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九章 喜生憂,愛生畏

百花開過,謝瞭。謝瞭,又開瞭。花開花謝間已經一年過去。

張千英派人來叫我,我忙把手擦幹,就著水盆中的水為鏡,把頭發揉搓幾下,蓬頭垢面大概就如此吧?

剛進屋子,立即後悔。張千英恭迎著立於門口,見我進來後,忙退出掩上瞭門。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一見我,都立起。十四阿哥吩咐隨他而來的太監:“到門口守著。”

十四阿哥面色沉沉,把我從上打量到下,又從下打量到上。十阿哥神色愣愣,半晌後,十阿哥問:“若曦,你怎麼這個樣子?”又轉而看著十四阿哥怒問:“你不是說你都打點好瞭嗎?這就是你打點的?”

我笑說:“幹活總要有幹活的樣子。”

十四阿哥問:“張千英待你如何?”

我點頭道:“很是照顧,日常有錯時都是睜一眼閉一眼,態度也極是和藹。”張千英的脾氣秉性我已摸透,對付他不算太難。宮裡有宮裡的規矩,莫說十四阿哥根本不可能插手宮中人事更換,說瞭徒讓他為難;就是換瞭,誰知道是否會換一個更難纏的主兒呢?

十阿哥臉色稍緩,指瞭指椅子讓我坐。我從剛見面的震驚中緩過來,心中猛地又一驚,從椅上跳起,問:“出什麼事情瞭?”兩人臉色黯然,悲痛地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驚恐地掩住嘴,喃喃道:“不會的,我姐姐怎麼瞭?”

兩人都是一愣,十阿哥道:“你姐姐挺好的呀,雖然一直體弱,不過你自個兒也知道她這麼多年都這樣的。”

我心下松口氣,坐回椅上問:“那究竟出什麼事瞭?你們居然大張旗鼓地來找我。”

十四阿哥緩緩道:“事情緊急,顧不上那麼多。從前年發生那件事情後,八哥就大受打擊,大病一場,病雖好瞭,心情卻依舊低落。身子本就弱,內外相逼,如今又病倒瞭,此次病情來勢洶洶,太醫說……太醫說……”十四阿哥一下側過瞭臉,沒有再說。

我心神一時大亂,忙撐著頭,凝神想去,八阿哥應該是活到雍正登基後的,那他此次應該沒有事情。可關心則亂,我不敢確信知道的是否就一定會發生。心突突直跳,拼命安慰自己,太子不就是如我知道的被先後兩廢嗎?一切還是會按照歷史的,心緩緩放下一半,可突然又哀傷無限,真若按瞭歷史,不過是逃過這一日,難逃那一日。撐頭閉目無語,半晌後方問:“皇上怎麼說?”

十阿哥沉著臉,木然地說:“皇阿瑪對太醫隻說瞭四個字‘勉力醫治’,後來又在八哥病情的奏折上批道‘此一舉發,若幸得病全,乃有造化,倘毒氣不凈再用補劑,似難調治’。後來為瞭避晦,皇阿瑪命將重病不適合移動的八哥從臨近暢春園的別院移回貝勒府,九哥反對,皇阿瑪卻執意如此,說……”

十四阿哥忙打斷瞭十阿哥的話,道:“我們特地來一趟,想問問你有什麼話要說,或要囑咐的,我們可以轉告,筆墨紙硯這裡都有,你若要寫信,也可以。”

我問:“是八爺讓你們來的嗎?”

十四阿哥搖搖頭:“八哥昏迷不醒,是我的意思。十哥是特地來看你的。”

十阿哥盯著我問:“若曦,你和八哥究竟什麼關系?為什麼八哥病危,十四弟要特意來通知你?”

我恍若未聞,問:“府中如今怎樣?八福晉和我姐姐可好?”

