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六章 知己一人誰是

雖是冬天,但沒有風,太陽又真不錯,曬得人暖洋洋的,覺得全身骨頭都酥瞭,再加上還有精彩的馬術表演看,真是人生快樂事也。

太子爺前幾日就給各位阿哥福晉格格少爺小姐派瞭帖子,上雲:馬上競技,大傢同樂等等一長串話。其實照我看就一句話:我好悶,大傢都來陪我玩吧!

帖子上說,不論男女隻要騎得好,都有賞。對於賞賜,隻怕在場的各位主子,沒有一個放在心上,湊個樂子罷瞭,當然也有不少人當真,不過不是為瞭賞賜,而是為瞭給太子阿哥們留下深刻印象。領導對你有印象瞭,日後有瞭油水時,才會惦記著你。

姐姐本來不想來的,被我扭股糖似的磨瞭半天,才答應瞭。

我雖不會騎馬,但也隨大傢穿瞭一身騎裝,平添瞭幾分英氣,攬鏡自照很是滿意。姐姐也說好看,看看她,看看自己,我暗自感嘆,這兩姐妹的娘親肯定是個美人,隻可惜紅顏薄命。

滿族兒女絕大部分都是會騎馬的,皇室子弟更是從小就勤練,此時三三兩兩的都在外面遛馬,這個三面圍著的大帳裡的座位絕大部分都空著。我和姐姐進去時,正在裡面坐著說話的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忙上前來給姐姐請安。我看十三阿哥今天心情好像很不錯的樣子,不禁偷著多看瞭兩眼。他立即就有所察覺,側頭向我似笑非笑地挑瞭挑眉毛。我忙移開瞭視線,卻看到十四阿哥正看著這一幕,本來也沒什麼,可不知道怎麼的,臉就有些紅瞭。

突然聽到帳篷外一陣叫好的聲音,夾雜著掌聲。我們都向帳外凝神看去。隻見一匹通體雪白的馬,風馳電掣地縱橫在天地間,一位身穿艷紅騎裝的女子坐在馬上,殷紅的裙裾在風中翻飛。她時不時地用馬鞭卷起地上預先放好的小彩旗,鞭鞭未落空,引得四周的喝彩聲越發響亮。

我從未見過女孩子有這麼精彩的騎術,不禁看直瞭眼,隨著眾人拍掌大叫。她一圈跑完,勒著馬緩緩退出瞭場子,而周圍的人還在大聲喝彩。我看得十分激動,忍不住拉著姐姐說:“天哪!我現在才知道什麼是颯爽英姿,今兒沒白來,竟看到如此人物。”

姐姐笑著推開我道:“你要喜歡,趕明兒自己也好好學學。”

我無限欽羨地回想著剛才的那一幕,嘆氣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強求不瞭。”

旁邊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聽到,“撲哧”一聲都笑瞭出來。

正在回味剛才的驚艷一幕,一個穿著艷紅騎裝的姑娘,手握馬鞭走瞭進來。我一看,立即把滿臉的激動回味都尷尬地收瞭起來。她!她竟然是過去的明玉格格,現在的十福晉。我暗嘆,十三阿哥的確有喜歡她的理由,如此醉人英姿怎不令英雄折腰呢?

她進來後,隨意地打量瞭周圍一圈。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都立起身子請瞭安。我覺得無限同情十三阿哥,這個“嫂子”叫得要如何痛苦呀!

她抬著下巴,目視著我道:“還是一點兒禮數都不懂!”

我這才想到,她現在身份不同瞭,我應該給她請安的。可轉而一想,她都沒有給姐姐請安,我幹嗎要給她請安。哼,不理她!剛下定決心可又突然想到,十三阿哥正在身側看著呢!心不禁抖瞭抖,覺得還是不要招惹這個霸王的好,於是心不甘情不願地向十福晉躬身說道:“福晉吉祥。”

她哼瞭一聲沒有理我,自找位子坐下。我等她坐定,自己也坐下瞭。

一時有些冷場,大傢都沉默著。正在這個時候,太子爺領頭走瞭進來,身後隨著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和十阿哥,我們都忙站起來請安。

