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這天上午,新型建築裝飾材料廠辦公室內,白舒娜正坐在桌前急匆匆地翻看著一沓沓賬目和報表。她從早上一來就一路小跑,往來於辦公室和庫房之間。眼下,美國勞倫斯公司在產品銷路上出現瞭毛病,原來的訂單到瞭發貨時間,卻遲遲不讓產品起運。偌大的庫房裡,材料堆積如山,已經裝上集裝箱的產品充塞在倉庫門口,成品車間的電話幾乎打爆瞭,催命似的告急。白舒娜好不容易要通瞭理查德秘書的電話,對方聲音裡帶著傲慢,要龍海董事長直接通電話,說完就掛瞭線。

龍海的辦公室和白舒娜這裡僅一墻之隔,這裡又與其他辦公職員用一道鐵柵欄隔開,成為封閉的單元。白舒娜明白龍海的用意,她處處心存戒備,沒讓龍海占得半點便宜。此時,她欲敲龍海房門,卻發現門是虛掩的,推門進去,聽見套間有窸窸窣窣的聲響,她剛要打聲招呼,就聽見室內有女人隱隱說話的聲音。她急忙捂住瞭自己的嘴巴,正要退出,卻發現老板桌後邊的鐵皮保險櫃半開著。她迅速脫下高跟鞋,幾步走到保險櫃前,無聲地打開櫃子,隻見在中間格子裡放著半幅圖譜。她抽出一看,不禁大吃一驚。

這幅圖譜連同完整卷軸她是見過的,這正是秦伯翰傾註半生心血制作的《梁州城摞城圖譜》其中的一個片段。這圖譜用印章篆刻的方式,記錄瞭梁州地下陵墓的分佈,標明城下城疊壓的方位。其中印章多達千枚,均系秦伯翰節衣縮食自購石料,查閱大量歷史典籍之後設計印刻,並用毛筆小楷加註釋,按紀年順序分類編排。

這張被剪裁下來的半幅圖譜上,有一枚鮮紅如血的“奚人墓葬”篆刻字樣,在墓葬的方位圖上用楷書註明著距離。她突然意識到,這個位置就在裝飾材料廠的倉庫庫房一帶,不禁嚇瞭一跳,因為凌清揚曾讓她特別註意一下成品倉庫的動靜,這一下她忽然全明白瞭。

白舒娜像抓瞭一團火似的把圖譜放回瞭櫃裡,剛要退出房間,可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響瞭,而且聲音特別大,驚動瞭在套間裡的人。

手機是凌清揚打來的,她讓白舒娜今天務必察看一下成品倉庫,有什麼事情要及時告訴她。

龍海從室內出來,滿臉通紅,額頭上滲出虛汗,褲門的拉鏈還沒有拉上。

“我現在就在龍董事長的辦公室,我馬上讓他給你回電話。”急中生智的白舒娜急忙關上瞭電話。

“誰來的電話?啥事這麼熱火燎急?”龍海一臉的陰沉。

“是理查德的秘書,他要你馬上給總裁辦公室回電話。”白舒娜打瞭個馬虎眼,趁龍海接電話的工夫,疾步退出瞭房間,匆匆向庫房跑去。

碩大的庫房內,巨型的貨櫃車開瞭進來,一批待裝的建築裝飾材料像小山一樣壘放著,庫內積壓的化肥袋子部分被集中起來,看來是準備同時裝箱。白舒娜心中暗自奇怪,便下意識地在化肥袋子的垛道穿行。

一陣敲擊聲突然傳到瞭白舒娜的耳鼓,起初,她以為是聽錯瞭,弓下腰來細聽,那聲音好像來自墻角的什麼地方,她朝那個方向走瞭幾步,覺得那敲擊聲又突然停瞭下來。

她用高跟鞋在水泥地上磕碰瞭幾下,那聲音竟在墻角回應瞭幾下。她循聲而去,發現靠山墻的地面上,有一塊很大的蓋板,上邊重重疊壓著兩三袋化肥。她把化肥袋子扯在瞭一邊,由於用力過猛,袋子突然扯開瞭,裡邊竟然不是什麼化肥,全是新鮮的黃土。

她來不及細想,急忙掀開瞭蓋子,這一掀竟把她差一點嚇暈過去:兩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正擠在蓋板底下,互相用脊背相抵。黑暗中,她看見其中一個人還有氣無力地舉著一把鐵鎬。