十四阿哥道:“從前年以來,八哥對什麼都不聞不問,府中所有大小事務都是八嫂打理,還要照顧一直病著的八哥,如今……”他嘆口氣道:“你若見瞭,就知道瞭。因為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都指著她,八哥又是這樣,她就是全憑著一股心氣強撐著。你姐姐,為瞭你日日愁,為瞭八哥也日日愁,終日跪在佛堂念經求福,聽丫頭說,每天都哭好幾回。”

我現在身在是非圈外,可掛心之人卻……我是不是太自私瞭?隻想著自己的心,自己不願意,卻讓親人不得開心顏。

十阿哥嘆道:“我從沒敬佩過什麼女子,可現在對八嫂卻是滿心敬佩。她真是女子中的大丈夫。當日十三弟出事後,十三弟府中一下就全亂瞭,什麼雞鳴狗盜之事都冒瞭出來,十三福晉迫不得已把能遣散的奴才仆婦全都遣散。八哥府中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幾百號人,還有田莊別業,比十三弟府中情況復雜得多,可八嫂卻震懾著眾人,沒出一絲亂子。”

我凝視著十阿哥發瞭半晌的呆,道:“我沒有什麼話要對八爺說,估計他也不想聽我說。”十阿哥蹙眉不語,十四阿哥低頭長嘆口氣。

我走到桌邊,提筆寫道:

從喜生憂患,從喜生怖畏;離喜無憂患,何處有怖畏?

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

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

寫好後,交給十四阿哥:“把這個給我姐姐。”

十四阿哥接過揣好,起身道:“十哥,走吧!”十阿哥起身欲走,我道:“不管八爺病情如何,能否及時給我傳個口信?”十阿哥和十四阿哥都點頭答應。

兩人向外行去,我叫道:“十四爺。”十四阿哥停住腳步,回頭看向我。十阿哥回頭眼光在我倆臉上打瞭圈,自拉門而出,隨手又細心地掩上瞭門。

我走近他身旁道:“不要告訴十阿哥。”

十四阿哥道:“我省得,這三四年經歷瞭這麼多風波,如今的十哥也非當年的莽撞人,他粗中有細,即使明白也不會告訴十嫂的。誰還忍心去傷八嫂呢?”

是啊!當年碰上這樣的場面,十阿哥怎會如此體貼?兩人默默無語,神思剎那都飛回瞭多年前的一幕幕,和十阿哥怒目瞪眼仿似昨日。半晌後,他道:“我走瞭,你照顧好自己。”我點點頭,他轉身開門,和十阿哥並肩而去。

心一直懸瞭整整五日,才有口信傳來,八阿哥轉危為安。我喜未起,悲又生。知易行難,我告訴姐姐,我已經戒憂戒懼,可騙不瞭自己,雖遠離瞭他們,心卻不能放下。

隨這個口信而來的還有其他兩個消息,一壞、一好。壞的是八阿哥病剛有起色,八福晉卻憂勞成疾,臥病在床。好的是康熙命將停瞭一年十個月的俸銀米照貝勒等級支給八阿哥,銀錢都是其次,而是這事折射出的康熙態度。消息悄悄在宮廷中傳開,浣衣局的人待我又多瞭一絲笑意,我不禁嘆道,天子一句話,就影響到紫禁城的各個角落,我依舊受惠於八爺。

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就有鉤心鬥角,浣衣局也不能免俗。不過跟在康熙身邊十年,什麼場面沒有見過呢?張千英就是再精滑,畢竟隻是在浣衣局裡磨煉出來的小手段,落在我眼裡,也不過是一笑置之。其他人即使有心計,不過希冀著多得些好處。外人的冷嘲熱諷,更是全不往心裡去。我既然不介意,她們的惡毒也隻是打瞭水漂。

在別人眼裡,我非同尋常地苦,日日操低賤之役,還要應付明裡暗裡的刀槍。自己卻心如古井,波瀾不起。我從最狹隘的層面上真正明白瞭佛經所說的話。“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我既完全不把他們放在心上,他們所做一切於我就無任何意義。唯所愛之人,才能傷你!

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皇太後崩。這位來自大草原的博爾濟吉特氏女子雖然曾經貴為皇後,卻沒有得到過順治的喜愛,也許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康熙對她的孝順,雖非她的親生兒子,但待她如生母一般,讓她得享天年。

康熙為表哀思,服衰割辮,我們也都穿著白衣,連著地上、屋頂的雪,紫禁城中竟無一點亮色。

康熙五十七年二月,西北告急,拉藏汗被殺,拉薩陷落,準噶爾部控制瞭整個西藏。消息霎時傳遍宮廷內外,人人都談論著遠在千裡之外的戰爭。因為這關系到大清領土的完整,以及清朝舉足輕重的統治基礎——滿蒙聯盟的成敗,準噶爾部控制西藏,就有可能借宗教煽動蒙古各部脫離清朝統治。所以康熙迅速作出反應,命色楞統率軍兵收復西藏,西安將軍額倫特、內大臣公策旺諾爾佈等隨後相助。

康熙信心十足,層層影響下來,人人都覺得勝利指日可待,四周宮女太監們的話題迅速轉變為猜測何時勝利班師回朝。我搖頭輕嘆,哪有那麼容易?我雖不能清楚記得這場戰爭究竟怎麼回事,不知道何時開始、何時結束,卻知道十四阿哥在這場戰爭中脫穎而出。他“大將軍王”的稱號因此而來,如果色楞和額倫特他們打贏瞭,十四阿哥豈不是沒戲唱瞭?

