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2章

  第四十九章家破人亡
  賈有道帶著雲羅來到自己府裡的書房,推開裝飾用的書架,牆後赫然是一方黑漆漆的密室。他彎腰鑽進去,連燈都不拿,很快出來,手裡捧著一個玉製的長盒,通體碧綠,側面鏤刻精細,有人,有馬,有花,還有蝴蝶,栩栩如生。
  雲羅出生世家望族,自小見慣珍玩珠寶,乍然下見了這麼一個盒子,也不由得有些心驚,不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貴重物品,單是這麼一個盒子已經不得了。
  賈有道小心翼翼將盒子放在書桌上,確定沒有其他人後,輕輕推開,燈光下,鏤刻有蝴蝶的劍柄露了出來。雲羅方知是劍,將燈拿近了看,只覺眼前突然出現一道白光,光彩奪目,逼的人連眼睛都睜不開。靜靜躺在匣中的劍像突然活了過來,睜著眼殺氣騰騰。她忙捂著眼睛轉過頭去,放下手裡的燈,待視力恢復,這才輕輕提起劍柄。令她吃驚的是,這劍竟像沒有骨頭似的,在她手裡隨意彎折成各種形狀,軟的跟白練一般。
  「這就是蝶戀劍。」賈有道的聲音聽起來有一絲驕傲。
  雲羅再少不經事、孤陋寡聞,也知道蝶戀劍是武林四大名劍之一,天下軟劍之首,一劍足可抵萬金,江湖中沒有人不想得到它。
  賈有道將劍尖彎曲成一個弧度,然後放開,「叮」的一聲,發出輕輕擊打玉石的聲音,清脆悅耳。他眼睛在劍身上來回搜尋,徐徐說:「龍泉純鈞,驚鴻蝶戀,其他三劍皆是以剛硬鋒利著稱,工藝上幾乎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而只有蝶戀劍,反其道而行,乃天下至陰至柔之劍。」側頭看著雲羅,目光炯炯,「你只要記住,天下的事情,物極必反,柔能克剛。」
  雲羅手握蝶戀劍,使了一招「分花拂柳」,右足腳尖點在地上,身體往後仰,如隨風飄舞的柳條,柔若無骨,劍尖不偏不倚正好壓在賈有道的脖子上,只要她使力輕輕一劃,便可割破對方的喉嚨。
  賈有道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鎮定自若,面不改色說:「阿羅,這劍你用,最合適不過。」她年紀雖小,心裡卻明白他之所以贈劍不過是要她更好的去刺殺皇后。她如果不去,父親必死無疑,聽說大理寺卿明天會親自審訊,向皇帝稟報後便會問斬,時間不多了。至於刺殺後的結果,她從未想過。
  雲羅當下收了劍,似笑非笑說:「謝賈大人贈劍。」她不再喊賈伯伯了。終究是年紀小,喜怒皆形於色,讓人一目瞭然。賈有道心知肚明她的轉變,依然不改語氣中的親切關懷,「阿羅,時間不早了,累了吧?我帶你去休息。」親自領著她來到後院一座三層高的閣樓前,「這裡是府裡最高的地方,風景最好,窗前正對著一片園子,這時節花紅柳綠,十分漂亮。」
  雲羅不出聲,微微點頭進去了。有一個丫鬟端水進來伺候,年紀不大,卻很老成,手腳伶俐,低著頭恭恭敬敬,也不多話。她把丫鬟趕出去,砰的一聲關了門,閉目運氣,凝神聽了會兒,樓下有侍衛來回走動的聲音,而且不止一隊。心中冷笑,將蝶戀劍塞在枕頭底下,草草睡了,右手始終按在劍柄上,不曾鬆開。
  第二天一大早,丫鬟便來叫她起床。才吃過早飯,便拉她去沐浴熏香。雲羅沒好氣說:「不是晚上才去麼?急什麼?」那丫鬟手捧紗衣笑道:「只怕一天的時間都忙不完呢。」她知道宮裡規矩繁瑣,只得換上衣服,怎麼看怎麼彆扭,不由得皺眉:「這什麼衣服?怎麼這麼難看?」丫鬟回道:「這是老爺特地吩咐讓小姐穿的。」雲羅只得忍了下來。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因為化了妝的緣故,顯得比實際年齡大了好幾歲,過分殷紅的嘴唇,秀挺的鼻子,濃黑修長的雙眉,眼睛自己看著也透出一股凌厲之氣。她喃喃自語:「這不是我。」她從不戴這麼多首飾。
  那丫鬟卻十分驚艷,「小姐,我從沒有見過比你更漂亮的人。」她以為雲羅大概有十六七歲。凡是稱讚,沒有人不喜歡,雲羅笑了,「這算什麼,你沒見過我母親,那才叫漂亮呢,我連她十分之一都不及。」光是母親的畫像便給她這種感覺,如果是真人站在眼前,應該沒有人抵擋的了她的微微一笑。
  當年雲羅的母親池毓秀乃京城鼎鼎有名的第一美女,出身高貴,才貌出眾,溫柔體貼,和雲平不但門當戶對,而且情投意合。
  雲羅將蝶戀劍纏上一層錦帶繫在腰間,外面披上紗衣,正往頭髮裡藏暗器的時候,賈有道派人來問好了嗎。她看了看時間,才剛申時,皇宮晚宴不是戌時才開始麼,急什麼。
  賈有道見到推門出來的她,雙唇緊閉,怒目圓睜,心下一驚,不由自主打了個趔趄,依稀間彷彿見到另外一個人。雲羅不耐煩了,「不是說要趕著進宮嗎?」都派人來催好幾回了。
  聽到聲音,他這才回過神來,「進了宮,得先候著。至於皇后什麼時候召見你,我也不知道。」雲羅不冷不淡說了一句:「只要她別忘了就行。」
  倆人一前一後上了轎,行至宮門時,照例有人盤查,確定沒有凶器後,才放人進去。其他人都在外面等著。一個女官吩咐他們在偏殿侯旨,說皇后娘娘今天忙著呢,還不知道見不見呢。眼看天色一點點黑下來,走廊上的宮燈一盞盞亮了,夜深如墨,卻半點消息都無。
  賈有道緊張的滿頭大汗,雙手藏在袖子裡來回揉搓,只覺得口乾舌燥,坐也不是,站在不是,心情煩躁。他瞧了眼坐在那裡喝茶吃點心不亦樂乎的雲羅,心想她不知是無知呢還是無畏,這種時候居然還能跟沒事人一樣。
  這個女孩子,才十三歲,已經這般不簡單。