白舒娜頓時魂飛魄散,扭轉身子就想往外跑,可由於害怕,兩腿軟得竟邁不開步子,她奓著膽子回頭看瞭一眼,才驚魂稍定。

隻見兩個人枯瘦如柴,除瞭眼睛和嘴巴能看出活人的肉色,簡直就是兩具泥胎。她暗忖這可能是搞地下設施被誤封在下邊的工人,便靠近瞭洞口,用丁字鎬把兩個人一個個拽瞭上來,扶他們坐到一邊。

白舒娜看兩個人虛弱得話也說不出來,就先去蓋上瞭木板,重新壓上瞭土袋子。待喘瞭口氣剛要招呼那兩個鉆出來的土人,卻突然不見瞭。她心裡有些慌亂,四下張望也不見人影,便急匆匆走出去找。

快到庫房門口時,她一不小心被化肥垛子絆瞭一跤,連鞋也給崴飛瞭好遠。她撿起鞋,掙紮著要爬起來的時候,卻被一隻孔武有力的胳膊抱瞭起來,不用回頭,單從那股口腔中散發的口臭,白舒娜也能判斷出來是誰,心臟頓時懸到瞭嗓子眼上。

“我的白主任,啥事這麼急,摔壞我的主任,別人不心疼,我還心疼呢。”剛才在辦公室看到白舒娜慌張的神色,龍海起瞭疑心,接完電話便尾隨而至。

“董事長,我能行。”白舒娜掙脫開對方黏黏糊糊的手,一邊轉移著對方的註意力道:“這化肥堆得太礙事瞭,得趕快清理。”

龍海不答話,抱著白舒娜的手卻陡然松開瞭,因為他註意到旁邊的貨櫃車有些異樣。

白舒娜乘機走脫。龍海三步並作兩步到瞭貨櫃車尾,因為他分明看到地面通道上沾有新鮮黃土的腳印,歪歪扭扭地消失在貨櫃車尾,兩扇貨櫃車門似乎還在微微晃動。他走過去,伸手欲開車門,不料被一隻黑老鴰爪似的手擋瞭回來。

“別來無恙啊,龍大老板,恭喜發財!”

確切地講,如果不穿工裝的話,眼前的這個人活脫就是個鬼:對方臉上每一絲皺褶裡都是土,根本分辨不出鼻眼兒,笑起來的時候,好像半截會伸縮的枯樹皮,隻餘一絲氣息在喉頭中打轉。倘是在夜間,連龍海也會被嚇個半死。呆瞭半天,他才認出來,這正是文物道上的冤傢小老漢。

“你、你從哪裡來,怎麼鉆到我這倉庫裡來啦!”

“我地哧溜還能從哪裡來,陰曹地府——十八層地獄走瞭一遭,就轉悠到你這裡來瞭唄。”

透過嘻嘻發笑的小老漢的肩頭,龍海看到墻角蓋板處那包被扯破袋子的黃土,他登時倒吸瞭一口涼氣,明白瞭七八分。

“大膽你小老漢,你不知道公安局正通緝你嗎?”龍海迅速恢復瞭鎮靜,話音裡帶著威脅。

“嘻嘻,通緝我?我小老漢算個,殺瞭我小個子也滴不瞭一盆雞血,哪比得上龍老板,砍你一根指頭,都能做得一車皮罐頭。”小老漢看對方不買賬,含沙射影。

“我這裡可是市裡支持的合資企業,你說出大天去,我也不能窩藏你這要犯,你要不識相,我馬上喊保安來!”

“喲嗬,龍老板,論腦袋我比不上你的分量,論個數我可跟你一樣。你要是不怕把腦袋割下來當球踢,那我也願意陪龍大老板上一次刑場,一天過周年!”

小老漢索性撕瞭面皮,眼睛裡透著兇光:“比起我來你得準備四個腦袋!”

“你想要我幹什麼?”

“明人不做暗事,跟上你的貨走,把俺弟兒倆送出去!”

小老漢朝車內一努嘴,龍海這才發現,貨櫃車內還躺著一個傢夥,和小老漢一樣的尊容,隻是一時認不出是誰。

“他是誰?”

“我的換帖兄弟。”

“我咋能送你們,你又能跑多遠?”