果然,噩耗再傳,色楞於五月孤軍入藏,與他失去聯系的額倫特倉促追趕,七月才在藏北喀喇烏蘇會合,而本應前往策應的策旺諾爾佈軍卻遲疑不前,加上青海的蒙古王公違背諾言,不肯派兵相援,色楞和額倫特軍最終陷入重圍,全軍覆沒。

全軍覆沒!全國為之震動,不僅清廷內部彌漫著畏戰情緒,青海部分蒙古王公,也嚇得肝膽俱裂,不願再戰。清朝面臨著康熙二十九年噶爾丹進迫烏蘭佈通以來最嚴峻的局勢。此次戰役也成為康熙執政歷史中一個最重大的失誤。

在這種內憂外患的緊迫形勢下,康熙於五十七年十月十二日任命十四阿哥胤禎為撫遠大將軍,並由固山貝子超授王爵,“酌量調遣各路大兵,將策旺阿拉佈坦殲剿廓清,安靖邊圉,斯稱委任”,即讓他擔負起進軍拉薩、收復西藏、直搗伊犁、解決準噶爾問題的艱巨任務。

十二月,康熙為十四阿哥舉行的出師禮,堪稱清朝開國以來最為隆重的出師禮:用正黃旗纛、親王體制,稱“大將軍王”。“貝子、公等以下俱戎服,齊集太和殿前。其不出征之王、貝勒、貝子、公並二品以上大臣等俱蟒服,齊集午門外。大將軍胤禎跪受敕印,謝恩行禮畢,隨敕印出午門,乘騎出天安門,由德勝門前往。諸王、貝勒、貝子、公等並二品以上大臣俱送至列兵處。大將軍胤禎望闋叩首行禮,肅隊而行。”

一時間滿朝上下一致認定,十四阿哥是康熙心中最有可能的儲位繼承者,十四阿哥政治生命中最輝煌的篇章拉開序幕。

在朝內形勢大利於十四阿哥的情況下,九阿哥選擇瞭極力支持十四阿哥。“斃鷹事件”也許是十四阿哥所為,也許不是,可在權衡利弊後,十四阿哥相較三阿哥、四阿哥卻一定是對原“八爺黨”最有利的選擇。

九阿哥極力支持十四阿哥,在朝堂內為十四阿哥出謀劃策,彼此互通消息。九阿哥甚至四處公然宣稱十四阿哥“聰明絕世、才德雙全,我弟兄們皆不如”。

康熙也時而在眾臣面前說自己喜歡誠實、爽直、重情意的人。他說:“存心行事,貴在誠實,開誠示人,人自服之,若懷詐挾術,誰放心服耶?”他認為尊者應“推心置腹以示人,陰刻何為”,並且指出:“朕之喜怒,無無即令人知者,惟以誠實為尚耳。”又誇道:“十四阿哥最肖朕!”

十四阿哥不僅受到兄弟擁戴,還得到康熙器重,成為兄弟中的第一人,無人能及。

八阿哥重回朝堂,面對以前的“八爺黨”全盤變為“十四爺黨”,我不知他是何樣的心情。至少表面上,雖不如九阿哥積極,卻也是支持十四阿哥的,畢竟相較四阿哥,八阿哥無論如何也寧願十四阿哥得位。

四阿哥出於一貫孝順之心,在康熙焦頭爛額之際,也盡力為其分擔政事憂愁,意見點到為止,不會過於熱衷。他不著痕跡地再次參與到朝事決策中。

小順子一大清早就來找我,說四阿哥要見我。

我心下納悶,特意換瞭套齊整的衣服,收拾幹凈去見他。他獨自一人站立在僻靜角落,身影在冷風中透著蕭肅。

我走到他身後,靜靜站著。他回頭看向我,把我從頭到腳地細細看瞭一遍,似乎在看我究竟過得如何,他淡淡問:“後悔嗎?”

