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紅色定位跟蹤器再次停滯。齊若雷知道那個微型機是植入在黃河平皮下的,不會被人發現。但地下城兇險叵測,肯定是又遇到瞭什麼意外,不由得擔心起來。

齊若雷回想起那天在秘密接頭點單獨和黃河平的一番談話,他有些後悔,是不是自己在決策上出瞭錯誤,或者是自己真像黃河平說的心腸硬如鐵石。從情感上說,他不該再讓黃河平去冒這種風險,他付出的已經夠多瞭。可是,以四年忍辱負重的代價換取眼下這起驚天大案的破獲,也是值得的。養兵千日,用在一時,這樣的任務,也非黃河平莫屬,可眼下的景況又使齊若雷的心懸吊起來。

…………

齊若雷的擔心不是多餘的。黃河平這次遇險,不在地下城險象叢生的通道中,而在於和他同行的小老漢。

黃河平昏昏沉沉醒來的時候,感到自己是被結結實實地捆瞭起來,而且是五花大綁,捆成死刑犯的那種結扣。他不知道小老漢藏東西的那個方洞裡,不僅有壁畫,還有這麼長的繩索,更為可恨的是這小子藏著麻醉劑,把自己迷昏瞭過去。

小老漢盤腿坐著,看他醒來,露出瞭一臉的兇相,這還是和小老漢打交道第一次看見他這般模樣。

“說吧,留你一口氣,臨死前也得讓你鬧個明白。”

“你這個遭天殺的小老漢,忘恩負義、過河拆橋的玩意兒,得瞭寶就想甩瞭朋友,你有沒有一點良心?”

“良心?哼,你警察就有良心?我哥仨被殺的殺,抓的抓,判的判,你們就有良心?”小老漢擰眉怒目,一副深仇大恨的樣子,“我這一輩子就恨小人,恨臥底的暗探,你以為我小老漢白在這道上混,不知道你是幹啥吃的?”

“他媽的,我是臥底?!跟著你混得雞飛蛋打狗添燈,命都快沒瞭,我臥你媽的底瞭!”

“看來不上刑你是不知道馬王爺幾隻眼。”小老漢咬牙切齒,上手勒瞭一把繩套,痛得黃河平直咧嘴,扭過臉又罵瞭起來。小老漢停瞭手說,“看在你救我幾次的分上,我也不願費這個勁,說吧,你到底是哪一路的王八蛋?”

小老漢貼近黃河平的眼前,手中晃動著一件東西,那正是在積沙墓遇險時丟失的那隻加密手機。屏幕上面現出瞭一連串的代碼,小老漢根本看不懂,可猜出瞭八九分。

“從一開始俺就知道你們的主意,這是放長線釣大魚,找到壁畫我的末日也就到瞭,豈不知你們那兩下子怎蒙得瞭我小老漢兒。在地面上你們有手槍警車電警棍,牛逼哄哄的,我沒法子,就得利用你。可到地底下可是我小老漢的天地,就是再來個千八百十號人也休想抓我一根汗毛。沒想到吧,哈哈,哈哈哈……”小老漢得意洋洋,笑得抓耳搔腮,活像一隻大馬猴。

“既然你知道瞭我的身份,我也明人不做暗事。你可以對我恩將仇報,我不能對你不仁不義。在咱倆交情斷絕之前,我得奉勸你兩句,把壁畫交出去,給自己留條活路。”

“哈哈,交壁畫?你騙三歲小孩子去吧。偷一幅畫就可以炮敲頭,你想讓我死幾回?想拿我的腦袋當尿罐兒踢,沒門兒,老子還要在梁州地下逍遙幾十年哩!”

黃河平頓覺一股涼氣在全身彌漫開來,自己的身份既已暴露,眼下的情況是他始料不及的:這小老漢是什麼事情都能幹得出的,惟一的遺憾是壁畫沒有追到手,自己背著多年的黑鍋還沒洗清,倒先像老鼠一樣死在這黑暗的地下,真令人有些悲哀。死對黃河平已經不是那麼可怕瞭,可眼睜睜看著壁畫自己卻束手無策,他真不甘心。掃瞭一眼小老漢身後的壁畫,絕望中的黃河平突然冒出瞭一個十分大膽的念頭,這念頭使他興奮得心膛突突直跳,他鎮靜瞭一下自己,冷冷掠瞭一眼猴子似的小老漢,那對鬼火似的眼睛也正瞅著自己,但分明能看出他深藏在內心深處的恐懼,那是一種獵物對天敵與生俱來的畏懼感。