  晚飯有人端了幾樣小點心進來,賈有道食不下嚥,味同嚼蠟,向宮女打聽:「皇后娘娘現在還在安平殿大宴群臣嗎?」宮女搖頭:「回大人,奴婢不知。」過了會兒,一個太監過來說了幾句話,面色不豫,似乎出了什麼事。賈有道驚慌失色,跟著他匆匆走了,吩咐雲羅:「別到處亂走,我等會兒就回來。」
  賈有道前腳剛走,後腳就有一個宮女過來,對她笑說:「請跟我來。」雲羅也不說話,跟在她身後,暗暗留心週遭的情形。
  當天晚上,烏雲蔽月,雖是十五月圓之夜,然而天色厚重,雲層低掛,陰影重疊在一處,黑漆漆的,天氣又悶又熱,似乎要下雨。那宮女左彎右拐,領著她走了好長一段路,走過長廊、花園、亭台、樓榭……最後在一座宮門前停下來。
  雲羅抬頭仰望,藉著她手中的風燈才看清了門洞上的幾個古篆書「羅敷宮」,進門便是一團黑呼呼的樹影。倆人從樹下穿過,來至正殿,那宮女在門外屈膝行禮,輕聲手:「娘娘在裡面,你自己進去吧。」
  雲羅手一推,門「吱呀」一聲開了。空曠的大殿,前廳、書房、後廳並不曾隔斷,只用輕紗遮掩,屋子裡珠簾層層疊疊,隨著灌進來的夜風四處飄舞,。每一道門前點了一排的燭火,照的整個大殿微微發紅。就在這裡,她見到了燭光搖曳中的皇后娘娘,一國之母,端坐在三尺高台上,離她如此遙遠,根本看不清面容,就連聲音也像是天涯海角之外傳過來的,虛無縹緲。
  「你便是御史大夫雲平的女兒雲羅?」冷冷的,似乎生來便沒有感情。
  雲羅雖然自小頑劣、淘氣,無法無天,終究是世家千金,教養良好,規規矩矩磕了個頭,雙手伏地,「雲羅拜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許久不曾聽見「平身」,她跪著,不敢抬頭也不敢說話。
  皇后的聲音冷冷傳過來,「抬起頭來。」
  她依言抬頭,眼睛看著正前方,不敢正視。忽然聽得皇后喃喃說:「很好,雲平把你教的很好。」
  雲羅聽見父親的名字,眼淚頓時湧了出來,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哽咽道:「皇后娘娘,我爹爹……他是冤枉的,求您放了他,求您放了他……」
  「放肆!」皇后的聲音像是憑空劈下的一道驚雷,「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朝廷要犯豈是你一個小丫頭說放就放的!」
  雲羅抬頭,狠狠瞪了她一眼,「我爹爹到底犯了什麼罪?有何證據?朝廷難道就能隨便誣陷忠良嗎?」
  皇后發出一聲冷笑:「好得很,好得很,你們父女情深——大膽,竟然敢這樣跟本宮說話,該當何罪?」
  她索性站了起來,仰著小臉不屑道:「我還有什麼好怕的——豈見覆巢之下,復有完卵乎?」便是死她也要拉個陪葬的!
  皇后怒極,甩袖走下高台,「放肆!」燭光下看著她倔強的小臉,秀眉緊蹙,抿著雙唇的模樣似曾相識,心神一動,微微歎了口氣,「雲羅,你可知本宮為何召你?」雲羅冷哼:「不知。」撇過頭去,回答的語氣很不客氣。
  皇后沒有計較她的無禮,負手站在台階上,眼睛看著遠處,像是想起什麼,許久沒有說話。雲羅覷眼看她,明處看暗處有些模糊,只知她看起來甚是年輕,側臉線條優美,髮髻高聳,穿著紅色的錦緞,刺繡精美,衣袖直垂到腰間,雍容華貴,然而面無表情的樣子,心思難測,威嚴壓頂,給人一種極大的壓迫感。
  雲羅為她氣勢所逼,不由自主又跪了下來,垂著頭說:「娘娘,家父為官,能力出眾,有目共睹,通敵叛國一事,實屬冤枉。娘娘何不放了家父?以後雲家一門老小,但憑娘娘吩咐,誓死效忠。」她想先用話穩住她,救出爹爹再說,「娘娘,雲家在京城也算是一股勢力,摧毀多可惜,收為己用豈不是更好?」
  皇后看著她笑了,對於她的提議不置可否,「你年紀輕輕,倒是識時務,心思伶俐。」心情突然大好,招手說:「過來,我瞧瞧。」雲羅臉上閃過一絲驚喜,「娘娘,你答應放了我爹爹?」皇后拉著她的手細細打量,臉色越來越凝重,歎了口氣,「哎,本宮終究是狠不下這個心——雲羅,你乃罪臣之女,念在你年幼無知,饒你一命,即日起流放江州。」江州這個地方,雖然偏遠,好在氣候宜人,水土肥沃,風景秀麗,是個遠離是非的好地方。
  雲羅渾身一涼,聽她這話,原本連自己也是要殺的嗎?那爹爹他——
  她癱軟在地上,右手按在腰間,口裡大喊:「娘娘——」聲音惶恐淒涼。既然她不仁,休怪她不義。
  皇后本來已經轉身走了,聽的她哭泣,站立不動,過了許久,眸中閃過一絲不忍之色,親手扶她起來,冷冷道:「阿羅,你要記住,這是你的命。但願你以後將這一切都忘了,好好活下去。」最好永遠不要再回京城。
  雲羅趁她彎腰的一剎那,蝶戀劍準確無誤刺進她胸膛,冷著臉十分鎮定。她殺了人,不但不驚慌,手腕一轉,還將蝶戀劍抽了回來。鮮血頓時湧了出來,濺了她滿頭滿臉,溫熱的,黏稠的,血腥的,一點點在鼻尖蔓延。看著眼前的人瞪著自己,滿臉的不可置信,那種眼神令她害怕,柔弱、驚恐、慘痛、絕望……還有悲傷,像魔魘糾纏著她,她感到恐懼,踉踉蹌蹌退了一步,強裝鎮定說:「娘娘,這也是你的命。」直至此刻,手才開始發抖。
  皇后一手按在胸口上,一手伸出去想要抓住她,吐字艱難:「你……阿羅……過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的眼神重歸於平靜,一世的雄心抱負徹底沒了,突然憶起多年前的往事,內心最深處的愧疚自責湧了出來,「阿羅……」
