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七:湖中女士 第十一章

他們像瘋子一樣策馬疾馳。他們在生機勃勃的春日裡騎著馬,馬兒似在空中飛翔。正在勞作的人們抬起頭,挺直背脊,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他們看到的究竟是騎手還是幽靈?

他們在夜色中奔馳,在黑暗而潮濕的夜晚穿過溫暖的雨幕。人們從床上驚醒,驚恐地四處張望,壓抑著在喉嚨和胸中增長的痛楚。窗扇碰撞窗框的響聲、孩子的哭聲和狗的吠叫讓他們跳下床。他們窺視著窗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究竟是騎手還是幽靈?

在艾賓一帶,三個惡魔的故事開始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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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騎手突然憑空現身,仿佛用瞭什麼魔法,讓“瘸子”猝不及防,更錯過瞭逃跑的時機。他也來不及去找人求助瞭。他身有殘疾,還離村子頭一排房屋隔瞭五百步遠。其實就算沒這麼遠,他也得不到妒火村鄉親們的幫助。現在是午休時間,而在這慵懶的小村裡,午休通常會從日上三竿持續到傍晚。亞裡士多德·博貝克,外號“瘸子”,是本地的乞丐和哲學傢,所以他知道,在午休時間,就算天塌下來,其他村民也不會有什麼反應。

騎手一共三人。兩女一男。男人一頭白發,斜背著一柄劍。其中一個女人穿著黑白相間的衣服,留著墨黑的卷發。最年輕的那位發色銀灰,臉上有道醜陋的傷疤,跨騎一匹漂亮的黑母馬。瘸子好像見過這匹馬。

那名女孩最先開口。

“你是本地人嗎?”

“我什麼都沒做。”瘸子的牙齒不斷打顫,“我隻在這兒摘羊肚菌。行行好吧,別傷害殘疾人……”

“你是本地人嗎?”她重復一遍,綠色的雙眼閃爍著警告的光芒。

瘸子縮瞭縮身子。

“是的,女士。”他說,“我是本地人,就出生在這裡,博爾卡村。我是說,妒火村。我生在這裡,肯定會死在這裡……”

“去年夏天到秋天,你在這裡嗎?”

“我還能去哪兒呢?”

“別用問題回答問題!”

“我在這兒,女士。”

黑母馬晃瞭晃腦袋,豎起耳朵。瘸子能感覺到,白發男人和黑發女人憤怒的目光活像紮進他身體的尖刺。他最怕的是那個白發男人。

“去年,”臉上有傷疤的女孩告訴瘸子,“九月。更確切地說,九月十日,上弦月的時候,有六個年輕人在這裡遇害。四個男孩……還有兩個女孩。你記得這件事嗎?”

瘸子咽瞭口口水。他早就有所懷疑,現在更可以確定瞭。

女孩變瞭。而且變的不隻是臉上的傷疤。她不再是被邦納特綁在木桿上,被迫看著他鋸掉耗子幫人頭的女孩瞭。她也不再是在奇美拉之首酒館被迫脫掉衣服,忍受邦納特毒打的女孩瞭。那雙眼睛……那雙眼睛變瞭。

“快說!”黑發女人厲聲道,“回答她的問題!”

“我記得,這位大人,還有女士。”瘸子說,“我記得那六個被殺的孩子。的確是在去年。九月。”

女孩沉默片刻。她沒有看他,而是越過他的肩頭,看著遠方某處。

“也就是說,你應該知道……”最後,她費力地說,“那些年輕人被葬在何處。在哪片柵欄下面……在哪個垃圾箱或哪個糞堆底下……或者沒人埋葬他們的屍體……而是直接搬去瞭森林,留給狐貍和狼啃食……無論是哪兒,帶我過去。你聽明白瞭嗎?”

“我明白,女士。跟我來,離這兒不遠。”

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頸背感覺著馬匹溫熱的氣息。他一路都沒敢抬頭。不知為什麼,他就是覺得自己不該抬頭。

“到瞭。”走瞭一段,他指瞭指,“這就是我們村子的墓地。您問的墳墓就在那兒,法爾嘉女士。”

女孩深吸一口氣。瘸子看看她,想確認她臉上的表情。黑發女人和白發男人沉默不語,表情就像石頭。她看著公共墓地裡那塊又長又矮的墳丘,周圍收拾得整整齊齊,頂上鋪著砂巖板。裝飾墳墓的雲杉枝早已褪色,很久以前有人放在那裡的花朵也已幹枯發黃。

女孩跳下馬背。

“誰弄的?”女孩平靜地問,目光不離那塊墳墓。

“哦,”瘸子清瞭清嗓子,“妒火村很多人都出瞭力。但出力最多的是寡婦格露,還有年輕人奈克拉。那位寡婦向來心地善良,待人和善。至於奈克拉……他一直在做噩夢,直到他為死者安排瞭妥當的葬禮為止……”

“我在哪兒能找到他們?那位寡婦和奈克拉?”

瘸子沉默良久。

“寡婦也在這裡,埋在那棵歪脖子樺樹後面。”他毫不畏懼地看著女孩綠色的眼睛,“冬天時,她得肺炎死瞭。奈克拉征召入伍瞭……據說,他死在瞭戰場上。”

“我都忘瞭。”女孩低聲道,“我忘瞭他們的命運曾與我相連。”

她走到墳墓前跪瞭下來,或者說,倒瞭下來。她深深地彎下腰,臉幾乎碰到瞭砂巖板。瘸子註意到,白發男人做瞭個像要下馬的動作,但黑發女士抓住瞭他的手臂,用手勢和眼神制止瞭他。

幾匹馬噴噴鼻息,甩著腦袋,讓韁繩啪嗒作響。

很長一段時間裡,女孩就這麼跪在墳墓前,嘴唇無聲地翕動。最後,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瘸子不經意扶住瞭她的手肘。她吃瞭一驚,迅速抽回手臂,用淚眼憤怒地看著他,但卻一言不發。但他幫她扶穩馬鐙時,她沒忘記向他點頭致謝。

“哦,我的法爾嘉女士,”他壯著膽子說,“命運之輪轉動的方式確實出人意料。您當時的處境糟透瞭。妒火村的村民沒幾個相信你能逃出生天。可今天您活得好好的,格露和奈克拉卻在另一個世界。對於這座墳墓,您確實應該感謝他們……”

“我的名字不是法爾嘉。”她用尖銳的語氣說,“我叫希瑞。至於說感激……”

“你們應該感到光榮才對。”黑發女人語氣冰冷,讓瘸子不由自主地渾身發抖。

“因為這塊墓地,因為你們殘存的人性,因為你們生而為人的尊嚴和體面,”黑發女士續道,聲音緩慢而清晰,“你和這整個村子才得到瞭仁慈、感激和嘉獎。雖然你可能還不理解,這些東西有多重要。”

*******

四月的第九天,午夜剛過不久,克萊蒙特一部分居民便被照進窗戶的明亮紅光驚醒。在警鐘的鳴響下,鎮子的其他居民也跳下床,放聲尖叫,引起一陣陣騷動。

隻有一棟房子著瞭火。那是一棟大型木制建築,從前屬於某座神殿,曾經供奉著一位神祇,但就連年紀最大的老婦人都遺忘瞭那位神的名號。神殿如今已改建為一座圓形競技場,不時舉辦馬戲表演、搏擊比賽,以及其他供克萊蒙特居民排解無聊、憂愁與睡意的娛樂節目。

競技場今天著瞭火,在爆炸聲中搖搖晃晃,每扇窗戶都噴射出火舌。

“快救火!”圓形競技場的主人,名叫霍溫納赫的商人咆哮道。他跑來跑去,揮舞雙手,大肚子顫抖不止。他戴著睡帽,睡衣上披著一件毛皮襯裡的沉重外套。他光著腳踩在街面的爛泥上。

“快救火!來人啊!拿水來!”

“這是諸神的懲罰,”一個老太太說,“因為他們從前的居所變成瞭這副模樣。”

“哎,是啊,姑媽。一點不假。”

燃燒的建築迸出嘶嘶作響的火星,散發的熱氣蒸幹瞭地上臭烘烘的馬尿。突然,一陣風吹來。

“快滅火!”霍溫納赫看著蔓延到釀酒廠和谷倉的火勢,瘋狂地大吼,“來人啊!去拿桶子裝水來!”