黃河平輕蔑地笑瞭,笑得小老漢一時不知所措。

“我以為光彭彪手裡的寶貝是破泥板,鬧半天你倆拿的是一路貨。”

“嘿嘿。”小老漢咧瞭嘴,“我手裡的要是假貨,頭朝下叫人當尿罐子踢。”

“你以為你的頭值幾個錢?拿人傢的假貨當真貨,人傢還不能拿你的腦袋當尿罐子踢?!”

“你他媽說啥?”小老漢聽出黃河平話裡有話,倒認真起來。

“我是說你走假坑別人,你就敢擔保別人不會坑你?”

“啥意思?”

“你手裡的這些畫全是仿品。”

“放你媽的屁,老子從庫房裡掂出來的,讓人仿瞭一套哄瞭你們,就連你這‘一把摸’也上瞭我的當,你現在死到臨頭還想蒙我。”

“你這有眼無珠的東西,也配得上讓我‘一把摸’?瞎話一出口就漏瞭底,根本不配在我面前耍花招?”

“得瞭吧,‘一把摸’?你一把摸到閻王爺的蛋上——找死去吧。”

“你心虛瞭吧,我一句話還沒說完,你就坐不住瞭,說明你心裡有鬼。你要是不願意聽,我一句也不說,任你殺剮,我要是寒寒臉兒,就不算道上混出來的‘一把摸’。”

昏暗中的小老漢憋瞭片刻,再也忍不住,突然問道:“喂,你真的是‘一把摸’?”

“我有心搭救你,陪你下這十八層地獄,你卻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人。好吧,你就等著賣你的寶吧,看能不能抵得上一個尿罐子的錢。”黃河平幹脆閉上瞭眼睛,不再說。

“你說俺這是假貨,有啥憑據?”小老漢看看對方的氣勢,退瞭一步說。

“什麼都是假的,可功夫是真的,沒聽說我這手叫‘假貨怕’嗎?”黃河平睜開眼,一副鄙夷不屑的神色。

“我這是原裝地道貨,還用你摸?”

“還是怕吧,是真假不瞭,是假真不瞭,怕摸就有假。”

“哼,摸也無妨,你就是說得天花亂墜,也活不瞭一個時辰瞭,我能怕你一個活死人不成,不要說摸,看都可以。”說著,小老漢拿過一幅壁畫,故意在對方臉前晃瞭一下,一臉的炫耀。

“你他媽這是在耍我,我不摸瞭。”黃河平再次閉上瞭眼。

“你還蹬鼻子上臉瞭,我可不怕你給我玩活,這裡反正是咱倆,我一走你也就死定瞭,東西在這兒,摸吧。”

小老漢用那幅畫碰瞭碰對方的手指,不想黃河平連眼都沒睜。

“你是逼我,還是請教我?”黃河平索性背過臉,不再搭理對方。

“咦,俺還怕瞭你不成?”小老漢把黃河平反剪的右手從繩索中抽出,恐他有詐,小心翼翼將那幅持扇宮女畫送到瞭黃河平的手邊,讓對方來摸。黃河平閉上眼睛,正反面摸瞭一遍,突然睜開瞭眼,露出瞭滿臉的譏諷,連嘴角都翹瞭起來。他萬沒有想到,這靈機一動倒歪打正著:這幅壁畫果真也是仿品,隻不過仿技更高!真是他媽的活見鬼瞭,想起幾天來的地下遭遇和眼前的情景,他真是啼笑皆非,頓感一陣輕松,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啥?完瞭吧你。”小老漢被笑得有點發毛,色厲內荏道。

“我笑你命大,還不至於判死罪,為你慶幸唄。”

“你不要唬我,俺小老漢也是走過天津下過衛,吃過大盤子荊芥辣子的,你說它假,俺倒要你說說根據。”

“把我扶起來!”黃河平命令對方。

小老漢乖乖地把黃河平拖得靠在瞭洞壁上,托起黃河平的下巴說:“反正你這‘一把摸’也隻能摸到我這裡就算畢瞭。”