“別玩花樣,誰不知道你龍老板的船漂洋過海,一路暢通,你說吧,送不送,小老漢不說回頭話。”

“你這不是在害我嗎?”龍海哭喪著臉,裝作十分為難的樣子。

“那就別猶豫瞭,馬上綁我見官,我小老漢已經活得不耐煩瞭。”

“老弟,你得容我安排一下,你倆躲在貨櫃車裡千萬不要出來,我先去給你們弄點吃的來。”龍海為穩住對方,隻好先答應下來。

就在這時,倉庫門一陣響動,有一個人出現在門口,由於庫門處陽光強烈,逆光中一時看不清面目。待龍海走上前去,才看清瞭那來人,正是一臉殺氣的曾英傑隊長。

原來,白舒娜從庫房脫身後,急忙向何雨去瞭電話,英傑就在身旁,聽瞭情況之後,立即從博物館駕車直驅材料廠庫房。

龍海迎上去的時候臉上透著從未有過的驚慌,但瞬間又堆起瞭一層諂笑,像久別重逢的老友一樣握住瞭對方的手。

“稀客啊曾隊長,你大駕光臨,咋也不跟兄弟俺打個招呼啊?”

“怎麼,我就不能到你這走走嗎?”英傑抽回手,眼睛卻迅速向四周逡巡,他很快註意到地上的兩行黃土腳印。

“哪裡哪裡,你是俺請都請不到的貴客,整日為企業保駕護航,俺們也該向你匯報匯報安保工作不是?”龍海說著,拽瞭一下英傑的胳膊肘道,“這庫房又悶又臟,咱到前頭辦公樓去。”

英傑一把甩開他的手,徑直向庫房深處走,並且隨手撿起一根鐵管子,朝成垛的化肥袋子連紮瞭幾下,把管子頭兒上帶出的東西攤在手心。跟上來的龍海,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掌心的土粒中有灰土、花土,還隱約有木炭,全是標準的墓葬土,哪裡是什麼化肥!龍海不敢正視那雙捷爾任斯基的眼睛,但也沒有低頭,隻是緊緊盯住那張決定自己命運的嘴巴。

此刻的英傑,內心裡頓時湧起瞭巨瀾:顯而易見,貨櫃廂內,正藏著從地下城鉆出來的黃河平和小老漢,從偵查的角度,小不忍則亂大謀,他不能戳破這層窗戶紙;但是,這庫房裡分明隱藏著巨大的陰謀,這麼多地下土的挖掘,分明是龍海在做地下城的文章——他是在以材料廠作幌子掩蓋著盜挖古墓的行徑,並且是在利用壁畫被盜案聲東擊西,轉移緝私隊的視線。

龍海何以敢如此膽大包天?英傑不敢想下去,因為他的頭腦裡又閃出手機中那塊芯片。這可惡的東西,已經成瞭英傑的心病,像一把插入他胸前的刀子,倘若拔除,則隨時都可以致命。

他一時還不能動它!

“這車貨啥時間裝車起運?”他陰沉著臉低聲問道。

“第2438次貨運到連雲港,再海運到香港。”龍海開始盯住他的眼睛。

“我告訴你龍董事長,一切要按程序辦事,違瞭法誰也救不瞭你,明白嗎?”英傑掃瞭一眼半開的貨櫃車門,折轉瞭身子。

“那是那是,曾隊長,咱是市裡數得著的守法企業,這個你放心。”龍海臉上湧出由衷感激的神色,目送著這位不速之客的背影,直到對方橐橐的皮鞋聲消失,他才大大喘出一口氣來。

此時,工廠的前排倉庫內,還有一雙眼睛在觀察著這裡的動向,那就是凌清揚。

原來,凌清揚自從在秦伯翰那裡看到瞭圖譜之後,就開始緊緊盯住瞭龍海。她之所以苦心經營格格府,多半心思用在瞭對臨近化肥廠的監控上。為瞭達到這一目的,她提升格格府地基的時候,悄悄修建瞭一處地下密室,安裝瞭從國外進口的電磁波感應儀。這種儀器可以利用發送脈沖的方式探知地表以下的地質土層的狀況。在近日的遙測中,她終於發現瞭龍海秘密:他曾在庫房地下做瞭兩次爆破,而最後一次就在昨日,並且位置就在縱深十多米的地方。凌清揚掌控瞭龍海這套把戲,猜想他可能出貨瞭,因此便讓白舒娜先去探路,隨後她也趕瞭過來。隻是曾英傑先瞭她一步,警車就停在庫房外,使她望而卻步。