志願救火的人為數不少。克萊蒙特甚至有自己的消防部門,器械和維護費用也都是霍溫納赫提供的。他們盡瞭最大努力想撲滅火勢,但隻是徒勞。

“我們救不瞭的。”消防隊長呻吟著,揉瞭揉沾滿煤煙的臉,“這不是普通的火……這是地獄之火。”

“黑魔法……”另一個消防員咳嗽著說。

他們聽到,燃燒的競技場內傳來一陣不祥的“咯吱”聲,那是椽子和橫梁破裂的響聲。接著是陣雷鳴般的悶響,火星和火焰沖向天空。頂棚破碎,落進競技場裡。整棟建築物開始彎曲,仿佛在向觀眾鞠躬。

然後墻壁開始崩塌。

在消防隊員和志願者的努力下,旁邊一部分谷倉和大概四分之一的釀酒廠得以保全。

黎明在刺鼻的焦味中到來。

霍溫納赫坐在爛泥和灰燼裡,睡帽和睡袍烏黑骯臟。他像孩子一樣噘著嘴,痛哭流涕。

當然瞭,他為競技場、釀酒廠和谷倉都投瞭保險。問題在於,保險公司的所有者也是霍溫納赫。任何手段,就算偷稅漏稅,也沒辦法彌補他的損失。

*******

“現在去哪兒?”傑洛特看著遮蔽瞭玫瑰色清晨天空的煙柱,問道,“希瑞,你還想去什麼地方?”

她看著他,讓他很快就為自己的提問後悔瞭。他突然很想抱住她。他想象自己用雙臂將她抱在懷裡,輕輕撫摸她的頭發,保護她。讓她不再孤單一人。不再遭受任何不幸。也不再發生任何會讓她渴望復仇的事。

葉妮芙沉默不語。葉妮芙最近經常沉默。

“現在,”希瑞輕聲說,“我們要去一座叫獨角獸的村子。它得名於保佑那裡的獨角獸稻草像。那隻是個可憐又可笑的玩偶。為瞭提醒他們在那裡發生過的事,我希望那些村民的神像可以變得……就算不值錢,也能體面一點。我想請求你的幫助,葉妮芙,因為,如果不靠魔法……”

“沒問題,希瑞。接下來呢?”

“佩雷拉特沼澤。我相信,我會在那裡……在沼澤中央,找到一棟小木屋。我會找到一個男人的遺體。我希望讓那具遺體安息在體面的墳墓裡。”

傑洛特一言不發,但也沒移開目光。

“然後,”希瑞毫不費力地理解瞭他的眼神,繼續說道,“是頓·戴爾村。那裡的酒館多半已被焚毀,酒館老板或許也被殺瞭。這是我的錯:我被憎恨和復仇蒙蔽瞭雙眼。如果他有傢人,我想看看能不能補償他們。”

“這種事是沒法補償的。”傑洛特依然看著她。

“我知道,”她語氣尖銳,幾乎帶著憤怒,“但我會懷著羞愧站在他們面前。我會記住他們的眼神。我希望對那些眼神的記憶能讓我免於犯下類似的錯誤。傑洛特,你明白嗎?”

“他明白,希瑞。”葉妮芙說,“乖女兒,我們都明白你的意思。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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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兒疾馳,仿佛乘著魔法的狂風。聽到三位騎手的動靜,路上一名旅人抬起頭。一位帶著滿車貨物的商人,一個逃亡的重刑犯,一位被趕出自己傢園的政治犯,全都抬起頭來。流浪漢、逃兵和手持木杖的雲遊者抬起頭。所有人都抬起頭,目瞪口呆,滿心驚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從艾賓到吉索,故事開始流傳。關於狂獵。關於三個幽靈般的騎手。人們在夜晚,在煙霧繚繞、散發著煎洋蔥和黃油氣味的酒館裡,在會客廳和小屋裡編造並杜撰流言。流言口耳相傳,愈發誇大。他們講述起一場關於英雄主義與騎士精神,關於榮譽、友誼與毫無意義的背叛的偉大戰鬥。他們講述真摯與忠誠、而且每次都會勝出的愛情,講述無法逃脫正義懲罰的罪行與罪人。

他們講述真相。真相終究會浮現,就像水裡的油。

他們也在編造謊言,並且享受這些虛構的故事。他們陶醉在純粹的幻想裡。因為在真實的世界裡,一切都截然相反。

傳說愈演愈烈。人們如癡如醉地聽著說書人講述獵魔人和女術士的故事,著迷於他們誇張的辭藻。還有雨燕之塔的故事。疤臉女獵魔人希瑞的故事。魔法黑母馬凱爾比的故事。

湖中女士的故事。

當然瞭,最後那個故事會在許多年後才開始講述。

但眼下,傳說仿佛一顆吸飽雨水的種子,開始在人們心中發芽、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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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到來時,他們並沒有察覺。他們最初意識到這一點是在夜晚時分,因為他們看到瞭遠處明亮的五月節篝火。希瑞興奮莫名地跳上凱爾比的馬背,朝火光飛馳而去,傑洛特和葉妮芙趁機親熱。他們脫去必要的衣物,在一張羊皮上抓緊時間做愛。他們在沉默中急切而狂熱地做愛,幾乎一言不發。他們迅速而匆忙,顧不得太多。

在隨後到來的高潮和滿足中,他們顫抖著親吻彼此的淚水,感謝命運為他們提供瞭表達愛意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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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洛特?”

“我聽著呢,葉。”

“我們……我們不在一起的時候,你有過別的女人嗎?”

“沒有。”

“一次也沒有?”

“一次也沒有。”

“你的聲音沒發抖。所以我不明白,我為什麼不相信你。”

“我隻屬於你一個人,葉。”

“現在我相信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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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在毫無察覺之下到來。蒲公英在草地上生長,枝繁葉茂的大樹上盛開著白色的花朵。橡樹保持矜持的姿態,外表依然黝黑,但在枝丫末端,綠色的嫩葉開始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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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露宿的夜晚,獵魔人從噩夢中醒來。在夢裡,他全身麻痹,無力抵抗。一隻巨大的灰色貓頭鷹抓撓他的臉,試圖用彎曲而尖銳的鳥喙挖出他的眼睛。後來,他醒瞭。但他不確定這是不是另一個噩夢。

明亮的光芒從他們營地上方傾瀉而下,驚動瞭馬匹。光輝中央出現瞭一個房間——那是某座城堡裡一間圓柱支撐的大廳。在一張桌子旁,坐著十個身影。十個女人的身影。

他能聽見說話聲。句子支離破碎。

“……帶她來見我們,葉妮芙。我們命令你。”

“你們沒資格命令我。更沒資格命令她。你們沒有指揮她的權力!”

“我不怕她們,母親。她們什麼也做不瞭。但如果她們想的話,我可以去見她們。”

“……我們會在六月一日見面。在新月之夜。我們命令你們二人同時現身。我們警告你,我們會懲罰抗命者。”

“我現在就去,菲麗芭。讓她留在他身邊。別留下他一個人。隻要幾天就好。為表誠意,我馬上就去你們那裡。我發過誓,菲麗芭。拜托你。”

光芒開始悸動。馬兒噴著鼻息,瘋狂地踢著地面。

獵魔人醒瞭。這次是真的醒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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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葉妮芙證實瞭他的擔憂。他們把希瑞排除在外,長談瞭一番。

“我要走瞭。”她幹巴巴地說,“我必須離開。希瑞會暫時留在你身邊。然後我會叫她過去。再然後,我們又能團聚瞭。”

他點點頭。盡管很不情願。他已經受夠瞭沉默地點頭,贊同每個決定瞭。但他還是點瞭頭。因為無論如何,他愛她。

“你不反對最好,”她用溫和的語氣說,“但即便拖延也於事無補。我們必須照她們說的做。這是為瞭你好。更是為瞭希瑞好。”

他點點頭。

“等我們下次見面,”她用近乎溫柔的語氣說,“我會補償你的,傑洛特。別什麼都不說。我們之間的沉默太多瞭。現在別光點頭,給我個擁抱,吻我。”

他照做瞭。因為無論如何,他都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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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去哪兒?”葉妮芙穿過傳送門,在閃光中消失不見,過瞭一會兒,希瑞問道。

“這條河……”傑洛特咳嗽一聲,壓抑著胸腔裡的痛楚,“我們面前這條河叫杉斯雷托。我們要到上遊去。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那是個童話般的國度。”

希瑞皺起眉頭。他看到她攥起瞭拳頭。

“每個童話,”她說,“結局都很悲慘。童話國度根本不存在。”

“不,存在的。我帶你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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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月後的第二天,他們看到瞭沐浴在陽光中、綠意盎然的陶森特。他們看到瞭山丘、山坡和葡萄園。高塔和城堡的頂部在晨光中閃閃發亮。

這兒的景色沒令人失望。它讓人印象深刻。一如既往。

“這裡真美。”希瑞快活地說,“哇哦!那些城堡就像玩具一樣……就像蛋糕上用糖霜做的裝飾……我都想伸舌頭舔舔瞭!”