  雲羅被她奇異而充滿感情的叫喚駭的跌倒在地上,像個犯了滔天大錯的孩子,看著血淋淋的雙手喃喃自語:「我不得不殺你,我……我……沒有做錯……」她極力安慰自己,不不不,她沒有做錯,她為了救父親,不得不這樣做,何況她是奉旨殺人——不過殺一個人罷了,這算什麼!她又驚又懼,跌跌撞撞爬起來,提著劍就往外跑。
  皇后撐起上身,用盡餘力喊:「阿羅!」咚的一聲倒在地上。
  雲羅右腳已經邁出門檻了,聽見聲響,猛地回頭,見她眼睛牢牢盯著自己,死不瞑目的樣子,無形中有一股力量逼迫她身不由己走了回來。雲羅摀住眼睛,倒在地上哭泣,「我殺了你……對不起……」
  皇后不顧她滿身的血污,伸手想要觸摸她,喘氣道:「阿羅……」突然力氣盡失,手垂了下來。
  雲羅臉上的眼淚和血水混作一堆,面目猙獰,看著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正惶恐間,聽到門外傳來凌亂的腳步聲,猛地驚醒過來,這是皇宮,她殺了皇后,偏殿第三間廂房床下有秘道,她要逃。她擦了擦眼淚爬起來,往門口奔去。
  「母后!」一個面如冠玉的少年推門進來,和雲羅差不多高,五官驚人的漂亮,一臉傲氣。雲羅不防他突然闖了進來,倆人硬生生打了個照面。
  那少年見母后寢宮突然闖出一個滿身血跡的女子,五官污穢,認不清本來面目,又驚又怒,揚聲便喊:「來人啊,抓刺客!」抽出腰間的劍,攔在門前,哼道:「想跑,沒這麼容易!」
  雲羅一心想走,也不管他是誰,一劍刺了過去,下手便是殺招。那少年雖然也學武,可是自幼長於深宮婦人之手,練武又不甚勤奮,加之臨敵經驗不足,一上來便被雲羅刺中左胸,劃出長長一道傷口。他咬牙忍住傷痛,靠在門上,以劍支地,冷冷問:「你是誰?」
  「讓開!再不讓開,我殺了你!」雲羅惡狠狠說道。驚慌交迫之下,急得連聲音都變了調。她得趕快逃,不然等侍衛衝進來,只有死路一條。
  那少年因為失血過多的緣故,臉色蒼白,頹然倒在地上,咬牙切齒說:「你逃不掉的!」看著她的目光陰鷙,帶著無比的恨意。
  雲羅一腳踢開他,蝶戀劍指在他臉上,眸中閃過戾氣,「逃不掉的是你!」她殺人後,心理承受極大的壓力,性子立時大變,心想索性狠到底,殺了他,省的多事。看著他的那雙眼睛,黑色的瞳孔冰冷無情,縱然被人用劍指著,依然不求不饒,性子倔強高傲。然而雲羅並非心狠手辣的刺客,她只不過是一個救父心切的十三歲的女孩子,自以為見慣江湖中的殺伐爭鬥,本以為殺人沒什麼了不起,終究是怕了,轉過頭將劍尖移開,神情黯然,無力地說:「其實,我一點兒都不想殺人。」不再看他,打開門,只見前方火光點點,無數侍衛朝這邊湧來。
  「你逃不掉的!」那少年凶狠地說,倒在地上不能動彈。
  雲羅心急,踢了他一腳,凶神惡煞般說:「你再說,我便殺了你!」到處都是人,怎麼樣才能神不知鬼不覺溜到偏殿去呢?
  「我絕不會放過你!」他暗暗發下重誓,終有一天,要讓她血債血償。
  雲羅不耐煩,瞟了他一眼,「去死吧!」胡亂點了他一處穴道,心想他傷得這麼重,大概也活不長,不用再補上一劍了。
  他渾身一麻,當即暈了過去。
  雲羅抬頭看了看地勢,將蝶戀劍系回腰間,雙手一翻,順著窗戶爬上了屋頂,認準方向,貓腰前行。眾人提著燈在各處佈置關卡,一時還沒有注意到空中的動靜。偏殿離主殿不過幾百步的距離,草木崢嶸,卻偏僻得多,連個伺候的丫鬟都沒有,侍衛還未包圍此處。
  她輕輕落下來,回頭看著遠處密集的燈火,彷彿另外一個世界。雲羅找到第三間廂房,來不及細看裡面的陳設,迫不及待衝到床前,果然有一個鳳凰含珠的圓柱。她尋到最裡面一個,仔細摸索下,略有鬆動,心中大喜。賈有道果然言而有信,沒有過河拆橋。至於他如何知道宮中的密道,她根本就不曾想過這個問題。
  她運力往上提了提,鳳凰的嘴張開了,露出裡面的夜明珠。她用力一按,放置古董的架子從中裂開,露出深不見底的一條密道。她掏出火折子,伸進去沒有滅,知道密道通風良好,不是死穴,這才從鳳凰嘴裡掏出一粒夜明珠,跳了下去。將雕在石門上栩栩如生的鸚鵡頭轉了個方向,書架重新合上了。
  這條密道是不是真的通往城外,賈有道有沒有騙她,她一概不知,只能硬著頭皮往下走。其他的事,等逃出去再說。
  密道不是一路到底,而是有多處岔道。賈有道根本就沒有給她密道的地圖,她這才驚覺上當了。這就像一個地下迷宮,如果走不出去,只能困死在這裡,不是渴死便是餓死。賈有道並非幫她,而是存心要她無聲無息的死去,沒人知道她的下落。
  幸好裡面空氣雖然難聞,但是還不至於不通氣。她雙手抱膝坐在地上,想起叔公說的話,沒有什麼事情不能解決,辦法是人想出來的,安慰自己,一定要冷靜。她想這條密道建了這麼久,以前一定有人從這裡逃走,慌亂中難保沒有東西遺漏,或是留下蛛絲馬跡,只要仔細尋找,一定可以找到的。
  她舉著夜明珠沿路尋找,遺失的金銀財寶沒有發現,卻發現石牆上留下的一縷早已乾涸的褐色血跡,時間長了,印跡很淺,若不有心察看,絕不能發現。這說明曾經有人從這裡逃走,而且傷的不輕,需要扶著石牆才能行走。
  雲羅心中大定,只要跟著血跡走,總不會錯的。行了不知有多久,牆上的血跡突然消失了,而地上多了幾具骷髏,還有生了銹的兵器。她心中一寒,難道自己也要死在這個鬼地方?嚥了嚥口水,不,雲羅,你能走出去的!她安慰自己,跨過骷髏頭,跑了起來。
  空氣越來越潮濕,地勢越來越難走,就在她舉步不前、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路的時候,貼在牆上的耳朵突然聽到細微的「嘩嘩」的聲音。雲羅一開始驚疑不定,以為是追兵,過了許久還是有規律的、持續的嘩嘩聲,突然明白過來,是流水的聲音,出口一定就在附近!
