上去住,人生在世,還養兒女做什麼?自己本無事,而且也是懊悔,倒不如陪著母親一路到西山去也好。在山上住,用二百塊一個月罷瞭,自己的私蓄,還準可以住上好幾年哩。他心裡如此想著,吃完瞭飯,將一隻筷子當瞭筆,在桌上塗著字。金太太坐在一邊椅子上,看到燕西這樣子,便道:“你發什麼呆?”燕西這才醒悟自己愣著坐在桌子邊,就站起來道:“我想起一件事,都走瞭,我呢?”金太太道:“難道不分黑夜白日的,你就這樣忙,還不曾忙出一個辦法來嗎?”燕西不敢說自己不曾忙,又不敢說和秀珠鬧翻瞭,隻是默然。他不說話,別人說話,就把這個問題揭過去瞭。

吃過飯以後,燕西還是不曾出門,下午就走到敏之屋子裡來,見她大姊妹倆,坐在一張寫字臺兩面,正在填對一張表格。不知道是不是能看的,就坐在一邊。敏之將手上的鋼筆,插在墨水瓶子裡,將吸墨紙壓按瞭一按填的表,然後十指相抄,放在桌子,很從容的回轉頭來問道:“你到這裡來,一定是有什麼事來商量的罷?”燕西點瞭點頭。潤之手上捧瞭一本賬簿在看,放下賬簿笑道:“你什麼不如意瞭,態度這樣消極?”燕西道:“我怎能夠像你們這樣鎮靜呢?”說畢,又皺瞭一皺眉毛。敏之對潤之道:“不和他說笑話罷。”因回頭來道:“你說。”

燕西兩手一揚道:“都走瞭,我怎麼辦呢?”敏之道:“你是有辦法的呀,你不是要和秀珠到德國去嗎?”潤之道:“我們也上歐洲去呢,若是你坐西伯利亞火車的話,我們還可以同道。”燕西道:“上什麼德國?人傢不過是那樣一句話罷瞭。”敏之道:“什麼?鬧瞭許久,倒不過是一句話!”燕西點點頭道:“咳!可不是!”潤之道:“那為什麼呢?你算白忙一陣子嗎?”敏之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以前說得非常之熱鬧,盤馬彎弓,好像馬上就要動身,到瞭現在,怎麼鬧個無聲無息?”燕西道:“可不是!我是肚子裡擱不住事的人,得瞭一點消息,十分認真,預備馬上就走,連餞行酒都吃瞭好幾回。到瞭現在,鬧個杳無下文,我真不好意思對人說。”

潤之道:“難道秀珠以前是把話冤你的嗎?她這可就不該!”燕西道:“冤倒不是冤,本來白大爺派兩個專員到德國去,是辦軍火的。因為那筆辦軍火的錢,聽說要移到政治上去用,這兩個人動身,就緩下來。當這事已經緩辦瞭,秀珠還沒有給我消息,恰是傢裡都不要我走,我也沒有去打聽。後來我和秀珠談起來,說是錯過瞭機會。她說人還沒有走,機會還在,我倒很高興。我又在別一處打聽,知道是這麼一回子事,就問她究竟能不能走?她說不要緊,巡閱使方面就不辦軍火,也要派人到德國去考察軍事的,至遲八月以前可以走。我問是陰歷八月,是陽歷八月?她就不耐煩,說我太囉嗦瞭,所以我不知究竟。我看這事,簡直有點靠不住。”

