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五千噸位的貨船“寶珠”號好像一隻大鯊魚,劃開瞭黛藍色的海水,在船尾形成瞭巨大的白色浪環,波濤湧動起旋渦,浪花四散噴射又重新聚合。被螺旋槳打昏的魚漂浮起來,引得無數隻海鳥追逐著船尾翻飛鳴叫,不時箭一樣地俯沖水中,銜起獵物遠走高飛。此時,望著遠去的碼頭,坐在後尖艙甲板上的龍海露出得意的獰笑,直到目前,一切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並且如願以償。

海潮湧動,魚兒歡暢,龍海就是乘著大潮湧起翻上來的一條魚,風從虎,雲從龍,不久這條魚又變成瞭一條倒海翻江的龍。早年在白雲塔當花工,之後又當泥工的龍海,不久又盯上瞭文物。八十年代初,洛陽唐三彩千年失傳的燒制方法被發掘出來,唐三彩一時成為國外富商和收藏傢們追逐收購的上品。龍海瞄準市場,廉價收購出土唐三彩,狠狠賺瞭一筆。很快,明代紅木傢具、紫檀桌椅成瞭搶手貨。龍海走遍南方諸省,甚至到瞭越南、緬甸,大舉收購舊傢具,稍事維修,高價出售。到瞭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明清瓷器玉器又占瞭上風,特別是宮廷用的瓷品,更被國外收藏傢視為珍品,往往不惜重金購買。龍海深諳其道,把到手的瓷器偽造上官窯印記和館藏火漆,接連賺瞭幾大筆。在這個期間,便結識瞭香港大山幫的祖文。

龍海搞瞭多年文物,從未失手,就在於他能看到常人預見不到的潛流,躲避風險。他和祖文從不直接交接貨物,往往通過中間方。

他深通文物的價值,它比黃金還要昂貴,是濃縮瞭的財富,不僅可以貯藏增值,還可以洗錢。特別是隨著梁州地下城的揭秘,腳踩著古城就等於守著一座金山,但是老吃腥氣遲早要被盯上,他已經覺察到有一雙眼睛一直在註意著他,那就是曾英傑和他的文物緝私隊。

曾英傑是他的克星,在一宗文物倒賣中他失手就擒,被英傑作為線人使用。兩人不打不成交,以後就有瞭接觸。他搞房地產業之後,急需一筆資金投入,老主顧祖文派手下運作瞭一筆巨款,幫他渡過瞭難關,交易的籌碼隻有一個,就是收買“鎮墓獸”,讓他今後手下留情。

龍海犯瞭大難,這曾英傑不貪錢財,從不與道上的人有私下的交往。正無計可施,有一次看到英傑用自行車推父親到醫院看病,經打聽知道他是有名的孝子,並且瞭解到曾廣明因越戰致殘,體弱多病,便動瞭心思。漸漸地,英傑緊繃的臉上開始有瞭笑意,這就使得龍海邁出瞭關鍵的一步。

導致龍海表面上改行易轍的是四年前那宗案件。祖文陪大佬過境收貨,這次預先得知緝私隊要行動的消息,為脫身將文物緝私隊長和兩名警察打死,大佬也一命歸西。這使他著實心驚肉跳瞭一陣。他瞄準機會把自己的財產轉向瞭房地產,而且就此低調,時常捐資興學,贊助公益,廣結善緣,儼然以一個急公好義的企業傢形象出現。

