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七:湖中女士 第十章

悄然接近營地的男人既靈活又狡猾。他不斷變換位置,動作輕巧又迅速,免得別人察覺到他的行蹤。但波利亞斯·穆恩察覺到瞭。波利亞斯很熟悉接近目標的技巧。

“現身吧,陌生人。”他大喊道,努力讓嗓音顯得自信又無畏,“你的把戲對我不管用。我早就看見你瞭!”

繁星點點的夜空映襯著山坡。坡上一塊巨石動瞭動,變成瞭人類的輪廓。

波利亞斯轉瞭轉營火上穿著肉的烤肉叉。他做出支撐身體的架勢,將一隻手放在弓臂上。

“我的東西不值幾個錢。”他用平靜中帶著一絲警告的語氣說,“我隻有幾樣東西,但也不打算讓給別人。我會誓死保護它們。”

“我不是強盜。”藏身在巨石間的人用低沉的嗓音說,“我是個旅行者。”

這位旅行者高大而強壯,身高約有七尺,塊頭也相當可觀,波利亞斯估計他的體重得有二十五石。他拿著一根手杖,同馬車的車桿同樣粗細,看起來就跟普通旅行者用的差不多。波利亞斯很想知道,他這樣的大塊頭,為何行動起來竟會如此靈巧。波利亞斯有些擔憂。他的七十磅復合弓雖說能在五十步外射殺麋鹿,但在來人面前,突然就像小孩子的玩具。

“我是個旅行者。”對方重復一遍,“我沒有惡……”

“另一位,”波利亞斯突然打斷他,“也可以出來瞭!”

“什麼另一位……”旅行者結結巴巴地說,然後閉瞭嘴。他看到營火另一邊的黑暗裡悄然走出一個苗條的身影。這次換成波利亞斯·穆恩吃驚瞭。另一人是個精靈——看對方的走路方式,他那屬於追蹤專傢的雙眼立刻確認瞭這一點。沒能察覺精靈接近,倒也不算丟人。

“我很抱歉。”精靈的嗓音略顯沙啞,“我躲著你們二位並非出於惡意,而是因為謹慎。呃,我建議你轉一下烤肉叉。”

“他說得對。”旅行者拄著手杖,用力吸瞭吸鼻子,“聞這味道,那一面已經烤過頭瞭。”

波利亞斯轉動烤叉,嘆瞭口氣,清瞭清嗓子,然後又嘆瞭口氣。

“先生們,請坐吧。”最後他說,“再等幾分鐘,肉就烤好瞭。這肉不錯,隻有傻瓜才會拒絕邀請。”

烤肉的油脂滴進火裡,營火燒得更旺瞭。

旅行者戴著一頂寬沿氈帽,大半張臉籠罩在陰影裡。精靈裹著一條彩色頭巾,沒遮住臉。待在火光中看清他時,追蹤專傢和旅行者都縮瞭縮身子。他們沒發出聲音,隻在看到那張臉時屏住瞭呼吸:他曾有張美麗的精靈面孔,如今卻被那道沿著對角線劃過額頭、眉毛、鼻子和臉頰,直到下巴的醜陋傷疤給毀瞭。

波利亞斯·穆恩嘟囔一聲,再次轉動烤肉叉。

“就是這股香味,”他不像是在提問,更像陳述事實,“把你們引到瞭我的營地,對嗎?”

“的確。”戴氈帽的旅行者說,“我不想自誇,但我在相當遠的地方就聞到瞭你的烤肉香氣。但我還是保持瞭應有的警惕。因為在我昨天靠近的火堆邊,那些衣衫襤褸的野蠻人在烤一個女人。”

“說得沒錯。”精靈確認說,“第二天早上,我在火堆的餘燼裡找到瞭人類的骨頭。”

“第二天早上?”高大的旅行者重復一遍,拖長瞭聲音。波利亞斯敢打賭,在帽子的陰影下,旅行者的臉上露出瞭險惡的微笑。“你跟在我身後多久瞭,我的精靈大人?”

“很久瞭。”

“那你為何不肯露面?”

“出於謹慎。”

“埃爾斯柯德格隘口,”波利亞斯·穆恩轉動烤肉叉,打破瞭尷尬的沉默,“的確沒什麼好名聲。我也見過餘燼裡的骨頭,還有刺在木樁上和吊在樹上的屍體。罪犯、流亡者和墮落教派的追隨者藏身於周邊的群山。還有隻會把活人看做美餐的怪物。據說是這樣。”

“並非據說,”精靈道,“而是事實。越往東深入群山,環境就越惡劣。”

“你們也要往東走嗎?去埃爾斯柯德格,還是去澤瑞坎?或者更遠的哈克蘭?”

旅行者和精靈都沒答話。波利亞斯·穆恩也沒指望他們真會回答。首先,這問題不太得體。其次還很蠢。在他們眼下所在的位置,唯一的路隻能往東。穿過埃爾斯柯德格隘口。他要去的也是那兒。

“肉烤好瞭。”波利亞斯用靈巧的動作打開一把蝴蝶刀——同時這也是種警告,“來吧,先生們,別客氣。”

旅行者拿出一把獵刀,精靈則掏出一把絕不可能是炊具的匕首。三人用各自的利刃切開食物。有那麼一會兒,周圍隻能聽到進食的嘎吱和劈啪聲,以及骨頭丟進火裡發出的嘶嘶聲。

旅行者莊嚴地打瞭個飽嗝。

“真是有趣的動物,”旅行者看瞭看被自己啃得幹幹凈凈的肩胛骨,就算把它放在螞蟻窩裡三天三夜,也不可能比現在更幹凈瞭。“味道讓我想起山羊,但又跟兔肉一樣柔軟……我好像沒吃過類似的東西。”

“這是斯克瑞克的肉。”精靈咬碎一根骨頭,“但它確實跟我吃過的東西都不一樣。”

波利亞斯小聲地清瞭清嗓子。精靈嗓音裡依稀可辨的笑意足以證明,他知道自己吃的是巨型山鼠:它有血紅色的眼睛,尖利的門牙,尾巴長達三腕尺。追蹤專傢沒打算獵捕這隻巨鼠,隻是出於自衛才射殺瞭它,最後決定幹脆烤瞭算瞭。波利亞斯是個聰明人,腦袋清醒得很,他才不會吃以垃圾和廢棄物為生的老鼠。但最近的定居點——也就是能產生廢棄物的地方——距埃爾斯柯德格隘口有三百多裡遠。這隻老鼠——或用精靈的叫法,“斯克瑞克”——既幹凈又健康。它跟城市文明沒有半點關聯。因此它並不臟,也不會傳染疾病。

終於,他們吃完瞭最後一塊肉,把骨頭全都丟進火裡。月亮升到參差不齊的群山上方。風吹著營火,火星飛向空中,在璀璨的繁星間相繼熄滅。

“兩位先生,你們旅行多久瞭?”波利亞斯·穆恩又問瞭個不夠得體的問題,“你們是多久以前通過索爾維加山門的?”

“很久以前,還是最近,”旅行者說,“這很重要嗎?我是在九月滿月的兩天後通過索爾維加山門的。”

“我是六天後。”精靈說。

“哈,”追蹤專傢說道,他們的回答讓他壯起瞭膽子,“我驚訝的是,我們居然沒在那兒遇見,因為我也是同一時間通過的。不過我騎著馬。”

他頓瞭頓,努力壓下關於那匹馬——以及失去它——的陰鬱想法和記憶。他相信,這兩位萍水相逢的同伴也有類似的遭遇。在埃爾斯柯德格周邊,他們隻靠步行是不可能追上他的。

“我猜,”他續道,“兩位先生是在戰爭結束、辛特拉和約也正式簽訂後才開始旅行的。當然瞭,這並不重要,但我敢說,兩位先生對辛特拉的新秩序並不滿意。”

火堆邊的沉默持續瞭很久,最後被遠方的嚎叫聲打破。多半是狼嚎。但在埃爾斯柯德格隘口周邊,任何事都不能輕易斷言。

“說實話,”精靈出人意表地說,“在辛特拉和約簽訂之後,我發現我對這個世界根本愛不起來,更別提什麼新格局瞭。”

“我的情況也一樣。”旅行者在肌肉發達的胸前疊起雙臂,“但用我一個朋友的說法,我是在事後才發現的。後知後覺[1]。”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遠處的號叫聲停瞭。

“剛一開始,”雖然波利亞斯和精靈都覺得他不會再開口瞭,但旅行者還是說瞭下去,“一切都指向一個事實:辛特拉和約會讓事態好轉,並改善整個世界的生存環境。就算沒法改善所有人的,至少也能讓一部分人……”

“我沒記錯的話,”波利亞斯嘟囔道,“國王們是在四月前往辛特拉的。”

“確切地說,四月二日,”旅行者說,“我記得那天是新月之夜。”

*******

走廊的黑色橫梁下,長長的一排盾牌掛在墻壁上,盾牌上是辛特拉貴族五顏六色的傢族紋章。隻要一眼就能分辨出舊辛特拉貴族的褪色紋章,以及達格拉德和卡蘭瑟統治時期新晉貴族的紋章。後者色彩明亮,尚未褪色,也絲毫看不出蟲蛀的跡象。

然而,顏色最鮮艷的盾牌卻是最近才掛上去的,上面是尼弗迦德貴族的紋章。這些貴族在征服辛特拉的戰爭中表現卓越,又在帝國統治的五年間證明瞭自己的價值。

等辛特拉重新回到我們手中,國王弗爾泰斯特心想,我們得確保這些紋章不會因光復祖國的狂熱而被毀壞。政治是一回事,美學又是另一回事。改朝換代可沒法為破壞文物正名。

這麼說,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迪傑斯特拉掃視著大廳,心中暗想。在那場著名的訂婚宴上,鐵刺蝟烏奇翁向帕薇塔公主求瞭婚……而卡蘭瑟王後雇瞭一位獵魔人……

人類交織的命運竟是如此離奇,密探頭子為自己老套的想法吃瞭一驚。

已經過去五年瞭,米薇女王心想。五年前,“辛特拉雌獅”卡蘭瑟王後的鮮血與腦漿就灑在這座庭院的石頭地板上——透過這扇窗戶,我能看到那間庭院。作為辛特拉王族最後的血脈,卡蘭瑟的肖像依然驕傲地掛在門廳裡。在她女兒帕薇塔遭遇海難之後,她就隻剩下外孫女希瑞菈瞭。如果說,希瑞菈也真的死瞭……

“請坐,”諾維格瑞大主教賽勒斯·恩格爾凱德·赫梅爾法特擺瞭擺顫抖的手說道,他憑借年齡、地位和威望當上瞭這場談判的主持人,“請各自就座吧。”

他們在圓桌邊坐下,紅木銘牌標出瞭他們各自的座位。利維亞和萊裡亞聯合王國的女王米薇。泰莫利亞國王弗爾泰斯特,及其附庸佈魯格國王文斯拉夫。亞甸國王德馬維。科德溫國王亨賽特。希達裡斯國王埃塞因。維登的年輕國王克裡斯丁。瑞達尼亞攝政議會的議長尼泰特公爵。以及迪傑斯特拉伯爵。

我們得設法趕走這個密探,讓他離開談判桌,大主教心想。亨賽特王、弗爾泰斯特王,甚至年輕的克裡斯丁王,已經忍不住要沖尼弗迦德代表口吐惡言瞭。而這個西吉斯蒙德·迪傑斯特拉出身可疑,他過去的經歷和名聲都讓人沒辦法接受。我們不能允許這種人破壞談判的氣氛。

尼弗迦德代表團的首腦,希拉德·費茲-奧耶斯泰蘭男爵在圓桌旁坐下,位置就在迪傑斯特拉的正對面。他以簡略的外交禮儀向密探頭子鞠躬致意。

確認所有人都落座之後,諾維格瑞大主教才坐瞭下來——當然瞭,雙手顫抖的他是在幾位男仆的攙扶下入座的。大主教坐的椅子,曾是卡蘭瑟王後數年前的專座。椅子的靠背雕刻著華麗的花紋,比其他椅子都要高大。所以這雖是一張圓桌,但誰是首席依然一目瞭然。