  她點起火折子,剛要往前走,火苗突然滅了。是風,有出口才有風!她重新劃亮火折子,半舉在空中,火勢是向左偏,那麼風一定是從左邊吹過來的。她從一棵長滿青苔的枯樹裡面爬出來,旁邊是一條湍急的河流,天上的啟明星正對著她眨眼睛。
  她舒了口氣,總算逃出來了。
  然而當她第二天一大早喬裝混進城的時候,看到的卻是化作瓦礫場的雲府,一把大火,雲家一門老小沒有一個人活著逃出來,而雲平不但被殺,還被割頭示眾,暴屍三日。
  她恨極,整個世界一夕毀滅。也不管是白天,披頭散髮,紅著眼眶,提著長劍在大街上赤足行走。她要將賈有道碎屍萬段,將賈府所有的人殺個乾淨!路人見了她,避瘟神一樣,逃之不及。
  雲羅這番舉動,引來大批官兵。她心智大失,神情癲狂,早已瘋魔,誰擋道便殺誰,鬧得整條街都轟動起來。
  最後是聽到消息及時趕來的雲溪子將從倒在血泊中、重傷不醒的她救了出來。
  第五十章晴天霹靂
  雲兒一劍將李措殺死,自己卻昏了過去。隨著李措的死亡,呂府的這場叛亂很快鎮壓下來。燕蘇渾身是血來至大廳,對著前來賀壽此刻嚇得瑟瑟發抖的群臣發號施令:「將李黨一干人等全部打入天牢,聽候發落。李措亂臣賊子,大逆不道,意圖行刺本宮,事敗後畏罪自殺。本宮念在他過去出生入死,立下不少汗馬功勞,就留一個全屍,讓家人帶回,好生葬了吧。」
  眾人心中均想,李措這樣的人,怎麼會畏罪自殺?其中只怕另有隱情。懾於太子殿下處死李措的雷厲手段,畏懼大增,人人自危,無人敢有異議,神情變得恭敬,一味稱讚太子殿下英明。不少人一見形勢不對,立刻跳出來大罵李措,義憤填膺數落李措平日犯下的種種罪狀。
  燕蘇看著底下一干敬畏的群臣,心中大快,你們這些人,平時眼中只有李賊,狗仗人勢,橫行霸道,看以後還敢不敢視本宮為無物!他擺了擺手說:「好了,李賊罪大惡極,死不足惜,你們列舉出他的罪狀,公佈天下,也讓天下的老百姓看看,作惡犯上的後果!李府的人,凡是年滿十歲的男子全部斬首示眾;十歲以下流放千里、發配邊疆,永世不得再回京城;女子一律充作官妓。」
  這樣狠的命令,沒有人敢求情。眾人跪下,三呼千歲,立刻有人出去辦事。燕蘇第一次嘗到令行禁止、高高在上的權勢的滋味。
  忙完這些緊急的事情,天色微亮,他撇下眾人急匆匆趕到後院,在屋裡來回踱步,非常擔心,「怎麼還不醒?確定沒受傷?」
  東方棄一直守在雲兒床邊,看著昏睡過去的她,身子蜷縮成一團,夢中露出痛苦不堪的神情,握緊她的手,想起許多事情。回過神來,看著燕蘇徐徐道:「殿下,李措一事幸不辱命,我也該告辭了。雲兒的病深入骨髓,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好的。我想帶她離開京城養傷。」
  燕蘇一怔,拒絕的話脫口而出:「不行!」雲兒怎麼可以離開他?隨即清了清嗓子,解釋道:「宮裡有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藥,隨傳隨到,雲兒留在這裡養傷再好不過。」頓了頓又說:「東方兄,這次的事多虧了你幫忙,燕蘇感激不盡。你不如也留在京城,幫在下的忙如何?」他放低身段,沒有自稱本宮。
  東方棄笑說:「我過慣了江湖中自由自在的日子,喜歡浪跡天涯,四處漂泊,再說在下不過是一介莽夫,只怕幫不了殿下什麼忙。」
  燕蘇知他不願意,也不強求,頓了頓方說:「東方兄過謙了。李措一事,本宮很承你的情,道謝的話就不多說了。至於雲兒,她不能跟你走。」語氣堅決,不容反駁。
  東方棄也不爭辯,淡淡說:「走還是留,由雲兒她自己決定好了。」
  燕蘇看著他和床上昏睡過去的雲兒,心中有些不快,也不答話,只說:「東方兄,這裡的事差不多了,你隨我一道進宮吧。」
  一行人離開呂府。回到宮裡,燕蘇將雲兒安置在自己的寢宮,派人好生照顧,然後去周明帝處稟告事情經過。周明帝還是那樣,照舊煉丹服藥,運功打坐,聽說李措畏罪自殺,微微皺了下眉,「大將軍去了?那就葬了吧。」語氣冷淡,他人的生死毫不關心。又說:「既然這樣,以後朝中大事便由太子和呂大人、王大人等老臣一起斟酌商量,不必事事都來回報。」燕蘇點頭答應了。
  這回靈智道人親自送他出來,打躬作揖,神態十分恭敬,一臉諂媚說:「李措狼子野心,竟敢行刺殿下,死有餘辜。幸好上天庇佑,殿下化險為夷,平安無事,真是大周朝之幸事。」
  燕蘇重重哼了一聲,冷笑:「哦,是嗎?我還以為剛才道長看見本宮,失望得很呢!」靈智一聽,雙膝一軟,連忙跪了下來,「貧道以前有眼不識泰山,言語不敬,多有冒犯,還請殿下恕罪……」偷眼見他臉色冷峻,不為所動,垂著腦袋說:「哎,算了,多說無益,貧道以前得罪了殿下,如今自認倒霉,但憑殿下處置。不過,不過……還請殿下高抬貴手,饒貧道一條狗命。」
  燕蘇面無表情說:「你倒識相,見風使舵的本領可不小啊。」靈智道人苦著一張臉說:「貧道該死,貧道該死,還請殿下饒命。」不折不扣的一個小人。燕蘇不耐煩道:「起來吧。好生伺候父皇。」李黨一干餘孽還沒清除,他哪來的工夫找這些臭道士的麻煩。
  靈芝道人點頭哈腰稱是,所有的道士跪在地上恭送燕蘇離開。他頭一次真真正正覺得自己是皇宮的主人。
  郭敬之帶領的三萬精兵經過一夜激戰,從李措的王師手上成功攻下了京城的守衛權,大局已定。他披著鮮血染透的戰袍,踏著清晨的冷風濕霧來見燕蘇,報告戰事情況。燕蘇在回宮的路上遇見他,聽了大喜,「做得好!」想起上次他和雲兒偷出城去看母后,攔住他們的那個將領,不由得說:「這人倒是一個人才。」郭敬之笑道:「此人叫遲建,弟兄們攻進南門的時候,他還在溫柔鄉里做夢呢。」
  燕蘇便說:「李賊一黨在朝裡勢力龐大,根深蒂固,要殺是殺不完的。心腹親信,自然是殺無赦;至於其他的人,若能棄暗投明,不如收為己用,現在正是用人之際。」郭敬之點頭稱是。他又說:「這次能成功,敬之的功勞功不可沒。李賊一死,朝裡的人該打壓的打壓,該提拔的提拔,百廢待興。你有勇有謀,能文能武,兵部侍郎一職委屈你了,回頭我便向父皇請示,讓你擔任兵部尚書,從青陽帶來的三萬精兵仍由你統領,李措殘餘的王師你也編進去吧,以後京城的安危就交給你了。」頓了頓語重心長說:「敬之啊,我把京城交給了你,這可等於是扼住了大周朝的咽喉啊。」
  郭敬之跪了下來,重重磕頭,指天發誓說:「微臣誓死效忠殿下,誓死保衛京城的安全,絕不敢懈怠,若有異心,天誅地滅。」
  燕蘇點頭,表示滿意,「敬之,對你我是放心的。天都亮了,一夜不曾合眼,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本來想著去看雲兒醒了沒,見他留在原地,似乎有什麼話要說,便問:「還有什麼事?」
  郭敬之猶豫許久,從懷裡掏出一道手諭,說:「殿下如此信任微臣,有些話微臣不得不說。殿下還記得這個嗎?這是兩年前殿下親手交給我的,要我去查當年刺殺皇后的兇手,上面還寫著『雲羅』二字。我從八年前雲家的滅門慘案查起,經過多方查探,總算找到了這個人。」
  燕蘇十分激動,「人呢?在哪裡?」
  郭敬之一字一句道出實情:「雲兒便是雲羅。」
  燕蘇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殿下在臨安結識的雲兒姑娘便是當年刺殺皇后的兇手雲平的女兒雲羅。」郭敬之一字一句說來,口齒清楚,語氣肯定。
  燕蘇臉色不豫,完全不相信,「不可能。」雲兒才多大?八年前只怕連路都走不穩,怎麼可能是刺殺母后的兇手?