一次偶然的事情重新燃起瞭龍海染指文物的欲望。由於古城地下文物俯拾皆是,房地產開發必須事先經過文物部門的嚴格勘探。他得知博物館秦館長手中有一卷地下城圖譜,就闖入秦伯翰傢中索要觀看。秦伯翰起初不肯,他便軟硬兼施,先以當年姚霞與他戀愛後生死不明為要挾,後又將從其他人手中搞到的秦半兩古幣奉還給對方,秦伯翰果然很快出示瞭圖譜。從《梁州城摞城圖譜》中他看到化肥廠的廠址正坐落在地下古奚國大墓附近,頓時欣喜若狂,以後就有瞭兼並購買化肥廠的一幕。為瞭轉移警方視線,他向小老漢追討賭款,誘使他勾結彭彪盜走壁畫,他卻陳倉暗度,在化肥廠倉庫的地下悄悄爆破開掘。由於地下施工方位偏差,第一次爆破失手,他懊惱至極,認為秦伯翰耍瞭他,同時得知彭彪盜出的壁畫竟是仿品,便認為真畫就在秦伯翰的手中,因而差心腹“黑塔”等人蒙面潛入秦傢,持刀一番恐嚇威逼,後獲知:壁畫仍在地下城一處最隱秘的地點存放。“黑塔”一夥兒一不做,二不休,幹倒瞭秦伯翰,搶劫瞭圖譜,而後從庫房進入地下城,不期與小老漢、黃河平遭遇,意外地截獲瞭這批壁畫。合該他龍海鴻運當頭,福星雙至,就在黑塔與啞嗓子退出地下墓道時還找到瞭奚國陪葬墓,挖出瞭幾件令人眼熱心跳的青銅鼎。隻身一人將壁畫、銅鼎帶上地面。龍海大喜過望,重賞瞭“黑塔”,並將掘出的黃土裝入化肥袋中作掩護,把壁畫藏入其中,運出境外。

如今,隻要過關不出意外,他將穩操勝券。因為在“珠寶”號貨輪上的貨運代理公司經理,曾是他早年走私文物的同夥。

那天,倉庫裡冒出瞭小老漢,他一番心驚肉跳,剛把對方藏好,後來又出現瞭曾英傑,他著實出瞭一身冷汗。不料英傑還算義氣,不僅沒有為難自己,還放瞭他一馬。此後他跑去找瞭凌清揚,聲稱為向合作方顯示誠意,頭批產品他要親自押運。凌清揚好像被蒙在鼓裡,竟大為贊許。這樣,他乘夜命令心腹將建築裝飾材料裝進集裝箱,先走鐵路運至連雲港,而後取道海路繞至香港。按他的謀劃:四隻二十英尺的集裝箱分別被裝入瞭貨船的前尖艙和後尖艙中,由於船身輕浮,需要進行配載,就把那批壁畫精心裝入化肥袋中以壓艙穩船掩人耳目。他之所以親自押船,也是為保途中萬無一失,一直到臨近過境時再離船接貨,他現在惟一放心不下的是集裝箱裡的兩個傢夥。

這個小老漢也他媽的太鬼瞭,竟然鉆到自己傢裡來瞭。更為可怕的是,另一個活鬼竟然是“一把摸”黃河平。如果讓他們活著,那將是天大的危險。幾天前,庫房地下秘密施工的兩個民工在墓穴深處中毒窒息身亡,為預防罪行敗露,他用重金收買瞭工頭,並發給當班幾名工人足額的“封口費”後予以遣返。沒想到一波不平,一波又起,這兩個可怕的傢夥又從秘密通道裡爬瞭出來。如果在廠裡下手,無疑是惹火燒身。想定瞭主意,他決心來個緩兵之計,給小老漢、黃河平換瞭衣服,送上礦泉水和幹糧,承諾把他們送往香港。而後,待把兩個人弄出境,再滅口幹掉。

黃河平和小老漢此時就蹲在又悶又熱的集裝箱裡。那天龍海應付走凌清揚之後,扔進來一兜子礦泉水和方便面,此後就聽到車門被封,巨大的貨櫃一會兒被懸空吊起,一會兒又裝上貨車,在鐵軌上軋軋而行。兩人一輩子沒有鉆進過這樣的鐵匣子,隻見四面全是凸凹的板壁,隻有腳下是一層木板,上邊鉚焊的螺釘用來固定那些裸裝的建築裝飾材料,貨物幾乎高達箱頂,餘下的縫隙才是兩人賴以生存的空間。不久他們意外地發現這集裝箱的四個角落竟有幾處不易發現的通風孔,不斷有新鮮的海風吹進來。原來,這傢貨運代理商還兼作蛇頭,做偷渡人口的買賣。