太子爺笑道:“都起吧!”一面坐下,一面對十福晉說,“皇阿瑪早就誇過,郭絡羅傢的格格最有我們滿族格格的樣子。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十福晉笑道:“太子爺過獎瞭,那是皇阿瑪對姐姐的贊譽之詞,我不敢冒受。”

這是我自婚宴後,第一次見老十,心裡有一點兒不太自在。他自打進來後,就一直目光炯炯地瞅著我,我更是心裡直打鼓,一眼也不敢看他。

此時場中一個年輕的男子正在表演,我雖然討厭明玉,可也不得不承認他實在不如十福晉,所以看得不是很專心。

正在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聽到十福晉說:“馬爾泰·若曦,你既然穿瞭騎裝,為何不上場演示一下呢?”

我心嘆,來瞭,來瞭!可顧慮到十三阿哥就在旁邊,也不敢亂說話,忍瞭忍沒有吭聲,姐姐投給我贊許的一瞥。

沒過一小會兒,又聽到十福晉說:“聽說馬爾泰將軍的女兒都是在軍營中長大的,騎術一定有過人的地方,為何不趁今日給大傢露一手呢?”

我心裡恨恨地想,你有完沒完?你那樣的騎術,連一般男子都比不上,你當然想要我去丟這個臉瞭,一面恨恨地想著,一面看瞭看她,瞅瞭瞅十三阿哥,終是接著保持沉默。

姐姐對我突然轉瞭性子,很是贊許。可太子爺卻笑說:“馬爾泰·若曦,上場去給大傢演示一番吧!”

我趕忙站起來,還未開口,就聽到十阿哥說:“她不會騎馬,上次和我們一塊兒去遛馬,隻能小廝牽著馬,帶著她遛。”

我心想,老十啊老十,你這哪兒是在救我,根本就是在害我。

果然,就聽十福晉冷笑道:“看來傳聞也不全可靠,都說馬爾泰軍營中個個能騎善射,有眾多馬術超群者,今日看來,都是無稽之談,隻怕英雄不見得有,狗熊倒不少。”

她話音剛落,姐姐就站瞭起來,微微一笑,對太子爺說:“臣妾願意上場演示一圈,隻是臣妾今日沒有騎馬來,要借用一下十福晉的馬。”我暗自想,這個十福晉,說什麼不好,偏偏說到姐姐的軟肋上,又有些擔心,不知道姐姐的騎術如何。不過事已至此,隻能靜看瞭。

太子點頭同意後,姐姐轉身出瞭大帳。我心裡有些急,走到帳前觀看。

不一會兒的工夫,隻見一匹白馬馱著姐姐奔進瞭場子,速度倒是未見得比十福晉騎得快,可姐姐時而側騎一會兒,時而雙手抱著馬脖子身子緊貼馬側騎一會兒,時而單手支撐馬鞍騎一會兒,時而還在馬上打個翻身。她根本不是在騎馬,而是一個美麗的精靈正在馬上隨意起舞。

場外已經是一浪高過一浪的喝彩聲,帳內也是一片叫好聲。幾個精於騎術的阿哥,如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也是滿口叫好。我更是鼓足瞭勁地鼓掌。

最後,姐姐直立在馬上,策馬從遠處直奔大帳而來。姐姐今日裡面穿瞭一件窄袖水紅緞裙,外套銀鼠短襖,腰裡系著一條蝴蝶結長穗帶,頭發簡單挽髻,以十二顆等圓的瑩白珍珠扣住。站在馬上,裙裾迎風而舞,絲帶獵獵飄動。本就風姿俏美,此時看來更是恍若九天仙子落凡塵。

隻看她漸漸逼近大帳,速度卻仍然未減。我有些擔心,周圍的侍衛也都快速護瞭過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大傢越來越緊張,漸漸周圍一片寂靜,人人都憋著一口氣。忽聽一長聲馬嘶,馬定定地立在瞭帳前十步遠的地方,姐姐此時仍然端立馬上。四周保持瞭片刻的寂靜,緊接著帳內帳外爆發出瞭雷鳴般的喝彩聲。

姐姐跳下馬,隨手把韁繩交給旁邊的侍衛走瞭進來。進帳後,姐姐俯下身子向太子說道:“臣妾冒失,請太子爺責罰。”

太子爺朗笑著道:“如此好的騎術,該賞,怎麼能罰呢?”