  郭敬之不顧燕蘇即將發怒,面不改色道:「微臣不敢胡說。當年雲平因通敵叛國的罪名被殺,雲家也不知何故一夜之間被燒個精光,無人倖免。但是我經過多方查探,方得知原來雲家還有人倖免於難。殿下若不信,請隨我來。」
  他帶著燕蘇來到宮外一座不起眼的民宅,「原來雲羅自小有一個奶娘,姓單,在雲羅外出學藝後,因年事已高,告老還鄉了。八年前的事大多數人都不記得了,我也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才得知這單氏是六安人,於是派人暗中尋訪。找了有一年多,前些時候剛巧找到了。單氏年紀雖大,耳不聾眼不花,身體硬朗,雲羅既是她從小帶大的,想必見了面,一定還認得。」
  燕蘇驚疑不定,怒喝:「帶單氏來見本宮。敬之,你要是敢胡說八道,這個兵部尚書也不用做了,明天就收拾包袱給我守邊疆去!」
  單氏年約六十,膚色黝黑,滿臉皺紋,一身粗布衣衫倒很乾淨,也不用人攙扶,跪下磕頭,「民婦拜見公子。」她並不知燕蘇乃當朝太子。
  燕蘇冷冷問:「你便是雲羅的乳母?」單氏答:「大小姐一出生就沒了母親,是由民婦一手帶大的。她身子骨一向不好,後來離家學武,強身健體,民婦年紀大了,便回了鄉下。」燕蘇盯著她,目光炯炯,確定她不是說謊,喝道:「既然如此,你隨我來!」心裡有一把熊熊烈火在燃燒,雲兒不過十四五歲,天真爛漫,怎麼可能會是心狠手辣的雲羅?一定是敬之弄錯了!另外一個聲音告訴他,敬之辦事一向謹慎,若沒有十分把握,是不會說出來的。回宮的一段路,宛如一個世紀般漫長。他希望快點求證雲兒不是雲羅,然而又希望永遠都不要知道答案,矛盾而掙扎,心情從未有過的恐懼害怕。
  雲兒悠悠醒轉,睜開眼睛,一時間渾渾噩噩,好半晌才記起這是燕蘇的寢宮,掙扎著坐起來。東方棄聽到動靜進來,一臉驚喜,「雲兒,你醒了!」雲兒一把抱住他,頭窩在他胸前,「東方,我做了一個好可怕的噩夢。」東方棄拍著背安慰她:「不要緊,再可怕的噩夢也會過去的。」雲兒撇過頭去,哽咽道:「夢裡我殺了人,流了很多很多的血,還有滿地的屍體……」雙肩顫抖,聲音堵在喉嚨裡,說不下去。
  東方棄並不知她隱隱約約記起了某些往事,只當她是在說刺殺李措一事,便說:「都過去了,以後會好的,不要再想了。我們離開京城,好不好?」京城是非太多了,他才來多久,接二連三便發生了許多的事情。
  雲兒看著他,心中又酸又痛,隨即點頭:「好。」她不喜歡這個充滿爭鬥殺戮的地方,一想到夢中的場面,忍不住心驚膽顫,啜泣道:「我害怕。我們這就走,好不好?」她一刻都等不及。東方棄唯恐夜長夢多,點頭同意了,「好,明天我們就走。」燕蘇那兒恐怕有些麻煩,實在不行,他們可以不告而別,連夜溜走。
  雲兒手足無力,歪倒在床上,東方棄替她換外套。燕蘇進來,看到他們緊緊貼在一處,東方棄的手放在雲兒胸前,登時大怒,「你們幹什麼?」東方棄快速將衣帶繫好,行了個禮,「殿下,你回來了,我正好有事要說。」
  「我問你們在幹什麼?」燕蘇俏臉緊繃,聲音冷冷的。
  雲兒看著他的臉,記起夢中模模糊糊的那個少年的影子,似曾相識,忽然覺得難以承受,胸口痛了起來,不敢正視他。東方棄正待要說告辭的話,跟在後面進來的單氏見了雲兒,驚呼:「大小姐!」疾步撲了過來。
  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單氏走近,盯著雲兒看的眼睛露出遲疑,不確定似的又喊了一聲:「大小姐?」明明是大小姐的樣貌,可是看起來怎麼還像是十四五歲的小姑娘?