*******

所以說就是這兒瞭,特莉絲·梅利葛德心想。她掃視房間,看著那些掛毯、油畫與數量眾多的獵物首級。在王座廳被毀之後,卡蘭瑟、獵魔人、帕薇塔和被魔法詛咒的刺蝟就是在這裡,在這個房間,進行瞭一場值得銘記的談話。也就是在這裡,王後同意瞭那場奇怪的婚姻。畢竟公主已有身孕,不到八個月之後,希瑞就出生瞭……希瑞,王位繼承人,流著雌獅之血的幼獅……希瑞,我的小妹妹,眼下似乎正遠在南方。幸好她不是孤單一人,她身邊有傑洛特和葉妮芙陪伴。她很安全。

除非她們又騙瞭我一次。

“請坐吧,女士們。”被特莉絲用懷疑的目光盯瞭很久之後,菲麗芭·艾哈特終於開口道,“世界的君王們就要開始他們的就職演說瞭。而我,一個字都不想錯過。”

女術士停止瞭竊竊私語,迅速落座。席兒·德·坦沙維耶系著銀色的女式圍巾,為她樸素的黑衣增添瞭幾分女性氣質。艾希蕾·瓦·阿納興穿著紫羅蘭色的絲綢長裙,看起來優雅動人,集簡約與端莊於一體。法蘭茜絲卡·芬達貝一如既往地散發著莊嚴氣質。艾達·艾敏·愛普·西維尼一如既往地神秘。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莊重而嚴肅。薩賓娜·葛麗維希格用綠松石妝點自己。凱拉·梅茲穿著綠色與檸檬黃相間的裙子。至於芙琳吉拉·薇歌,她消沉、悲傷、蒼白、病態,臉色灰白的程度堪比屍體。

特莉絲坐在凱拉旁邊,正對著芙琳吉拉。尼弗迦德女術士身後的墻上掛著一幅畫,畫上是一位騎手,正在赤楊樹裹挾的小徑上疾馳。樹枝伸向騎手,充當嘴巴的黑色樹洞正在大笑。特莉絲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桌子中央擺著一臺三維顯影鏡。菲麗芭用咒語調整瞭聲音和圖像。

“正如你們看到和聽到的,”她的語氣略帶些許苦澀,“在辛特拉王宮的王座廳,也就是我們的正下方,低一層樓的房間裡,君王們正要決定世界的命運。而我們,位置比他們高一層,將會關註整個過程,確保他們不會犯錯。”

*******

遠處的嚎叫聲越來越多瞭。現在波利亞斯可以斷定,那些絕不是狼。

“我也一樣,”他試圖將對話繼續下去,“對辛特拉的談判不抱任何期望。事實上,我認識的人裡,指望談判會帶來好處的人一個也沒有。”

“重要之處在於,”旅行者道,“談判已經開始瞭。平民百姓——我認為自己也是其中一員——都很清楚,交戰中的諸王和皇帝隻會堅持不懈地摧毀彼此。要是停止殺戮,坐在談判桌邊,也就意味著他們失去瞭力量。簡而言之,他們有心無力瞭。他們的無力意味著不會有士兵殺害平民,燒掉他們的房子,殺死他們的孩子,強暴他們的女人,或把他們全傢賣去當奴隸。他們聚集在辛特拉,開始瞭談判。至少可喜可賀!”

正用樹枝捅著火堆的精靈抬起頭。

“就算是平民百姓,”他的語氣明顯帶著諷刺,“就算在歡慶的時刻,也該知道政治同樣也是戰爭,隻不過換瞭種方式而已。他們也該明白,這種談判本質上就是做生意。就連方式都一模一樣。談判是否成功,標準在於讓對方做出多大的妥協。給出一些東西,再失去一些東西。換句話說,要買入些什麼,就必須先賣出些什麼。”

“的確,”過瞭一會兒,旅行者說,“這樣明顯的事實,頭腦再簡單的人也該明白。”

*******

“不,不,再說一千遍也是不!”亨賽特王大喊著,雙拳砸在桌上,打翻瞭面前的杯子,也讓墨水盒跳瞭起來,“我不要再聽和這件事有關的討論瞭!別再討價還價瞭!我說瞭,停!Deireddh!”

“亨賽特,”弗爾泰斯特用安撫的語氣輕聲道,“別添亂。別當著大使閣下的面大喊大叫,真讓我們丟臉。”

代表尼弗迦德帝國的談判負責人,希拉德·費茲-奧耶斯泰蘭帶著假笑,鞠瞭一躬,暗示科德溫國王的滑稽戲並沒有惹惱他,但也沒讓他產生興趣。

“我們是在跟帝國談判。”弗爾泰斯特續道,“難道接下來要像瘋狗一樣相互亂咬嗎?你太丟人瞭,亨賽特。”

“多爾·安哥拉和河谷地區的事務已經夠棘手瞭,但我們也跟尼弗迦德人達成瞭協議。”迪傑斯特拉說,“隻有蠢人才會……”

“我痛恨這種言論!”亨賽特用堪比水牛的嗓音大吼道,“我痛恨這粗俗的言論,尤其是從那該死的密探嘴裡說出來!見鬼,我可是貨真價實的國王!”

“一眼就看出來瞭。”米薇嘀咕道。

德馬維轉過頭去,看著房間墻壁上掛的盾牌,露出不屑的笑容,仿佛毫不在乎自己王國的未來。

“夠瞭!”亨賽特喘著粗氣,翻起白眼,“看在諸神的分上,夠瞭。我說過瞭,我連一寸土地也不會交出去。哪怕一丁點兒也沒門!我不會交出任何國土,哪怕隻有半寸!諸神把科德溫托付給瞭我,我不會將它交給諸神以外的任何人!低地沼澤是我的領土……從幾個世紀以前就是……”

“上亞甸,”迪傑斯特拉再次開口,“從去年夏天才歸入科德溫的版圖。更確切地說,是去年的七月二十四日。從科德溫派出占領部隊的那一刻算起。”

“我要求把這句話記錄下來,”希拉德·費茲-奧耶斯泰蘭說,“以便讓後世知曉[2]:尼弗迦德帝國與那次吞並行動並無關聯。”

“那是因為你們當時在洗劫溫格堡。”

“這兩者毫不相幹![3]”

“是嗎?”

“先生們!”弗爾泰斯特提醒道。

“科德溫的軍隊,”亨賽特氣憤地說,“是為解救人民才進入低地沼澤地區的!我的士兵收到瞭歡迎的鮮花!我的士兵……”

“是你的‘土匪’。”德馬維語氣平靜,但表情卻暴露瞭他努力維持鎮定的事實,“你的土匪侵入我的王國,四處謀殺、強暴和劫掠。女士和先生們,我們要在這裡待上一周時間,為的是討論世界的未來。看在諸神的分上,難道我該容忍犯罪和劫掠嗎?讓這無法無天的現狀維持下去?讓偷來的東西留在土匪和強盜手中?”

亨賽特抓起桌上的一張地圖,撕成兩半,用力扔向德馬維。亞甸國王動都沒動一下。

“我的軍隊,”亨賽特口沫橫飛,面孔轉為陳年葡萄酒的顏色,“從尼弗迦德人手裡奪下瞭那片沼澤。你可悲的統治在當時已成過去,德馬維。你也許還沒發覺,但要不是我的部隊,你今天連國王都不是瞭。毫不誇張地說,你能坐穩王位,都要歸功於我的好意。但我的好意到此為止瞭!我是不會交出國土的!”

“我也一樣!”德馬維站瞭起來,“看來我們不可能達成一致!”

“先生們,”大主教賽勒斯用安撫的語氣說道——他到剛才為止都在打瞌睡,“我們無疑可以達成某種妥協……”

“尼弗迦德帝國,”希拉德說,“不打算接受任何有損多爾·佈雷坦納精靈王國權益的解決方案。如果有必要的話,諸位閣下,我可以重讀一遍備忘錄的內容……”

亨賽特、弗爾泰斯特和迪傑斯特拉哼瞭一聲。但德馬維卻平靜地看著帝國大使,目光幾乎算得上親切。

“為瞭人民的福祉,”他說,“也為瞭維持和平,我承認多爾·佈雷坦納的自治權。但並非作為王國,而是公國。條件是艾妮德·安·葛麗娜公爵夫人向我稱臣,並致力於讓精靈與人類擁有同等的權力與特權。這樣的話,我願意無償[4]出讓那片土地。”

“這才是真正的君王該有的言論。”米薇說道。

“公共利益乃是至高律法。[5]”赫梅爾法特大主教補充道。他一直在等待炫耀外交詞匯量的機會。

“然而,我想再補充一句,”德馬維看著怒氣沖沖的亨賽特,續道,“多爾·佈雷坦納的特許必須下不為例。我願意分割出去的土地隻有那裡而已。我不會承認除此之外的任何妥協。科德溫的軍隊,那些作為侵略者和占領者留在我國境內的士兵,必須在一周之內離開他們在上亞甸地區非法占領的要塞和城堡。這就是我繼續談判的條件。畢竟‘言語隨風逝’[6],我的書記員會再拿出一份官方草案作為補充。”

“亨賽特?”弗爾泰斯特向他投去質詢的眼神。

“沒門!”科德溫國王大吼一聲,掀翻瞭椅子,像被黃蜂蜇到的大猩猩那樣一蹦三尺高,“我絕不會交出低地沼澤的!除非你們跨過我的屍體!我不會交出去的!誰都不能強迫我!誰都不能!除非跨過我的屍體!”

為瞭證明自己學識淵博,他大喊道。

“誰都不能![7]”

*******

“那個蠢貨,我會讓他知道誰能!”薩賓娜·葛麗維希格在二樓的房間裡吼道,“別擔心,女士們,我會讓那個頑固的蠢貨交出上亞甸的。他的軍隊會在十天內離開。如果你們哪位懷疑這一點,我有權覺得受到瞭冒犯。”

菲麗芭·艾哈特和席兒·德·坦沙維耶用鞠躬表示感激。艾希蕾·瓦·阿納興以微笑致謝。

“讓我們回到多爾·佈雷坦納的問題上來吧,”薩賓娜說,“我們清楚皇帝恩希爾備忘錄裡的內容。下面那些國王沒時間徹底討論這件事,但他們已經暗示瞭自己的應對方式。可以說,在這些國王當中,最讓人感興趣的發言來自德馬維。”

“德馬維的立場,”席兒正瞭正脖子上的毛皮圍巾,“可以說對我們幫助極大。我認為他的立場經過深思熟慮,而且不偏不倚。希拉德·費茲-奧耶斯泰蘭很難再要求德馬維做出更大的讓步瞭。我不認為希拉德能做到。”

“他會做到的,”艾希蕾·瓦·阿納興說,“這是他接到的命令。聽過公函的內容之後,他們會在至少一天內爭執不下。在那之後,他就會要求德馬維讓步瞭。”

“這才是正常流程,”薩賓娜說,“他們最終會達成一致的。這也在我們意料之中。但我們要決定允許的范圍。法蘭茜絲卡!說點什麼!畢竟,這事跟你的國傢有關。”

“正因如此,”山谷雛菊微笑著說,“我才默不作聲,薩賓娜。”

“放下你的自尊心吧,”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嚴肅地說道,“我們能允許那些國王提出怎樣的要求?這件事我們必須弄清楚。”

法蘭茜絲卡·芬達貝露出更加動人的微笑。

“為瞭和平事業和公共利益,”她說,“我同意德馬維國王的提議。從現在起,我親愛的朋友們,你們不必再用‘陛下’來稱呼我瞭,用‘閣下’就足夠瞭。”

“精靈的笑話,”薩賓娜說,“每次我都笑不出來,也許因為我總是聽不懂。德馬維的其他要求呢?”

法蘭茜絲卡眨瞭眨眼睛。

“我同意遣返人類移民,並賠償他們的財產。”她一板一眼地說,“我也擔保所有種族將擁有平等權利……”

“看在諸神的分上,”菲麗芭·艾哈特大笑道,“別這麼好說話!提出你自己的條件吧!”