我側頭笑看著他未語,他又問瞭一遍:“後悔嗎?”

我斂瞭笑意。這樣的話不是他的性格會問的,而且還重復瞭兩遍。在如今的局面下,他內心的煎熬隻怕非同一般,他在處心積慮地謀求,卻眼看著皇位漸遠,而且那個皇位不僅僅是皇位,還有十三阿哥的命運、我的命運,都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我搖搖頭:“不後悔!”他嘴角緊抿,垂目註視著地面,我近乎貪婪地細細看著他。我們如今一年也不見得能見上一面,每次見面我總覺得他越發地瘦。

眼角處已有幾絲皺紋,目光卻仍舊是鋒利的。薄薄的嘴唇緊抿,似乎一切的苦痛壓抑都能如此就被深藏起來。我下意識地伸手摸上他的嘴唇,輕輕道:“你肯定會贏的!”話一出口,立即清醒過來。我在幹什麼?忙要縮手,他已經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凝視著他黑沉晦澀的眼睛,蒼白的臉,心中一痛,一時什麼都變得不重要,反手與他緊緊相握。

他摸索著我手上的繭結,拿起手細看瞭會兒,復又緊緊握住問:“今年膝蓋疼得厲害嗎?”

我道:“還好,你托小順子送的膏藥很好用。”

他問:“平日身子可好?”

我道:“很好。”

他道:“凡事要往開處想,不要思慮過重。”

我道:“知道的,我每天都會吟誦幾遍你送的話,‘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他苦笑道:“我也隻會拿這些空泛的話給你。”

我握握他的手道:“還有你的心呢!”兩人相視半晌,我莞爾一笑,緩緩抽出瞭手。

他笑道:“綠蕪為十三弟生瞭個女兒。”

我驚喜地問:“真的嗎?真的嗎?”

他笑說:“這事難道還能拿來騙人嗎?以後尋個機會,讓你見見她,已經八個月大瞭。”

我一時又是笑,又是搖頭,又是感嘆,趕著問:“你怎麼能讓我見到她?她叫什麼名字?”

他笑說:“裡面太清苦,大人忍著還能過,孩子怎麼受得瞭?我奏請皇阿瑪由我代為撫養,皇阿瑪已經準瞭。她現在就在我府中,名字還沒有起,抱孩子回來的人傳話說十三弟和綠蕪的意思是由你取個名字。皇阿瑪本來都已擬好瞭名字的,可聽聞後,居然說就由你起吧,然後報給他,回頭以皇阿瑪的名義賜名。”

我笑瞭再笑,道:“難怪你今日大大方方派人把我找出來呢。我起就我起,你說起什麼名字呢?皇上擬的是什麼?你可知道?”他搖搖頭。

我在地上繞來繞去,他看著我說:“若曦,皇阿瑪還是惦記著你的,你隻要回心轉意……”

我站定看向他,問:“‘冰心’如何?”

他點頭說:“好,‘一片冰心在玉壺’,以此喻十三弟。”

我搖搖頭:“‘雲英’如何?”

他剛要點頭,我又忙否決瞭。

“有瞭,就叫‘承歡’!”

他沉吟瞭會兒道:“承歡膝下,就用這個。我定會讓承歡將來承歡膝下。”我溫柔地說:“會的,她肯定會承歡膝下,讓十三爺享天倫之樂。”

兩人相視而笑,笑容又都慢慢淡去。相見時難別亦難,我靜靜向他行瞭個禮後,從他身邊快步走過,下次相見又是何時?明年?後年?

回頭看向他,他不知何時已轉過身子,正用目光相送,兩人默默凝視半晌,我扭回頭,快步跑著離開。

康熙五十九年九月,十四阿哥胤禎命延信送新封達賴喇嘛進藏,在拉薩舉行瞭莊嚴的坐床儀式。至此,策旺阿拉佈坦所策動的西藏叛亂徹底平定。康熙諭令立碑紀念,命宗室、輔國公阿蘭佈起草禦制碑文。