我偷瞅瞭一眼十福晉,臉色雖很是難看,但也是滿臉欽佩。

太子爺一面讓姐姐起來,一面對八阿哥說道:“老八,你這個福晉的騎術可比你要好。”

八阿哥溫文爾雅地一笑說:“正是。”

我心裡卻有些微微地疼,他是知道來龍去脈的吧?

經過這兩場精彩的表演,大傢對後面的表演都不是很上心,看得也不是很專註。而姐姐自打落座後,就一直在走神,臉上滿是掩也掩不住的黯然。八阿哥微微笑著低頭沉思,可那絲笑,我怎麼看都滿是苦澀。我心裡也覺得很是憋悶,遂起身悄悄從帳內溜瞭出來。

漫無意識地隨便走著,心想看姐姐的騎術,就知道那個教她的人隻有更好瞭。如此說來,也肯定是一位身姿矯健的男兒。他們本應該是翱翔在西北茫茫戈壁上的一對雄鷹,可現在卻是一個長眠於地下,一個深鎖在侯門。

正在神傷,聽到身後一個聲音嘲弄地道:“已經是人傢的人瞭,再傷心也沒用的。”

我一回頭,看是十三阿哥,正一臉懶洋洋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身後跟著那匹大黑馬。

我一看他那表情,有些生氣,雖知道他肯定又想歪瞭,但也懶得解釋,嘴裡隻淡淡道:“彼此,彼此!”說完轉回身,繼續前行。

他有點兒愣,琢磨瞭一小會兒,突然反應過來,大笑著跟上來。我聽他笑得古怪,不禁停下來。他走到我身前,一面大笑著,一面指著我道:“我說呢?剛剛在帳裡脾氣那麼好,原來……原來竟是以為我看上人傢瞭。”說完更是一陣高聲大笑。

我本來被他莫名其妙的笑弄得有些惱。此時,聽完他說的話,心裡有些茫然,漸漸回過味來,也覺得可笑,又想到他對我的誤解,更是覺得可笑,忍不住隨他大笑起來。

兩人相對大笑瞭一會兒,漸漸停下來,可仍是微笑著看著對方。經此一笑,兩人之間的那點兒敵意倒好似慢慢地化瞭開去。我舉步前行,他也在側旁慢步走著,那匹大黑馬跟在我倆身後。

我邊走邊想,還是覺得怎麼會有這麼烏龍的事情呢?嘴邊含著笑,忍不住對他道:“我也不喜歡十阿哥的。”

他一愣,步子停瞭下來,細看我表情認真,又禁不住開始大笑起來,我在一旁微笑地看著他。笑完後,他嘆道:“扯平!”

兩人走到一處微高的土坡。我揀瞭一塊略微平整的地方坐瞭下來,雙手抱著膝蓋,望向遠處的跑馬場。他也坐在我身邊,隨我看向那些隱隱約約的人和馬。大黑馬隨意地停在我們身旁,蹄子刨著地。

兩人沉默瞭半天,我實在忍不住好奇,問:“你那天晚上為什麼傷心?”

他凝視著遠方半天沒有吭聲。我等瞭會兒,輕聲道:“若為難,就不要說瞭。”

他又沉默瞭一小會兒,道:“其實也沒什麼,那天是我額娘的忌辰。”

我“啊”瞭一聲,側頭看著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隻好又轉回頭看著遠方沉默。又過瞭一會兒,他強笑瞭兩聲道:“在很多年前的同一天,額娘嫁給瞭皇阿瑪。”

我聽完,心裡不禁很是為他感到難過。一個女子就這樣走完瞭一生。如今隻怕除瞭她的兒子以外,再沒有人記得她是何時在如花美貌的時候出嫁的,又是何時在韶華正好的時候離開的。而那個本應該記住這一切的人,卻因為富有四海而根本不可能記得他是何時拿喜秤挑開瞭一張似玉嬌顏的紅蓋頭的。

想到在十阿哥的大婚之日,十三阿哥面對滿堂刺眼的紅,心中卻是一片慘痛的白,情何以堪!心裡原本因為他那天的粗魯而有的略微不滿完全消失,隻餘無限同情。

兩人靜靜待瞭半晌。他帶著笑意,轉頭看著我問:“你既不喜歡十哥,為何我看到你為他唱曲子?又為何人人都說你為他發瘋?”