從地下城遭遇那批短命的盜墓者,到眼下發現龍海盜掘奚國墓葬的秘密,黃河平這才明白齊若雷派遣自己的意義。他當機立斷,他告訴小老漢,如能挖出龍海、追回這批文物不但可以立功贖罪,而且還可以受獎。起初小老漢死活不幹,隻想洗清自己,不願卷入是非把自己再擱進去。黃河平一下子鐵瞭臉,他對小老漢咬著牙根兒說:“你也跟我幹一回人事兒,有閃失我黃河平用命頂著!”小老漢看拗不過,隻好應承下來,答應到瞭香港再隨機應變。

集裝箱順著鐵路一路暢通無阻。在登船的時候,他們聽到海關的人員在後門處穿上鋼絲,打上瞭鉛封。兩人才意識到,自己註定要像貨物一樣被運往碼頭,面臨的命運隻有上天知道瞭。很快,輪船上的顛簸使黃河平嘔吐不止。小老漢卻格外精神起來,他一邊以手捂鼻,強忍著黃河平噴出的難聞氣息,一邊幫助他捶背撫胸。集裝箱內漆黑悶熱,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空氣也顯得越來越污濁。兩人在墓道中折騰瞭多日,現在又被密封在這活棺材一樣的貨櫃中,黃河平真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支撐多久。他和小老漢肩靠著肩,互相敲打著,提醒著對方不要嗜睡過去,又不敢多說話,怕耗氧耗能。不知道挨瞭多久,在體力近乎虛脫時,兩人才隱隱覺得貨輪終於靠瞭岸。

合該兩人命途多舛,接下去貨輪遇到瞭麻煩。“寶珠”號被香港海關抽檢,集裝箱先後被吊裝出來,要依次拆封啟櫃,使用儀器探測。小老漢聽到響動,嚇得在艙內暗自向上天祈禱,因為一旦開箱,自己是大陸通緝在逃的對象,註定再陷牢籠,可貨櫃不開,黃河平怕是性命難保。正在這時,聽到貨船起錨的汽笛,不知何故,他們這件集裝箱被免檢放行。

大約過瞭半個時辰,貨輪終於停靠瞭碼頭,集裝箱被運送到一個十分偏僻的貨場存放。隨著後箱門開啟,奄奄一息的小老漢和黃河平被裝卸貨物的人員發現,因為是在陽光下的甲板上驗貨,十多天不見天日的墓穴生活已使兩個人近乎失明,灼熱刺眼的太陽幾乎將他們烤得昏厥過去。接貨者們見狀一片吵嚷,夾雜著惡狠狠的咒罵。聽得出,這是大山幫控制的一處貨場。

“媽的,龍老板你這侉子玩什麼花呼哨,好貨沒帶來,倒掖瞭兩條臭糟魚來。”

“天理良心,這兩隻鬼咋會鉆到俺這貨櫃裡來。來人幫幫忙,下拖網朝海裡扔。”小老漢聽出這是龍海的聲音,不禁暗暗咒罵。

“瞎攪,綁瞭送移民局,不要臟瞭兄弟們的手。”

“不行,這兩個傢夥是從梁州上的船,弄不好會走水壞瞭碼頭的大事,快下拖網!”