“這些建築是法拉蒙設計的。”傑洛特告訴她,“等近距離看到鮑克蘭的宮殿和花園,你再吃驚也不遲。”

“宮殿?我們要去宮殿?你認識這兒的國王?”

“是公爵夫人。”

“那位公爵夫人,”她用平淡的語氣問道,劉海下的雙眼緊盯著他,“是不是有雙綠色的眼睛?還有黑色的短發?”

“沒有。”他沒好氣地說著,轉開瞭目光,“她的長相完全不同。我不知道你的印象是從哪兒來的……”

“傑洛特的私事還是別提為好,是這樣嗎?那你是怎麼熟識這裡的公爵夫人的?”

“我說過瞭,我認識她,但不是很熟。順便一提,關系也不算太好。但我認識這裡的公爵夫人的配偶,或者說,配偶的候選人。你也認識他,希瑞。”

希瑞踢踢馬腹,讓凱爾比在道路上跳躍起來。

“別賣關子瞭!”

“是丹德裡恩。”

“丹德裡恩?跟公爵夫人?怎麼可能?”

“說來話長。我們把他留在這裡,跟他的愛人做伴。我們答應會在返回時拜訪他,等到……”

他閉瞭嘴,面色凝重。

“有些事你無能為力。”希瑞輕聲說,“所以別折磨你自己瞭,傑洛特。這不是你的錯。”

不,這就是我的錯,他心想。是我的錯。丹德裡恩會問我的。而我必須回答。

米爾瓦。卡西爾。雷吉斯。安古藍。

宿命之劍有兩道刃。

看在所有神靈的分上,已經夠瞭。夠瞭。我們必須徹底做個瞭結!

“走吧,希瑞。”

“去宮殿?”她問,“就穿這身衣服?”

“我沒覺得你的衣著有什麼問題,”他插嘴道,“我們又不去參加舞會。我們可以在馬廄跟丹德裡恩見個面。”他註意到她臉上的表情,連忙補充道,“我可以先去銀行。去取點錢。你可以在廣場和街道上找到很多裁縫店。你想買什麼,想打扮成什麼樣,全聽你的。”

“真好。”她昂起頭,用開玩笑的語氣說,“你的錢夠嗎?”

“你想買什麼都沒問題,”他重復一遍,“甚至是貂皮。還有石化蜥蜴皮做的鞋子。我認識個鞋匠,他大概還有些存貨。”

“你是怎麼掙到這麼多錢的?”

“靠殺戮。走吧,希瑞,別浪費時間瞭。”

*******

在錫安凡尼利銀行,傑洛特申請轉賬,取瞭些錢出來。他寫瞭幾封信,交給幾位準備騎馬前往雅魯加的急件信使。那位殷勤有禮的銀行傢邀請他共進晚餐,但他禮貌地拒絕瞭。

希瑞在街上看著來往的馬匹。前一刻還空空蕩蕩的街道,此時擠滿瞭人。

“我想今天應該是什麼節日,”希瑞朝湧向廣場的人潮點頭示意,“要不就是集會……”

傑洛特飛快地瞥瞭一眼。

“不是集會。”

“哦……”希瑞踩著馬鐙站瞭起來,四下張望,“這麼說,那是……”

“公開處決,”他確認道,“戰後最流行的娛樂活動。希瑞,處決的理由是什麼?”

“擅離職守、叛國、臨陣脫逃,”她流暢地念誦著,“還有經濟犯罪。”

“給軍隊供應發黴的餅幹。”獵魔人說,“在戰爭時期,有進取心的商人很容易惹上麻煩。”

“這次處決的不像是某個小販。”希瑞挽著凱爾比的韁繩,融入人群之中,“你看,絞刑架用佈蓋著,劊子手還戴著幹凈的新頭罩。他們要處決某個重要人物,或許是個貴族。也許是臨陣脫逃……”

“陶森特,”傑洛特搖搖頭,“沒有會跟敵人對陣的軍隊。不,希瑞,我猜這跟經濟犯罪有關。罪犯多半詐騙瞭某傢酒品店,損害瞭本地經濟的基礎。走吧,希瑞。我們用不著看這個熱鬧。”

“你叫我怎麼走?”

的確,要繼續走根本不可能。他們被困在聚集於廣場的人群裡,沒法前往廣場的另一端。傑洛特轉頭望去,咒罵出聲。他發現他們連轉身都辦不到瞭,人們已經堵住瞭他們身後的街道。人群像河流一樣裹挾著他們前進,卻被豎立在絞刑架周圍的長戟之墻擋瞭下來。

“他們來瞭!”有人大喊道。人群聽到呼喊,仿佛波浪一般向前湧去。“他們來瞭!”

人群發出的喧鬧聲仿佛大黃蜂的嗡鳴,將馬蹄聲和車輪聲徹底蓋瞭過去。因此,當那兩匹馬拉著的貨車鉆出小巷時,他們徹底吃瞭一驚。在貨車的車鬥裡,正費力地保持平衡的人是……

“丹德裡恩……”希瑞呻吟起來。

傑洛特突然感覺很糟。非常糟糕。

“是丹德裡恩,”希瑞用不自然的語氣重復道,“是他。”

這不公平,獵魔人心想。太不公平瞭。這不可能。不應該這樣。我真是又愚蠢又幼稚。我滿以為忍受和經歷瞭這麼多,命運便會虧欠我。這不僅愚蠢,還很自我中心……但我清楚這一點。命運用不著說服我。用不著向我證明。更沒必要用這種方式……

這太不公平瞭。

“那不可能是丹德裡恩。”他盯著洛奇的鬃毛,空洞地說道。

“是他。”她又說一遍,“傑洛特,我們得做點什麼。”

“什麼?”他苦澀地問,“我們還能做什麼?”

趕車的衛兵對丹德裡恩態度不差,甚至出奇地禮貌,沒什麼粗魯的舉動,反而盡可能地恭敬。到瞭絞刑架的臺階前,他們給他的雙手松瞭綁。詩人滿不在乎地撓撓屁股,毫不猶豫地爬上臺階。

其中一級臺階突然嘎吱作響,開始下陷。丹德裡恩勉強維持住平衡。

“見鬼!”他驚呼道,“這臺階該修修瞭!不然遲早會害死人的!那可就太糟糕瞭!”

等丹德裡恩爬到絞架下,兩個身穿皮革背心的行刑助手便抓住瞭他。劊子手是個雙臂如棱堡般寬闊的壯漢,透過頭套上的開口看著犯人。附近站瞭個身穿華貴黑色喪服的男人,他的表情同樣悲傷。

“鮑克蘭的公民,以及來自周邊地帶的鄉親們,”他用困擾的語氣讀著羊皮紙上的字句,“特此通知,朱利安·阿爾弗雷德·潘克拉茨,即德·雷天哈普子爵,又名丹德裡恩……”

“潘克拉什麼?”希瑞小聲問。

“……治理這個公國的最高法庭宣佈,此人遭到指控的所有罪行、過錯與劣跡均證據確鑿。他對公爵夫人殿下不敬,背叛公國,以偽證、誹謗、造謠來抹黑貴族階層。此外,他還放蕩下流,甚至與人通奸。法庭因此決定,朱利安子爵將接受如下懲罰——首先,羞辱他的紋章,在圖案上加上一條粗黑線。其次,沒收他的全部財產,無論動產或不動產,包括土地、森林、城堡和宮殿……”

“城堡和宮殿?”獵魔人吃驚地說,“什麼?”