幾天來,腦部負瞭傷的秦伯翰靜靜地躺在病床上。他的頭部被繃帶包裹得隻露出稀疏的鬢發,兩隻眼睛直視天花板,面孔像木乃伊似的毫無表情。

這天下午,冬日的陽光柔和而溫暖,秦伯翰翻瞭個身,他突然覺得有人走進門來,他以為是護士,就又閉上瞭眼睛。

“秦老師,感覺好些瞭嗎?”進來的人是郭煌,他把帶來的一束鮮花放在桌邊,靠近對方的面前。

秦伯翰用混濁而失神的目光看著他,嘴唇隻是翕動瞭幾下,一句話也沒說。郭煌等瞭半天沒有動靜,扭轉身對身後的一個人說道:“老秦這次看來是兇多吉少,他連我都認不出來瞭。”

郭煌身後是位女士,她走上前俯下身子,近距離地看著秦伯翰,就在這一瞬間,秦伯翰不由自主地顫抖瞭一下,突然睜大瞭眼睛,面頰的肌肉也在緊張地抽動,慢慢地,有一股淚液開始在他混濁的眼眶裡溢動。

對方正是格格府大酒店的凌清揚,她今天的裝束十分奇特,穿瞭一件中式淡藍色調白花格的對襟上裝,頭發綰起梳在瞭腦後,神情也顯得有些異樣。

就在四目相視的一剎那,凌清揚已經全然明白:秦伯翰意識非但沒有喪失,而且十分清醒:自己這身裝束,無疑已經撞開瞭他二十多年前記憶的門扉,她的目的達到瞭。

原來,凌清揚從郭煌那裡得知秦伯翰重傷住院的消息,便決定來看他。臨出發前,她特意打扮瞭一下自己,穿瞭一件舊式的衣服,綰起發髻和平時的裝束判若兩人,連郭煌都覺得十分奇怪。

到瞭病房之後,他們又遭瞭主治醫師的百般阻撓,好話說盡,勉強才同意他們進去待五分鐘。

就在這時,病房進來瞭一位護士,將托著的藥盤放下,和他們做瞭個十分堅決的示意手勢,表示探視的時間已到。凌清揚和郭煌隻好站起身,無可奈何地離開瞭病室。

冬日的陽光已有些暗淡,微微泛紅的光線透過窗玻璃映在秦伯翰的面頰上,在眼眶中一直湧動的淚水終於溢出,盡管他在用力咬著嘴唇,但淚珠早已順著眼角的皺紋淌落在枕頭上。

這些細微的表情變化都出現在高清晰度的屏幕上,旁邊監控室中的何雨正在觀察著這一切。

床上的秦伯翰表面上聲色未露,內心卻卷起瞭洶湧巨瀾。其實他早已清醒過來,這次襲擊對他來說幾乎是死裡逃生,不知對方是有意,還是疏忽,總算留瞭他一條性命。秦伯翰已經清楚地意識到,盡管那套圖譜已被他們攫去,但最終的危險並沒有解除,他的一隻腳依然踩在鬼門關上,因為隱在背後的對手實在是太高明瞭,高明得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他有罪。在不能確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他絕不能說一句話。可是,就是剛才來的這個女人和她身上穿的那件衣服,卻使他再也無法平靜。

二十多年的鬥轉星移,竟在一瞬間,他感到命運又在和他開著一個殘酷的玩笑。自從上次凌清揚到傢要看圖譜時,秦伯翰就一直懷疑著對方的真實身份,她的體形和姿態簡直與姚霞別無二致,隻是面目不太像。比姚霞的清純更具嫵媚和風情,眼神中多瞭幾分世故與冷漠。直到剛才見她穿上瞭那件淺藍色白花格上衣,他才如夢初醒。

可以斷定,凌清揚正是姚霞——多年前他愛得刻骨銘心的那個姑娘。當時,她就是穿著這件衣服走進瞭他的生活。那還是二十多年前深秋的一個下午,天空中泛著玫瑰色的霞雲,從黃河大學藝術系畢業分配到博物館工作的秦伯翰端坐在白雲塔畔寫生。

他的畫板上,高入雲霄的白雲塔迎面聳立,似有向前傾倒的威壓之勢,塔身沐浴在一層鎏金的晚霞中,周圍掩映著大片的古槐,華蓋似的枝葉上呈現出一片醉人的金黃,齊腰深的野草從樹下一直延伸到城墻的斷垣處,歸巢的寒鴉三三兩兩,更增添瞭畫面神秘蒼涼的韻致。