看來,這裡是道上的黑碼頭。小老漢懂得,這拖網是貨輪走水貨時藏在水底下的拖掛,把文物用層層防潮物包裝,拖在水下行走,可以騙過緝私人員的眼睛。要是放瞭人進去兜著走,不消一個時辰,就會被海裡的生物噬咬得隻剩下一把骨頭。

“龍老三,你的心不能太黑瞭,咱前世無冤後世無仇,我小老漢可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呀!”直到現在,小老漢才明白龍海是想借刀殺人。

“嗬,你就是那個地哧溜小老漢啊。”龍海裝作剛認出對方,走過來踢瞭他兩腳,乘火澆油說,“你們也不打聽這是誰傢的貨,不是成心惹事找死嗎?”

“少給他費唾沫星子,快拖下去,讓他跟鯊魚說去吧。”

就在幾個粗壯赤腳的漢子走過來的時候,一陣皮鞋的橐聲由遠而近地走來。

“慢著。”有一個聲音低低地說道,小老漢被捆著,頭一時抬不起來,看不見那人的臉,但他註意到,周圍嘈雜的聲音霎時全息,仿佛一鳥入林,百鳥無聲。

“把蔫瞭的那個拖出去,小不點兒留下,我有話問他。”那聲音很細很柔,顯得慢條斯理。

“不行,俺是一塊來的,要死一塊死,有事一塊問。再說我一個人也難說明白。”小老漢再次梗起瞭脖子,竟發現說話的人他見過。

來人穿一身黑西服,系紅領帶,戴頂深色遮陽帽,戴一副寬墨鏡,下巴蓄著一撮濃密的胡子,手裡攥著一把黑色的綢折扇,顯得壯碩而精明。

頭腦昏昏沉沉的小老漢眼前突然閃瞭一絲亮光,他認得那把扇子,這是堂會執事的標志。於是拼盡最後的力氣爬起來,單腿跪立,一個前弓後箭,而且伸出右拇指,做瞭個“鳳凰三點頭”的禮節,便一頭栽倒在地上。

“龍董事長,給這倆人留條活路,我給飯錢。”黑衣人似乎改瞭念頭,轉而吩咐說:

“二佬,大陸那頭風聲這麼緊,這小子又是通緝犯,萬一走水,滿船人遭殃啊。”龍海堅持說。

“這兒不是梁州,是大佬的灣仔,我倒要給這倆命大的傢夥紮紮穴,看看到底是哪路的神仙。”見龍海還要說話,被稱做二佬的揚瞭揚手中的綢扇,打斷瞭他。

“把他倆的臟皮扒瞭,放在水裡泡泡、蒸蒸,去去晦氣,啥光景醒過來告訴我。”說完,黑衣持扇人揚長而去。

龍海哪裡知道,祖文早從凌清揚那裡得瞭消息,知道這兩個人是從地下城鉆出來的,便吩咐二佬留下活口。龍海見拗不過二佬,隻好隨船到理查德公司送貨。誰知他剛打開手機就聽對方在電話裡一陣咆哮。理查德聲稱,如果生意不想做,這批貨就讓它爛在碼頭上變成垃圾。龍海小心賠著不是,吩咐將“寶珠”號的貨物卸至預定的貨場,卻把壓艙的化肥袋子另外雇車悄悄運到瞭一處秘密地點。而後再到公司總部拜訪瞭那個火冒三丈的洋闊佬。

現在,龍海已經踏進瞭香港彌敦道的一處高聳入雲的大樓,乘著飛速上升的觀光電梯,龍海被門房引進瞭28層的樓頂。

這裡是理查德的辦公地點,整個公司占據瞭大樓的一層。大理石貼面的墻壁上掛著鍍金的招牌,寬敞的會客廳裡,放置著豪華古典的紫檀木傢具,寬大的老板桌後邊,是一扇精致的玉雕銀嵌屏風。主客廳一側的談話區裝飾得溫馨和諧,白色的廊柱賦予陽臺優雅的羅馬情調,壁畫勾勒出虛幻的花園,雕塑美女的手中噴出叮咚的泉水。這裡有一個天光湧泄直通藍天的小天井,理查德就在灑射陽光的沙灘椅子上端坐著,翻譯在一邊侍立。