丹德裡恩嗤之以鼻,露骨地表示出他對判決結果的看法。

“第三,此人將接受的最高刑罰為五馬分屍……但我們尊貴的安娜·亨利葉塔,陶森特公爵夫人和鮑克蘭宮的主人,善意地將上述懲罰改換為用斧頭斬首。現在,願正義得到伸張!”

人群中傳來幾聲零落的哭泣。站在前排的女人們露出哀悼和慟哭的樣子。大人抱起孩子,讓他們坐在自己肩頭,這一來,就算是最小的孩子也不會錯過即將到來的盛況。行刑助手將一根木樁滾到絞刑臺中央,用佈蓋上。發現用來裝人頭的柳條籃被人偷走時,人群騷動瞭一陣子,但他們很快找到瞭另一隻。

在絞刑臺下方,四個衣衫襤褸的流浪兒拿出一條披巾,準備接住噴出的血。這種類型的紀念品供不應求,還能賣到不錯的價錢。

“傑洛特,”希瑞壓低聲音,“我們必須做點什麼……”

他沒有回答。

“我想和民眾說幾句話。”丹德裡恩傲慢地說。

“請長話短說,子爵大人。”

詩人走到絞刑臺邊緣,抬起雙臂。人群開始竊竊私語,又逐漸安靜下來。

“嘿,鄉親們,”丹德裡恩大聲說道,“有什麼新聞嗎?你們過得如何?”

“還行吧。”片刻後,人群中有人說道。

“那就好。”詩人點點頭,“我很高興。好吧,可以開始瞭。”

“劊子手先生,”執行官拿腔拿調地說,“履行你的職責吧!”

劊子手走上前去,按照古老的傳統跪瞭下來,朝罪人低下他戴著頭罩的頭顱。

“請原諒,老兄。”他用陰鬱的口氣說。

“我?”丹德裡恩驚訝地說,“原諒你?”

“嗯哼。”

“絕對不會。”

“啊?”

“我絕對不會原諒你的。我憑什麼原諒你?聽著,小醜!你馬上就要砍掉我的腦袋,卻指望我原諒你?你在取笑我嗎?真可恥!在這悲傷的時刻居然還開這種玩笑。”

“可是,先生,”劊子手說,“這是傳統……是你在這世上最後的職責……罪犯應該原諒劊子手。好心的大人,請原諒我……”

“不。”

“不?”

“不!”

“那我不殺瞭。”劊子手站起身,“如果他不原諒我,我是不會動手的。”

“子爵大人,”執行官抓住丹德裡恩的手肘,“別鬧瞭。民眾聚集在這裡,等著……請原諒他吧,他都好言好語求你瞭……”

“我不會原諒他的,就這樣!”

“劊子手先生,”執行官轉向劊子手,“你能不要他的原諒就砍掉他的頭嗎?我會付你……”

劊子手一言不發地攤開平底鍋一樣寬的手掌。執行官嘆瞭口氣,拿出一隻錢袋,往那隻手裡倒瞭些錢幣。劊子手看瞭看,攥緊拳頭,在頭罩裡翻瞭個白眼。

“好吧。”他答應下來,收起錢幣,走到罪人面前,“跪下吧,頑固的先生。把你的腦袋放在木樁上。如果我想的話,我也可以既頑固又淘氣。隻用一斧子的事,我可以改成兩斧子,甚至三斧子。”

“我原諒你!”丹德裡恩突然喊道,“我原諒你!”

“謝謝。”

“既然你已經得到原諒瞭,”穿著喪服的執行官說,“把錢還給我。”

劊子手轉過身,抬起斧子。

“讓開,先生。”他用充滿不祥意味的空洞嗓音說道,“您知道的,根據規定,您不能幹涉行刑過程。等我砍下他的頭,鮮血會濺出來的。”

執行官飛快地後退,差點掉下絞刑臺。

“是真的嗎?”丹德裡恩跪瞭下來,把脖子放在木樁上,“先生?嘿,先生!”

“什麼事?”

“你是在說笑,對吧?你說不會一斧子砍掉我的腦袋,那隻是說笑吧?你隻會砍一斧子,對吧?”

劊子手的雙眼閃現精光。

“你會大吃一驚的。”他不懷好意地咆哮道。

人群突然分開,一位騎手騎著滿身汗沫的馬沖進瞭廣場。

“住手!”騎手大喊,揮舞著一卷紅色封蠟的羊皮紙,“停止行刑!這是公爵夫人殿下的命令!停止行刑!我帶來瞭被告的赦免令。”

“又來瞭。”劊子手陰沉著臉,放下斧子,沒好氣地說,“又是赦免?我都搞煩瞭。”

“赦免!赦免!”人群呼喊道。前排的女人們哭號得更響瞭。孩子們吹著口哨,失望地喝著倒彩。

“肅靜,各位!”執行官大喊著展開那張羊皮紙,“這是安娜·亨利葉塔公爵夫人的命令!為瞭慶祝辛特拉和約的簽訂,無比仁慈的她撤銷瞭對朱利安·阿爾弗雷德·潘克拉茨,即德·雷天哈普子爵的所有指控,赦免其死刑……”

“我親愛的小鼬鼠。”丹德裡恩毫不掩飾地笑瞭。

“……並命令朱利安子爵立刻離開首都和陶森特公國,再也不準回來,因為此處不再歡迎他的存在,公爵夫人殿下也不想再見到他。你自由瞭,子爵大人。”

“我的財產呢?”吟遊詩人憤憤不平地說,“我的土地、森林和城堡,你們大可以拿走,但請讓我帶走我的魯特琴,我的好馬珀迦索斯,我的一百四十杜卡特金幣和八十塔勒銀幣,我的鴨毛襯裡鬥篷,我的戒指……”

“閉嘴!”傑洛特大喊,騎著馬擠過人群,“趕緊閉嘴吧,下來,你這蠢貨!希瑞,幫我清條路!丹德裡恩!你聽到我的話沒有?”

“傑洛特?是你嗎?”

“別再問瞭,馬上給我下來!到這邊來!跳到馬背上!”

他們穿過人群,沿著一條小巷飛馳。希瑞跑在前面,傑洛特和丹德裡恩騎著洛奇,緊隨在後。

“這麼著急幹嗎?”詩人在獵魔人身後問,“又沒人追我們。”

“暫時沒有而已。公爵夫人可能會改變心意,撤銷她先前的決定。承認吧。你知道自己會得到赦免嗎?”

“不,我不知道。”丹德裡恩嘀咕道,“但我的確希望得到赦免。我的小鼬鼠有副好心腸。”

“別再提什麼小鼬鼠瞭,該死的。公爵夫人剛剛赦免你的不敬之罪,你就別再犯瞭。”

吟遊詩人沉默下來。希瑞讓凱爾比停下腳步,等待他們。等他們追上,她看到丹德裡恩正在擦拭眼淚。

“瞧瞧他,”她說,“好一位子爵大人……”

“我們走吧。”獵魔人催促道,“我們離開這座城市,離開這個可愛公國的邊境。趁我們還有時間。”

*******

等他們快要抵達陶森特邊境,戈爾貢山也出現在視野時,有位官員追上瞭他們。他帶來瞭珀迦索斯、一副馬鞍、魯特琴和丹德裡恩的戒指。但他沒有理睬丹德裡恩關於那一百四十杜卡特的詢問,還板起面孔,對詩人吻別公爵夫人的請求充耳不聞。

他們沿杉斯雷托河的河道前行,直到它轉為一條細小的溪流。他們繞過貝哈文,在多爾·奈維山谷紮營。獵魔人和詩人對那裡記憶猶新。

很長一段時間,丹德裡恩沒問任何問題。

但最後,他們還是把一切都告訴瞭他。

講述結束後,在令人痛苦和難堪的沉默中,他們坐在他身邊,一言不發。

*******

次日中午,他們來到萊德佈魯尼的山坡。和平的氣氛籠罩瞭這裡。人們滿懷希望又樂於助人。他們覺得很安全。

而在十字路口,絞架上掛滿瞭屍體。

他們經過城鎮,前往多爾·安哥拉。

“丹德裡恩,”傑洛特註意到瞭他早就該發現的事,“你那無價的筆記筒呢?你的回憶錄,那個信使沒帶來,它還在陶森特。”

“我把它留在小鼬鼠的更衣室瞭,”詩人滿不在乎地說,“放在一堆外套和緊身胸衣下面。估計幾個世紀都不會有人發現吧。”

“你想解釋一下嗎?”