長達兩年的輾轉征戰,胤禎憑借其出色的外交才華,輔以實際利益,爭取到青海蒙古各部落的鼎力支持;他軍紀森嚴,嚴禁軍隊擾民、沿途欺詐當地官吏,要求兵士愛惜牲畜、節約糧草,要求軍官愛惜兵士。將違反軍紀的一品大員都統胡錫圖革職查辦。十四阿哥恩威並施的一系列舉措讓他在青海、西藏、甘肅等西北之地威名遠震。

他戰爭中的故事從遙遠的西北傳回紫禁城中,浣衣局的小姑娘們一日操勞完後最大的樂趣就是談論十四阿哥每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個一身盔甲傲然立於敵人千軍萬馬前的將軍,那個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英雄,那個溫柔時和士兵同飲共醉、細訴心事的不羈浪子,那個豪爽時手敲三面大鼓、音震青海蒙古各部的瀟灑男兒,成瞭這群女孩子心底深處最完美的夢。她們還未被宮廷吞噬掉熱情,心底還有天真爛漫,還有著粉紅色的遐想。

艷萍、春桃已被放出宮。如今和我同住一屋的兩個女孩子一個十四歲叫錢錢,一個十五歲叫鈴鐺。錢錢站在炕上對圍坐在一起的一群女孩子講不知重復瞭多少遍的故事:“……然後蒙古王公們就讓美麗熱情的蒙古姑娘出來獻舞,個個都長得美若天仙。歌舞不休,飲酒作樂,卻絕口不提派兵相援的事情。十四爺仰脖喝瞭一大碗酒,帶著醉意走到點兵臺上,雙手拿起這麼大的鼓槌……”錢錢說著雙手比畫瞭一下,“揚手擊鼓。十四爺手敲三面大鼓,邊敲邊舞。當時滿場的歌舞聲、笑鬧聲立即安靜,青海高原上隻聞十四爺的鼓聲像雷聲一般響徹大地,時而急促、時而緩和,時而高、時而低,可每一聲都慷慨激昂,雄情蕩漾。當時席坐於地上,我們上萬的大清士兵一個個紛紛站起來,隨著十四爺的鼓聲喊著軍號,聲音從地上傳到天上,又從天上傳回地上。後來,那些蒙古漢子情不自禁地一個一個站起,也隨著十四爺的鼓聲大喊起來。”錢錢一臉神往地想象著千裡之外的一幕幕。

“後來呢?後來呢?”一眾姑娘催促著。

錢錢輕輕地嘆口氣道:“後來,一曲擊畢,最後三下,十四爺雙手用力,竟然生生地把三面牛皮大鼓全部擊破。十四爺大笑著扔掉鼓槌,望著臺下黑壓壓站滿瞭草原的滿蒙士兵,大笑著道:‘這才是好男兒該聽的曲子!’隨後對著蒙古親貴們厲聲問道:‘你們是所向披靡、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天可汗的子孫。你們是願意信守承諾遵守我們祖先的約定,讓子孫後代繼續在這片草原上放牧歌唱,還是背信棄義龜縮在這裡,等著向策旺阿拉佈坦投降,把祖先賜予我們的草原拱手相讓?’”錢錢像個說書先生一樣,忽地頓住。

小姑娘都發出低低的吸氣聲,問:“然後呢?”

錢錢道:“後來,那些蒙古王公們還沒有說話,四周的蒙古士兵已經爆發出巨大的吼聲:‘我們是成吉思汗天可汗的子孫,我們絕不向敵人認輸!’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大喊著,蒙古顯貴們再也坐不住瞭,青海厄魯特首領羅卜藏丹津端起兩碗酒,走上點兵臺遞給十四爺一碗,面對著臺下的滿蒙眾人大聲叫道:‘我們一定會把豺狼趕走!’說完兩人滴血盟誓,對碰後一飲而盡,扔掉酒碗,大笑著摟抱在一起。”錢錢講完後半晌,圍著的小姑娘們仍舊癡癡迷迷地想著,寂靜無聲。

我笑拉好被子,轉瞭個身子,閉目睡覺。十四阿哥的每一件事情都在無數次的描繪中,變得分外感人。我笑聽著時,會無限恍惚,這是我認識的十四阿哥嗎?

看似豪爽不羈中充滿恰到好處的計謀,一陣鼓聲,幾句話,巧妙地避開畏戰的王公貴族,矛頭直指整個蒙古部落。千萬人面前的盟誓讓蒙古貴族再無退路。

這個戰爭中的十四阿哥是我陌生的,這個傳奇中的十四阿哥是我不認識的,記憶中的他和聽到的他映像交錯,有時候連我都有些企盼他的歸來。我想知道,他如今究竟是什麼樣子?那個威名遍徹西北大地的大將軍王還是我認識的那個人嗎?