“小老漢兒,道上人說你精明,我說你是狗屎不是。你是拿著槽木當神供,偷出來的全是爛泥一筐,白給我都嫌沉。”

“你就編吧,我看你怎麼能把這方的說成圓的。”小老漢嗤之以鼻,一邊冷笑著。

“我剛才摸瞭一把畫面,這叫什麼懂嗎?這叫問相——漢唐壁畫,面相平白光滑,好似小孩的屁股,沒有一點沙粒,圓潤細膩,手感極佳。你這塊兒像什麼,簡直就是八十老頭的臉,像你的這號尊容,整個一副絲瓜瓤子。”

“你就說吧,還有啥?”小老漢嘴上不信,還是把蠟燭湊近瞭那幅畫。

“這第二呢叫側相,你把壁畫立起來,瞪大眼珠子看看側面的底泥。”

“我看著呢,這有啥呀?”

“你看這畫上的顏色,從表皮滲下去,是垂直方向走的,還是斜下方走的?”

“那當然是垂直啊。”小老漢當即答道。

“要是在墓道畫壁畫,畫工是站著畫還是趴在地上畫呢?”

“那自然是站著畫啦。”小老漢聽出點味兒,口氣不是那麼強硬瞭。

“既然是站著,畫筆是從上到下運力的,若顏色是自上而下走的,從底泥側相看,顏色肯定向斜下方滲進去,你手裡的畫是垂直滲透的,那隻有一個可能……”

“你說是趴在地上畫的?!”

“算你聰明。還有這第三,叫合相,你再把這十幾幅畫拼起來看,畫之間會有斷頭,顏色也深淺不一,顯然不是一次畫成。當年的畫匠要是這水平,有幾個也得拉出去宰瞭,他隻能是一氣呵成,一筆下來,哪能一塊一塊地零叨呢?!”

小老漢聽瞭心裡不禁毛骨悚然。不想沒等他開口,這邊黃河平倒接著追問道:“你老實說,這畫你掂出來之後中間有人過手瞭嗎?”

“出手就攥著,這畫沒有一秒鐘離開過我的雙眼,連睡覺我都盯著哪。”小老漢這會兒似乎說的全是實話。

“那彭彪呢,他接觸過這批畫嗎?”黃河平幫他回憶。小老漢直搖頭,他此時留瞭一手:他和彭彪倒到境外的壁畫,正是自己找人通過郭煌制作的那批仿品,這件事一直背著彭彪,如今在“一把摸”面前,小老漢沒有敢露出這個底細。

“這麼說,從一開始你偷的就是假貨。”

小老漢沒做聲,一屁股坐在瞭地上,腦袋耷得像條蔫瓜。

“你難受個茄子啊,人傢這是救你一命,你該磕八個響頭謝人傢才對哩。”

“你是說我忙乎瞭半天,是給人傢蒸瞭一鍋饃?”小老漢哭喪著臉,模樣難死畫匠。

“我說你是撿瞭一條命,你要偷瞭真品那才叫哭天無淚,呼地不靈,這一回偷瞎瞭還算有救,法律上有一條叫‘對象錯誤’,量刑時候起碼判不瞭死罪,立瞭功還能減刑,你應該高興才是啊。”

“你說的這都是真的嗎?老哥哥。”小老漢霎時間又把臉變瞭過來,皺褶裡都堆著笑。

“我隻恨自己看走瞭眼,不該度你這個不識好人心的玩意兒。”

“那我該咋辦?”

“背上假畫跟我投案去。”

“可說啥都晚瞭,我摸不著出去的道哇。”

“你他媽還不快給我解開這繩子,幫你背上這寶貝,順著炮響的地方朝前走啊。”

“可是得說死瞭,我這算自首,主動投案,你要是出來使壞,我非殺瞭你,咱倆一天周年。”小老漢給黃河平解繩子,一邊還不放心。黃河平輕蔑地笑道:“我要使壞,早就沒瞭你的活頭瞭,更不要說剛才還救瞭你這個喂不熟的東西。快把我的胳膊揉一揉,沒有我一把摸的這雙手,也就不會有你的命,走吧——”