敏之正色道:“這是多重大的事,她哪這樣和你開玩笑?你這東西,迷信著她傢是新起來的軍閥,把自己妻子弄走……”敏之越說越氣,真個柳眉倒豎,兩隻手摸著表格,帶著拍灰,在那沉重的聲音裡面,啪啪作響,可以表示她心中含著憤怒。燕西向來是怕姐姐的,低瞭頭,隻管用手摸額角。潤之道:“秀珠也有點貧兒暴富,亂瞭手腳。這年頭兒,三年河東,三年河西,有點風頭,就得什麼勁?這叫小人得志便癲狂,我最瞧不起這種人。也是老七這種人太沒有志氣,倒肯去小小心心的伺候她!”燕西紅瞭臉道:“誰伺候她?我為瞭這事,告訴瞭金榮,叫以後秀珠來瞭電話,不必接她的。”敏之微笑道:“你能下那個決心?”燕西道:“你們總不肯信我有點志氣。”潤之點點頭道:“他這個人喜好無常的,也許做得到。”燕西聽瞭這話,越發是臉上漲得通紅的瞭。

敏之道:“我們兩人都說你,說得你是怪難為情的,既往不咎,這些話也不必說瞭。我現在問你,你不出洋打算怎樣辦?”燕西道:“母親不是要到西山去嗎?我可以一路跟著到山上去陪伴她,母親什麼時候進城,我就什麼時候回來。”敏之道:“你知道山上的生活,是很寂寞的嗎?你可別因為一時高興,隨嘴就說瞭出來。”燕西將腳一頓道:“不!決不!”潤之搖搖頭,微笑道:“這個話,我不能相信你。山上沒有戲聽,沒有電影看,也沒有跳舞場消遣,許多你所愛的東西,都沒有。你上山去玩個新鮮,兩三天就跑回來。剩下母親一個人,那倒不如讓她根本就是一個人去的好。你要去也可以,先到後面園子裡那間小書房裡住三天不出來,試一試,若是你守得住,你就可以上山去。要不然,趁早別提,免得又鬧一樁笑話。”敏之道:“何必說那些?母親也絕不會讓他一道去的。”

燕西想瞭一想道:“你這話說得也是,但是我要不到山上去,我住在北京城裡,就剩我一個孤鬼,我怎樣生活呢?”敏之望瞭望他,又望望潤之,沉吟著道:“我倒有個辦法,隻是這件事關系很大,我不敢做這個主,等我向母親請過示,我再告訴你。”燕西站起來,向她作瞭個揖道:“你若是有辦法,就告訴我罷,也省得我胡著急。”敏之皺瞭眉道:“你這個人就是這樣不好惹。我聽你說得可憐,願意和你出個主意,你倒又逼著我說出來。”潤之笑道:“你既不肯說出來,就不該預先告訴他有辦法,自己的兄弟,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他那個急性子,你說出這樣半明半暗的話來,不是要他的命嗎?老七,你別的聰明,這事你有什麼猜不出來的?五姐的意思,願意帶你到歐洲去。隻是你還願意念書嗎?”燕西望瞭敏之笑道:“六姐說的這話……”

敏之道:“我倒是有這一點意思。隻是有兩個大前提先要解決。其一,每年在外國不花一萬,也要花好幾千,設若有個六七年不回來,你自己可擔任得起?其二,你現在還是二十歲的人,亡羊補牢,總算不晚。你到歐洲去,可要實實在在的念書,不能抱著鍍金主義前去。你那個本領,自己應該知道,先要下死功夫預備兩年,然後才進大學,你能不能夠吃這種苦?”燕西搶著答道:“能能能!隻要你替我想出辦法來瞭,無論怎樣吃苦,我都願意幹的瞭。”敏之一揮手道:“你暫且出去,等我把這賬目弄完,晚上再談。你不是不用伺候白小姐瞭嗎?就不必出去瞭。”燕西笑道:“你瞧,五姐也說這樣重的俏皮話?”敏之道:“我並不是俏皮你,隻是你做的事,太要不得瞭。我若不說你兩句,我心裡也出不瞭這一口怨氣哩。”燕西真不敢再說什麼,自己走出去瞭。