直接受惠於十四阿哥在朝堂內越來越大的影響力,張千英對我的態度尊重很多,各種各樣的花招手段也少瞭很多。有時候,我自己都覺得好笑,浣衣局內外都暗地裡嘲笑“若曦一人,養活浣衣局眾人”。張千英他們到底從十阿哥和十四阿哥手裡得瞭多少好處,我不太清楚,反正隻四阿哥陸續給我、讓我打點眾人的散碎銀子已經不少。這幾年陸續放出宮的浣衣局宮女人人都因我而後半生衣食無憂。

這些銀子有些是必須該花的,有些卻是出於同情。浣衣局例銀很少,積存幾年也沒有多少,平日又很難得到賞賜,還時不時需要孝敬一點兒給上頭的宮女太監,宮中苦熬多年,出宮後年齡已大,嫁人很難,傢境本就貧賤,所能靠的不過是自己身邊的一點兒銀子。我既然有,何不讓這些可憐的女子能安穩度日?

康熙六十年五月,十四阿哥移師甘州,企圖乘勝直搗策旺阿拉佈坦的巢穴伊犁。但由於路途遙遠,運輸困難,糧草補給很難跟上,一時沒有取得進展。十月,十四阿哥奉命回京述職。

十四阿哥要回來的消息霎時傳遍宮廷內外,朝堂內文武百官人心激蕩,暗自揣度康熙給十四阿哥的最大賞賜是否就是那把龍椅。宮內的宮女也情緒沸騰,人人企盼著能夠有幸看一眼隻在午夜夢回中出現過的英雄。

十一月,十四阿哥滿載盛譽回到瞭闊別三年的紫禁城。

眾位阿哥、文武百官皆出城相迎。我想象著十四阿哥歸來時的榮耀光芒,嘴角溢出幾絲笑,但想到四阿哥卻要立在眾人中目睹著刺眼的光芒,笑容變得苦澀。他心內可有懼怕?怕這一刻的榮耀就此永遠蓋住自己?

張千英剛進來,圍在一起唧唧喳喳說話的幾個女孩子一哄而散,各自蹲下洗起衣服。張千英斥道:“一幫混賬東西,撿著工夫就偷懶。”眾人一聲不吭,由著他大罵。他罵瞭半晌後才收聲,走到我身邊欲說不說,我沒有理會,他默立良久,轉身而去。

第二日,幾個小丫頭沒精打采地搓著衣服說:“以為十四爺回京後,就能見到呢,現在才知道還得看我們有沒那個福氣能偶爾撞上。”說話的丫頭模樣長得頗為端正,一旁的小姐妹打趣道:“十四爺若見瞭你,說不定就會看上你。”她氣惱得用水去撩打趣的人。

正說笑著,張千英走進院中,我們向他請安,他沒有理會,隻顧側身恭敬地站著。眾人納悶地彼此對望著,我心突地一跳,一時竟有些緊張。

一個聽著些許陌生的聲音淡淡道:“命她們都先下去。”說著十四阿哥身著便服,帶著幾分慵懶走進瞭院子,眉梢眼角帶著風塵滄桑,可不但無損於他的英俊,反倒平添瞭幾分蠱惑。他嘴唇緊閉,散漫的眼神隱隱藏著探究和困惑打量著我。

張千英對眾人低聲吩咐道:“還不向十四爺請安後退下?”

院內的小姑娘呆呆愣愣,全無反應。我低頭一笑,道:“十四爺吉祥。”眾人這才驚醒,忙此起彼落地請安。十四阿哥沒有理會,隻管盯著我看。我不安起來,細看他面色,喜怒無跡可尋,猛然驚覺,他真不是當年的十四阿哥瞭!

張千英低斥道:“都退下。”說著自己先退出瞭院子。

十四阿哥打量瞭四周一圈,看著我身前的盆子出瞭會兒神,緩緩道:“你在浣衣局六年多,我已經向皇阿瑪求瞭三次婚,五十五年一次,五十六年一次,皇阿瑪都沒有答應。今日我又向皇阿瑪求婚,求他就算是給我的賞賜,求他念在你多年服侍的分上原諒你,再大的錯,這麼多年吃的苦也足夠瞭,你猜皇阿瑪告訴我什麼?”