小老漢的內心此時已被黃河平牢牢牽著:手中壁畫的真假成瞭心病,使他不得不依賴對方,一場較量,也讓他心悅誠服,變得老實多瞭。

兩人像幽靈一樣從積沙墓中鉆出來,經過商量,為瞭防止壁畫再次被沙土淹埋,小老漢從藏壁畫的洞口中掏出一條床單扯成兩半,每人都背瞭一個佈包袱,裡邊裝著壁畫。由於負重,在黑暗中走瞭不到幾百米,便一個個氣喘籲籲起來。小老漢見黃河平累瞭,讓他坐著休息,自個兒提瞭棍子到前面探路,不多一會兒,灰頭土臉地跑瞭出來,眉眼兒卻閃著光。

“老兄,你往前走幾步,看那是什麼?”順著小老漢舉著蠟燭的方向,黃河平視線所及,隻見是半截城樓,墻上留著圓圓的孔洞,像是炮口。

“這是城墻,咱又到瞭一個朝代,你看這磚,是用江米湯和著白灰彌縫,炮也炸不動,下邊這紅夯土,砸得就像鐵塊,這邊上的斜坡是上馬道,我估摸著這當年打仗用水當兵,水淹瞭城門就用木板蓋上,板子朽瞭露出這條救命道,咱們有救瞭!”

順著黑漆漆的磚階道,他們很快來到一處極寬敞的空間,頭上是磚砌的拱頂,腳下是扒地的大方磚,原來是處高大的城門洞。黃河平隻顧抬頭觀察,不想腳下被絆瞭一下,發現是一塊方方正正凸起的石頭。

“這是關城門的門擋!”小老漢叫起來,他舉著燭光的手一晃,蠟油從手中流到胳膊上,在最後一線光明熄滅的一瞬間,黃河平看到四周竟全是森然狼藉的白骨。可以想見,這裡曾爆發過一場慘烈的肉搏戰,盾牌和刀劍早已腐朽,盔甲戰旗化成瞭粉末,交戰雙方敵我莫辨。

就在這時,前邊的小老漢又發出瞭一聲嚇人的喊叫,因為城門洞向前的通道全被橫七豎八的巨大木料堵死瞭,根本沒有路徑。

“都怪我引錯瞭路,也說不準到瞭哪座皇城,咱還是歇歇腳,攢點兒氣力,看能不能從哪裡鉆出去。”小老漢像是紮泄瞭氣的輪胎,剛才的那股興奮勁兒蕩然無存,把包袱放在一邊,一屁股要坐瞭下來,黃河平又把他拽起身拉著往前走。

這些日子,黃河平已記不清在地下的時間瞭。這裡沒有白晝,隻有黑夜,他覺得不僅慢慢適應瞭黑暗。而且最初由陌生產生的恐懼感也漸漸消失。看來這梁州地下城像古代大多數國都一樣,都建在河網密佈的水運發達之地,黃河決口蕩平瞭城市的表層,卻給地下留下瞭無數暗河和孔洞。隨著地下河流的沖刷,淤土的陷落,逐漸形成瞭交錯縱橫的峽峪和谷地。由於高大的城墻和堅固的宮殿互為支撐,殘留的市井竟像凝固的化石一樣保持著舊時的風貌。特別是一些街道兩廂的門階石柱處,還能觸摸到當年的拴馬樁和石槽,依稀可以感受到昔日的繁華盛景。黃河平真沒想到,千年的歷史還以這樣的形態完好地封存著,他一定要活著出去,把這一切告訴世人。

又走瞭一段時間,兩人終於精疲力盡,躺在一個坑凹處喘息。這裡大概是一處祭壇,石壁處隱約可見一些雕鏤的圖案,看來是水患到來時的避難所,也是死人最多的地方。

黃河平和小老漢就躺在一片白骨之上,每個人枕著一具頭顱,小老漢見他沉思不語,便安慰道:“你放心老哥,我不能讓你死在前頭。經你的點撥,我是死過一回的人瞭,我對天對地發誓,跟著你背這證據出去,爭取多活一回,要是能再活這命都是你的。”

“少說沒用的話,節省點體力,能走多遠是多遠。”黃河平喘息著回答,他知道帶的一盒餅幹隻剩下一些殘渣,水早就沒瞭,隻有用破瓦罐接自己的尿喝。那副加密手機也早已沒瞭電,和外界失去瞭任何聯系。在這像巨大棺材一樣的地下城中,如果能活著出去,肯定也會被人說成是鬼瞭。