“我,”精靈突然嚴肅起來,“不會向亞甸國王臣服。我希望多爾·佈雷坦納擁有獨立主權。沒有附庸身份的拖累,不受忠誠誓言的約束,也不會與宗主國起沖突。”

“德馬維不會接受的,”菲麗芭簡潔地說,“他不會放棄百花之谷的收成與稅金。”

“關於這個問題,”法蘭茜絲卡揚起眉毛,“我願意與對方進行雙邊談判,我相信我們可以達成共識。自由主權國無需納貢,但這並不妨礙我們向他們支付款項。”

“那繼承權呢?”菲麗芭問,“長子繼承權該怎麼辦?如果承認自由主權,德馬維就會要求你擔保公國不至分裂。”

“德馬維,”法蘭茜絲卡又笑瞭,“也許會被我的皮膚和身材騙倒,但你就讓我吃驚瞭,菲麗芭。我早就過瞭能夠懷孕的年紀。至於長子繼承權和後繼者的問題,德馬維根本無需擔心。我就是多爾·佈雷坦納王室的末裔。盡管我和德馬維存在年齡差距,但和我打交道的人不會是他,而是他曾孫的曾曾孫子。我向你們保證,女士們,這方面不會引起任何爭議。”

“這方面是不會,”艾希蕾·瓦·阿納興看著精靈女術士的雙眼,“可松鼠黨呢?那些與帝國並肩作戰的精靈呢?我沒搞錯的話,艾妮德女士,他們大多是你的臣民吧?”

山谷雛菊的笑容消失瞭。她看著沉默的艾達·艾敏。但來自藍山的女精靈避開瞭她的目光。

“為瞭公共利益……”她開瞭口,又馬上停瞭下來。艾希蕾嚴肅地點點頭,表示她明白瞭。

“我們又能做什麼呢?”艾達·艾敏緩緩地說,“凡事都有代價。戰爭需要犧牲。事實證明,和平也一樣。”

*******

“不可否認,”旅行者若有所思地看著一動不動坐在火邊、低垂著頭的精靈,“和平談判就像跳蚤市場。就像集市。要買入些什麼,就得先賣出些什麼。這就是世界運作的方式。重點在於,不要買入太貴的東西。”

“也別賣得太便宜瞭。”精靈替他說完,但沒有抬頭。

*******

“叛徒!卑鄙的雜種!”

“婊子養的!”

“An’badraigh aen cuach!”

“尼弗迦德走狗!”

“安靜!”哈米爾卡·丹紮一拳砸在走廊的護欄上。走廊裡的十字弓手將武器對準瞭擠在這條死路裡的精靈。

“安靜!”丹紮叫得更響瞭,“夠瞭!閉嘴,軍官大人們!拿出點尊嚴來!”

“惡棍,你還有臉談論尊嚴?”柯因內克·達·瑞奧大喊道,“我們為你流過血,你這該死的Dh’oine!這就是你報答我們的方式?你要把我們交給北方的暴君?把我們當成罪犯?當成殺人犯?”

“我說,夠瞭!”丹紮又一拳砸在護欄上,“讓我們弄清楚一件事,先生們!在辛特拉簽訂的條約裡——記錄瞭和平條款的條約裡——北方人要求帝國必須交出戰犯……”

“罪犯?”李歐丹恩喊道,“罪犯?你這骯臟的Dh’oine!”

“是戰犯,”丹紮謹慎地重復一遍,對無路可逃的精靈們的叫喊和喧嘩充耳不聞,“罪名包括實施恐怖行為,殺害平民,折磨俘虜,在醫院內屠殺傷員……”

“你這婊子養的!”安格斯·佈裡·克裡喊道,“我們殺人,是因為當時在打仗!”

“是你命令我們殺人的!”

“Cuach’te aep ass,bloede dh’oine!”

“事情已成定局!”丹紮毫不退讓,“你們的侮辱和叫囂什麼也改變不瞭。請一個一個到警衛室來,給你們戴上鐐銬時,請不要抵抗。”

“他們逃過雅魯加河時,我們隻能負責殿後。”李歐丹恩咬著牙說,“我們隻能留下,作為突擊隊繼續戰鬥。我們真是蠢貨,輕信他人的蠢貨,我們隻想遵守軍人的誓言。好吧,我們的確做到瞭!”

伊森格林·法歐提亞納——綽號“鐵狼”的松鼠黨傳奇領袖,現在也是帝國的上校——扯下袖子上維裡赫德旅的銀色閃電徽記,丟在與走廊相連的天井裡。其他軍官也有樣學樣。哈米爾卡·丹紮在走廊裡看著這一幕,皺起眉頭。

“這種示威毫無必要。”他說,“換做是我,我可不會如此輕率地放棄帝國軍的徽記。我有責任告訴你們,談妥的條約會確保你們受到公平審判和從輕判決,帝國方面也會盡快給予特赦……”

無路可退的精靈們爆出雷鳴般的陰沉笑聲。聲音在石墻間回蕩。

“另外,我也想請你們註意。”哈米爾卡·丹紮簡略地說,“我們隻會送三十二位軍官去北方王國。我們不會交出你們指揮的士兵,一個都不會。”

笑聲戛然而止,如被刀子切斷一般。

*******

風吹火堆,揚起的火星和煙霧填滿瞭視野。他們聽到山道上傳來一聲嚎叫。

“在這場買賣裡,”精靈打破瞭沉默,“一切都可以拿來出售。榮譽、忠誠、高尚的誓言、正常的禮儀……隻要有需求,再單純的事物都會獲得價值。沒有需求的東西會被丟進垃圾桶。”

“丟進歷史的垃圾堆。”旅行者說,“你說得對,精靈先生。我在辛特拉也發現瞭。一切都有價碼。價值與你能得到的回報相當。每天早上都像市場開盤一樣。就像真正的市場,突然的漲跌不斷發生。同樣就像真正的市場,要說沒人在幕後牽線和操盤,誰信呢?”

*******

“我沒聽錯吧?”希拉德·費茲-奧耶斯泰蘭緩緩說道,語氣和面部表情都透出明顯的懷疑,“我的耳朵在欺騙我嗎?”

貝倫加爾·盧瓦登——皇帝的特使——沒有浪費精力去回答。他靠向椅背,手裡的葡萄酒杯有節奏地左右搖晃。

費茲-奧耶斯泰蘭覺得自己受到瞭冒犯,換上輕蔑的表情。要麼你是在撒謊,你這婊子養的,要麼你就是想愚弄我。但無論如何,我都已經發現瞭。

“所以我們說清楚吧。”他哼瞭一聲,“在邊境、戰俘、歸還戰利品、維裡赫德旅軍官和松鼠黨突擊隊的問題上做出重大讓步之後,皇帝又命令我跟北方佬達成協議,接受他們關於遣返移民的不合理要求?”

“你的理解分毫不差,男爵大人。”盧瓦登一如既往地把音節拖得很長,“說實話,我對你的理解力滿心欽佩。”

“偉大日輪啊,盧瓦登大人,你們在首都就沒考慮過這些決定的後果嗎?北方佬已經開始竊竊私語,說我們帝國隻是個雙腳用黏土捏成的巨人瞭!就算是現在,他們也在叫囂自己的勝利,說他們擊敗瞭我們,把我們打得落荒而逃!皇帝陛下是否明白,進一步妥協表明我們必須接受他們傲慢而不合理的最後通牒?皇帝陛下是否明白,他們會將這視為軟弱的象征,而軟弱將在未來導致可怕的後果?最後,皇帝陛下是否明白,我們在佈魯格和萊裡亞的數千移民將會面臨怎樣的命運?”

貝倫加爾·盧瓦登不再搖晃茶杯,而是用漆黑如炭的雙眼盯著希拉德。

“我已將帝國的命令告知瞭男爵大人。”他說,“等男爵大人回到尼弗迦德,你可以親自詢問皇帝陛下為何要下達如此不合理的命令。或許你還想訓斥皇帝陛下。責備他,教訓他。有何不可呢?但你隻能獨自前往,我是不會瞎摻和的。”

哦,希拉德心想,我懂瞭。坐在我面前的是另一位史提芬·史凱倫。而我也必須像對待史凱倫一樣對待他。很明顯,他來這兒是有目的的。命令完全可以交給普通的信使來傳達。

“好吧,”他擺出鎮定和自信的模樣,“落敗的人有禍瞭。皇帝陛下的命令清晰明確,所以我會加以執行。我會努力讓一切像是談判的結果,而非徹頭徹尾的失敗。我理解這種事:我已經當瞭三十年的外交官瞭。我們傢族整整四代人都是外交官。我們傢族擁有的地位、影響力和財富……”

“我知道,我知道,這是當然,”盧瓦登笑著打斷道,“所以我才會來這兒。”

希拉德微微鞠瞭一躬,耐心地等待下文。

“親愛的男爵大人,”特使又搖晃起他的杯子,“你很難理解皇帝陛下的命令,是因為你覺得,戰爭的勝利無可避免地與荒謬的物資與人命浪費密切相關,而勝利的標志就是有人揮舞旗幟,同時高喊:‘我看到的全是我的!我是贏傢!’不幸的是,類似的觀點早已廣為流傳。但我和給我權力的人有不同的看法。勝利應該是這樣的:輸傢必須買下贏傢的貨物,而且欣然付賬,因為贏傢的貨物更好也更便宜。獲勝一方的貨幣會比戰敗和屈服一方的貨幣更有影響力,而他們也會更加自信。費茲-奧耶斯泰蘭男爵大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開始分清贏傢和輸傢瞭嗎?”

費茲-奧耶斯泰蘭大使點點頭。

“但為瞭鞏固勝利,令其合法化,”盧瓦登繼續拖長音節,“就必須簽署和約。盡可能迅速,而且不惜代價。並非停火或是休戰,而是真正持久的和平。這份和約效力之強大,要能排除貿易封鎖、報復性關稅與貿易保護主義的可能性。”

希拉德由衷地點點頭。

“根據早先的計劃,我們摧毀瞭他們的工業和農業,”盧瓦登平靜地續道,“我們這麼做,是為瞭剝奪他們的生產能力,讓他們不得不購買我們的產品。但我們的商人和貨物不可能跨過重兵把守並懷有敵意的邊境。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呢?我來告訴你吧,親愛的男爵大人。我們會遭遇生產過剩的危機,因為我們的制造業正在為瞭出口而全速運轉。失去瞭諾維格瑞和柯維爾的合作,我們的海運貿易也會蒙受重大損失。您擁有影響力的傢族,親愛的男爵大人,在這些社會團體中都有相當比例的參與。而您無疑也明白,親愛的男爵大人,傢族是這類社會團體的基本組成部分。您懂得這個道理吧?”

“我懂。”希拉德·費茲-奧耶斯泰蘭壓低嗓音,雖然他知道,這個房間基本上不可能被人偷聽,“我明白。但我必須首先確認,我執行的命令來自於皇帝陛下本人……而不是某個……商業集團。”

“皇帝遲早會換人,”盧瓦登說,“但商業集團會存留下來,繁榮興旺。我明白你的擔憂,男爵大人。但你大可放心,你履行的確實是皇帝陛下本人的命令,而這些命令為的是帝國的利益和福祉。但我並不否認,皇帝陛下是在聽取瞭某些商業集團的意見後才下達命令的。”

特使解開領子的紐扣,抽出一塊金制徽章,上面刻著一顆在三角形內燃燒的星星。

“好漂亮的裝飾品。”費茲-奧耶斯泰蘭男爵再次展現瞭他的理解力,“無疑非常昂貴……而且與眾不同……在哪兒可以買到它?”

“買不到的,”貝倫加爾·盧瓦登答道,“你得想辦法贏得它才行。”

*******

“如果這位女士和各位先生允許的話,”希拉德·費茲-奧耶斯泰蘭換上瞭外人熟悉的語氣,根據以往的經驗判斷,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應該相當重要,“如果各位允許,我將閱讀恩希爾·瓦·恩瑞斯,偉大日輪護佑的尼弗迦德皇帝陛下的口信……”

“哦,又來瞭。”德馬維咬著牙說。迪傑斯特拉低聲呻吟起來。這些都沒能逃過希拉德的眼睛。

“皇帝陛下的口信很長,”他承認,“我會進行概括,隻說最重要的部分。皇帝陛下表示,對目前為止的商議進程相當滿意,並認可已經達成的讓步與和解。皇帝陛下希望談判能有更大的進展,並得出互惠互利的結果……”

“直接說重點吧,”弗爾泰斯特說,“而且要快!讓我們得出互惠互利的結局,然後回傢。”

“這才對嘛。”與會者中離傢鄉最遠的亨賽特說,“我們快點解決這些事,要不就得留下來過冬瞭。”

“我們還有一件事要商討,”米薇說,“之前隻是順便提過幾次。或許是因為害怕,怕它會讓我們產生爭執。但現在,是時候克服恐懼瞭。就算不提這個問題,它也不會自動消失。”

“沒錯,”弗爾泰斯特說,“我們必須解決辛特拉的現狀,決定王位的繼承人和卡蘭瑟的後繼者。這個問題非常復雜,但我毫不懷疑,我們是有能力解決的。是這樣吧,大使閣下?”