  雲羅雙手護在胸前,愕然道:「你叫誰?」單氏靠近她,急道:「大小姐,我是單媽媽,小時候餵你吃飯抱你玩兒的單媽媽,你不記得了嗎?」雲兒緩緩搖頭,「我不認識你,你認錯人了。」
  東方棄不知為何衝出一個單媽媽來,溫和道:「這位大娘,你可是認錯人了?」單氏急了,「自己家的大小姐,怎麼會認錯!何況阿羅左眼下那粒藍色的淚痣,天下間絕無僅有,老婦年紀雖大了,眼睛倒還沒瞎。」
  東方棄看著單氏,像是明白了什麼,沒有說話。
  雲兒見大家都看著她,感覺心驚肉跳,雙手緊緊拽著被子往後退去,極力否認:「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什麼大小姐。」她是雲兒,漂泊無依、自由自在的一片雲。
  郭敬之站出來,指著雲兒說:「單氏,你能確定她便是八年前御史大夫雲平的女兒雲羅嗎?」單氏見他神情凝重,又猶豫了,「大致的模樣未變,但是阿羅屬龍,今年二十有一,這姑娘看起來卻頂多只有十五六歲。」
  雲兒聽到「御史大夫雲平的女兒雲羅」幾字,腦袋轟的一聲炸了開來,臉上血色頓去,手足冰涼,坐都坐不住,上身一晃,差點倒下來。
  東方棄看了眼單氏,又看了眼燕蘇,不發一語,在雲兒床邊坐了下來。
  郭敬之讓人帶單氏下去休息,負手站在中間,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殿下交待的事,屬下絕不敢含糊。雲羅,你是真失憶也好假失憶也罷,不管你對殿下有何企圖,今天大家把話攤開來說。你便是雲府滅門慘案唯一倖存者御史大夫雲平之女雲羅,八年前你冒天下之大不韙刺殺皇后,刺傷殿下,犯下滔天大罪,在雲溪子的幫助下逃了出去。幸而老天有眼,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將你又送了回來。」
  一席話說完,所有人都呆住了,久久發不出聲音。
  東方棄一直都知道雲兒便是雲羅,乃御史大夫雲平之女,雲溪子的徒弟,八年前慘遭滅門,雲溪子耗盡心力將她救活了。至於雲府為何有滅門之禍以及雲羅刺殺皇后一事他一概不知情。皇后被刺一事極其隱秘,有失皇家顏面,朝廷對外宣稱乃是因病逝世。他只知道雲溪子費了極大的力氣才保住心脈盡斷的雲兒一命。至於雲兒失憶了,他想滅門慘案如此不愉快的回憶,不記得乃是幸事,何必跟她提及,免得她傷心難過。忘卻過去痛苦的回憶,用一個新的身份重新開始,未嘗不是好事。
  雲兒聽了郭敬之一席話,夢中的情形逐漸清晰,就在羅敷宮,皇后召見了她,不但要殺她父親,還要將她流放江州,她怒不可遏,一劍刺進對方毫無防備的胸膛,鮮血飛濺,一個少年衝了進來,她提劍又刺了下去……
  一瞬間,前塵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呈現,殘酷無情。
  燕蘇一步一步走近,喃喃自語:「雲兒,告訴我,你不是雲羅。」她怎麼可能是雲羅?最大的可能大概是雲羅的妹妹——
  雲兒臉白如紙,掀開被子下床,搖搖晃晃站都站不穩。東方棄連忙扶住她。她眼神空洞,看了眼東方棄,然後是郭敬之,最後方轉到燕蘇身上,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雙肩低垂,「刺殺李措的時候,相似的場景令我昏了過去,夢中想起了以前很多凌亂的片段。剛才單媽媽的出現,以及郭敬之大人的一番話,令我完全清醒過來。」眼睛看著地上,平靜地說:「雲兒雖是女流之輩,也知道一人做事一人當,太子殿下,我便是雲羅。」聲音出奇的平靜。
  燕蘇不敢相信,搖著頭說:「不,不,不,雲兒,你不可能是雲羅,不可能是!你不要跟我賭氣,這樣的玩笑開不得!」這是殺母之仇,可不是偷偷龍泉劍又還回來!
  雲兒頹然倒在地上,面如死灰,「我殺了你母親,又傷了你,但是你父親殺了我雲府一百餘口人命,我不認為我做錯了……只是,只是……我欠你一命。」當年是她傷的他,她欠了他一命。
  燕蘇一掌拍在桌上,厚重的楠木桌從中裂成數片。他眼睛盯著雲兒一步一步後退,「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這個消息好似晴天霹靂,當頭棒喝,這叫他如何相信,怎敢相信?
  雲兒語氣淒涼,「我原也以為自己才十三歲,哪知事實全然不是這樣。我,我真希望自己永遠十三歲,永遠不會長大。」
  如果她還能活下來,她一定選擇忘記所有的事,重新開始。
  燕蘇雙眼充血,齜牙咧嘴看著雲兒,心痛的幾乎麻痺,像受傷的野獸一般放聲大叫:「你不是雲羅,你不是雲羅……」老天何其荒唐,竟然讓他愛上自己的殺母仇人!他移動重若千斤的身軀,在椅子上坐下來,呆呆地說不出來話來。
  燕蘇猶記得第一次見到雲兒,是在臨安的鴻雁來賓客棧,穿著淡藍色的衣衫,神氣活現,惹人側目;然後是妓院,不但在他茶裡下瀉藥,還潑了他一身的泔水;再是臨安城外的『落花別院』,大聲喊非禮的樣子,潑皮耍賴,甚至想方設法偷他的龍泉劍,後來怕了,又不甘不願送回來;回京城的路上,雲兒包在荷葉包裡特意給他留的半條烤魚;倆人從芙蓉山頂跳下的瞬間;九華門聽到雲兒醒來時激動地心情……
  他從未有這樣的感覺,喜怒哀樂,所有的情緒都因一個人而牽動,又是歡喜又是憂傷,又是嫉妒又是容忍,患得患失,提心吊膽,卻又甘之如飴——」
  「可是,可是你為什麼不是雲兒,卻是雲羅呢?」燕蘇說這句話時,彷彿全身骨骼筋脈俱碎,心痛欲裂。
  雲兒眼角的淚不由自主流了下來。她猶記得第一次見他時驚艷嫉妒,還有誤以為他和魏司空有斷袖之情;記得雲泉裡的嬉笑吵鬧,她躲在水裡不出來,他驚慌地喊「喂喂喂」;她為了偷龍泉劍,剝光他的衣服,一腳踹進水裡;還有回京的路上她嫌乾糧難吃,他裝腔作勢要倒掉的一碗粥;更有芙蓉山頂他不顧一切跳下來救她時的場景;還有他給她下三日醉,絕望又卑微的說「雲兒,難道你不知道我喜歡你麼?」……
  種種的一切,一一在腦海裡放映,雲兒頓時淚流滿面。
  燕蘇忍住即將溢出的眼淚,恨聲道:「我曾發誓,如果抓到殺了母后、傷了本宮的那個人,一定要叫她生不如死,千萬種酷刑加在她身上亦不足以解我心頭之恨!今日,你,你……」他十指輕顫,絕情的話卡在喉嚨裡,一氣說不下去。