“這兒怎麼就孤零零的一座塔。”背後傳來瞭一聲柔聲的嘆息。

秦伯翰吃驚地回過頭來,發現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對方落落大方,有一雙清澈無瑕的眼睛。他手握著畫筆,竟有半天沒有回過神來,隨口答曰:“很久以前,這裡還有一大片寺院,可惜它們全都被埋在地下瞭。”

“怎麼會被埋在地下瞭?”姑娘掠瞭一下長長的發辮,顯得大惑不解。

“聽說過古羅馬的龐貝城嗎?”秦伯翰顯然來瞭興致,“龐貝城在威蘇維火山的掩埋下成瞭一堆廢墟,可我們這座古城整個被黃河淹沒瞭多次,在腳下的黃沙裡就有好幾座完整的城市,這可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

“那古塔怎麼還在?”姑娘半信半疑。

“當年古塔建在高土山上,現在已經變成瞭一片平地,下面還有九層蓮花基座呢。”秦伯翰的口氣不容置疑,顯示著自己的博學。

“那地下一定埋瞭不少寶物吧!”

“毫無疑問,但我想寶物可沒有鬼魂多。”秦伯翰詭秘地一笑,“據住在周圍的人說,這裡經常會出現一些奇怪的事兒。”

這時,瑟瑟的風聲穿過樹枝和枯草,真的像無數的幽靈在奔跑,少女不禁打瞭一個寒噤。

兩人聊瞭一會兒,姑娘告訴他,自己的名字叫姚霞,也非常癡迷於繪畫,現在一傢刺繡廠上班。黃昏的太陽下落得很快,剛剛還在西邊的天際,現在卻已墜入很濃的雲靄後面瞭,天色開始變暗。秦伯翰匆匆和姚霞告別,很快回到他在槐樹林後邊的一間簡陋的房子,那是博物館分給他的畫室。

自白雲塔下的那次相遇,姚霞就常到秦伯翰的這間破舊的畫室來。這原是公園裡存放舊物的一間儲藏室。在這裡,姚霞聽到瞭許多陌生畫傢的名字。她很驚訝秦伯翰淵博的歷史知識,感受到他極富天分的繪畫才氣公園裡的一片蕭條和荒涼,在他的筆下卻能化腐朽為神奇。秦伯翰常能從姚霞黑亮的眼裡看到幾分傾慕。姚霞白白的皮膚,圓臉尖下巴,鼻子有些扁平,讓人怦然心動的是她那無可挑剔的身段。以畫傢的眼光欣賞,姚霞的身材窈窕柔韌,曲線圓潤誘人,一仰一俯都讓人心搖神醉。秦伯翰清楚地記得初吻這個姑娘時她那迷離的眼神,第一次偷嘗禁果時那近乎眩暈的快感。兩個年輕人如癡如狂地在這間光線暗淡的小畫室裡,上演著亙古不變的愛情故事,直到橫禍突至才戛然而止。

那一天秦伯翰心血來潮,要給姚霞畫一張裸體畫,並且首先讓她看瞭一些耳熱心跳的西洋油畫,其中一幅是秦伯翰最欣賞的土耳其浴女。初戀的女孩子總是有著獻身的狂熱,當秦伯翰提議要為她畫一張類似浴女的寫生油畫時,她甚至毫不猶豫地答應瞭。接下來的兩天,秦伯翰沉醉在一種亢奮中,一張美妙無比、酷似安格爾畫風的油畫完成瞭。

正是這個心血來潮的提議讓秦伯翰留下瞭終生的愧疚和痛苦。

當這張畫畫完時,秦伯翰又做瞭些修飾,盡可能讓它更逼真更完美。他盼著姚霞的到來,共同欣賞他用心靈完成的處女作。可姚霞那天下班後再沒有來。一連三天,秦伯翰都在苦苦地等待,姚霞就像蒸發瞭似的不見瞭蹤跡。直到一周之後,他才收到她來的一封信,約他到自己的姑姑傢來一趟。秦伯翰知道,姚霞的父母在“文革”期間去世,她是從小跟著姑姑長大的。

姚霞的姑姑第一次見到秦伯翰,她默默地把這個敏感而帶點書生氣的年輕人領到瞭傢中的臥室,帶上門出去瞭。

姚霞靜靜地躺在床上,她面色蒼白,臉頰消瘦,像生瞭一場重病。秦伯翰摸摸她的面頰,臉有些發燒,就在秦伯翰彎下身子要安慰她的時候,姚霞突然摟緊瞭他的脖頸,大串大串的淚珠從面頰上淌落下來,把秦伯翰嚇壞瞭。

“出瞭什麼事?姚霞,你告訴我好嗎?”