“沒什麼可解釋的。在陶森特,我有足夠的時間仔細閱讀我寫下的每一個字。”

“所以呢?”

“我會重寫。從頭再寫一遍。”

“我明白瞭,”傑洛特說,“你寫作的水平和當寵臣的水平一樣爛。說得直白點,你不管碰什麼都會搞砸。《詩歌的半世紀》你好歹還能重寫和修改,但公爵夫人就沒戲瞭。有情人各奔東西,真可惜。好瞭好瞭,你沒必要擺出那張面孔!跟陶森特公爵夫人結婚不是你的宿命,丹德裡恩。”

“這可難說。”

“別指望我幫忙。”

“沒人求你幫忙。但我可以告訴你,我的小鼬鼠有副好心腸,而且非常寬容。抓到我和年輕的男爵之女妮克在一起時,她確實很焦躁……但她會冷靜下來的,她會明白我並不適合一夫一妻制。她會原諒我,並且等著……”

“你真是蠢得無可救藥。”傑洛特說。希瑞用力點頭,表示深有同感。

“我不跟你爭,”丹德裡恩氣憤地說,“這是我的私事。我相信她會原諒我的。我會創作一首動人的民謠或十四行詩,找人送去陶森特,然後……”

“行行好吧,丹德裡恩!”

“哦,看來你不想再談這事瞭。好瞭,我們走吧!前進,珀迦索斯!前進!”

他們騎馬前行。

行走在五月。

*******

“因為你,”獵魔人責備道,“我們隻能像歹徒和強盜一樣逃離陶森特。我都沒時間去見……”

“芙琳吉拉·薇歌?你見不到她的。你離開後不久她就走瞭,當時是一月。她就這麼消失瞭。”

“我說的不是她。”傑洛特咳嗽一聲,看瞭眼正豎著耳朵偷聽的希瑞,“我是說列那。我想把他介紹給希瑞認識……”

丹德裡恩垂下頭。

“好騎士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丹德裡恩說,“死於塞萬提斯隘口附近的維戴特邊境要塞,當時是二月末,他們與劫掠者發生交戰。在他死後,安娜葉塔追封他為……”

“請閉嘴吧。”

丹德裡恩出奇順從地安靜下來。

*******

時間一天天過去,五月的氣息愈加濃鬱。草坪上茂盛的黃色薊花消失不見,如今盛開的是毛茸茸的白色蒲公英。

周圍鬱鬱蔥蔥,氣候溫暖。短暫的雷暴雨過後,空氣悶熱起來,像大麥粥一樣又濃又稠。

*******

五月二十六日,他們經由散發著樹脂味道的新橋跨過瞭雅魯加河。河裡和岸邊仍能看到舊橋焦黑的殘骸。

希瑞變得不安。

傑洛特知道原因。他知道她的打算,也知道她和葉妮芙的計劃與安排。他做好瞭心理準備。但想到痛苦的離別,他的心臟就陣陣刺痛。在他的胸膛裡,仿佛有隻毒蠍醒瞭過來。

*******

在科普裡文斯村的十字路口,有一座在戰爭期間遭到焚毀的酒館,旁邊聳立著一棵足有百年歷史的老橡樹,此時枝頭正鮮花盛開。這個地區的居民——甚至從史帕拉遠道而來的人——都會在這棵橡樹低處的枝頭掛上木牌和招貼畫,上面寫著各種內容,充當彼此間的通信工具。這棵樹因此被稱為“知曉善惡之樹”。

“希瑞,你從那邊開始。”傑洛特吩咐著,跳下馬背,“丹德裡恩,你從另一邊看起。”

樹枝上掛滿瞭木板,在微風中搖擺碰撞,發出咔嗒的響聲。

每次戰爭過後,都會出現許多與失散傢人有關的留言,這次也不例外。好幾塊木牌上寫著“回來吧,我原諒你的一切”之類的廢話。除此之外,樹枝上還有各式各樣的色情留言,以及位於周邊村莊和城鎮的相關服務設施的列表,外加許多新聞和廣告。情書與譴責書隨處可見,簽名和匿名的都有。他們還找到瞭許多寫有哲學思考內容的木牌——有的令人費解,有的荒唐可笑,有的言辭下流,有的令人作嘔。

“嘿,”丹德裡恩喊道,“拉斯特伯格城堡需要獵魔人。他們給的報酬很高,還提供舒適的住處和可口的飯菜。傑洛特,你有興趣嗎?”

“完全沒有。”

希瑞找到瞭她要找的留言。

她說出瞭獵魔人早就料到的話。

*******

“我要去溫格堡,傑洛特。”她重復一遍,“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你知道我必須去,對吧?葉妮芙在召喚我。她在等著我。”

“我知道。”

“而你要去利維亞,去秘密會見……”

“那隻是個驚喜。”他打斷道,“不是秘密。”

“好吧,驚喜。在此期間,我會去溫格堡,解決一切,並帶上葉妮芙。六天後,我們會在利維亞跟你見面。請你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瞭。又不是永別。隻要六天而已。再見。”

“再見,希瑞。”

“六天後,利維亞再見。”她又強調一遍,轉過凱爾比的馬頭。

她讓馬兒飛奔,很快便離開瞭他們的視野。傑洛特覺得有隻冰涼的爪子在抓撓他的胃。

“六天,”丹德裡恩若有所思地重復道,“從這兒到溫格堡,再返回利維亞……總共二百五十裡路……這不可能,傑洛特。當然瞭,騎著那匹神奇的母馬,她趕路的速度比我們快三倍。但再神奇的馬也需要休息。希瑞還有樁神秘事務要解決。得瞭吧,這不可能……”

“對希瑞來說,”獵魔人打斷瞭他的話,“沒什麼事是不可能的。”

“可是……”

“她已經不是你認識的那個小丫頭瞭。”傑洛特沒讓他說完。

丹德裡恩沉默良久。

“我有種奇怪的感覺……”

“安靜。什麼也別說瞭。算我求你。”

*******

五月結束瞭。月亮隻剩下一條細線,新月之夜即將到來。他們騎著馬,朝地平線上的群山進發。

*******

眼前是典型的戰後景象。田野間堆起一座座墳墓和墳丘,茂盛的春日野草間能看到白色的顱骨和骨架。枝頭懸掛著死屍,狼群徘徊在道路兩旁,等待著乞丐與弱者。

在大片被焚燒的焦黑土地上,連野草的影子都看不到。

但在這片隻有廢墟留存的土地上,仍有許多村民和移民正在重建傢園。他們周圍充斥著斧子的劈砍聲、錘子的敲打聲和鋸子的切割聲。在靠近廢墟的位置,女人們正用鋤頭翻著焦土。有些搖搖晃晃地拖著犁頭,牽引用的皮繩深深埋進她們的肩膀。

“我依稀覺得,”丹德裡恩說,“這裡有點不對勁兒。好像少瞭些什麼……傑洛特,你有同感嗎?”

“啊?”

“這裡有什麼東西不太正常。”

“這裡根本沒有正常的東西,丹德裡恩。根本沒有。”

*******

這一夜漆黑悶熱,沒有風,僅有的光源是在遠方亮起的閃電,雷聲隱約可聞。傑洛特和丹德裡恩紮瞭營,看著西方被火光映得通紅的地平線。沒過多久,一陣微風吹來,帶來瞭煙味,還有零星的聲響。他們聽到瞭女人們的呼喊,孩子的哭號,還有暴徒的吼聲。

丹德裡恩一言不發,不斷看向獵魔人。

但獵魔人一動不動,甚至沒有轉頭。他的臉就像石頭。

到瞭早晨,他們繼續趕路。森林上方升起一道煙霧,他們連看都沒看一眼。

那天晚些時候,他們遇見瞭一隊移民。

*******

這支隊伍很長,以緩慢的速度前進。他們背著小小的包裹。他們一言不發。男人、男孩、女人、女孩。沒人哭泣,也沒人抱怨一句。就連一句絕望的呻吟都沒有。

但他們的悲傷和絕望都映射在雙眼裡。那空洞的眼神屬於蒙受冤屈之人。屬於遭受掠奪、虐待和驅逐之人。

“這些都是什麼人?”丹德裡恩說著,沒去留意監視著這些流離失所之人的軍官們的眼神,“他們為什麼被迫離開?”