  雲兒從地上爬起來,解下腰間的蝶戀劍。郭敬之立即衝上來,護在燕蘇身前,一臉戒備,「你想幹什麼?」
  燕蘇推開了他,仰天怒吼,「所有人,全部給我出去!」
  郭敬之不放心,勸阻道:「殿下——」
  燕蘇聲若寒冰,不帶一絲感情吼道:「出去!」
  東方棄看了眼雲兒,沒有動。雲兒傷痛欲絕,聲音盡力維持平靜,「東方,這是我跟他之間的事,遲早要有個了斷,你先出去。」
  偌大的寢殿只剩下燕蘇和雲兒。
  雲兒提著劍站在他跟前,看著他慘痛的雙眸,聲音很平和,「自古以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她將蝶戀劍交到燕蘇手裡。
  燕蘇咚的一聲站了起來,緊緊捏著雲兒下巴,咬牙切齒說:「別以為本宮不忍心下手!」半是憤怒半是怨恨。
  雲兒淡淡說:「我從沒有這樣認為。燕蘇,你是做大事的人,不該存有婦人之仁。你殺了我,就當我們互不相欠,我就是死也瞑目了,做鬼也做的心安理得,無牽無掛。」
  燕蘇怒極之下心智有異於平常,想法十分偏激,死了也好,死了她就不會令自己這麼難受了!手中的蝶戀劍當真刺了下去,然而手一抖,刺歪了。
  雲兒看著鮮血從自己身上流出來,彷彿感覺不到痛似的,蒼白著臉歎息:「從此以後,互不相欠。」
  欠人的滋味太難受了,不管是情還是仇。
  第五十一章一片傷心畫不成
  燕蘇看著滿身是血、頹然倒在地上的雲兒,指尖一顫,下意識想要過去扶她,然而想到母后,想到胸口的傷疤,想到這八年來刻骨的仇恨,想到日日夜夜所受的折磨,手中的蝶戀劍指著雲兒的心口,聲音冰冷無情,「你處心積慮接近我,有何目的?你以為我今天還會放過你嗎?」
  雲兒手按在胸前,鮮血從指縫間流出,染紅了整個手掌,聽了他的質問,本以為麻木的心又痛了起來,他竟然不相信她失憶,以為她別有所圖要害他,「我若要殺你,當初又何必救你。」眼淚順著眼角緩緩流了下來。他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事到如今,已沒有多大意義。
  「說,你究竟有何目的?」燕蘇表情猙獰,感覺撕心裂肺般疼痛。他手裡的劍尖劃破雲兒的衣服,一點一點刺入,血珠緩緩溢出來,染紅了她整個前襟。
  雲兒痛的雙眉揪在一處,頭往後仰,任他宰割,眼睛轉過去看著別處,氣息奄奄道:「如果可以,我希望從來不曾遇見你。」她便不會痛的像要死去。想到自己短短一生多病多災,受盡苦楚,淡淡道:「你殺了我吧。」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活著才是磨難。
  燕蘇恨恨道:「我自然要殺你,以慰母后在天之靈!」發誓般幾乎是一字一句吐出來,劍尖又往裡深入一分,可是雙手顫抖,差點握不住劍柄。
  「啊——」雲兒忍不住痛呼出聲,看著燕蘇的目光又是憐惜又是絕望,心想既然要死了,有些話憋在心裡難受,不如一吐為快,死無牽掛,「你對我的好,我都記得。你曾問我『難道你一點都不知道我喜歡你麼』,可是我從未告訴過你,我也很喜歡你呢,能死在你的劍下,也不枉我苟延殘喘活了這麼久。只求你看在我們往日同生共死的情分上,死後讓東方把我的屍體帶回天山。那裡雪山連綿千里,潔白,寒冷,純淨,我很喜歡。」一席話說完,閉上眼睛受死。
  燕蘇在聽到她說「我也很喜歡你呢」時,身體一晃,受了極大震撼,看著渾身是血的她,流的彷彿是自己心上的血,不然為什麼這麼痛?他重重吸了口氣,告訴自己,這點痛算什麼,殺了她,他便不會傷心、難過、猶豫、軟弱……所有不好的負面情緒全都不再會有!全是因為眼前這個女人,讓他受盡錐心刺骨之痛。只要她死,一切都結束了。
  手中的劍只要他輕輕往前一推,數年來報仇雪恨的夢想便可實現。明明只有一步之遙,他的身體卻突然痙攣,他發出痛苦的呻吟聲,踉踉蹌蹌往後退了一步。
  雲兒一心求死,單手握住劍刃,奈何力氣盡失,軟劍又軟,一時竟沒有刺下去。右手手掌血肉模糊,鮮血泉水一般汩汩流了出來。
  燕蘇見了臉色一變,一把把劍抽了出來,叮的一聲扔在地上,瞪著雙眼怒吼:「「你想一死了之?沒這麼容易!我要你活著,活著——,生不如死!」他雙手撐在桌沿,幾乎直不起身子。他為何這般沒用,不過是殺一個人罷了!
  東方棄並未走遠,聽的房間裡傳來的聲音,臉色大變,顧不得郭敬之、馮陳等人的攔阻,虛晃一招,眨眼間從倆人中間衝了進去。他看見倒在血泊中的雲兒,大驚,右手抵在她後心,一邊將真氣渡進她體內,一邊焦急地喊:「雲兒,雲兒。」見她心跳微弱,氣息未斷,稍稍鬆了口氣,掏出一粒丹藥餵她服下。
  郭敬之、馮陳褚衛跟著進來,見殿內這般情形,沒人敢出聲,退往一旁。
  燕蘇背對眾人,聽到動靜,沒有轉身也沒有說話。
  東方棄見雲兒半死不活渾身是傷,心如刀割,抱著重傷的她站起來,沉聲道:「燕兄,雲兒曾經救過你的命,你也曾救過她;她誤殺了皇后娘娘,到頭來賠上了雲府一百多條的人命;八年前誤傷了你,如今你一刀一劍還了回來。這樣還不夠嗎?楚惜風偷襲未成,還有刺殺李措一事,你曾說過要謝我——」說著跪了下來,「東方棄求你饒雲兒一命,在下感激不盡。我會帶雲兒離開,永世不再回京城。」
  燕蘇聽了,身體一僵,仍舊一語不發,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
  東方棄也不說話,抱著雲兒往門口走去,看著懷裡昏死過去的雲兒,一臉憐惜。
  馮陳褚衛、蔣沈韓楊一直在外面守著,並不知道裡面發生什麼事,橫劍攔住他們。郭敬之心想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萬一倆人以後找上門來尋殿下報仇怎麼辦?憑東方棄的身手,誰人能阻擋?示意門外的侍衛將二人團團圍住。
  東方棄心下怒極,冷笑說:「人家說,無情最是帝王家,這話說的果然不錯。」前一晚他和郭敬之還曾稱兄道弟,並肩作戰要取李措的性命,此刻反過來就要取他和雲兒的性命,半點不忍之心都無。雲兒挨了兩劍,竟然還不夠,還想至她於死地。他因為憤怒之故,不等眾人發難,腳下一動,瞬間飄到對面一個侍衛的身前。倆人相距不到一尺,東方棄一腳踹了下去,卡嚓一聲,是那侍衛腿骨斷裂的聲音。眾人眼睛一眨,便有數個侍衛抱著腿倒在地上,哀嚎不已。此等身法神出鬼沒,駭人聽聞。