“哦,”費茲-奧耶斯泰蘭露出外交官式的神秘微笑,“我相信辛特拉王位繼承人的問題會順利解決。而且方式會比你們預料的更加簡單。”

*******

“我提議對辛特拉領土的托管對象進行討論。”菲麗芭·艾哈特用絲毫不容質疑的語氣說道,“我認為可以交給泰莫利亞的弗爾泰斯特。”

“弗爾泰斯特的勢力增長太快瞭。”薩賓娜·葛麗維希格皺著眉說,“佈魯格、索登、安格林……”

“我們,”菲麗芭說,“需要雅魯加河口有個強大的王國。瑪那達階梯那邊也一樣。”

“不可否認,”席兒·德·坦沙維耶點點頭,“我們需要這樣的王國。但恩希爾·瓦·恩瑞斯不需要。而且我記得,我們的目的是妥協,而非沖突。”

“幾天前,”法蘭茜絲卡·芬達貝回憶道,“希拉德提議將辛特拉劃分成兩個區域,南區和北區……”

“幼稚的蠢主意,”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說,“這種劃分沒有任何意義,隻會成為未來沖突的導火索。”

“我相信,”席兒說,“辛特拉會變成共同統治的國傢。對其領土的管理將由來自北方諸國和尼弗迦德帝國派遣的人員共同負責。辛特拉的首都會取得自由港的地位……艾希蕾女士,你有什麼想說的嗎?我習慣瞭連貫且完整地表達我的想法,不過現在嘛……我想聽聽別人的意見。”

全體女術士,包括臉色蒼白的芙琳吉拉·薇歌,都將目光轉向艾希蕾·瓦·阿納興。尼弗迦德女術士沒露出一絲困窘的模樣。

“我建議,”她用平時那種悅耳而冷靜的嗓音說,“我們還是專心討論其他事務,別去管辛特拉瞭。我之前聽說瞭某件事,還沒來得及告訴各位女士。辛特拉的事務,親愛的姐妹們,已經塵埃落定瞭。”

“什麼?”菲麗芭瞇起眼睛,“此話怎講?”

特莉絲·梅利葛德大聲嘆瞭口氣。她已經明白瞭。她已經猜出瞭這番話的含義。

*******

瓦提爾·德·李道克斯既悲傷又消沉。他那美麗熱情的情人,金發的坎塔蕾拉突然不辭而別瞭,沒留下任何理由和解釋。對瓦提爾來說,這是沉重的一擊,讓他垂頭喪氣、緊張、心煩又茫然。他必須集中精力,保持謹慎與警惕,以免在跟皇帝談話時說出蠢話。變革的時代不會垂青那些緊張又無能的人。

“對於商人公會無價的幫助,”恩希爾·瓦·恩瑞斯皺著眉說,“我們已經做出相應的報答瞭。我們給瞭他們充分的特權,比前三任皇帝加起來還要多。此外,貝倫加爾·盧瓦登協助揭露瞭那場陰謀,立下瞭大功,他因此得到瞭獲利頗豐的重要職位。但如果他不夠稱職,那無論他有過多少功績,我都會叫他滾蛋。務必讓他明白這一點。”

“我會的,陛下。那迪傑斯特拉呢?還有他那個神秘的線人?”

“迪傑斯特拉死也不會透露線人的身份的。不過,就把那份情報的酬勞——真正意義上從天而降的情報——直接送給迪傑斯特拉吧。但話說回來,迪傑斯特拉肯定不會接受我給他的任何東西。”

“如果陛下您允許的話……”

“說。”

“迪傑斯特拉會很樂意收下另一份情報。他並不知道、但很樂意知道的情報。我們可以用情報來報答他。”

“絕妙的提議,瓦提爾。”

瓦提爾·德·李道克斯松瞭口氣。他小心翼翼地轉過頭,因此率先註意到瞭走向這邊的兩位女士——裡德塔爾伯爵夫人,以及由她照顧的金發少女。

“她們來瞭。”他用眼球的動作示意一下,“陛下,請允許我提醒您……政治理性……和帝國的利益……”

“夠瞭。”恩希爾·瓦·恩瑞斯不耐煩地打斷道,“我說瞭,我會考慮的。仔細考慮,然後做出決定。再然後,我會把我的決定告訴你。”

“是,皇帝陛下。”

“還有什麼事嗎?”尼弗迦德的白焰不耐煩地說著,用手套輕輕拍打自己的臀部,“瓦提爾,你還在等什麼?”

“史提芬·史凱倫的事……”

“不要留情。叛徒都得死。但要在公平的審判之後。”

“我明白,陛下。”

瓦提爾鞠躬道別。他離開時,恩希爾看都沒看他一眼。皇帝看的是史黛拉·康格裡夫,還有那位金發少女。

帝國的利益正朝我走來,恩希爾心想。假公主,辛特拉的假女王,對帝國至關重要的雅魯加河口周邊地區的女王。她朝我走來,目光低垂,滿心驚恐,穿著綠色袖子的絲綢長裙,算不上低的領口裡戴著一條項鏈。在達恩·羅萬,我贊美過她的衣著和珠寶搭配。史黛拉瞭解我的口味。但我該對這個洋娃娃做些什麼呢?把她放到梳妝臺上,還是壁爐架上?

“尊貴的女士們。”他先鞠瞭一躬。出瞭尼弗迦德的皇座廳,就算皇帝也要對女性保持基本的禮節和風度。

她們屈膝回禮,並且垂下頭。她們面前的皇帝彬彬有禮,但他始終是皇帝。

恩希爾受夠這些規矩瞭。

“請留在這兒,史黛拉。”他冷冷地說,“至於你,孩子,陪我去散散步吧。挽著我的手臂。高興點兒。隻是散步而已。”

他們肩並肩走在一條小路上。皇傢衛隊,也就是精英“帝國親衛旅”的成員跟在遠處,隨時保持警惕。他們都訓練有素,知道如何保護皇帝,也知道何時不該去打擾他。

他們經過一片池塘,池水裡空空蕩蕩,散發著悲傷的氣息。托雷斯皇帝放生的老鯉魚已在兩天前死去。我們應該抓條年輕強壯的鯉魚來,恩希爾暗自決定。然後我會做塊紀念章,刻上它的側身像和日期。Vaesse deiraedh aep eigean。有些事已經終結,但有些事將迎來開始。如今是新的紀元,新的時代。就再添上一條新的鯉魚吧。

他陷入思緒,幾乎忘記瞭摟住他胳膊的女孩。但她的體溫、百合花的香氣與帝國的利益讓他想起瞭她的存在。

他們在池塘邊停下腳步。池水中央有個人造的小島,上面有一片假山、一座噴泉和一尊大理石雕像。

“你知道那尊雕像展示的是什麼嗎?”

“知道,陛下。”她過瞭一會兒才回答,“是一隻鵜鶘,它用鳥喙撕開自己胸口的肉,用血來喂養自己的子女。它隱喻的是高貴的犧牲。另外還有……”

“我洗耳恭聽。”

“……還有偉大的愛。”

“你覺得,”他抓住她的雙肩,讓她轉身面對自己,“撕裂自己的胸口不會疼嗎?”

“我不知道……”她結結巴巴地說,“皇帝陛下……我……”

他握住她的手。他能感覺到她在抽搐,震顫傳遍瞭他的手、胳膊和肩膀。

“我父親,”他說,“是個偉大的君主,但他從不關心傳說和傳奇故事,他沒那個時間。他總是弄混。每次他帶我來這裡,來這個公園,他都會說這尊雕像是一隻從灰燼中重生的鵜鶘。皇帝給你講童年故事的時候,你至少應該微笑,孩子。這樣好多瞭,謝謝。如果你不喜歡跟我散步,我會很傷心的。看著我的眼睛。”

“能夠陪您……我很開心……陛下。這對我是莫大的榮耀……也是巨大的喜悅。我非常高興……”

“真的?不會隻是奉承的手段吧?從史黛拉·康格裡夫的課程上學來的禮儀?承認吧,孩子。”

她沉默不語,目光低垂。

“你的皇帝在問你問題。”恩希爾·瓦·恩瑞斯說,“皇帝問問題時,沒人敢保持沉默。自然,也沒人敢撒謊。”

“真的,”她用悅耳的嗓音說,“我真的很開心,皇帝陛下。”

“我想,”片刻的思索過後,恩希爾說,“我相信你。雖然我很吃驚。”

“我也……”她小聲說,“我也很吃驚。”

“怎麼?不用顧慮,盡管說吧。”

“我希望我們可以……多散散步。多說說話。但我明白……我明白這不可能。”

“你的想法沒錯,”他咬住嘴唇,“皇帝統治世界,但有兩樣東西不受他的支配。他的心,還有他的時間。這兩者都屬於帝國。”

“我很清楚,”她說,“再清楚不過。”

“我不會在這兒待很久。”沉重的沉默持續瞭片刻,然後他說,“我必須去辛特拉,駕臨和平慶典。而你必須回達恩·羅萬……振作起來,孩子。我再說一次,面對我的時候,抬起你的頭。我在你眼裡看到瞭什麼?眼淚?這可嚴重違反瞭禮儀,我必須向裡德塔爾伯爵夫人致以我最大的不悅瞭。抬起頭,我說過……”

“請……請寬恕史黛拉女士……皇帝陛下,這是我的錯。我一個人的錯。史黛拉女士教過我……幫我做好瞭充分的準備。”

“我註意到瞭,而且我很欣賞她的努力。別害怕,史黛拉不會有失寵的危險。永遠不會。我隻是跟你開玩笑。雖然不太高明。”

“我註意到瞭。”女孩被自己的大膽嚇瞭一跳。但恩希爾卻大笑起來。雖然有些不自然。

“哦,我喜歡你。”他說,“我說真的。你很勇敢。就像……”

他閉瞭嘴。就像我女兒,他在腦海裡將這句話補充完整。罪惡感突然襲來,仿佛有條狗咬瞭他一口。

女孩對上他的目光。她的表現不全是史黛拉教出來的,恩希爾心想。這的確是她的本性。不論外表如何,她都是顆毫無瑕疵的鉆石。不,我不會準許瓦提爾殺死這個女孩的。辛特拉的事務關系到帝國的歷史,但要解決這個問題,似乎隻有一種明智且高尚的做法。

“把你的手伸出來。”

這是用嚴肅的嗓音和語氣下達的命令。但即便如此,他仍忍不住覺得,她會心甘情願地照做。不需要絲毫強迫。

她的手又小又冰,但已經不再顫抖瞭。

“你叫什麼名字?請別對我說,你叫希瑞菈·菲歐娜。”

“我是希瑞菈·菲歐娜。”

“我很想懲罰你,孩子。重重地懲罰你。”

“我明白,陛下。我罪有應得。但我……我必須是希瑞菈·菲歐娜才行。”

“我想,”他沒放開她的手,“你在為自己不是她而遺憾。”

“對不起,”她輕聲道,“我確實覺得遺憾。”

“真的?”

“如果我……真是希瑞菈,或許陛下會對我更好些。但我隻是個假貨。是冒充的。是毫無價值的冒牌貨。沒什麼……”

他猛地轉過身,抓住她的胳膊。然後他放開瞭她,後退幾步。

“你是想要皇冠?還是官職?”他輕聲說著,但語速很快,又裝作沒看到她猛搖的頭,“禮物?贊美?奢侈品?”

他閉瞭嘴,喘瞭口氣。他假裝沒看到女孩搖著頭否認他不公正的指控——尚未說出口的那些還要更過分呢。

他響亮地、深深地吸瞭口氣。

“小飛蛾,你知道自己正在撲向火焰嗎?”