這裡敏之、潤之,自辦她們的表冊。到瞭晚上,她倆將謄清的表冊,送給金太太過目。金太太仔細看瞭一遍,點點頭道:“你們寫得很仔細,重要的東西,都記上瞭。這些東西,你們都檢查過瞭嗎?”敏之道:“都檢查過瞭,到今天為止,已經是四天四晚瞭。”金太太道:“咳!能幫我一點忙的,偏是要出門瞭。四個兒子,就都是生下來的少爺,預備做大老爺的。”潤之笑道:“你就別再這樣比方瞭。知道的,你是刺激三個哥哥,一個兄弟。不知道的,還要說你有點偏心,重女輕男呢。”金太太道:“現在也無所謂瞭,不是大傢都散瞭嗎?”她說著話,態度倒是很坦然的。人坐在藤椅上,旁邊的茶幾上,放瞭一大杯菊花茶,她一手捻著一串佛珠子,一手扶瞭茶杯,端起來喝一口,又復放下,臉上並不帶一點愁容。

敏之望瞭望潤之,潤之微點著頭,又將嘴動瞭幾動。敏之說道:“媽,我有件事和你商量,你可別生氣。”金太太道:“你不用說,我明白瞭。下午我看到燕西由後面出來,準是他又托你們說人情來瞭。男女婚姻自由,我早就是這樣主張的。到瞭如今……”說著,人向椅子上一靠,又嘆一口氣道:“他娶姓紅的也好,他娶姓白的也好,我一瞭百瞭,也管不瞭許多。”敏之笑道:“和老七講情,那是真的,可是他除瞭婚姻問題而外,不見得就沒有別的事。你一不滿意他起來,就覺得他樣樣事情都不好瞭。”說著,就把燕西受瞭秀珠的欺騙,自己願意帶他出洋的話,說瞭一遍。金太太道:“你們能相信他有那種毅力嗎?我看他這種人,是扶不起來的,不必和他去打算瞭。在北京城裡,無論他鬧到什麼地步,不過是給金傢留下笑柄,若到外國去,做瞭不體面的事,可是替中國人丟臉。你明白嗎?”敏之聽瞭這話,默然瞭一會兒。

潤之道:“他究竟年紀輕一點,他自己既然拿不出主意來,我們多少要替他想點法子才好。難道看到任什麼事不成,就丟瞭他不管嗎?”金太太道:“我真也沒有他的法子瞭。”說著,又搖瞭幾下頭。敏之道:“話裡如此,我想人的性情多少也要隨著環境更改一點。老七在傢裡,沒有和什麼研究學問的人來往,所以不容易上進。若是到瞭外國去,把他往學校裡一送,既沒有朋友,遊戲的地方又不大熟,自然不得不念書。”金太太道:“初去如此罷瞭,日子久瞭,一樣的壞。不過我對於他,實在沒有辦法。若是你們願意帶他到歐洲去,我也不攔阻。可是將來錢用光瞭,別和我要錢。我現在沒有積蓄瞭,你們是知道的,我還能供給他去留學嗎?”敏之道:“他自己還有一點錢呢。”

金太太點點頭道:“好罷,那就盡他的錢去用罷,別在我面前再提他瞭。”潤之笑道:“你管總是得管的,凡事也顧全不瞭許多,隻好做到哪裡是哪裡。現在一定把事情看死瞭,料著他不能回心轉意,就把他扔在北京城裡,眼看他就要不得瞭,那還不是將來的事呢!”金太太默然瞭許久,才淡淡的答應一聲道:“好罷,這件事我也就交給你們去辦,我不管瞭。今晚上咱們說些別的,別談這個。”敏之道:“你要走的話,也得和大哥提一提罷?”金太太道:“那不是找麻煩嗎?你們隻管依瞭我的話去辦就是瞭,他要怪你的話,你就說是我分付的,不能違抗就是瞭。等到後天我要走的時候,我自會告訴他。”敏之心想,鳳舉夫婦,也是知道這事的,不過時間沒有確定罷瞭。就是今晚上不說出來,似乎也不要緊,於是也不問其所以然,坐瞭一會兒,各自回房去。