置身在這樣一個極盡豪奢之能事的環境中,龍海頓時變得像一個土頭土腦的小財主,但他心裡卻堅持著不為所動,他自有自己的籌碼。

“是什麼原因使你到這麼晚,你是否還講商業信用,你是不是中國人中間的騙子?!”理查德氣勢洶洶,一邊的翻譯如實以告。

“理查德先生,我是為瞭您才到得這麼晚,您誤會瞭俺。”龍海滿臉委屈解釋道,“我的產品積壓,倉庫爆滿,和你的聯系每次都要通過凌老板,中間的環節太多,想給你帶些禮品,一路上擔驚受怕,差一點被海關查獲,我能來得早嗎?”

“什麼禮品?”理查德偏著腦袋,變得十分專註地問道。

龍海從手提包裡掏出一個精致的木盒子,抽開盒蓋,裡邊露出一副精美的銅車馬。隻見橢圓形的傘蓋下,鏤空雕刻的車廂透著銹斑,馬匹造型雄俊飄逸,馭手姿態栩栩如生。由於剛從土中取出,古董的紋線處還嵌有殘土。

“紅斑綠銹,真正的漢代青銅器。”龍海諂笑著。

“哦,真是件好東西。”理查德突然說瞭句中國話,臉色陡變,露出瞭驚訝贊嘆的神色,“Mister龍,還有偉大的嗎?”

“當然,如果俺們能夠有幸和貴公司直接合作,當然還有更偉大的。”龍海把盒子合上,放在瞭兩人座位的中間,然後輕輕推至對方的手邊,“如果合作愉快,我可以把你的現代的、俺的古代的一起給您運來。”

見龍海詭秘地把一雙手指交叉在一起,理查德會意地笑瞭:“Very good,直接合作可以考慮,凌董事長那裡我會去疏通,可我不知道你的貨有多少。”鬼佬笑起來的模樣很滑稽,倒不像談判時那般狡獪。

“隻要你保證我們產品的銷路,偉大的,會不斷的,可以開辦專場拍賣會的。我的,全權委托,你的,傭金大大的。”龍海拍著胸脯說道。

龍海走進觀光電梯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已經大功告成,望著電梯外鱗次櫛比的大樓飛快地在腳下向上飛升,他已經開始盤算下一步該怎麼走瞭。就在這時,電梯間突然停瞭,兩個侍者模樣的人走進電梯間,一個人手中端著一個紙箱子,沒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個紙箱子突然向自己倒扣過來。龍海猝不及防,頭被箱子整個罩住,連手臂也動彈不得。電梯再次滑動,而且越滑越快,眼前一片漆黑的龍海,霎時間墜入瞭無底的深淵。

等龍海再度看到眼前的一切時,他已經被帶到瞭一座幽深的住宅裡,雖然兩邊壁燈昏暗,仍看得出這是一條裝修豪華的長廊,腳下軟綿綿的地毯足有幾厘米厚,使進來的人踏上去輕無聲息。押著他的兩個人一前一後,為首的那個已掀起瞭側門的一處厚厚的門簾,後面的人推瞭一下他的脊背。

室內是裝修考究的餐廳,燭光下,十幾個人正圍坐在長方形的餐桌邊,桌上的杯盤碗筷排放整齊,像是宴會尚未開始。坐席正中端坐著二佬,旁邊的人卻概不認識。二佬身後是一尊關公的神翕,在紅色燭光的投射下,桌邊坐的那些人一個個面目陰沉,全像墓俑一樣的神情,每個人的眼睛都在向他灼灼地看著。當他被按坐在座位上的時候,發現眼前放著一杯血一樣的紅酒,杯前擱著一把雪亮的匕首。

“今日大山幫開香堂,給你留一個位置,先喝瞭這杯酒。”二佬抖瞭一下手中的折扇,仍然是慢條斯理的腔調,但在龍海聽起來,卻含著十二分的威壓。他十分清楚今天的陣勢,但不知道對方究竟想幹什麼。他抽刀在手,很快在中指上割瞭一個口子,大滴的鮮血滴入杯中,一口把紅酒喝幹瞭。