“我知道,陛下。”

他們沉默良久。春天的氣息突然在他們身邊打轉。那氣息令人陶醉。

“成為皇後,”最後,恩希爾用沉悶的語氣說,“隻是表面風光,其實一點也不輕松。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愛上你。”

她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他看到她臉頰上有一滴眼淚。就像在斯提加城堡時一樣,他覺得好像有塊玻璃碎片嵌進瞭自己的心臟。

他擁抱瞭她,讓她緊貼自己的胸口,撫摸著她散發出百合花香的頭發。

“我可憐的孩子……”他用一反常態的語調說,“我可憐的政治理性。”

*******

鐘聲響徹辛特拉。高貴、深沉又莊嚴的鐘聲。但又顯得莫名的哀傷。

真是位非凡的美人兒,赫梅爾法特大主教心想。他像其他人一樣,看著仆人們正把畫像掛到墻上。那幅畫足有一碼多高,甚至兩碼。非凡的美人兒。我敢打賭,她是個混血兒,血管裡流著受詛咒的精靈之血。

真漂亮,弗爾泰斯特用欣賞的目光看著畫像,比我情報部門送來的那些指甲蓋大小的畫上還要漂亮。但畫像通常都有美化的成分。

跟卡蘭瑟不太像,米薇心想。跟羅格納不太像。跟帕薇塔也不太像……嗯……有傳言說……不,這不可能。她肯定是王族血統,是辛特拉的合法統治者。肯定是。這是政治理性的需要。歷史的需要。

她跟我在夢中看到的不一樣,柯維爾國王伊斯特拉德·蒂森心想。確實不一樣。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這是我和澤麗卡之間的秘密,我們會一起決定如何運用那些夢賦予我們的知識。

隻差一點兒,這個希瑞就會成為我的妻子,維登的克裡斯丁心想。根據傳統,我本該成為辛特拉的王子和王位繼承人……然後我或許會跟卡蘭瑟一起死掉。哦,好吧,幸好她從我身邊逃走瞭。

我從不相信一見鐘情的童話故事,希拉德·費茲-奧耶斯泰蘭心想。從沒相信過。可現在,恩希爾卻娶瞭這個蠻族小丫頭。他放棄瞭與帝國貴族和解、娶他們的女兒為妻的可能性,卻娶瞭辛特拉的希瑞菈。為什麼?就為瞭支配這麼一個小王國?原本尼弗迦德通過談判就能得到其國土的一半,甚至更多。是為瞭鞏固他在雅魯加河口地區的勢力?但後者本質上已經掌握在尼弗迦德、諾維格瑞和柯維爾的海運貿易公司手中瞭。

我還是無法理解這個做法在政治上的必要性。

我懷疑,他們一定對我有所隱瞞。

女術士,西吉斯蒙德·迪傑斯特拉心想。是那些女術士的傑作。但這也合乎情理,不是嗎?毫無疑問,希瑞註定會成為恩希爾的妻子、辛特拉的女王和尼弗迦德的皇後。毫無疑問,這就是她的命運。

就這樣吧,特莉絲·梅利葛德愉快地想。這也是個好辦法。這樣希瑞就安全瞭。總有一天,他們會忘記她。他們會讓她活下去。

畫像終於掛好,仆人們撤走梯子,轉身離去。

在那排長長的、蒙塵發黑的辛特拉貴族畫像的末端,經過瑟爾賓、科拉姆和考伯特,經過達格拉德和羅格納,在驕傲的卡蘭瑟和憂鬱的帕薇塔旁邊,掛上瞭最後一幅畫像。畫像上是當朝君主,王室血統和王冠的繼承人。

那是個金色頭發、眼神悲傷的苗條女孩,穿著綠色袖子的白色長裙。

希瑞菈·菲歐娜·伊倫·雷安倫。

辛特拉的女王。尼弗迦德的皇後。

這是命運,菲麗芭·艾哈特看著迪傑斯特拉的雙眼,心想。

可憐的孩子,迪傑斯特拉看著畫像,心想。她大概以為這就是苦難和不幸的盡頭瞭。可憐的孩子。

鐘聲在辛特拉鳴響,驚起一群海鷗。

*******

“在和談結束,和約簽訂後不久,”旅行者繼續講述,“諾維格瑞舉行瞭慶典,而高潮部分是場盛大的閱兵式。仿佛是要迎合全新歷史時代的開端一樣,那天的天氣很好。”

“我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精靈用諷刺的語氣問,“當時你就在現場?你也出席瞭那次閱兵式?”

“實際上,我到得有些遲瞭。”旅行者顯然不是會在意些許嘲諷的人,“就像我說的,那天天氣很好。在黎明時就看得出來。”

*******

瓦斯康格,德拉肯伯格要塞的指揮官,正焦急地用鞭子敲打著自己的靴子。直到不久前,他還是負責政治事務的副指揮官。

“動作快,”他催促劊子手們,“後面還有呢!你們在諾維格瑞可以隨便慶祝,但在這兒可得幹活。”

劊子手將絞索套上囚犯的脖子,隨後用力一拉。瓦斯康格再次用鞭子敲著靴子。

“誰還有話要說?”他冷冷地問,“這是你們最後的機會瞭。”

“自由萬歲。”精靈卡爾佈雷·愛普·戴阿雷德喊道。

“法庭對我有偏見。”強盜、搶劫犯和殺人犯奧雷斯特斯·考普斯說。

“見鬼去吧。”逃兵羅伯特·菲爾克說。

“告訴迪傑斯特拉大人,我很抱歉。”前任密探倫內普說道——他的罪名是受賄和詐騙。

“我沒有……我沒想過……”伊斯特萬·伊加爾非的身體在木樁上搖晃。他是這座要塞的前任指揮官,因對囚犯做出明令禁止的過激舉動而遭到免職,並在法庭上被判處死刑。

太陽像熔化的黃金,在要塞的圍欄上方迸射出耀眼的光芒。絞架的木桿投下長長的影子。德拉肯伯格開始瞭全新的一天。美麗而陽光明媚的一天。

新時代的第一天。

瓦斯康格用鞭子敲打著靴子。他揚起手,然後放下。

劊子手踢開瞭犯人腳下的木塊。

*******

鐘聲響徹諾維格瑞。鐘鳴越過商人住宅的復折式屋頂,一直傳到最為狹窄和偏僻的街道上。煙火呼嘯著飛上天空,鞭炮不斷炸響。人群歡呼,大喊,將帽子扔向空中,揮舞手帕、圍巾和旗幟。

“自由兵團萬歲!”

“烏拉——!”

“榮耀歸於傭兵!”

勞倫佐·摩拉向人群敬禮,又朝漂亮姑娘們送去飛吻。

“如果付我們酬勞的人能像歡呼的人群這麼熱情,”他抬高嗓門,想蓋過周圍的喧鬧,“那我們就發財瞭!”

“可惜,”茱莉婭·艾巴特馬克喉嚨發緊,“弗龍蒂諾看不到這一幕……”

他們沿著主幹道前行,茱莉婭·艾巴特馬克,“永別瞭”亞當·潘葛拉特和勞倫佐·摩拉率領著身披節日盛裝的自由兵團。他們每四人組成一排,坐騎的皮毛光滑閃亮,以有序的步伐齊頭並進。自由傭兵的坐騎就像騎手一樣,鎮定而高傲,對人群的歡呼和叫喊毫不畏懼,面對飛來的硬幣和鮮花,它們也隻是用難以察覺的幅度輕輕搖搖頭而已。

“傭兵萬歲!”

“‘永別瞭’亞當·潘葛拉特萬歲!小美貓萬歲!”

茱莉婭悄悄拭去一滴眼淚,接住人群擲來的一束康乃馨。

“我根本想象不到……”她說,“我們贏瞭……可憐的弗龍蒂諾……”

“你太激動瞭,茱莉婭。”勞倫佐·摩拉笑道,“我都不知道你有這麼多愁善感。”

“哦,好吧。註意,自由兵團!向左……看齊!”

他們在馬鞍上挺直脊背,將頭轉向看臺,以及擺放在上面的普通座椅及王座。我能看到弗爾泰斯特,茱莉婭心想。留胡子的肯定是科德溫的亨賽特。那個英俊的男人是亞甸的德馬維……那個中年女人肯定是海德薇格王後……她身邊的男孩是王太子拉多維德,遇害國王的兒子……可憐的孩子……

*******

“傭兵萬歲!茱莉婭·艾巴特馬克萬歲!亞當·潘葛拉特萬歲!勞倫佐·摩拉萬歲!”

“納塔利斯治安官萬歲!”

“我們的君王萬歲!弗爾泰斯特、德馬維和亨賽特萬歲!”

“迪傑斯特拉大人萬歲!”有些人喊道。

“大主教閣下萬歲!”人群中傳來幾個稀稀落落的聲音,顯然是收瞭錢來造勢的。諾維格瑞大主教賽勒斯·恩格爾凱德·赫梅爾法特站起身,伸出雙手祝福平民和士兵們,他那件長袍的下擺無可避免地擋住瞭海德薇格王後和年輕的拉多維德。

沒人喊“拉多維德萬歲”,被大主教臃腫的屁股擋住的王子心想。甚至沒人看我一眼。沒人向我母親歡呼致敬。沒人記得我可憐的父親。即使是在今天,在戰爭勝利的日子,在他有充分理由被人懷念的這一天。畢竟,這場戰爭就是他被人刺殺的原因。

他感到有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脖子上。他從未體會過如此溫柔的目光——除瞭,在夢裡。它是如此柔軟,就像女人溫暖雙唇的碰觸。他轉過頭去。他看到,菲麗芭·艾哈特深邃莫測的黑色雙眼正盯著自己。

等等,王子轉過頭去,用心聲說道。等一下。

沒人預料到,更沒人能猜到,這個十三歲的男孩,當時在攝政議會與迪傑斯特拉支配的王國裡毫無根基與勢力的男孩,最終會成為國王。而這位國王報復瞭所有當初侮辱過他和他母親的人,並在歷史上留下瞭“冷酷的拉多維德”的名號。

人群在歡呼。馬蹄下的地面鋪瞭層鮮花地毯。

*******

“茱莉婭?”

“什麼事,亞當?”

“嫁給我。當我老婆吧。”

小美貓好一會兒沒有回答,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人群在歡呼。諾維格瑞大主教滿頭是汗,大口喘息,活像一條巨型鯰魚。他在看臺上祝福市民、士兵、這座城市和這個世界。

“可你已經結婚瞭,亞當·潘葛拉特。”

“我們分居很久瞭。我會跟她離婚的。”

茱莉婭·艾巴特馬克沒有回答。她轉過頭去。

吃驚。

困惑。

但又非常高興。盡管說不清為什麼。

人群再次歡呼,擲出鮮花。煙火在屋頂爆散開來,迸射出人造的光芒。

而在喧囂和煙霧中,諾維格瑞的鐘聲響起,如泣如訴。

*******

她是個女人瞭,南尼克心想。她上戰場時還是個孩子。回來時已經成瞭女人。自信。自知。平靜。鎮定。完全是個成年女人瞭。

她打贏瞭那場戰爭。她沒讓戰爭毀掉自己。

“黛博拉,”尤妮德輕聲續道,“在瑪伊納的營地死於斑疹傷寒。普露恩溺死在雅魯加河,她和傷員們坐的小船翻瞭。米爾菈死在精靈手裡,那些松鼠黨襲擊瞭阿梅麗亞的醫院……凱蒂……”

“告訴我,孩子。”南尼克輕聲催促道。

“凱蒂,”尤妮德清瞭清嗓子,“在醫院遇見一個負傷的尼弗迦德人。和約簽訂後,在交換俘虜時,她跟他去瞭尼弗迦德。”

“就像我常說的,”女祭司嘆瞭口氣,“愛情不分國界。愛若拉二世呢?”

“活著,”尤妮德連忙解釋,“她在馬裡波。”

“她為什麼不回來?”

見習女祭司垂下頭。

“她不會回神殿瞭,嬤嬤。”她輕聲道,“她去瞭醫院,在米洛·范德貝克——那位半身人外科大夫——手下工作。她說她想照顧病患。這是她想要奉獻一生的事業。請原諒她吧,嬤嬤。”

“原諒?”女祭司大聲說道,“我為她感到驕傲!”