“他們是尼弗迦德人。”一個年輕的中尉在馬鞍上答道,他看起來不超過十八歲,“尼弗迦德移民。他們像蟑螂一樣霸占瞭我們的土地。根據辛特拉和約的條款,我們正像趕蟑螂一樣把他們趕走。”

他吐瞭口唾沫,輕蔑地看瞭眼吟遊詩人和獵魔人。

“如果我有決定權,我才不會讓這些蟲子活命。”

“如果我有決定權,”一位留著花白八字胡的中士說道,用蔑視的眼神看著他的年輕同僚,“我會讓他們留在自己的農場和土地上繼續幹活。我可不會把好農夫趕出這個國傢。我很樂意看到農業繁榮。這一來,我們就不會挨餓瞭。”

“你真是個榆木腦袋,中士。”年輕的中尉責罵道,“他們是尼弗迦德人!這些人不懂我們的語言,我們的文化,也沒流著我們的血。就為瞭一點點農業上的好處,我們就要把凍僵的蛇放進懷裡?我們身後會有一群隨時準備襲擊的叛徒。難道你覺得,我們跟黑甲軍的和約能永遠持續下去?不,不,他們會卷土重來的……嘿,士兵!那傢夥怎麼還有貨車?快,抓住他!”

士兵們迫不及待地執行命令,用上瞭拳頭、雙腳和棍子。

丹德裡恩咳嗽一聲。

“怎麼,你看上去很不滿意?”年輕軍官懷疑地打量著他們,“你們該不會是尼弗迦德人吧?”

“天啊,當然不是。”吟遊詩人咽瞭口唾沫。

許多女人和女孩從他們面前經過,動作仿佛木偶,眼神空洞,面容浮腫,破碎的裙擺下露出的雙腿滿是瘀青。其中一些走路時必須靠人攙扶。丹德裡恩看著傑洛特的臉,恐慌起來。

“我們該趕路瞭。”他嘟囔道,“再會瞭,先生們。”

年輕軍官連頭都沒回,一心一意監視著那些難民。按照辛特拉合約的內容,他們不準攜帶大件的行李。

這支隊伍緩緩行進。

在他們身後,傳來某個女人高亢而絕望的尖叫。

“傑洛特,別!”丹德裡恩低聲道,“別管閑事。求你瞭……別插手……”

獵魔人轉過頭,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著詩人。

“插手?”他聳聳肩,“管閑事?救人一命?為高尚的原則和理念獻出自己的生命?不,不,丹德裡恩。再也不會瞭。”

*******

某個不眠之夜,在閃電的光芒中,獵魔人再次從夢中驚醒。這一次,他不確定這隻是一個可怕的夢,還是一連串的噩夢。

火堆的餘燼上方再次出現一道光輝,它脈動不止,嚇壞瞭馬匹。光輝裡再次出現一座城堡,在圓柱支撐的大廳裡,一群女人坐在桌邊。

大廳裡多瞭兩個女人,她們平靜地站在那裡。一個黑白相間,一個黑灰相間。

是葉妮芙和希瑞。

獵魔人在夢中呻吟起來。

*******

葉妮芙不讓她穿男裝是對的。要是在這些優雅的女士面前打扮成男孩,希瑞肯定會覺得自己蠢透瞭。她很慶幸自己穿上瞭這身黑灰搭配的衣服。它很合身。而當她們看到她蓬松的袖子、收緊的腰身和玫瑰形狀的胸針時,也確實投來瞭贊許的目光。

“請靠近些。”

希瑞微微顫抖。不隻因為那個聲音。看起來,葉妮芙對領口的意見也沒錯。希瑞當時不肯退讓,而現在,她能感覺到一陣冷風從雙乳一直吹到肚臍,讓她全身都起瞭雞皮疙瘩。

“再靠近些。”黑發黑眸的女人開口道。希瑞在仙尼德島見過她。雖然葉妮芙把這座城堡裡每個女人的名字都告訴瞭希瑞,但她首先想到的仍是“貓頭鷹女士”。

“歡迎你,”貓頭鷹女士說,“來到蒙特卡沃的集會所,希瑞。”

按照葉妮芙的指示,希瑞禮貌地鞠瞭一躬,但沒像淑女一樣垂低目光。特莉絲·梅利葛德回以發自內心的微笑。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點點頭,朝她投來友善的眼神。但其他女人的目光仿佛尖銳的鉆頭,又像足以洞穿她身體的矛尖。

“請坐吧。”貓頭鷹女士朝椅子點點頭,“不,不是說你,葉妮芙!隻有她。你,葉妮芙,並不是我們邀請的賓客,而是被傳喚來接受審問和懲罰的。在協會決定你的命運之前,你隻能站在那兒。”

一眨眼的工夫,希瑞就把禮儀拋到瞭腦後。

“如果是這樣,那我也站著好瞭。”她大聲道,“我也不是作為賓客來到這兒的。我同樣是被傳喚來的,好讓你們決定我的命運。這是其一。其二,葉妮芙的命運與我相連。我們的命運密不可分,這點無法改變……恕我冒昧。”

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微笑地看著她的雙眼。衣著簡樸卻優雅的艾希爾·瓦·阿納興,鼻子略呈鷹鉤狀的尼弗迦德人點點頭,用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

“菲麗芭,”脖子上系著銀狐皮圍巾的女人說,“我想在這方面,我們不該過於刻板。眼下沒這個必要。這是協會圓桌,桌邊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即使當中有一人正在接受審判。我想我們可以達成一致……”

她沒把話說完,而是看向其他女術士。她們一個接一個地點頭贊同——包括瑪格麗塔、特莉絲、艾希蕾、薩賓娜·葛麗維希格、凱拉·梅茲和兩個女精靈。隻有另一個尼弗迦德人,黑發的芙琳吉拉·薇歌沒有點頭。她盯著葉妮芙,臉色蒼白得像個死人。

“那好吧。”菲麗芭·艾哈特擺擺手,“坐吧,兩位。但要記住,我是持反對態度的。不過協會的團結和利益要放在第一位。協會就是一切,餘下的全都無關緊要。你應該明白吧,希瑞?”

“再明白不過瞭。”希瑞繼續與她對視,“尤其是因為,我屬於無關緊要的那部分。”

美麗的精靈女王法蘭茜絲卡·芬達貝大笑起來。

“恭喜你,葉妮芙,”她用低沉、悅耳、令人沉醉的嗓音說道,“看來你留下瞭自己的痕跡。真瞭不起。我認得這種教育方式。”

“確實很容易認,”葉妮芙目光炯炯地掃視周圍,“因為這是蒂莎婭·德·維瑞斯的教育方式。”

“蒂莎婭·德·維瑞斯死瞭,”貓頭鷹女士平靜地說,“我們由衷地悼念她。但她的死是個轉折點。如今是新的時代,巨變即將到來。你,希瑞,曾是辛特拉的希瑞菈公主,但如今,命運賦予瞭你另一個角色。想必你已經知道那是個怎樣的角色瞭。”

“我知道,”希瑞沒去理睬葉妮芙警告的噓聲,“威戈佛特茲跟我解釋過瞭!他想把一根玻璃管插進我雙腿之間。如果這就是等待我的命運,那我隻能恭敬地拒絕瞭。”

菲麗芭黑色的雙眼閃爍著冰冷的憤怒。但接下來對希瑞開口的卻是席兒·德·坦沙維耶。

“你需要知道的事還有很多,孩子。”她用銀狐皮圍巾裹緊脖子,“而你看到和聽到的許多事也必須忘掉。或靠你自己的力量,或靠別人幫忙。你養成瞭很多壞習慣,無疑是因為你在這個世界上經歷過的壞事。但這隻是孩子氣的倔強,讓你看不清誰在真正為你著想。你像野生的小貓咪一樣四處揮舞著爪子,這讓我們別無選擇。因為我們比你更年長、更睿智、更瞭解過去和現在的一切,也知道未來的很多事。我們會捏住你的後頸皮,像對待孩子一樣對待你,這一來,等你有朝一日長成一隻睿智的大貓,你就能坐在這張桌子旁邊,位列我們當中,成為我們中的一員。不!一個字也別說!席兒·德·坦沙維耶說話時,你不要開口。”