“從前有三個人合夥盜墓,糧食吃光瞭,還沒有找到出去的道兒,三個人卻隻剩下一口氣,就商量著抽簽先吃誰,最後商量的結果,是吃那個先睡著的,因為那個人體力不好,吃瞭他另外兩個答應把盜出來的財寶去養他的傢小……”小老漢怕黃河平提不起神,就瞎講一氣。

黃河平聽著,裝著睡熟瞭,倒把小老漢嚇瞭一跳,搖著他說:“大哥,你可不要嚇我,你就是睡瞭我也不吃你,你的皮糙肉厚,要吃吃我的一身瘦肉,肉絲軟骨頭小,好消化。要說我也不想死,我還想聽大哥開導教誨我,出去後脫胎換骨呢。”

“你不偷瞭,你不說幾輩子就是要端這墓坑裡的飯碗嗎,靠水吃水,靠墓吃墓嗎?”

“我實在是偷上癮瞭。”小老漢見黃河平揶揄他,竟有些不好意思,“咱倆到這一步,也是離黃泉不遠的人啦,俺啥話現在都給你說瞭吧,我大哥是這一代盜墓的頭一號,臨槍斃前一天,讓人捎話來,說是有啥遺囑,叫我找公安局的一個人,說要俺聽他談談話,你說我是活膩歪瞭,敢往閻王爺蛋上碰,躲都躲不及哩,我就沒去找。”

“他叫你找誰?”

“一個姓黃的,說要是他自己早認識姓黃的,也不會走到這一步,他不想讓我和他一樣。”

“你哥比你壯,右臂上刺瞭一頭辟邪。”

“你認識他?”

“豈止是認識,還不打不相識哩。”

“你是誰?”小老漢驚覺起來。

“我就是那個姓黃的。”

“你不是被公安局開除,後來吃文物的‘一把摸’嗎?”

“既然咱倆交到瞭這分兒上,我也給你說瞭實話吧。我的任務是做你的工作,把你爭取過來,搞清這案子。”

小老漢一驚,瞪圓瞭一雙眼睛,“你該不會騙我吧,我這樣的人還有救?”

“命都快沒瞭,我給你說什麼瞎話,你能歸瞭正,給國傢立瞭功,法律會從寬處理你。因為這案子隻有你說得清,我的意思是你身輕路熟,能活著出去,給外邊的人送個信兒,給我恢復個警察身份就知足瞭。你小老漢這輩子算是死過一次,打從這裡出去,投胎從頭來,多做善事,不能祖祖輩輩再做這賣祖先傢當的事兒瞭。”

“黃大哥,沖你這話跟咱倆的交情,我認你,死也挺頭瞭。這案子說起來,彭彪是天下第一號大傻蛋,我也是,叫人當槍使瞭,這叫人傢偷驢,俺倆拔樁,真正的玩兒傢現在還沒出場呢……”

小老漢越發壓低瞭聲音,惹得黃河平罵瞭起來:“這兒除瞭有鬼,還有誰呀,你大聲點,我這兒有一個錄音機,你就對著它講,而後再帶出去,交給一個人,我把他的電話號碼給你說,你記住……”

“俺他娘的不記!”小老漢一擺手竟把錄音機碰得飛瞭出去,“你是罵我吧,你把我看成瞭什麼人瞭?我小老漢個頭低,在道上也是個人物,既然認你這個老兄,我就不能不仁不義。說實在話,我早就看出瞭你的底細,可我佩服你的為人,你這一路開導我,叫我心裡一點兒點兒豁亮起來。樹活一張皮,人爭一口氣,過去俺瞎胡混,今後要跟著你走個正道,要死死一堆兒,要活一塊走。你他媽那麼能算卦,咋不算算自己能大難不死?”