到瞭次日早上,敏之到九點鐘方始起床,隻聽得佩芳在院子裡嚷道:“兩位姑娘還沒有起床嗎?”敏之身上披著睡衣,正對鏡子敷雪花膏,在鏡子裡就看到佩芳其勢匆匆的走來瞭,倒很是詫異。連忙將身子一轉,問瞭一句怎麼瞭?佩芳老遠的站住,就對瞭她現出很驚異的樣子,兩手一揚道:“你看這事不很奇怪嗎?母親在今天一早七點鐘,就坐瞭車子到西山去瞭。”敏之道:“是嗎?她老人傢雖是早就說要走,我以為那是氣話,不會成為事實,不料她老人傢真個走瞭。帶瞭行李走的嗎?”佩芳道:“行李沒有帶,說瞭叫我們預備好瞭送去。”敏之道:“我不料老太太就是這樣一個人走瞭,這個樣子,今天要勸她回來,那是不可能的瞭。我們倒不如照著她的意思,撿一些應用的東西,下午送瞭去。”佩芳道:“那也除非是這樣。”敏之立刻和佩芳到金太太屋子裡去,撿瞭一小提箱衣服,另外又找瞭個小柳絲籃子,將零碎應用物件,裝得滿滿的,預備吃過午飯就送去。

這時不但傢裡人知道瞭,搬出去的兩房人和道之夫婦,都得瞭消息,大傢趕回傢來,都要到西山去。敏之道:“我又要多一句嘴瞭,母親正是嫌著煩膩,才出城去的。現在我們一傢子人,男男女女,全擁到西山去,那裡還是熱鬧,她老人傢又要嫌麻煩瞭。依我說,隻去一兩個人,她願意讓人陪著,就把人陪著,讓小蘭和陳二姐在山上陪著她先靜養兩三天再說。我就是這個主意,你們斟酌斟酌。”大傢仔細議論瞭一陣,大傢心裡都有個數,沒有幾個人是金太太所喜歡,可以去陪伴的,最好是梅麗,其次也隻三個姊妹,別人去瞭,恐怕不能得金太太的好顏色。於是商議的結果,就公推敏之和梅麗兩個人上山。梅麗自是願意的,敏之有點避嫌,說今天不去。於是改推瞭道之,帶著小貝貝去。吃過午飯,坐瞭汽車,就追蹤到西山去瞭。

當天二人果然未曾進城,到瞭次日下午,方始回傢。梅麗進門之後,先問大爺七爺在不在傢?聽說鳳舉在傢,一直就向鳳舉屋子裡來。鳳舉先搶著問道:“老太太怎麼樣?還有幾天就回來瞭嗎?”梅麗在身上掏出一封信,交給鳳舉道:“這是媽寫給你的,傢事都分付在上面瞭。”鳳舉正是急於要知道一切傢事的,趕快就把信抽出來看,那上面是:

鳳舉兒知悉:

予不忍見傢庭荒落之狀,遷居西山,聊以解憂。又恐兒等不解予意,加以挽留,故事前不告以的確時期,並無他意,兒等放心可也。傢事尚未完全料理清楚,分別告兒於下:

一、兒夫婦既已覓妥房屋,仍按期遷居。

二、敏之、潤之下星期往哈爾濱,由西比利亞赴歐,燕西願去,可以聽之。其京中一切賬目,可代為料理。

三、二姨太願隨我山居,亦佳。梅麗可暫住劉婿處,因其上學便利也。每星期六,可來山小住。

四、傢中傭人,一概遣散。兒等願用何人,可自擇。

五、烏衣巷大屋,隻留粗笨東西,一律封存屋中,將來再行處置。如有人願代守屋,由後門進出。其餘小事,兒自斟酌之。

予在山上,將靜養,無事不必來擾我,即兒等之孝心也。

母字

鳳舉看完瞭,嘆一口氣道:“這倒處置得幹凈。事到如今,我也管不瞭許多,隻好照著老人傢的意思去辦。隻是梅麗有這些兄嫂,何必還寄居到親戚傢去?”道之在一邊就插嘴道:“姐姐傢裡和哥哥傢裡又有什麼分別呢?”佩芳不知那信上說些什麼,不便接過去看,也不便問,隻是向著鳳舉發愣。鳳舉就把信遞到她手裡道:“你也拿去瞧瞧,這件事還叫我說些什麼?”佩芳將信接到手,看瞭一遍,又看瞭一遍,嘆瞭一口氣道:“事到於今,那也就隻好照著老太太的話去辦瞭,此外還有什麼法子呢?”

這時,敏之、潤之、燕西以及二姨太,都到瞭鳳舉屋子裡來,大傢坐下,立刻開瞭個傢庭小會議。他們兄妹行的事,都沒有什麼問題瞭,隻是讓這位二姨太,跟著老太太住到西山去,也是一件不堪的事情。全傢人向來因為她老實,雖是庶母,卻不曾賤視過她。如今到瞭偌大歲數,還讓她跟著老太太,做個旁邊人,她就不能獨立嗎?倒是佩芳想到瞭此層,便笑道:“我想二姨媽不像母親,在山上悶住瞭,可以借書本兒消遣。大傢都組織小傢庭,二姨媽為什麼就不能呢?何況八妹又要在城裡念書的。”二姨太道:“我的少奶奶,你叫我去和誰組織小傢庭呢?我這麼大年紀瞭,又無用,和誰也說不攏來。倒不如跟著太太,老姐妹倆,還有個談的。我壓根兒就沒有怎樣逍遙快樂過,也沒有什麼舍不得這花花世界的。我反正是多餘的人,我不去陪著太太,該誰去陪著呢?”

佩芳起瞭身子,向著二姨太太笑道:“你把話聽擰瞭。”梅麗就亂搖著手道:“大嫂,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她老人傢有好話,不能好說。”二姨太紅著臉,正待辯兩句,鳳舉站在許多人中間,向大傢拱拱手道:“什麼話不必說瞭,恭敬不如從命,從今天起,咱們就照著老太太的話去辦。”燕西站在一邊,早是呆瞭半天,這時等大傢都不說話瞭,才淡淡的笑瞭一聲道:“這倒也散得幹凈!”梅麗瞪瞭眼睛道:“虧你還笑得出來呢?”燕西道:“不笑怎麼著?見人就哭,也哭不出一點辦法來呀。”鳳舉皺瞭眉道:“現在什麼時候?還有工夫說閑是非呢。現在是最後五分鐘瞭,你也別閑著,幫著我點點傢裡東西,由今天起就動手。”燕西因為和秀珠生著氣,絕對是不去白傢的瞭,白蓮花那方面,也是耗費得可觀,自己也怕去得,所以差不多是終日在傢。既是鳳舉要他在傢檢點東西,就很慷慨的答應瞭。事已至此,大傢也無須乎再討論,隻是照著金太太信上的話去辦。

平常金傢有一點事,秀珠就得瞭消息,現時玉芬自己要忙著自己的事,不像以前的閑身子和她不時通電話,因之金傢鬧到快大瞭結瞭,她還不知道。總拗著那一股子勁,非燕西向她陪著不是不行。及至三天之久,燕西人也不來,電話也不來,她知道這事再鬧下去,非決裂不可。像燕西這樣的男子,朋友當中未嘗找不著第二個,隻是在許多人面前表示過,自己已把燕西奪回來瞭,如燕西依然不來相就,這分明是自己能力不夠,於面子上很是不好看。隻得先打一個電話到玉芬的新居,打算套瞭她的口氣。