“青山不改舊顏色,綠水常流在心中。”他按規矩說完,抿瞭一下嘴。

“開堂——”二佬低著嗓子喊喝,一個主事走上來,點瞭三炷半香火,恭恭敬敬插在關公像前,而後領念香堂。席間的人全站起來,面對著神龕裊裊升起來的青煙,齊聲吟誦:

“關聖大帝在上,一炷香敬天地,天地為大;二炷香敬父母,父母為尊;三炷香敬祖門,祖門兄弟義氣長。”禮畢眾人坐下,二佬便道:

“龍老三今天要你來,是受大爺委托開一次山務會議,香堂的規矩你還記得吧。”

“記得記得。”龍海頭上流出瞭汗。

“《香堂令》怎麼說?”

“如有不仁不義,勸戒、掛黑牌,如有不忠不誠抓光棍,還有……麻衣滾釘。”

“那你就說一說那批畫的事情,到底藏在哪裡。”

“關聖大帝在上,我確實沒有摻和這件事,若有半句假話,我甘願受罰。”

“嘿嘿,”二佬笑瞭笑,“這套把戲你給大陸警察耍去,你的假貨騙得瞭鬼佬,騙不瞭山堂。別人都替你頂瞭死罪,到頭來你還不說實話。”

“我若有一句虛話,隨山堂抓光棍滾釘……”

“那倒便宜瞭你。我再問你,你的地道下邊見瞭多少光?”

龍海愣瞭一下,從心底倒吸瞭一口冷氣,他簡直無法想象,二佬的信息會這樣靈通。他腦子裡馬上轉瞭幾道彎兒,猛然想起瞭那個可惡的小老漢,才明白今天的事情有些不妙。

“我還以為是什麼事。”他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最近廠裡倉庫搞二期工程,挖基礎設施的時候撞見瞭墓道,土貨不多,也沒敢動。”

“說吧,土貨到底藏去瞭哪裡?!”二佬動瞭怒,臉變瞭色,聲音在喉頭中絲絲作響。

“二佬,天理良心,山堂規矩,對著關帝爺和俺可以賭血咒,墓道剛開瞭個口子,發光的根本沒見著。就是有,風聲這麼緊,俺也不敢帶呀。再說我撞上不打緊,怕的是引鬼進瞭香堂啊。”龍海硬撐著,他心裡在盤算,理查德那邊決不會這麼快就通瞭信兒,況且這鬼佬和山堂並不搭界。

“當著諸位兄臺的面兒,俺龍海說句掏心窩的話,這合資企業搞進出口貿易,就是給山堂運貨找個機會。梁州地下的東西不愁,愁在無路可走。俺不明白,剛想搭座橋,自己就掉進渾湯兒洗不清瞭,我心裡憋屈得很哩。”龍海說著,苦著臉,還真有些淚光在眼眶裡打轉。

“嘿嘿,我看你真要嘗嘗厲害。”二佬手一招,從兩邊門沖入四個壯漢,將龍海四肢箍住,一個倒提,摜瞭個馬趴,若不是身下的地毯墊著,這門牙怕要給出去幾顆。

“懂吧,這叫:‘女啼一聲五神落淚,兒笑一聲驚天動地。’滾釘伺候——”

未等四人再動手,龍海瞪圓瞭眼睛喊叫起來。

“沙頭牧馬孤雁飛,千古帝王今何在——你們打死我,我也得死在堂主臉前!”這句口訣一出口,二佬揚手止住瞭眾人,走過去把他拽瞭起來。

“堂主難道是好見的,有啥這裡說,莫耍花招。”

“‘聞鐘始覺山藏寺,到岸方知水隔村’——俺必須見他。”這兩句切口很少有人知道,二佬明白他是有事要求見祖文,便又叮瞭一句。

“你可不要後悔。”