“我也有算不準的時候,就說這走背運被開除的球事兒。”

小老漢在黑暗中摸錄音機,一邊說道:“醫不自治,一會兒我替你掐掐指,再問問鎮墓神,它可是靈驗。”

小老漢在屍骨堆裡橫豎摸不到錄音機,就劃著瞭一根火柴。由於長久不見光亮,兩人霎時間都閉上瞭眼睛,再睜眼時無意間看到對面的石壁上那些精美的圖案,正中位置是一對男女,他們的身體正快樂地扭在一起。兩人的上半身是人面人身,下半身是蛇尾,並且像麻花一樣纏繞在一起。

火柴熄滅瞭,又是一片大黑暗。小老漢嘴裡嘟囔著,說這古人真不要臉。黃河平說,你敢罵祖宗,那是伏羲女媧交媾圖,沒有他們哪有咱們呢。小老漢說,古人都興這個,我這輩子是白活瞭。黃河平聽他話音淒楚,便逗他說,彎刀對著瓢切菜,醜男自有女人愛,出去瞭我幫你找。小老漢不以為然道,別拿我尋開心,誰能看上俺這地哧溜。說著,他裝作摸到瞭錄音機,煞有介事地吹瞭吹上邊的土,做瞭個遞給黃河平的動作,黃河平伸手去接,卻被對方一把抓住手掌,攥著手指肚,給他掐起卦來。

“你這個人桃花運不錯,可這官運不到,太犯小人,你走背運時遇上瞭啥事呢?”

“時間長瞭,想不起來瞭。”黃河平不想重提當年事,可小老漢卻死纏不放。

“你那個時候應該是個坎,可你沒過去,到底遇上瞭啥倒黴事,你還不放心你這個傻兄弟嗎?”

“正在競聘副隊長。”黃河平不知道怎的竟脫口而出。說起當時隊裡有幾個人條件都旗鼓相當,他則是最有希望的。

“你是給人絆瞭一下,這個人害你不淺,還是你最親最近的人,你想想是誰?”

見黃河平半晌未搭話,小老漢得意起來,接著又道:

“像你這把材料,不犯小人才怪哩。”

“為啥?”黃河平終於開瞭口。

“你想啊,別人犯瞭小人,有人罩住,你犯瞭小人,卻沒有貴人相助,那不等於吃傢夥倒黴唄。”小老漢斷言道。

黃河平啞然不語,他真有點兒恨起一個人來。

“你仕途上的事兒我不問,那時候有沒有喜歡的女人呢?嘻嘻……”

“……”

“她漂亮嗎?唔,一準正點兒,俺黃老兄的眼光應該是不錯的。”

“這關你屁事兒!”黃河平被戳到瞭煩心事兒,不想再多說。

“那一定還有一個人追她……行瞭,我明白瞭,是有人想害你……”

“哈哈,哈……”黃河平大笑起來,想用這大笑來排遣掉多年積鬱胸中的憤懣,可由於缺氧,他陡然覺得心口發悶,眼前冒出瞭無數個金星……

就在黃河平和小老漢昏昏欲睡的時候,又一聲劇烈沉悶的震動使兩個人同時睜開瞭眼睛,小老漢的耳朵靈,他突然沖黃河平耳邊喊:“黃大哥,你快醒醒,咱有救瞭!”

黃河平屏住呼吸,支起耳朵。他聽到瞭有一股水流的聲音,那水聲似遠又近,淅淅瀝瀝,又若斷若續。起初,他以為是幻覺,可仔細聽,果然是潺潺的水響!兩人不約而同地向那個方向爬過去,那聲音又轉瞬消逝瞭。

“人說地下有九泉,是不是咱真到瞭陰曹地府瞭,還是咱耳朵出瞭毛病?”

“不會,我可知道這黃河裡的淤土,它可是神土哇。聽我爺說,飛沙走石揚塵土,這黃土是大風把它卷到天上,又刮到黃土高坡的,一千年一萬年,黃河背著它走,水裡有泥,泥裡還有水,水和泥混在瞭一起,成瞭條泥河,舀碗水就是半碗泥湯湯。雖說這地底下叫淤土蓋住瞭,可下邊肯定還有河,說不定還有湖,湖裡還有魚呢。”小老漢說得眉眼都擠到一起,興奮異常。

那股水聲又出現瞭,兩個人一起豎起耳朵,兩臂支撐交替著朝前爬,用盡最後的力氣去扒開那些堵在面前的巨大木塊,不料手指摸到的地方,那些梁檁木料竟像棉花一樣松軟,頃刻之間被折斷,化成瞭粉末。

兩人跌跌撞撞穿越瞭這段朽木的孔道,那水聲變得越來越清晰,但看不到任何水光的閃動。原來,那水是從身下看不見的孔洞裡流淌,或許就是地下的一條洶湧暗河。黃河平的手指突然觸到瞭一件圓乎乎的東西,他揣摸著它的形狀,竟然是一把洗衣服的棒槌,這肯定是當年洗衣婦在災難臨頭的恐慌之中丟棄的。同樣,當這把棒槌握在手中時,也像酥糖一樣變成瞭斑斑碎塊。與此同時,他發現身下竟是一塊塊整齊排列的石板。