我側頭細想瞭想,問:“知道虯髯客初見紅拂女時,紅拂在幹什麼?”

他稍微怔瞭一下,慢慢思索著回道:“紅拂正在梳頭。”

我一笑說道:“男女之間還可以如虯髯客和紅拂女的,彼此關心照顧,卻非關風月,隻為真心。”

他聽到這裡,臉部表情頗為動容,凝視著我,我坦然回看著他。過瞭半晌,他說道:“好一句‘非關風月,隻為真心’!”

我看他理解瞭我的意思,也很是開心,畢竟在古代,異性之間平等的友誼比較新鮮,隻怕大多數人都不能接受的,而他竟然帶著贊許接受瞭。兩人不禁相視而笑。

我看遠方的人好像在準備離開,站起身道:“該回去瞭。”

他隨我站起身子,突然問:“去喝幾杯如何?”

我訝然地看著他,他朝我溫暖地一笑。我心頭也不禁暖呼呼的,慨然說道:“有何不可?”

他看瞭看馬,問道:“共騎一驥?”

我一笑道:“也不是第一次。”

他大笑兩聲先上瞭馬,然後把我拉上馬,讓我坐在他身後,一聲“駕”,兩人飛奔而去。

他策著馬,在安靜的胡同裡穿來穿去,最後停在瞭一座精巧的四合院門前。

開門來的老仆婦一見是他,忙趕著給請安,賠笑道:“十三爺怎沒事先派人來說一聲呢?姑娘現在正見客,我這就去給姑娘通報,讓她趕緊打發瞭人過來。”

十三阿哥道:“不用瞭,今日隻是借你這地方和朋友喝喝酒,你去置辦一桌酒菜就可以瞭。”

那老婦偷著看瞭我一眼,見我衣著華貴,又正瞅著她,忙低頭應是。

十三阿哥對這個四合院很是熟悉,領著我進瞭一間佈置得極其素雅的屋子。屋中簡單擺瞭幾件花梨木桌椅,其餘一概裝飾俱無,隻在靠窗的案上供著隻白瓷瓶,瓶中隨意插瞭幾桿翠竹。

我四處打量瞭一下,隨著十三阿哥落座,笑問:“紅顏知己?”

他一笑說道:“平常煩悶時經常過來喝幾杯酒,能說得上話。”

我點點頭,心想這裡住的姑娘應該是個雅妓,等閑之人是絕對不會見的。

不一會兒,那老婦帶著兩個丫頭,端瞭酒菜進來,安置停當後,退瞭出去。我和十三阿哥這才開始飲酒吃菜。

幾杯酒下肚後,兩人話漸漸多瞭起來。從宮中瑣事說到古今趣聞,從浩瀚漠北談到煙雨江南,從山水詩詞聊到古今賢士。最後發現兩人竟然都是嵇康和阮籍的推崇者,本就已經覺得十分投契,這下更是相見恨晚,我心裡更是十二分的激動。

在中國幾千年的思想文化發展中,儒傢思想中的三綱五常像一張巨大的網,把獨立的個體牢牢束縛在以皇權為中心的政治霸權和文化霸權中,從而發展不出完整的個人主義。但生逢亂世的嵇康可以說是一個意外,像一道閃電劃過黑夜的天空,雖短暫但亮麗。他的傳世名作《與山巨源絕交書》中,闡述瞭他認為人性是真實平等的原則。他“非湯、武而薄周、孔”,認為儒傢所推崇的聖賢,不過隻是一類人的價值準則,並不應該要求一切人都必須效法。個體的幸福隻有個體自己才最清楚,個體有權追求自己認可的幸福。可以說,嵇康的思想和現代社會的平等自由、個人主義是有很大共通點的。

我雖早已知道十三阿哥是不羈的人,但萬萬沒有想到他居然會推崇嵇康,特別是他作為皇室子弟,身處統治階級的金字塔尖,卻絲毫不稀罕也不維護自己的身份與利益。這份從天而降的意外之喜和發現這個古代社會終於有一個人能明白我內心深處想法的感覺讓我狂喜,不禁越發高談闊論。