玉芬因為得著金太太由西山帶回書信來的消息,也由新居趕回烏衣巷來。秀珠隨後又打電話到烏衣巷來。玉芬看燕西的情形,已經知道他是和秀珠惱瞭。這時秀珠打瞭電話來,自己很不願意再從中吃夾板風味。不過秀珠這個人,是不能得罪她的,便接著電話,將自己的傢事,告訴瞭她一遍。說完之後,她就嘆一口氣道:“你瞧,傢裡鬧到這種樣子,慘是不慘?所以我們這些人,都是整天的發愁呢。”秀珠聽瞭燕西要和敏之出洋去的話,心裡倒是一動,怪不得他不理我,他已經有瞭辦法瞭。這樣想著,在電話裡就答道:“原來如此,那也好,那也好。”玉芬明知她連說那也好兩句,是含有意義的。自己又不好說些什麼,便道:“我一兩天內來看你,再細談罷。”秀珠也不好怎樣談到燕西頭上去,就把電話掛上瞭。

玉芬自己想瞭許久,覺得燕西和秀珠真決裂的話,自己在事實上和面子上,都有些不方便。對於這一層,最好維持著,寧可讓秀珠厭倦瞭燕西,不要燕西對秀珠做二次的秋扇之捐。如此想著,看到燕西到書房裡去瞭,也就借著張望屋子,順步走瞭來。推開門,伸頭向屋子裡看著道:“喲!這屋子裡東西,並沒有收拾呢。”燕西道:“進來坐坐罷,現在你是客瞭。”玉芬走瞭進來,燕西果然讓她坐著,還親自敬茶。玉芬笑道:“你突然規矩起來瞭,很好,你總算達到瞭目的,要出洋是到底出洋瞭。”燕西冷笑一聲道:“有錢,誰也可以出洋,算什麼稀奇?又算得瞭什麼目的?現在出洋的人,都是揩國傢的油,回國以後,問問他們和國傢做瞭什麼?不過是拿民脂民膏,在自己臉上鍍一道金罷瞭,我不做那樣的事。”玉芬道:“你和我說這些話做什麼?我又不弄官費出洋。”

燕西也覺剛才這些話,有點無的放矢,便笑道:“你別多心,我並不說哪一個。”玉芬也隻微笑瞭一笑,心裡可就很明白,他這些話都是說秀珠的。就用閑話,把這事來扯開,因道:“你現在要出遠門去,就不知要多久才回來瞭。這在我應該請請你。哪個日子得空,請你自己定個時間罷。”燕西道:“這就不敢當。我這樣出洋,和亡命逃難都差不多,還有什麼可慶幸的?別的我不要求你,請你替我小小的辦一件事。就是我要出洋的話,不必告訴白秀珠小姐。”玉芬聽到他忽然用很客氣的話,稱呼起來,本來應當問一句的,然而既知道他生著氣的,不如含糊過去,倒可以省瞭許多是非。便道:“為什麼不告訴她呢?你還怕擾她一頓嗎?”燕西冷笑瞭一聲,接著又是微微的一笑。玉芬道:“這是什麼意思?我倒不懂。”燕西道:“老實告訴你罷,我和她惱瞭。”玉芬道:“為著什麼呢?”燕西道:“不為什麼,我不願意伺候她瞭。”說著,將頭一搖。

玉芬覺得他的話越來越重,這當然無周旋之餘地。紅瞭臉默坐瞭一會子,便起身笑道:“你在氣頭上,我不說瞭。說擰瞭,你又會跟我生氣。”燕西連說:“何至於。”但是玉芬已經出門去瞭。燕西和秀珠之間,隻有玉芬這個人是雙方可以拉攏的。玉芬自己既是打起退堂鼓來,燕西是無所留戀瞭,秀珠也不屑再來將就他,於是就越鬧越擰。結果彼此的消息,就這麼斷絕瞭。

《金粉世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