“這是一座橋!”小老漢叫起來,因為他正摟著一塊石碑,石碑中間刻有“漕運”二字的字樣。碑中腰還有一道凹槽,大概是供拴船用的。小老漢說得不錯,不一會兒他們的手指就觸到瞭近乎腐朽的船幫、桅桿,摸到瞭冰冷銹蝕的鐵錨。

“說不定這就是古梁州有名的那個禦街橋吧。”黃河平少氣無力地說道。黑漆一般的四周,沒有人回答他們,如果真是禦街橋,那應當是宋代的建築,沿著這座橋可以通向雕梁畫棟的內皇城。當年的宋城已在戰火中化為廢墟,隻餘這堅硬的石頭建築,在深深的地下做無聲的見證。

他突然記起,十多年前,市政部門在市中心中山路一帶鋪設大型下水管道時,在七八米深的地下挖掘出這處古橋的橋面,曾經成瞭轟動一時的新聞。有專傢論證,要在此處修建一座豎井博物館,館上建明月樓,與當年的“禦橋明月”盛景相合,以供遊客上下電梯觀光。

“喂……”由於肺內吸進瞭氧氣,黃河平大喊瞭一聲,可四周一片黑暗,竟連回聲也不曾聽到。他讓小老漢舉著蠟燭,他蹲伏下身子去摸,隻見大塊的條狀青石上,佈滿瞭深深的車轍印痕,他想起當年的開掘者曾在報端披露:這座千年名橋采取瞭築筏為基的建橋法,先在松軟的河底挖一個基槽,在基槽上放置縱橫交叉的長木作橋基,然後在此基礎上砌上橋墩……

“小老漢,拿你的繩子來!”黃河平想起小老漢口袋裡捆綁自己的那根繩子,讓對方再次把自己攔腰捆上,小老漢以為黃河平又在耍他,頭搖得像撥浪鼓,黃河平頓時急瞭:

“你他媽的正事兒不會幹啦?把我放到橋下去,快!”

小老漢把繩子的一頭拴在碑的凹槽上,一邊松下繩子,垂下去好半天黃河平的腳才沾瞭地面。

這裡果然是雄渾壯觀的禦街橋,黃河平知道自己現在正站在運河的故道上。他擎起蠟燭,隻見石橋青石券頂,條石砌壁,橋洞寬闊,足可容納數百人。看來,當年的開掘者為後人做瞭精心的準備,清除瞭橋邊沿的泥污,也給眼下兩個不速之客提供瞭一處極佳的避難所。

小老漢也攀著繩索下到瞭河底,他用手在地上摸,抓出幾塊瓦罐殘片和蚌殼來。

“咱們有出路瞭!”黃河平高興起來,他清楚記得,當年禦街橋開掘時,由於市裡財力不夠,打好瞭豎井之後又用蓋板封住井口,上邊豎瞭塊“禦橋遺址”的牌子以示保護。

“這可是離地面一二十米深,有日天的本事也難上去。”小老漢一聽上去就發憷。

“這裡就是梁州市中心,離公安局最近,當年考古隊開掘時修瞭豎井供人上下,肯定有腳窩子攀登,你又會掏洞,我托著你咱爬上去準能找到出口!”

“我不能去,上去就是死路,你是警察的線人你不怕,我算哪塊料?萬一這東西是真的,小命上去就交代瞭,到時候你也沒轍。算瞭,要上還是你上去,我留在這裡等你。”小老漢執拗起來。

黃河平沒料到費瞭半天口舌也沒用,隻好讓步,讓小老漢幫助掏洞,而後在橋底下守著,由他先帶那幅持扇宮女圖上去,一來求救,二來鑒定一下文物真假,也算為小老漢投石問路。

黃河平怕他反卦,兩人在橋洞裡立瞭誓,這才順著豎井攀爬。大概用瞭兩個時辰的光景,黃河平終於聽到瞭頭頂軋軋的車輛聲,他知道,自己已接近“禦橋遺址”的那塊牌子瞭。

《污點(瞞天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