*******

“你遲到瞭,”菲麗芭·艾哈特咬著牙說,“你在有國王出席的宴會上遲到瞭。活見鬼,西吉斯蒙德,你對規矩的厭惡眾所周知,但你用不著在這種日子特意表現……”

“我有我的理由。”迪傑斯特拉的回答讓海德薇格王後看瞭他一眼,讓諾維格瑞大主教揚起瞭眉毛。他也看到瞭祭司維勒莫爾陰沉的表情,還有弗爾泰斯特王臉上的冷笑。

“菲,我能跟你說句話嗎?”

菲麗芭皺起眉頭。“我猜,你是指單獨說話……”

“那樣最好,”迪傑斯特拉笑著說,“但如果你想的話,我也不反對有其他人在場。比方說,蒙特卡沃那些美麗的女士。”

“閉嘴。”女術士小聲說道,但嘴角的笑容依然不減。

“你什麼時候允許我見見她們?”

“我會考慮的。到時我會告訴你。現在別打擾我瞭,這可是慶祝儀式。是一場盛宴。我再提醒你一次,免得你還沒發現。”

“盛宴?”

“我們正站在新紀元的門檻上呢,迪傑斯特拉。”

密探頭子聳聳肩。

人群歡呼。煙火飛上天空。鐘聲在諾維格瑞響起,宣示著勝利與巨大的榮耀。

但這鐘聲卻莫名地哀傷。

*******

“抓住韁繩,雅爾。”呂西安娜說,“我餓瞭,得弄點東西吃。來,我把韁繩纏在你胳膊上。我知道你隻有一隻手。”

羞恥和屈辱感讓雅爾漲紅瞭臉。他到現在都沒能習慣這種感受。他始終覺得,所有人都沒別的事可做,隻會盯著他的斷臂和縫合的袖口。他覺得全世界都時刻在留意他,憐憫他受的傷,偽善地為他的不幸而悲嘆,但在靈魂深處,他們卻蔑視他,把他看做膽敢用醜陋來玷污美好景致的無禮之徒。

在這層意義上,他別無選擇,隻能承認呂西安娜與其他人都不一樣。她既不會假裝沒看到,言行舉止也不會讓他丟臉,或感覺受到羞辱。雅爾有好幾次不由自主地覺得,這個金發女孩對待他的方式既自然又正常。但他不斷壓抑著這個念頭。他拒絕接受。

因為他沒法讓自己表現得自然又正常。

載著截肢士兵的馬車嘎吱作響。短暫的雨季結束,隨之到來的是悶熱的天氣。軍用車隊持續經過造成的坑窪早已幹涸硬化,化作小小的山脊、路沿和各種形狀奇妙的突起。在四匹馬的牽引下,他們越過這些坑窪,不斷前進。馬車搖擺不止,就像風暴裡的船隻。身體殘缺——大都是少瞭腿腳——的士兵們用沙啞的嗓音咒罵連連。呂西安娜緊緊抓著雅爾,擁抱著他,與他分享她身上那不可思議的溫暖、令人驚訝的柔軟和讓人興奮的味道:混合瞭馬匹、皮革、幹草、燕麥和女孩汗水的味道。

馬車在下一個坑窪處顛簸瞭一下。雅爾拉緊瞭纏在手腕上的韁繩。呂西安娜抱著他的腰,交替地咬著面包和香腸。

“哎呀哎呀……”她註意到雅爾的黃銅大徽章,於是趁他僅有的手被韁繩占據,熟練地拿瞭過來,“這是什麼?愛情護身符?這麼說你也被騙瞭?發明這種飾品的傢夥肯定是個異常精明的商人。打仗的時候,這東西的需求量特別大,尤其是在喝瞭太多伏特加之後。那個姑娘叫什麼名字?讓我瞧瞧……”

“呂西安娜,”雅爾的臉紅得像個番茄,“別打開,拜托……很抱歉,但這是我的私人物品。我不想冒犯你,可是……”

馬車再次顛簸,呂西安娜沉默地依偎在雅爾懷裡。

“希……瑞……菈。”她費力地拼道。雅爾吃瞭一驚,沒想到這個農傢女孩居然也認得幾個字。

“她不會忘記你的。”她合攏那隻小盒子,放開瞭手,然後看著雅爾,“我是說,這個希瑞菈,如果她真心愛你的話。護身符和咒語都沒用。如果她真心愛你,她便不會忘記,會忠誠地等下去。”

“就算我成瞭這樣?”雅爾抬起斷臂。

女孩瞇起仿佛勿忘我的藍色雙眸。

“如果她真的愛你,她就會等你。”她堅定地說,“其他的事都不重要。我敢肯定。”

“你有很多經驗嗎?”

“我有沒有經驗,跟誰有經驗,”這次換成呂西安娜臉紅瞭,“都不關你的事。別以為我是那種隨便點點頭,就會躺下來分開雙腿的女人。但我的確知道。如果一個女孩愛一個男人,就會愛他的全部,而不隻是他的某一部分。就算他少瞭某一部分,她依然會愛他。”

馬車再次顛簸。

“你的說法太簡單化瞭。”雅爾透過咬緊的牙關說,“既簡單化,又理想化。你忘瞭一個小小的細節:男人隻有手腳健全,才能支撐住妻子和傢庭。但成瞭殘廢,我就沒法……”

“嘿,嘿,嘿,別說這種喪氣話。”她神情不變地說,“黑甲軍奪走的是你的手,不是你的腦袋。你看著我幹什麼?我是從鄉下來的,但我有眼睛,有耳朵。我也有腦子。從你說話的方式,我就能看出你是個學者。另外……”

她清瞭清嗓子。雅爾也清瞭清嗓子,呼吸著她的體味。馬車再次顛簸。

“另外,”女孩續道,“我聽到瞭你跟別人說的話。你說你讀過很多書。說你曾是神殿的抄寫員。所以那隻手……呸……對不起。”

馬車有好一陣子沒駛過任何坑窪,但雅爾和呂西安娜都毫無察覺。他們依然緊貼著彼此。

“哦,”漫長的停頓過後,她開瞭口,“我好像跟學者挺有緣的。曾經有過一個……我經常……他會跟我……他知道許多事,還上過大學。從他的名字就能看出來。”

“他叫什麼?”

“瑟梅斯特[8]。”

“嘿,小丫頭,”考克雷克下士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他是個長相可怕的男人,在瑪伊納之戰中斷瞭一條腿,“往那幾匹騸馬頭上甩一鞭子,這馬車慢得像蝸牛!”

“是啊,快點吧。”另一個殘廢士兵說道,撓瞭撓斷腿處的粉紅色皮膚,“我們受夠這些荒地瞭。我想念酒館。隻要能喝上一杯啤酒,我什麼都做得出來!你就不能走快點嗎?”

“我能。”呂西安娜在車廂前方的座位上轉過身,“但如果弄壞車輪或車軸,一兩個星期之內,你們喝到的就不是啤酒,而是雨水和樺樹汁瞭。你們走不瞭路,我也不想背著你們走,懂嗎?”

“真糟糕。”考克雷克咧嘴笑瞭笑,“因為有天晚上,我確實夢見你背著我。我趴在你背上,我是說,從後面……我喜歡那個姿勢。你呢,小丫頭?”

“你這頭臭山羊!”呂西安娜吼道,“殘廢的賤貨,願瘟疫帶走你……”

她看到車裡那些殘廢士兵的臉突然白得像死人,於是閉瞭嘴。

“諸神啊!”一個士兵喊道,“我們離傢鄉都這麼近瞭……”

“我們完瞭。”考克雷克平靜地、不慌不忙地說。好像隻是在陳述事實。

他們還說沒什麼松鼠黨瞭,雅爾自顧自心想,說已經把他們殺光瞭。說精靈的問題已經解決瞭。

前面有六匹馬。但仔細觀察後,他看到瞭八個騎手。其中兩匹馬載著兩個精靈。每匹馬都邁著僵硬而雜亂的步子,低垂著頭,顯得精疲力竭。

呂西安娜重重地嘆瞭口氣。

精靈們朝他們走來。他們的狀況看起來比馬更糟。

他們的自尊、倨傲與魅力蕩然無存。他們的衣著——即使是突擊隊成員,平時也都整齊漂亮——此時卻骯臟破爛。他們的頭發——他們引以為傲的頭發——糾纏打結,沾滿瞭泥土和曬幹的血塊。他們的大眼睛平時全無感情,此時卻仿佛恐慌與絕望的深淵。

他們的與眾不同早已蕩然無存。死亡、恐懼、饑餓與厄運讓他們變得平凡。平凡無奇。

他們並不讓人懼怕。

有那麼一瞬間,雅爾以為他們會停下腳步,但他們卻隻是從旁經過,消失在樹林裡,看都沒看這輛馬車和上面的乘客。他們隻在身後留下一股味道,一股令人不快的味道,讓雅爾想起瞭戰地醫院——那是痛苦、尿液和潰爛傷口的味道。

他們就這麼走瞭過去,甚至懶得看他們一眼。

但有個例外。

一個女精靈,黑色長發裡夾雜著土塊和幹涸的血塊,在馬車旁停瞭馬。她躬身坐在馬鞍上,手臂裹著染血的繃帶,有蒼蠅在上面爬來爬去。

“托露薇兒,”她的一個同伴說道,“En’ca digne,luned.”

呂西安娜很快理解瞭狀況。看清那個精靈時,她就明白瞭——她在村子裡長大,熟悉那種餓得發青的臉色。因此她本能地做出瞭含義明確的反應:她給瞭女精靈幾塊面包。

“En’ca digne,托露薇兒。”女精靈的同伴重復一遍。在這群精靈當中,隻有他破損的夾克袖子上佩戴著維裡赫德旅的銀色閃電徽記。

直到那一刻為止,馬車裡的殘疾士兵都一動不動,連大氣都不敢出。但這時,他們突然開始發抖,仿佛某種咒語剛剛被破除。在他們伸向精靈的手裡,魔法般地出現瞭食物——面包、奶酪、培根和香腸片。

一千年來,精靈頭一次向人類攤開瞭雙手。

呂西安娜和雅爾是最先看到精靈哭泣的人。他們哽咽著連連抽泣,根本不打算擦去骯臟臉上的淚水。這有力地駁斥瞭“精靈沒有淚腺”的說法。

“En’ca……Digne.”袖子上有閃電徽記的精靈又重復道。接著,他也伸出手,接過瞭考克雷克遞出的面包。

“謝謝你。”他用沙啞的嗓音說道,費力地讓嘴唇適應這陌生的語言,“謝謝你,人類。”

過瞭一會兒,等精靈們接過所有人的食物,呂西安娜甩出馬鞭,拽瞭拽韁繩。馬車開始嘎吱作響。期間沒人說話。

臨近傍晚,他們遇見瞭一隊全副武裝的騎手。為首的是個白色短發的女人,臉上有幾道醜陋的傷疤,其中一道從嘴角蔓延到太陽穴,將她的臉一分為二。另一道的形狀像馬蹄鐵,環住瞭她的一邊眼袋。那女人的右耳少瞭一大塊,左臂的手肘以下是裝著黃銅鉤子的皮革袖口,韁繩就纏在鉤子上。

女人露出極不友善的表情,暴露出她對復仇的強烈渴望。她向他們打聽那些精靈的事。打聽那些松鼠黨。那些恐怖分子。那些兩天前被摧毀的突擊隊中正在逃亡的幸存者。

雅爾、呂西安娜和馬車裡的殘疾士兵避開白發獨臂的女騎手的目光,支支吾吾地回答說,他們沒看到什麼精靈,也沒在路上遇見任何人。

你們撒謊,綽號曾是“黑蕾拉”的女人心想。我知道你們在撒謊。出於憐憫,你們撒謊瞭。

即便如此,你們也幫不瞭他們。

因為我,白蕾拉,不懂何為憐憫。

*******

“瞭不起,矮人!巴克萊·艾爾斯萬歲!”

“矮人萬歲!”

在諾維格瑞,矮人志願兵團的老兵們邁開腳步,鐵底靴在鋪路石上踩出沉重的響聲。矮人們以五人一排的隊形前進,揮舞著雙錘交叉圖案的旗幟。

“瑪哈坎萬歲!矮人萬歲!”