而他大概也沒有想到在這個儒傢文化盛行的時代,會碰到我這樣的女子,畢竟連男子也少有敢對儒傢思想提出質疑的。他帶著三分驚訝、三分欣賞、三分喜悅,陪我一塊兒侃侃而談。

說得興起時,我端著酒杯說:“其實我這麼喜歡嵇康,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

他以為我又有奇談妙論,忙凝神細聽。我半瞇著眼睛,面帶微笑地道:“中國古代歷史上美男子雖很多,如宋玉、潘安之流,可總帶著一股陰柔美,可嵇康是不同的,史書上說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到他的人怎麼評價他來著?”

十三阿哥說:“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雲:‘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

我一拍十三阿哥肩膀,笑著說:“正是!嵇康是陽剛的、健康的,是金色陽光下一株高挺的青松,積雪壓不垮,寒風吹不倒。”我忍不住重重地嘆氣,無限神往地慢聲誦道:“可謂尚氣任性,慷慨激烈,何為丈夫?此為丈夫!”

十三阿哥大概從沒聽到女子公然談論傾慕男人的皮相,越聽眼睛越直,聽我說完後,看著我的表情半天沒有聲音,最後嘆道:“真名士自風流!”

不可否認,剛開始和十三阿哥結交時,我是存著私心的。畢竟從表面上看我是八爺這邊的人,姐姐更是八阿哥的側福晉,而歷史卻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獲得瞭這場戰爭的最終勝利。我雖然不可能扭轉歷史,但我可以盡力給自己留條退路。

可經過這次交心暢談,我真的認為他是我的知己瞭。畢竟在這裡,誰會認為本質上每個人生來就是平等的?誰會認為即使是天子也沒有權力讓所有人都遵照他的要求?雖然他隻是因為推崇嵇康而對現存的文化體制有所懷疑,雖然他隻是因為本性灑脫不羈,所以才曠達包容,但對我而言已經足夠令人驚喜瞭。

等我們喝完酒,十三阿哥送我回貝勒府時,天已黑透。十三阿哥雖已放慢瞭馬速,我還披著件他為我借來的披風,卻仍然感覺有些冷。他扶我下馬後,我道:“你先去吧!”

他想瞭想說:“還是我自己和八哥說清楚。”

我笑道:“他們不會對我怎樣的,我姐姐不會舍得的。”他一笑沒有理我,自顧上前拍瞭門環。

我看他執意如此,也就隨他。門很快就開瞭。兩個開門小廝見我和十三阿哥並排立在門前,大驚下忙請安。十三阿哥淡淡道:“起吧!去給貝勒爺報個信,就說我來瞭。”一個小廝立即飛奔而去,另一個忙掩瞭門,領著十三阿哥往前廳而去。我向十三阿哥點點頭,自行回姐姐屋。

我回到屋子裡時,別的丫頭都不在,隻有巧慧陪伴在側。

姐姐臉色鐵青,看著我,說:“你應該還記得我說過‘隻此一回,再無下次’。”

我站在那裡,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和朋友一時興起遊玩在外的事情,我在現代是經常做的,可是在古代,這麼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竟然讓周圍的人反應這麼大,我不禁嘆氣再嘆氣。

我一直沉默地站著,因為我覺得我沒有辦法和姐姐溝通這件事情,我們有著三百多年的代溝,姐姐也一直一臉無奈,傷心地看著我。

默立瞭半天,最後姐姐疲憊地揮瞭揮手說:“下去吧!”