“如果我告訴你,你還會愛我嗎?”

秦伯翰毫不猶豫地點著頭,但心頭已經湧上瞭一種不祥的預感。“我被人,被人……”她還沒說出口,喉頭就被湧上的悲傷堵住瞭,她是在極力壓抑著內心的悲痛。他明白,她是怕驚動屋外自己年邁的姑姑。

“他是誰?是哪裡人?!”秦伯翰把姚霞緊緊抱在懷裡。

“是你們公園裡牽狗的那個花工。”

秦伯翰的頭頂不啻響瞭一聲雷,他認得這個粗莽野蠻的傢夥,覺得腳下登時裂開一個漆黑的深淵……

他這一刻想瞭很多,從姚霞悲切的目光中,他意識到這個惡棍是在利用他們的隱私作把柄,如果告發,那樣意味著他們兩人身敗名裂;如果找他算賬,手無縛雞之力隻會作畫的自己隻能以卵擊石。他無計可施,憤怒和無奈,怯弱和猶豫交並使他心亂如麻。他隻有安慰著姚霞,讓她好好靜養休息,及早從這場噩夢中走出來。

一個月後,他們再次約會在古城墻,姚霞又告訴瞭他一件更為可怕的事情:她已經有瞭身孕!初聽這個消息,他像被電擊一樣麻木瞭,眼前這個女人曾是那麼聖潔無瑕,他也正為自己的愛情築起瞭一個美麗的神話。如今,這個神話卻被一隻邪惡的手輕而易舉地撕得粉碎,他不能想象自己的新娘的肉體曾被另外一個男人侵入過——他更不能想象,他所鐘愛的女人身體內又懷上瞭那個混賬的孩子,這是多麼的骯臟卑污,是多麼不可容忍的奇恥大辱,他簡直無法忍受這種痛苦的折磨!

“那怎麼辦,你……還是把他做瞭吧。”

“……”姚霞在他的懷抱中輕輕搖瞭搖頭。

“不,我不做,我一定要為咱們生一個小畫傢。”姚霞用滿懷期待的一雙淚眼凝視著他,渴望他的回答。

“你說什麼呢,我們還沒有結婚呢。況且……”他想說,卻強忍著把後邊的話咽瞭下去。

“孩子是我們的,我要把他生下來,我們現在就結婚。”姚霞一口氣說瞭出來,這大概是她思慮已久的結果。

“不行,這樣不好,對你更不好,社會上會怎麼看,我們還有我眼下的工作,你一定要把孩子做瞭!”秦伯翰變得焦躁起來,有點怒不可遏瞭,因為他清楚地記得,他和姚霞隻有過一次肉體的接觸,而且是那樣的慌亂,在雙方都沒有經驗的情況下,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完的事兒。如果懷瞭孕,肯定是和時隔不久的那個惡棍有關。

“你一定聽我的,如果生下來不僅對孩子不好,我們也會永遠背著這個十字架,一直到死的。”在秦伯翰的頭腦裡,女人的性隻能專屬一人,一人為清,二人為濁,他不能容忍自己所愛的異性被別人占有,而不管對方是什麼原因而失身。

看著秦伯翰痛不欲生地搖著腦袋,姚霞一切都明白瞭,她的手松下來,身子也在一點點和秦伯翰脫開瞭距離。她的臉色也由白泛青,眼睛細瞇起來,神情突然變得十分可怕。

“秦伯翰,我不求你瞭。你要你的名譽和面子,我背我的十字架。你也不要害怕,我不會纏著你,但是孩子我一定要生下來!”