“光榮與榮譽歸於他們!”

突然,人群中的某人大笑起來。很快,所有人都開始大笑。

“令人發指……”赫梅爾法特主教倒吸一口涼氣,“這是公然的侮辱……不可原諒……”

“下流的種族。”祭司維勒莫爾嘶聲道。

“假裝沒看見就好。”弗爾泰斯特平靜地說。

“我們不該克扣他們的薪餉,”米薇酸溜溜地說,“也不該拒絕給他們補充口糧。”

矮人軍官們保持著隊形和嚴肅的表情,站到看臺前方,然後敬禮。然而,對於國王們和大主教實施的緊縮措施,志願兵團的士官和士兵們卻表示出明顯的不滿。經過看臺時,其中一些朝國王們彎曲手肘,另一些甚至做出瞭他們最愛的手勢——攥緊拳頭,翹起中指。學者將這手勢稱為“卑劣之指”,平民對它的稱呼則更加不堪。

國王們和大主教漲紅的面孔足以證明,他們對這兩種稱呼都很熟悉。

“我們不該觸怒他們的,”米薇不依不饒地說,“矮人可是很難討好的。”

*******

埃爾斯柯德格隘口周圍的號叫化成駭人的合唱,但火堆旁的男人都置若罔聞。

漫長的沉默過後,率先開口的是波利亞斯·穆恩。

“世界變瞭。正義已被伸張。”

“用正義這個詞可就有點誇張瞭,我的朋友。”旅行者微笑著說,“但我贊同世界已經改變這一點,它根據某條基本物理定律調整瞭自己。”

“我想知道,”精靈說,“我們想到的是不是同一條定律。”

“每個作用力,”旅行者說,“都有反作用力。”

精靈輕聲笑瞭,但笑聲中並無諷刺。

“這一分歸你,人類。”

*******

“伯特拉姆·史凱倫之子史提芬·史凱倫,前任皇傢驗屍官,請起立。憑借偉大日輪的庇佑,永恒帝國的最高法庭查明瞭你受到指控的罪惡行徑。你犯下瞭叛國罪,並主動參與瞭針對帝國與皇帝陛下本人的陰謀。你的罪行得到核準與證明,本庭也未發現任何可以減刑的情節。皇帝陛下本人更是禁止對你進行任何形式的赦免。

“伯特拉姆·史凱倫之子史提芬·史凱倫,離開法庭後,你將被押送到監獄要塞,並囚禁在那裡,直到你受死的那一刻。作為你祖國尼弗迦德的叛徒,你不配再踏上這裡的土地——你將會躺在木板上,由馬匹拖去千禧廣場。作為你祖國尼弗迦德的叛徒,你不配再呼吸這裡的空氣——你將會被絞索套住脖子,懸吊在天地之間。你會懸在空中,直到死亡。然後你的屍體會被焚化,骨灰則被灑進吹向四面八方的風中。

“伯特拉姆·史凱倫之子史提芬·史凱倫,你是個叛國者。作為帝國最高法庭的大法官,我在此做出宣判——而這也是我最後一次念出你的姓名。從現在起,請諸位忘掉這個名字吧。”

*******

“我們做到瞭,我們成功瞭!”奧本豪瑟教授大喊著沖進院長辦公室,“我們做到瞭,先生們!終於!終於!成功瞭!它動瞭!成功瞭!”

“真的?”化學教授讓·拉瓦錫——學生們都叫他“臭雞蛋”——懷疑地問道,“真有這種可能嗎?純粹出於好奇,它是怎麼動的?”

“永恒運動!”

“永動機?”上瞭年紀的動物學講師埃德蒙·巴姆勒驚呼道,“你沒誇大其詞吧,我親愛的同僚?”

“一點都沒有!”奧本豪瑟大聲說道,他像山羊一樣蹦蹦跳跳,“一點都沒有!它開始運作瞭!我隻施加瞭一點推動力,它就動起來瞭!一刻不停!永恒運動!永遠持續!用言語沒法形容,同僚們,你們一定得親眼看看!跟我來吧,快!”

“我還在吃早飯呢。”臭雞蛋抗議道。但他的抗議卻被騷亂、興奮與迅速擴張的喧鬧蓋瞭過去。教授、講師和學生們站起身,拿起他們的寬外袍、披肩和長袍,跑到門邊,讓大呼小叫、手舞足蹈的奧本豪瑟在前頭帶路。臭雞蛋沖他們的背影比出“卑劣之指”,繼續吃著碟子裡的煎蛋卷。

這群學者要趕去見證奧本豪瑟三十年的努力成果。他們飛快地跑向物理學傢的實驗室,正要開門,大地突然搖晃起來。幅度明顯且強烈。非常強烈。

這是一場地震,是巫師威戈佛特茲藏身的斯提加城堡毀滅時引發的一連串地震之一。這輪地震波從遙遠的艾賓傳到瞭牛堡。

在咔嗒咔嗒的響聲中,美術系正面的幾塊彩色玻璃脫離瞭窗框。灰塵覆蓋的尼哥底母·德·佈特胸像——他是這座學術機構的首任院長——從底座上摔落下來。臭雞蛋正在吃煎蛋卷,茶杯卻滾落桌下。物理系的大一學生阿爾伯特·索爾派特拉在攀爬香蕉樹,中途卻掉瞭下來——他本想用這種方式打動那些醫學系女生的芳心。

奧本豪瑟的永動機,那件傳奇性的發明,最後動瞭一次,隨即停止瞭運動。永遠地停止瞭。

從此再也沒能重新啟動。

*******

“矮人萬歲!瑪哈坎萬歲!”

這是怎樣的一群人,怎樣的士兵啊,赫梅爾法特大主教心想,用他顫抖的雙手祝福著遊行隊伍。他們在為誰歡呼?貪財的傭兵,下流的矮人,這究竟有多瘋狂?說到底,打贏這場仗的人是誰?是我們還是他們?看在諸神的分上,我必須警告全體國王。等歷史學傢和抄寫員開始工作,我們必須對他們的作品進行審查。傭兵、獵魔人、雇傭殺手、非人種族和各種各樣的可疑事物必須從人類的編年史裡剔除出去。我們必須將他們抹除。不去提及他們。隻字不提。

也不去提及他,他心中暗想,抿緊嘴唇看著迪傑斯特拉。後者正用明顯厭煩的表情看著閱兵隊列。

關於迪傑斯特拉,大主教心想,有必要敦促國王們下達一條命令。他的存在是對體面人的侮辱。

他就是個無神論的惡棍。讓他不留痕跡地消失吧。讓他被世人遺忘。

*******

這就是你的想法,你這道貌岸然的紫袍豬玀,菲麗芭·艾哈特心想。她正毫不費力地讀著大主教的心。你想支配一切,想發號施令嗎?你想自己來做決定?想都別想!

你能決定的就隻有你的痔瘡。而且,就算它長在你的屁股上,你的決定也改變不瞭什麼。

迪傑斯特拉會繼續存在。隻要我還用得著他。

*******

一旦你犯下錯誤,祭司維勒莫爾心想,雙眼緊盯著菲麗芭·艾哈特富有光澤的紅唇。或者你們當中的一員犯下錯誤,你的自負、傲慢和驕傲就將蕩然無存。你們編織的陰謀,你們的惡行、殘暴和墮落將公諸於眾。光鮮的外表終將剝落,當你們犯錯時,你們的罪孽帶來的毒害就將廣為人知。那一刻終將到來。

即使你們沒有犯錯,我也能找到機會對付你們。隻要有不幸降臨在人類身上——詛咒、瘟疫、某種流行病……所有人便會起來譴責你們。你們會因為沒能阻止瘟疫,因為不知該如何避免其後果而遭到懲罰。

你們會背負全部的罪責。

然後木樁下便會燃起大火。

*******

因為毛皮的顏色,這隻老公貓名叫“薑黃”,而現在,它快死瞭。它模樣淒慘,痛苦地抽搐身體,又抓又撓,吐出鮮血和膿液,又被嚴重的腹瀉折磨。它喵喵地叫著,即便它明白這樣有失尊嚴。公貓的喵嗚聲虛弱得出奇。它正在飛快地衰弱下去。

薑黃知道自己要死瞭。它甚至知道自己是被什麼殺死的。

幾天前,一艘陌生的貨船駛入辛特拉的碼頭,船身又臟又舊,船頭上寫著幾個勉強可辨的字:“卡特利歐納號”。當然瞭,薑黃並不認識這幾個字。一隻老鼠順著纜繩爬下,來到碼頭。隻有這麼一隻。它長著疥癬,看起來臟兮兮的,還少瞭隻耳朵。

薑黃咬死瞭老鼠。它很餓,但本能卻阻止瞭它吞下這隻醜陋的生物。結果,仍有幾隻富有光澤的黑色大跳蚤跳下老鼠的身體,鉆進瞭它的毛皮。

“這隻貓怎麼瞭?”

“也許被人下瞭毒,或者下瞭咒。”

“呃,真惡心,好臭!快把它弄走,婆娘!”

薑黃身體僵硬,無聲無息地張開鮮血淋漓的嘴巴。它已經感覺不到女主人掃帚的觸感瞭。它被掃出瞭屋子,在滿是肥皂水和尿液的排水溝裡奄奄一息。這就是它捉瞭十一年老鼠得到的回報。在垂死之際,它隻希望這些不知感恩的人類同樣病倒。並且承受同樣的痛苦。

它的遺願很快就實現瞭。而且規模很大,大到貓的腦袋根本無法想象的程度。

把薑黃掃進排水溝的女人停下腳步,掀起裙子,撓瞭撓膝蓋下面的位置。那裡很癢。

一隻跳蚤咬瞭她。

*******

在埃爾斯柯德格上方的天空中,群星閃閃發亮。火堆濺出的火星消失在夜空之下。

“無論是辛特拉和約,”精靈說,“還是諾維格瑞那場浮誇的閱兵式,都不能視為轉折點或裡程碑。它們有什麼意義?政府沒法用稅收和法令來創造歷史,也沒有人會把當局的話看做真理。人類傲慢的表現之一,就是所謂的‘歷史編纂’:你們會將觀點和意見強加於你們所說的‘過往事件’上。這是你們人類的典型做法。你們的存在短暫得如同螻蟻,你們的可笑壽命不到百年。但你們卻試圖以短暫的存在去適應世界的復雜。歷史是個不斷延續、沒有終點的過程,你們卻故意視而不見。歷史是不能根據地點和時間劃分成不同的部分的。要定義歷史根本不可能,更別提用君主的宣言去改變歷史瞭。就算贏得瞭戰爭也一樣。”

“別跟我講什麼哲學論述。”旅行者說,“我說過瞭,我是個頭腦簡單的人。但我註意到瞭兩件事。首先,短暫的人生讓我們免於頹廢,迫使人們以熱情的態度活下去,充分利用每一刻去享受人生。我是以人類的角度這麼說的,但同樣的想法或許也曾出現在長壽的精靈的腦海裡——那些離開傢鄉,前去參加松鼠黨突擊隊的精靈。如果我說錯瞭,請糾正我。”

旅行者等瞭好一會兒,但沒人糾正他。

“其次,”他續道,“在我看來,政府雖然無法改變歷史,卻能夠創造出令人信服的幻象。他們有相應的工具和手段。”

“哦,是啊。”精靈別過臉去,“當權者擁有工具和手段。這一點毋庸置疑。”

*******

帆船撞在碼頭覆蓋著厚厚海草和貝殼的護欄上。纜繩已經丟下。叫喊聲、咒罵聲和命令聲一陣陣傳來。

海鷗啄食著飄在海面上的垃圾。一群人正在岸上等待,其中大部分是士兵。

“旅行結束瞭,精靈先生們。”尼弗迦德指揮官說,“我們到迪林根瞭。士兵們正等著你們呢。”

他說得對。他們正等著呢。

在這些精靈當中,沒有一個相信“公平審判和特赦”的保證,法歐提亞納當然也不在此列。對於在雅魯加河另一邊等待他們的命運,維裡赫德旅的松鼠黨軍官們不抱任何幻想。他們大都堅忍地接受瞭事實,選擇聽天由命。他們覺得,無論怎樣的結局都不會讓他們吃驚瞭。

但他們錯瞭。

他們被人推搡著走下帆船。他們的鐵鏈發出吵鬧的噪聲。他們被人牽著,走在碼頭上,隨後踏上一條木板小道,兩旁各有一排手持武器的士兵。其中也有文官,他們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囚犯們的臉。

他們在挑選目標,法歐提亞納心想。他沒猜錯。要看漏他那張遍佈傷疤的臉根本不可能。

“伊森格林·法歐提亞納?鐵狼?真是個驚喜!過來,走這邊!”