柯維爾女術士的聲音尖利刺耳,好像刮過鐵塊的刀子,回音在圓桌上方縈繞不去。希瑞瑟縮身體,將腦袋縮進兩肩之間。這麼做的不隻是她,還有協會的其他女術士——或許隻有菲麗芭、法蘭茜絲卡和艾希蕾例外。以及葉妮芙。

“你說得對,”席兒又正瞭正裹住脖子的圍巾,“你是被傳喚到蒙特卡沃的,為瞭迎接你的命運。但你抱怨說自己無關緊要,這可就錯瞭。你才是一切,你是世界的未來。此時此刻,你可能不明白,因為你還是隻小貓咪,是個把所有人都看做威戈佛特茲或恩希爾·瓦·恩瑞斯的小孩子。此時此刻,就算指出你的錯誤也是浪費時間。這一切都是為瞭你,為瞭這個世界。以後我們會有時間做出明確的解釋。但現在,你不想聆聽理性之聲,又用孩子式的頑固反駁每個論點,所以我們隻會抓住你的後頸皮。我說完瞭。菲麗芭,宣佈這孩子的命運吧。”

希瑞僵硬地坐在那裡,撫摸著椅子扶手上的斯芬克斯頭像。

“你要跟我和席兒,”貓頭鷹女士打破瞭令人壓抑的沉默,“去柯維爾的龐德·維尼斯,去那個王國的夏季首都。由於你不再是辛特拉的希瑞菈,在覲見過程中,我們會說你是個魔法學徒,現在正受到我們的監護。在覲見中,你會見到格外睿智的國王伊斯特拉德·蒂森。你會見到他的妻子,格外高貴善良的澤麗卡王後。你還會見到他們的兒子和繼承人坦科裡德王子。”

希瑞明白過來,翻瞭個白眼。貓頭鷹女士沒看漏這個細節。

“沒錯。”她確認道,“首先,你必須給坦科裡德王子留下深刻的印象。因為你將成為他的情人,給他生下一個孩子。”

“如果你還是辛特拉的希瑞菈,”停頓良久之後,菲麗芭續道,“還是帕薇塔的女兒和卡蘭瑟的外孫女,你將正式成為坦科裡德王子的合法妻子。你會當上王妃,然後是波維斯與柯維爾的王後。但很不幸,我要非常遺憾地告訴你,命運剝奪瞭你的一切。包括你的未來。你隻能成為他的情婦。他的最愛……”

“無論是名義上,”席兒插嘴道,“還是形式上都是。我們會竭力確保你以等同王妃的地位待在坦科裡德身邊,並總有一天成為王後。當然瞭,我們也需要你的協助。必須讓坦科裡德心甘情願地把你留在身邊,日夜不離。我們會教你如何激起他的欲望。可要讓我們的教導開花結果,終究還是要看你自己。”

“但到頭來,這些都不重要。”貓頭鷹女士說,“真正重要的,是讓你盡快懷上坦科裡德的子嗣。”

“哦,是啊。”希瑞嘟囔道。

“你和坦科裡德的孩子,”菲麗芭用黑色的雙眸看著她,“會確保協會的未來和地位。請記住,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你將成為協會的一員,因為一等孩子出生,你就會同我們一起坐在這張圓桌周圍。我們會教導你。你是我們的一員,雖然你現在還不願承認。”

“在仙尼德島上,”希瑞總算舒緩瞭緊繃的嗓子,“你說我隻是個沒有思考能力的工具,甚至是個怪物,貓頭鷹女士。而現在,你卻說我是你們的一員。”

“這兩者沒那麼大的區別。”山谷雛菊用清亮的嗓音說,“我們,me luned,全都是怪物。隻是表達方式不同而已。是這樣吧,貓頭鷹女士?”

菲麗芭聳聳肩。

“你臉上那道醜陋的傷疤,”席兒用冷淡的語氣說,“我們會用魔法將它消除,或者加以掩飾。你會變成一個美麗又神秘的女子,而我保證,坦科裡德·蒂森會為你癡狂。我們必須編造一些個人資料。希瑞菈是個好名字,而且沒那麼少見,所以你可以保留。但你還需要一個姓氏。如果你想用我的,我不會反對。”

“或者我的。”貓頭鷹女士掩飾著嘴角的笑意,“希瑞菈·艾哈特聽起來也不錯。”

“那個名字,”大廳裡響起精靈女王銀鈴般的嗓音,“怎麼組合都很美。我們每個人都想要個你這樣的女兒,吉薇艾兒,有著鷹之眸的燕子。你是勞拉·朵倫的血肉。我們每個人都願意拋棄一切,甚至這個協會和世界諸國的命運,隻為換取這樣一個女兒。然而,這是不可能的。我們知道這不可能。所以我們都很嫉妒葉妮芙。”

“謝謝你,菲麗芭女士。”片刻的沉默過後,希瑞握緊扶手上的斯芬克斯頭像開瞭口,“讓我用德·坦沙維耶做姓氏的提議也叫我受寵若驚。但在我看來,我能選擇的似乎就隻有我的新姓氏而已。感謝兩位女士,但我想要的名字是‘葉妮芙之女,溫格堡的希瑞菈’。”

“哈!”有位女術士露齒而笑,希瑞猜她是科德溫的薩賓娜·葛麗維希格,“如果坦科裡德·蒂森不娶她,那他肯定是個傻子。如果他選擇瞭別的公主,他就是個瞎眼的傻子,連玻璃珠裡的鉆石都分辨不出。葉娜,我羨慕你。而且你知道我的羨慕有多真誠。”

葉妮芙點點頭,做瞭個表示感謝的姿勢,但臉上毫無笑意。

“這一來,”菲麗芭說,“一切都安排妥當瞭。”

“還沒有。”希瑞說。

法蘭茜絲卡·芬達貝輕輕哼瞭一聲。席兒·德·坦沙維耶抬起頭,板起面孔。

“我還需要考慮一下。”希瑞說,“需要冥想。整理我的想法。冷靜思考。等考慮完之後,我會回到這裡,回到蒙特卡沃,面對整個協會,討論需要決定的那些事。”

席兒翕動嘴唇,仿佛發現嘴裡有股怪味,想要立刻吐掉。但她保持瞭沉默。

“我必須去利維亞城堡,”希瑞續道,“跟獵魔人傑洛特見個面。我答應過要去那裡,並且帶上葉妮芙。我會履行我的諾言,無論你們許可與否。在場的麗塔女士很清楚,我想去見傑洛特的話,誰都攔不住我。”

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微笑著點點頭。

“我需要跟傑洛特談談。跟他道別。告訴他真相。我要告訴你們一件事,女士們。當我們離開斯提加城堡,把敵人和夥伴的屍體留在身後時,我問傑洛特一切結束瞭沒有,我們贏瞭沒有,我問他邪惡是否已經落敗,善良是否最終得到瞭勝利。他沒有回答,隻是悲傷地笑瞭笑。我以為,那是因為疲倦和他埋在城墻下的朋友。但我現在才明白他笑容的含義。那是同情的微笑,因為我就像個幼稚的孩子,以為殺瞭威戈佛特茲和邦納特就代表善良勝過瞭邪惡。但現在,我必須告訴他:我長大瞭,變聰明瞭,我能理解一些事瞭。我必須告訴他。

“我必須努力讓傑洛特相信,各位女士要我做的事,跟威戈佛特茲想用玻璃管子做的事有著本質上的區別。雖然威戈佛特茲覺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瞭這個世界,而各位女士同樣也是為瞭世界的利益,但我會努力向他解釋蒙特卡沃城堡與斯提加城堡的區別。

“我知道,要說服傑洛特這條久經風霜的老狼並不容易。傑洛特會說我是個小毛孩,會被‘行高貴之事’的名義輕易欺騙。但我必須試試。他會明白的,也會接受這件事。這對我很重要。非常重要。對各位女士也一樣。”

“但你並不明白。”席兒·德·坦沙維耶厲聲道,“你仍是個流鼻涕的小丫頭,隻是把哭泣換成瞭傲慢而已。唯一讓我們抱有希望的,是你敏銳的頭腦。你學得很快。相信我,你很快就會嘲笑自己剛才說過的蠢話瞭。至於你的利維亞之行,我表示強烈反對。這是原則問題,我要向你證明,我,席兒·德·坦沙維耶,是言出必行之人。我會抓住叛逆孩童的後頸皮。學會紀律對你有好處。”

“那麼,就讓我們解決這件事吧。”菲麗芭·艾哈特將雙手按在桌上,“讓我們表達各自的觀點。我們應該允許傲慢的少女希瑞前往利維亞嗎?應該讓她去見獵魔人,那個在她的人生中很快便將沒有一席之地的人嗎?我們應該允許她這樣感情用事嗎?畢竟,這可是我們需要讓她盡快擺脫的缺陷。席兒反對。其他女士呢?”