我看著她的樣子,心裡也很是不好受,可我實在不覺得我做錯瞭什麼。在這裡我已經失去瞭很多東西,我不想連自己交朋友的權利都被剝奪,即使這樣做傷瞭姐姐的心。最後,隻得默默轉身回房。

早上醒來時,時辰已經不早。我仍賴在床上不肯起來,眼睛望著帳頂,想著昨晚和十三阿哥在外面的事情,越想越開心,恨不得立即再找他去喝酒。

正沉浸在這個時代中也能找到一個知己的喜悅中,帳外的丫頭叫道:“小姐,貝勒爺打發人來叫你過去。”

我一聽,忙翻身坐起,收拾停當後,惴惴不安地隨候在外面的太監而去。

到瞭書房門前,李福正立在門口,替我推開門,讓我進去。他留在門外拉上瞭門。隨著“咔嗒”一聲關門聲,我強自冷靜瞭半天的心終是開始狂跳。

八阿哥一身月白長袍,正立在一隻半人高的青瓷甕旁,甕中隨意插著十幾卷卷軸字畫。聽我進來,他沒什麼反應,仍舊姿態閑雅地看著窗外。陽光透過六棱格的窗戶打進來,照在他的臉上,斑斑駁駁,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不知道昨晚十三阿哥說瞭些什麼,也不知道他心裡究竟怎麼想,不敢吭聲,隻能呆立在門口。過瞭半天,他轉過身子,臉上帶著微笑,問:“你昨天和十三弟幹什麼去瞭?”

我想瞭想,問:“十三阿哥沒有和你說嗎?”

他道:“我現在在問你。”

我心亂如麻,但仔細一想又覺得昨日雖說有些出格,可畢竟沒什麼不可對人言的,遂坦然凝視著他的雙眼道:“十三阿哥帶我去一個地方喝酒瞭。”

他聽完我的話,沒有任何反應,臉上還是那永恒的微笑,隻是眼睛定定地看著我的眼睛,似乎想透過它們直接看到我內心深處去。我坦然和他對視瞭一會兒,終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隻得轉回頭,假裝要找位子坐下,走離瞭他的視線。

剛坐下,他卻輕聲說:“過來。”我抬頭疑惑地看著他,他溫和地一笑,仍輕聲道:“過來。”

我確定他是很認真的,隻得慢慢站起,低著頭,一步一挪地蹭過去。到他身邊三步遠的時候,我就停瞭下來,低頭看著腳下的水磨石地板。

他微不可聞地嘆口氣,輕聲說:“我就那麼可怕?”一面說著,一面走近瞭兩步。

我發現,每次隻要和他站近,我就有壓迫感,覺得心也慌、腦也蒙,完全不能正常思考。他輕輕把我的手挽瞭起來,我下意識地縮手,他緊瞭緊手,道:“別動!”他從懷裡掏出一隻外面晶瑩碧綠,當中有一道殷紅似血的細線的玉鐲,往我手上套去。

他慢慢把鐲子推到我腕上後,放開瞭我的手,走回桌邊坐下。他離我遠瞭,我覺得腦子又變得清楚起來。開始琢磨,這個……這個究竟算怎麼回事呢?我不是來聽訓話的嗎?正在琢磨,聽他柔聲道:“吏部的姚侍郎還要過來,你先回去吧!”

我怔怔“哦”瞭一聲,做瞭福退出來。門外的李福見我出來,忙給我躬身請安,我隻顧著自己琢磨,沒有理他,自去瞭。

回來後,姐姐見我一臉茫然,大概以為我被八阿哥訓話瞭,微微笑瞭一下,淡淡說:“是該立立規矩。”我沒有吭聲,手藏在袖子中,自回瞭自己屋子。

晚上吃飯的時候,姐姐瞅到我腕上的鐲子,一愣,立即問:“哪來的?”

我正驚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姐姐卻點瞭點頭,道:“十三阿哥出手真是大方,這可是罕見的鳳血玉。”看來姐姐是誤會瞭,不過反正我沒有辦法解釋,隻能讓十三阿哥先白擔這個虛名。

姐姐竟沒有責怪我,反倒輕嘆瞭口氣說:“這麼多阿哥中,十三阿哥的確是最出挑的,有其他人沒有的俠氣。”

我低著頭笑,心中隱有得意,姐姐也不是一般人,一般的娘娘福晉格格隻會看到十三阿哥沒有額娘,沒有母系勢力,沒有錢,是個一窮二白的阿哥。

用完膳,茶都喝瞭半盅,姐姐卻又冷不丁地說:“有些事情根本由不得我們自己做主,不如永遠不要動念頭。”

我端著茶,愣在那裡,想瞭半天,都不知該如何回答,最後沒頭沒尾地回瞭句:“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步步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