“後悔也不會打馬上山拜鰲頭!”龍海這會兒脖兒頸也硬瞭起來,撣瞭撣身上的土。

二佬轉身打開身後一扇門,引他走進瞭另一大間房子,房間四壁全是一水的紅木書櫃,裝滿瞭發黃的善本線裝書。巨大的檀木桌案前,擺放著單面磨砂的水晶屏風,上面嵌著一幅貓戲飛蝶的圖案。龍海過去隻在晚上與祖文會面,隻記得他胡須都白瞭。看到這貓蝶圖,明白對方是取“耄耋”老人之意,便恭恭敬敬叫瞭聲祖爺,隻見一縷淡雅的青煙正從屏風上端飄起。

“說吧龍弟,他們有眼無珠,委屈你啦。”屏風後邊的人嘶啞著嗓子,咳瞭兩聲,還用手拍打著自己的脊背。

“我給祖爺帶來瞭壁畫。”龍海在桌前坐下,這椅子是固定的,與屏風保持著距離。

“吹落黃沙不見金,我可不要假貨。”祖文停止瞭喘咳,隔屏風盯住瞭龍海。

“這可是從姓秦的嘴裡掏出來的東西,為這批畫,俺還扔進去瞭幾個兄弟的命啊!”龍海急瞭,身子前傾,屁股隻跨著半張椅子。

“那就太難為龍弟啦。這樣吧,按老規矩,平分一江秋月明。”祖文出口成詩,隻是聲音像一部破留聲機般喑啞,可後來的一句話,卻像錘子一樣砸在龍海心頭上。

“不過,你還欠我一件什麼東西來著,是秦半兩那幅圖吧。”

這祖文果然手眼神通,龍海覺得自己五臟六腑都被透視瞭似的,便不敢再有隱瞞。

“那是我準備和祖爺商討的一件大事,怕走水就沒有帶來。”

“說說看,難道這圖真有那麼金貴?”屏風後的祖文不由傾瞭傾身子。

“梁州道上有句話,‘若得圖中圖,便有城下城’,能到地下城摟一遍,這壁畫就算是小菜一碟瞭。”

“好啊,難得龍弟有這等身手,既是這樣,堂裡人隨你回梁州,一塊取圖去吧。”祖文幹笑笑,慢聲細語緊逼道。

“千萬不成。”龍海把兩手搖得像瓦匠的泥抹,“梁州警察已經盯上瞭我。小老漢帶的那個傢夥就是臥底,我再帶上兄弟們去那不是自投羅網嗎?”

“此話差矣,你可是市長當後臺的合資企業,不是吃土的墓賊,沒有證據,誰敢動你一根汗毛?”祖文變瞭臉,聲音裡冷颼颼的,“香港的事你不用管,壁畫三天內變現,跟你沒有絲毫牽連。你的屁股該坐穩在梁州,也好讓我這風燭殘年之人將來有個棲身之地嘛。”

龍海聽瞭正中下懷,這藏在船上的壁畫分明是燙手的山芋,現在祖文答應銷贓,他何樂而不為呢。思忖瞭一陣,覺得香港還有些事情處理,特別是理查德那裡,他還需要堵一堵口,便說:“我明天準備一下,後天動身。”

“梁苑雖好,可不是久戀之傢喲。”祖文像猜透瞭他的心思,口氣突然變得不容置辯,“夜長夢多,你現在就走!”

龍海還要說話,二佬這時早已走進來,向他手中叭地拍瞭張機票。龍海傻瞭眼,因為那架航班就在一個半小時之後起飛。

屏風後的祖文開始幹咳起來,而且上氣不接下氣,一邊自怨自艾道:“垂老多病之軀,不願世人看我醜陋之相,龍弟見諒瞭。”說完擺手送客,不再說話。

《污點(瞞天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