“我也反對。”薩賓娜·葛麗維希格宣佈,“同樣是原則問題。我喜歡這個孩子。我喜歡她的傲慢和頑固,這兩點總比優柔寡斷和軟弱強。我並不在乎她的請求,我也不懷疑她會回來。因為我相信她的話。但這孩子居然有膽子威脅我們。我們得讓她明白,威脅是不會被容忍的。”

“我反對。”凱拉·梅茲說,“理由非常現實。我也喜歡這孩子,而傑洛特曾在仙尼德島上幫我脫困。我早就擺脫瞭感情用事的弱點,但我不否認同意他們見面會讓我心情愉快。我可以用這種方式報答他,隻是我不會這麼做。因為你錯瞭,薩賓娜。這孩子是個獵魔人,她想在智慧上勝過我們。簡而言之,她隻是想設法逃跑而已。”

“這裡有誰,”葉妮芙拖長音節,用充滿不祥意味的語氣質問道,“敢懷疑我女兒的話?”

“安靜,葉妮芙。”菲麗芭嘶聲道,“別開口,否則我會失去耐心的。現在多瞭兩張反對票。讓我們再聽聽其他人的意見。”

“我支持放她離開。”特莉絲·梅利葛德說,“我瞭解她,可以為她擔保。如果你們允許,我也願意陪她一起旅行。可以的話,我會協助她冥想和思考。甚至幫她說服傑洛特。隻要她同意的話。”

“我也投她一票。”瑪格麗塔笑著說,“也許你們會好奇我的動機,女士們,但我是為瞭蒂莎婭·德·維瑞斯。如果蒂莎婭在這裡,她是不會贊同用強行限制個人自由的手段來維護協會團結的。”

“我投她一票。”法蘭茜絲卡·芬達貝正瞭正領口的花邊,“我有很多理由,但我不想一一說明。”

“我投她一票,”艾達·艾敏·愛普·西維尼說,“這是我的心之所願。”

“我反對。”艾希蕾·瓦·阿納興幹巴巴地說,“我做這種決定,不是出於厭惡或原則,又或是缺乏同情心。我是擔心她的安危。在協會的保護下,希瑞很安全,而在前往利維亞途中,她很容易遭到襲擊。我擔心那些奪走她的身份,甚至姓氏的人不會就此收手。”

“我們忘瞭芙琳吉拉·薇歌女士。”薩賓娜諷刺地說,“盡管我們已經猜到瞭她的想法。這根本顯而易見。我們都還記得萊斯-魯恩城堡的事。”

“多謝你的提醒。”芙琳吉拉驕傲地抬起頭,“我支持希瑞。這是為瞭證明我對她的欽佩和喜愛。此外,也是為瞭那個獵魔人,利維亞的傑洛特,如果不是他,這女孩今天不可能列席於此。為瞭拯救希瑞,他前往世界的盡頭,與想要阻止他的所有人對抗——甚至包括他自己。如果拒絕讓他和自己的女兒見面,那實在太可恥瞭。”

“我沒覺得有什麼可恥的,”薩賓娜嘲笑道,“反而覺得你這是幼稚的感情用事。這不正是我們想從這孩子身上根除的缺陷嗎。結果就是,這次投票陷入瞭僵局。我們什麼都沒能決定。我們必須再投票一次。我建議這次不要公開投票。”

“有必要嗎?”

所有人都看向發言者——看向葉妮芙。

“我仍是協會的一員,”葉妮芙說,“我尚未被剝奪成員身份,你們也沒讓任何人取代我,所以我有權投票。我當然知道自己會投給誰。我的投票會打破僵局,讓塵埃落定。”

“你的傲慢,”薩賓娜交扣她戴著許多縞瑪瑙戒指的十指,“已經近乎粗俗瞭,葉妮芙。”

“如果我是你,女士,我會謹慎地保持沉默。”席兒嚴肅地補充道,“並且會為另一場投票——跟你有關的投票——而擔心。”

“我支持希瑞,”法蘭茜絲卡說,“可是你,葉妮芙,我要求你遵守秩序。是你逃離瞭協會,拒絕瞭合作。但你仍有職責和義務,有必須償還的債,有必須面對的裁決。否則,我們會禁止你再踏入蒙特卡沃城堡一步。”

葉妮芙一把按住想要起身吼叫的希瑞。最後,希瑞不加抵抗地坐回到椅子裡,一言不發。貓頭鷹女士突然站起身,俯視著圓桌邊的眾人。

“葉妮芙,”她大聲宣佈,“你沒有投票的權利,這點很明顯。但我有。我已經聽過在場所有人的發言瞭。我猜現在輪到我來投票瞭。”

“菲麗芭,你要投票給誰?”薩賓娜皺起眉頭。

菲麗芭·艾哈特看向桌子另一邊,看向希瑞,凝視著她綠色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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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底是五顏六色的嵌花馬賽克,那些彩色瓷磚仿佛在動。睡蓮寬闊的葉片在池面投下陰影,遮蔽瞭池中的金魚。水面反射著某個小女孩的黑色雙眼,她的長發漂浮在水上。女孩忘記瞭整個世界,就這麼趴在池邊,雙手浸在水中。

她試著抓住並觸摸那些金紅相間的魚兒。魚兒靠近她的手指和手掌,小心翼翼地繞著圈,但她沒法抓住它們。魚兒就像光與影那樣難以捉摸,就像這池水本身。黑眸女孩的手攥住的隻有虛無。

“菲麗芭!”

那是全世界最令人喜愛的聲音。但此時的她已經不再是小女孩瞭。她看著的也並非池水。睡蓮、魚兒和倒影全都消失不見。

“菲麗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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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麗芭!”席兒·德·坦沙維耶尖銳的嗓音將她拉回瞭現實,“我們等著呢。”

春日的冷風吹進敞開的窗戶。菲麗芭·艾哈特發起抖來。死神,她心想。死神與我擦肩而過瞭。

“這個協會的使命,”最後,她用堅定的語氣說道,“是決定世界的命運。因此,協會必須反映出世界的面貌。在這裡,平衡與智慧並不總是代表冷酷與自私,算計與卑劣,而感情用事也並不永遠幼稚。鐵的紀律與責任心並不沖突:就像暴力與反抗,溫柔與信任。冷靜的理智……與心。”

“我,”她打破瞭自己的引言帶來的沉默,“要投下這最後一票。我會把另一件事列入考慮。某種與平衡無關,卻又平衡著萬物的要素。”

眾人循著她的目光看向墻壁,看著那幅用許多塊彩色瓷磚組成的鑲嵌馬賽克,畫上描繪的是咬住自己尾巴的巨蛇,烏洛波洛斯。

“那件事,”她用黑色的雙眸盯著希瑞,續道,“就是我,菲麗芭·艾哈特,最近才開始相信、最近才開始理解的命運。命運並不是昭示天意的方法,也不是讓人安心的宿命論。命運是希望。我對事態會按我們的想法發展滿懷希望,因此我把這一票投給希瑞——命運之子,希望之子。”

在蒙特卡沃城堡這座圓柱支撐的大廳裡,沉默持續瞭很久。窗外傳來一隻海鷹捕獵時的尖嘯。

“葉妮芙女士,”希瑞小聲說,“這是不是代表……”

“走吧,我的女兒。”葉妮芙小聲回答,“傑洛特在等著我們,而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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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洛特從夢中驚醒,坐起身來。海鷹的尖嘯在他耳邊回蕩。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