我心神震蕩,他居然求過婚?在當時根本不知道我為何激怒康熙的情況下?他笑問:“為什麼?我就讓你那麼看不上眼?你寧可在這裡替太監洗衣服也不肯跟我!”

我啞口無言,不,這和你沒有關系。這不是你好,或你壞的問題。

他踱步到我身前,伸手挑起我下巴,淺笑著說:“今兒不是不說話,或岔開話題就可以的,我有足夠的耐心等著答案。”我側頭避開他繭結密佈而顯粗糙的手,沉默著,不知從何說起。

他淡然一笑,收回手,踱到一邊隨意拎瞭個小板凳,理瞭理長袍坐下,胳膊支在膝蓋上,斜撐著頭靜靜看著我。

我想瞭半晌,走到十四阿哥身前,蹲下道:“不是你的問題,你很好,非常好!是我自己的問題。”他眉毛微一挑,示意我繼續說。我搖頭道:“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

他道:“那我來問,你回答就行瞭。”我無奈地點點頭。

他問:“你心裡有人?”我遲疑著,告訴他,會對四阿哥不利嗎?他靜等瞭一會兒,笑道:“不用為難瞭,你已經給瞭我答案,是八哥還是四哥?”

我嘆口氣站起說:“探究這些有意思嗎?”

十四阿哥道:“看來是四哥。”他撐頭淺笑,默默而坐,半晌後立起問:“他在府中做富貴閑人,你卻在這裡苦熬著。你把芳心托給他,值得嗎?”

我看著他問:“你待我如此,值得嗎?”

他微瞇雙眼看向高墻外,神思好像也隨著視線飛出高墻,飛到我猜不到的地方:“當日你為我拼瞭命去賽馬時,我就決定日後像十三哥那樣對你,視你為友,誠心相待,盡力維護。如今我已盡力,至少心無愧欠。”

我一下輕松很多,原來如此,道:“你不必如此,當日我也是為自己,你並沒有欠我什麼。”

他道:“若不是我,你又怎會走到那一步?你若真隻顧自己,完全可以把所有責任推給我,何必冒險賽馬?”他收回視線落在我臉上,輕嘆口氣道:“你憔悴瞭很多!”

我笑說:“你風姿俊逸瞭很多。”

他凝視我良久,問:“你還是不願意嫁給我嗎?”我微微點點頭。他淺淺一笑道:“隨你吧,不過你若不想在這裡待瞭,隨時可以找我。”

我道:“多謝。”

他微一頷首,轉身欲走,我叫道:“十四爺。”他立定,回身看著我。我問:“外面可有人守著?”

他道:“有話可以直說。”

我走近他,猶豫瞭下,道:“你不要再回西北。”

他道:“此事要看皇阿瑪的意思。”

我道:“如今準噶爾部大勢已去,不一定非要你再去打。而且皇上如今對你恩寵有加,你若態度堅決、表明心意,皇上應該會聽的。”

他一笑道:“再看吧,行兵打仗不是你想的如此,換主帥更是牽涉很大。準噶爾部雖遭受重挫,可說大勢已去卻還過早。當年皇阿瑪率軍兩次親征準噶爾,歷經六年才大敗準噶爾,大汗噶爾丹服毒自盡。可不到二十年的時間,噶爾丹的侄兒策旺阿拉佈坦又揮兵而來,並令大清遭受瞭前所未有、全軍覆沒的恥辱!說他們是大清的心腹之患也不為過,越早除去將來禍患越少。”

我不知該說什麼,愣瞭一會兒道:“可皇上年事已高,你……”

他道:“皇阿瑪和我心中有數。”

我能說的都已說完,靜默瞭會兒道:“我的話說完瞭。”

十四阿哥搖頭道:“你整日就琢磨這些事情?你不要忘瞭當年李太醫叮囑的話,少愁思,戒憂懼。”

我忙扯瞭個大大的笑容道:“我記得呢。”

他肅容道:“不是‘記得’就可以,而是真正放下。我們的事情,我們自會操心,你最緊要是把自己照顧好。”

我點點頭,十四阿哥無奈地說:“你怎麼就不和他多學著點兒?人傢是參禪念經,陪皇阿瑪說笑。”我低頭不語,他輕嘆口氣,轉身而去。

《步步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