“Va Faill,”柯因內克·達·瑞奧在他身後喊道。佩戴瑞達尼亞紅鷹徽記的士兵也認出瞭法歐提亞納,將他拖瞭出來。“Se’ved,caerme se dea!”

“你還會見到他的,”剛才認出法歐提亞納的文官說,“但隻能在地獄裡!他們已經在德拉肯伯格等著他瞭。等等!那個不是李歐丹恩嗎?把他也帶上!”

他們總共要選出三個人。隻有三個。法歐提亞納深知這一點,令他驚訝的是,他突然害怕瞭。

“Va Faill!”安格斯·佈裡-克裡也被拖出隊列,他朝同胞們大喊道,“Va Faill,fraeren!”

有個士兵粗魯地推瞭他一把。

他們沒走多遠。一行人在小艇停靠處附近的一棟小屋前停下。這裡位於碼頭邊緣,能看到搖曳不停的桅桿森林。

那名文官點點頭。法歐提亞納靠到一根木桿上,他的頭頂有根橫木,士兵們把一條繩索掛瞭上去,再將一隻鐵鉤接在繩索上。李歐丹恩和安格斯坐在他身邊的兩張凳子上。

“李歐丹恩先生,佈裡-克裡先生,”文官冷冷地說,“你們也在特赦范圍內。法庭做出瞭寬大處理。但正義必須得到伸張。”他沒等他們回答,立刻補充道,“為瞭被你們殺死的那些人的傢人,先生們,判決已經下達瞭。”

兩個精靈連尖叫都來不及。士兵們在身後抖開套索,套住他們的脖子,用力一拽。他們摔下凳子,身體被拖瞭過去。由於雙手都戴著鐐銬,他們沒法解開繩套。劊子手用膝蓋抵住他們的胸口。刀光閃爍,鮮血飛濺。就連套索都沒能止住令人汗毛直豎的呼喊。

他們花瞭很長時間。這種事向來如此。

“對你的判決,法歐提亞納先生,”文官對精靈說,“有個特別條款。一個附加……”

法歐提亞納沒打算聽完什麼特別條款。鐐銬束縛著他的雙手,讓他這兩晚花瞭不少工夫,而此時此刻,鐐銬就像施展瞭魔法一樣突然松開。他揮起沉重的鐵鏈,一記猛擊便讓看守他的兩名士兵同時倒地。法歐提亞納一躍而起,將鐵鏈砸在文官的臉上,然後跳向一扇蛛網覆蓋的小窗,撞飛瞭玻璃和窗框,留下瞭他的血液和衣物碎片。隨著叮當的響聲,他踩在碼頭木板上,摔倒在地,順勢一滾,落入水中,鉆進漁船和駁船之間。依然拴住他右腕的粗鐵鏈將他拖向水底。法歐提亞納用全身的力氣掙紮著,想要保住他不久之前還滿不在乎的小命。

“抓住他!”士兵們沖出小屋,“抓住他!殺瞭他!”

“在那兒!”其他士兵從碼頭遠處跑來,“他往那邊跑瞭!”

“去小艇那邊!”

“放箭!”文官用沙啞的嗓音喊道,兩手捂住流血的眼眶,“殺瞭他!”

他聽到十字弓發射時的響聲。海鷗從旁飛過,尖叫連連。駁船間的骯臟海面在箭矢的沖擊下濺起水花。

*******

“萬歲!”閱兵式拖得太長,諾維格瑞民眾開始出現疲勞和嗓音嘶啞的癥狀,“萬歲!軍隊萬歲!”

“萬歲!”

“榮耀歸於國王們!榮耀!”

菲麗芭·艾哈特掃視周圍,確認沒有無關人士會聽到,這才朝迪傑斯特拉湊近身子。

“你想找我談些什麼?”

密探頭子也掃視四周。

“去年七月的維茲米爾王遇刺事件。”

“我聽著呢。”

“謀殺國王的那個半精靈……”迪傑斯特拉把聲音壓得更低,“……肯定是個瘋子。但他還有同謀。”

“你說什麼?”

“輕點兒。”迪傑斯特拉小聲說,“小點兒聲,菲。”

“別叫我菲。你有證據嗎?什麼證據?在哪兒發現的?”

“如果我告訴你在哪兒發現的,你肯定會大吃一驚,菲。你那些女士什麼時候能接見我?”

菲麗芭·艾哈特的雙眼仿佛兩片深不見底的黑湖。

“快瞭,迪傑斯特拉。”

鐘聲響起。人群發出沙啞的歡呼。部隊行進。花瓣同雪片般落在諾維格瑞的鋪路石上。

*******

“你還在寫啊?”

奧裡·魯文嚇得縮瞭縮身子,一滴墨水濺到瞭紙上。他在迪傑斯特拉手下已經工作瞭十九年,但始終沒能習慣上司悄無聲息的腳步和突如其來的現身,也始終不明白他是從哪裡出現,又是如何做到的。

“晚上好,咳咳,大人……”

“陰影中人,”迪傑斯特拉從桌上拿起手稿,念出標題,“——王傢情報機構的故事。作者奧裡巴希烏斯·吉阿弗蘭科·保羅·魯文,法律系畢業……哦,奧裡。你都這把年紀瞭,還做這種愚蠢的……”

“咳咳……”

“我是來道別的,奧裡。”

魯文驚愕地看著他。

“你瞧,我忠誠的老夥計,”密探頭子沒等他的秘書咳嗽完,“我年紀大瞭,除此之外,我還很蠢。我對一個人說瞭一個詞。隻是一個人。隻是一個詞。但一個詞和一個人都已經夠多瞭。仔細聽,奧裡。你聽到瞭嗎?”

奧裡·魯文吃驚地翻起白眼,搖瞭搖頭。迪傑斯特拉沉默片刻。

“你沒聽見,”過瞭一會兒,他說,“可我聽見瞭。就在走廊裡。有老鼠正在崔托格城裡轉悠。它們就在這兒。邁開柔軟的小爪子,朝我們逼近。”

*******

他們從陰影中現身。一襲黑衣,戴著面具,動作像老鼠一樣迅疾。他們用閃電般的動作揮舞纖細的短劍,前廳的守衛和哨兵一聲不吭地倒下。鮮血在崔托格宮的地上流淌,浸濕瞭木頭地板,滲進瞭溫格堡出產的上好地毯。

他們在每一條走廊裡前行,留下屍體組成的腳印。

“在那邊。”一個人說著,指瞭指一扇門。一條圍巾遮住瞭他雙眼以下的臉龐,讓他的話語模糊不清。“從那兒過去。穿過老魯文工作的辦公室,就是那個肺癆鬼。”

“他無路可逃,”領頭的人說著,雙眼在絲絨面具的開口裡閃閃發亮,“書桌後面是個封閉式房間,那裡連扇窗子都沒有。”

“每條走廊都有人把守。還有每扇門和每道窗。他逃不掉的。他被我們困住瞭。”

“行動!”

門扇打開,武器閃爍微光。

“死吧!殺瞭那個兇殘的拷問者!”

“咳咳?”奧裡·魯文翻瞭個白眼,近視的雙眼裡滿是驚恐,“你們有何貴幹?我該……咳咳……怎麼幫助你們,先生們?”

殺手們湧入迪傑斯特拉的私人房間,確認每個角落和每道墻縫,就像無孔不入的老鼠。他們在房間裡轉來轉去,掀起掛毯、繪畫和墻板,用短劍劃開窗簾和傢具。

“他不見瞭!”某人從辦公室那邊跑來,大喊道,“他不見瞭!”

“他在哪兒?”領頭人朝奧裡彎下腰,目光從黑色面具的開口透出,緊盯著他,“那條該死的狗在哪兒?”

“他不在這兒。”奧裡·魯文面無懼色地說,“你自己也看得出來。”

“他在哪兒?快說!他在哪兒?”

“我不知道,咳咳,”奧裡咳嗽著說,“我看起來像是養狗人嗎?”

“我會殺瞭你的,老頭兒!”

“我是個老頭兒。我生瞭病。而且很累瞭。咳咳。我不怕你的刀子。”

殺手飛奔著離開房間,就像出現時一樣,飛快地消失瞭。

他們沒殺奧裡·魯文。他們是收瞭錢,正在執行命令,但這命令的內容跟奧裡·魯文毫無關系。

六年時間裡,奧裡巴希烏斯·吉阿弗蘭科·保羅·魯文輾轉於不同的監獄,接二連三地遭受不同法官的審訊,後者向他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但得到的答案往往毫無意義。

六年後,他被釋放瞭。那時他病得更重瞭。壞血病讓他掉光瞭牙齒,貧血讓他沒瞭頭發,青光眼讓他失去瞭視力,哮喘讓他難以呼吸。在審訊過程中,他們還打斷瞭他雙手的每一根手指。

他出獄後隻活瞭不到一年,最後死在神殿的收容所裡。他在痛苦中死去。沒人記得他。

他那本《陰影中人——王傢情報機構的故事》的手稿不見瞭,消失得瞭無痕跡。

*******

東方的天空亮瞭,蒼白的光暈籠罩樹梢,預示著黎明的到來。

營火周圍已經沉默瞭好一陣子。旅行者、精靈和追蹤專傢看著將熄的火堆,一言不發。

埃爾斯柯德格再度陷入沉寂。那隻哀號的幽靈早已離去,厭倦瞭再朝他們嚎叫。它也終於明白,坐在火堆旁的三人見慣瞭太多可怕的事物,不會在乎區區一隻鬼怪。

“如果我們結伴旅行,”波利亞斯·穆恩突然開口,目光依然盯著散發深紅光芒的餘燼,“我們就該克服自己的疑慮。把發生過的一切都拋在身後。世界已經改變。全新的人生正等著我們。有些事終結瞭,還有些事會迎來開始……我們希望……”

他頓瞭頓,咳嗽一聲。他不習慣談論這種事,也害怕惹人嘲笑。但他的兩個同伴沒覺得他在說笑,更沒有放聲大笑。恰恰相反,波利亞斯能感覺到從他們身上釋放出的熱情。

“我們希望,在埃爾斯柯德格隘口的那一邊,”他續道,“在澤瑞坎或哈克蘭,我們能得到安全。我們料到接下來的旅途會漫長而艱險。如果我們想共同進退……就必須克服疑慮。我的名字是波利亞斯·穆恩。”

戴寬邊帽的旅行者站起身,挺直壯碩的身軀,跟波利亞斯握瞭握手。精靈也站瞭起來,毀瞭容的駭人面孔浮現出古怪的表情。

同追蹤專傢握手之後,旅行者跟精靈也握瞭手。

“世界改變瞭,”旅行者說,“有些事終結瞭。我叫……西吉·魯文。”

“還有些事會迎來開始。”疤臉精靈的臉皺瞭起來,根據種種跡象判斷,那應該是個微笑,“我的名字是……沃爾夫·伊森格林。”

他們飛快地握瞭手。動作有力,甚至有些粗魯。有那麼一陣子,比起和睦的表態,周圍的氣氛更像戰鬥的前兆。但隻有一瞬間而已。

火堆裡的木柴濺起火星,用輕快的煙火慶祝著這一刻。

“如果這還不算美好友誼的開始,”波利亞斯·穆恩咧嘴笑道,“就讓魔鬼帶走我吧。”

註解:

[1] 原文為拉丁語。——譯註

[2] 原文為拉丁語。——譯註

[3] 原文為拉丁語。——譯註

[4] 原文為拉丁語。——譯註

[5] 原文為拉丁語。——譯註

[6] 一個拉丁文諺語的前半段,全句為“言語隨風逝,落筆方留存”。——譯註

[7] 原文為拉丁語。——譯註

[8] 意為“學期”。——譯註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