秦伯翰呆立在城墻邊,像一座毫無生氣的蠟像僵在那裡。姚霞已經在極度的悲憤中離他而去。面對蒼茫暮色和蕭瑟的秋風,他張開雙臂向著蒼穹發瘋似的大喊大叫,這聲音在空曠的沙丘上傳出很遠。

秦伯翰一次次地抱怨姚霞,當初對那個惡棍為什麼不反抗,為什麼不當晚就把真相告訴他,為什麼不留下罪證把對方告上法庭,為什麼直到現在肚子裡懷上瞭孽種還要堅持生下來,讓自己一輩子蒙受戴綠帽子的恥辱。更難堪的是如果向單位提出結婚,一定會受到嚴格的審查,未婚先孕的事馬上會鬧得滿城風雨。他想起自己上小學時的女老師,因和男教師戀愛懷瞭孕,“文革”時被剃成瞭陰陽頭,脖子上掛著成串的破鞋,最後雙雙跳水殉情,不禁不寒而栗。

恐懼和氣憤使他犯瞭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他有幾天沒有和姚霞聯系。當他平復下來再次登門時,姚霞姑姑傢的門已經上瞭鎖。據鄰居說是出遠門走瞭。他趕到刺繡廠,廠裡說姚霞已經辭瞭職,到外地謀職去瞭。

一連幾個月,姚霞杳如黃鶴。秦伯翰才意識到自己大錯已成鐵鑄,姚霞是懷著對他徹底的失望出走的。在一個人患難的時候,即使一個普通的朋友,也不應該掉頭走掉,更不要說是自己心愛的戀人呢。更使他抱悔終生的是:當時並沒有細問更沒有甄別就固執地認為姚霞一定懷上瞭強暴者的孩子……?這些責難給他良心上留下瞭一個永遠流血的傷口,他覺得自己甚至比凌辱她肉體的人更加罪不容恕。從此年輕的秦伯翰消沉瞭,在塵世的喧囂中,邪惡往往比善良更有力量,美好的東西是那麼脆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任何撞擊都能使它變成一地碎片。

秦伯翰後來放棄瞭繪畫,因為繪畫是需要激情和創造力的,天性的缺陷讓他的繪畫才華過早地凋謝瞭。他轉向瞭古文物的研究,每日面對著青燈古塚,沉湎在對往古的追尋中;在那些銹跡斑斑的鐘鼎和支離破碎的瓷片中,傾聽著千百年前那悠遠而模糊的回音。他已心如枯井,曾經的傷痛在麻木中遺忘,在對歷史的撫摩中,他漸漸領悟到一種新的激情,那是一種對命運的達觀:命運其實是由看不見的縱線和橫線織成的,縱線就是時間,橫線就是你遇到的一個個人,你和每個人之間不可捉摸的變數就是命運。而在其中,時間這個東西是最無情最銳利的,它可以將巖石穿透,可以使大海變為桑田,但它卻屈從於壯觀的民族歷史。若從高高的青藏高原看梁州,黃河那如吼如雷的濤聲沖擊出肥美的沃土,生生不息的大河子孫建起富麗堂皇的都城,當年的波斯人、印度人、阿拉伯人沿著絲綢之路牽著駝隊來瞭,其中的猶太人還被宋朝皇帝賜予“一賜樂業教”,使他們在京都繁衍生息,至今還有被淹沒的石碑為證。更富有史詩般傳奇的是一批西來的奚族人,他們披堅執銳,穿越險峻的高山和湍急的河流,向著文明的腹地大遷徙。他們何時進入瞭京畿,又為何發生瞭慘烈的戰爭,又為什麼奇跡般地消失,這些歷史連同梁州千年繁盛都被覆蓋在深深的地下,成瞭千古之謎。秦伯翰虔誠地期待,總有一天,他對歷史的赤忱虔誠能感動上蒼,蒼穹會突然一道霹靂,大地裂開,五座城市豁然獻出它們輝煌的形象,向世人展示它們迷人的微笑。這將是他終生期待的最大幸福。由此,他沉湎在過往的時代裡,對現世變得委曲求全、隨遇而安、逆來順受,而曾經的姚霞也成瞭一段似真似幻的回憶。

二十年沉埋心底的傷痛裸露出來,時光在瞬間被擠壓成薄片。漂泊海外的姚霞已成瞭中年富商凌清揚,兩人如今卻是咫尺天涯。人生錯走一步,整個生活都會異於天壤。這個現在叫凌清揚的女人優越富有,整形後的面龐更為完美俏麗,但他還是覺得她在隱藏著自己的缺憾。重新現身當年淒然而別的古城,究竟是為瞭什麼?難道是為瞭尋找失散的女兒,還是瞭斷既往的恩仇,對自己進行清算,或是另有所圖……他不得而知。

《污點(瞞天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