  馮陳褚衛等人正待一擁而上時,燕蘇負手走了出來,看著東方棄懷裡的雲兒,眸光冰冷說:「東方棄,你走吧。從臨安到京城,你曾救過我多次,今日饒了你二人的性命,免得你說我無情無義,狼心狗肺。從今以後你我二人之間再無瓜葛。他日若是相見,休怪本宮心狠手辣,不念舊情。」
  東方棄躬身行了個禮,譏諷道:「謝殿下不殺之恩。」回頭望著重重疊疊的千層宮簷,朱紅色的大門像是乾涸了的血跡,長長歎了口氣,總算是活著出來了。皇宮竟像是地獄,度日如年,步步殺機。人跟人之間說變就變,頃刻間便可恩斷義絕。
  恩斷義絕也好,總好過糾纏不清,提心吊膽。
  天色一點一點暗下來,一輪新月從厚厚的雲層裡鑽了出來。東宮房門緊閉,一片黑暗。守在門外的馮陳硬著頭皮敲門,「殿下,晚膳時間到了。」許久不見聲音,他壓低嗓音問褚衛:「怎麼辦?」褚衛搖頭,不知該如何是好。殿下總不能一直將自己關在屋裡,李措剛死,朝中有無數大事等著殿下處理。馮陳頓了頓又說:「殿下,王中丞來了,正在殿外候著呢。」
  過了大約有半炷香的時間,房門轟的一聲打開,燕蘇神情憔悴站在門口,「來人啊,沐浴更衣。」又吩咐馮陳:「從即日起,本宮搬到未晚殿,這裡封了吧,其他人未經允許,不得擅自闖入。」梳洗後,燕蘇往前廳接見眾多大臣去了。
  期間有人自作聰明討好地說太子已到弱冠之年,選妃一事,不能再拖延了。燕蘇聽了,當即沉下臉,冷聲說:「我娶不娶老婆,關你什麼事?滾——」差點跳下來揍那個阿諛奉承的大臣。眾人見太子滿臉怒容,性情暴戾,動不動要殺雞儆猴,戰戰兢兢,嚇得沒有人敢吱聲。
  燕蘇連夜批改吏部呈上來的奏章,眾人怎麼勸都不肯休息。一個宮女捧著蝶戀劍進來,呈上去,顫顫巍巍說:「殿下,這劍如何處置?」
  他瞄了一眼,本待說「扔了它」,思慮半晌,終究是四大名劍之一,天下軟劍之首,淡淡說:「放在桌上,下去吧。」等宮女帶上門走了,他抽出劍,彷彿看見它纏在雲兒不贏一握的小蠻腰上,心中頓時像針刺一般,疼痛又復甦了。他拔出劍,張開雙手握了上去,鮮血滴在地上,一點兒都不覺得疼。
  心口像是破了個大洞,無論他怎麼補都補不好。
  雲兒慘白著臉醒來時,東方棄正在燈下翻弄藥材,屋裡咕嚕咕嚕熬著藥,滿屋子都是澀澀的藥香。她想坐起來,哪知胸口劇痛,又倒了下去,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貓,好像有九條命似的。」想死總是死不成。
  東方棄坐在她床頭,抹了抹她汗濕的長髮,歎氣道:「好死不如賴活著,死了下地獄,還不如在人間痛痛快快活著。再大的事,總會過去的。你放心,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你不要總是尋死覓活的,聽了晦氣。」
  雲兒眼睛裡一點光彩都沒有,懨懨地說:「這有什麼晦氣的,死了才好,一了百了。」東方棄罵道:「哪那麼容易一了百了。來,把這藥喝了。」
  她搖頭,都不想活了,還吃什麼藥。藥,她已經吃夠了,不想再苦了。
  東方棄知她重創之下,一時轉不過彎來,想了想說:「你這條命,是雲溪子一命換一命救回來的。八年前雲溪子將瀕臨死亡的你從京城救了出來,然而你傷的很重,心跳幾乎沒有,全賴他用真氣保住你一絲氣息。他日夜給你渡氣,手不離你背心長達數月之久。他遍訪天下名醫無法後,帶你到天山極寒之地,用冰棺封住你日益微弱的氣息血脈,日日為你運氣療傷,同時尋訪各種靈丹妙藥,只為將你救醒。後來有一位不知姓名的郎中說你之所以昏迷不是不能醒,而是因為遭受重大打擊不願醒來。雲溪子依然沒有放棄,到處奔波,將你藏在冰山雪地之中,護住你的心脈。你這一睡,便是八年,雲溪子心力耗竭,頭髮數年間全白了。」
  雲兒全然不知當年的事,眼睛一紅,不由得問:「後來呢?叔公他怎麼樣了?」東方棄緩緩說:「他最後一次為你運氣療傷後,你手已經能動了,但是他卻油盡燈枯,命不久矣。他在死前將你托付於我,便自斷心脈走了。我遵照他的意思*****,讓他重歸於自然。三個月後,你醒了過來,什麼都不記得,面貌如昔,八年像是只過了八個月,卻落下寒氣侵體的後遺症。我想你不記得也罷,只希望你永遠不記得,哪知還是逃不過宿命。」
  對於自己如何陪在雲溪子身邊耗盡心神為她療傷尋藥,他一字不提。雲兒伏在枕頭上哭了起來,滿臉是淚。
  經東方棄這麼一勸,她乖乖把藥喝了。父親、叔公視若珍寶的性命,怎可自暴自棄,自我踐踏?燕蘇那兩劍刺的雖深,卻並未傷到要害,雲兒在東方棄悉心照顧下,她的身體很快好起來,不到一個星期,便能下床走動了。
  重傷初癒的雲兒雙眼凹陷,原本豐潤的臉頰消瘦下去,精神不怎麼好,總是懨懨地躺在屋內曬太陽。
  同安寺的和尚忙著打掃庭院、灑水除塵、進城採買年貨準備過年。東方棄興沖沖拿了幅年畫進來,右手端著一小碗乳白色漿糊,準備貼在門上。畫上畫的是手執寶劍的秦瓊,鎧甲鮮明,雙眼瞪的銅鈴大,她見了便說:「又不是你家過年,湊什麼熱鬧。」
  東方棄一手壓平翹起的邊角,一手拿著刷子說:「管是誰家,年總是要過的——過來幫個手。」雲兒依言走了過來,盯著畫看了兩眼,撇嘴道:「什麼妖魔鬼怪,還守門神呢。」東方棄笑道:「人家又沒得罪你,做什麼一出口就罵人。秦叔寶可是響噹噹的一條英雄好漢。」
  雲兒像是故意跟他過不去似的,哼道:「我頂討厭英雄好漢。」想當英雄好漢,成王稱霸,非得不擇手段不可。東方棄輕笑:「幸虧我不是什麼英雄好漢。」雲兒噗嗤一聲笑出來,白了他一眼:「時勢造英雄,只怕有些時候由不得你。」
  倆人將年畫、春聯貼了,又糊了窗紙,掛上紅燈籠,慘白的心情也變得喜氣洋洋起來。傍晚的時候天氣突變,狂風肆虐,烏雲瀰漫,寺裡的旗旛吹得呼啦嘩啦響。剛吃完晚飯,東方棄提著燈籠走來,跺了跺腳笑說:「下雪了,比鵝毛還大,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倒真有點像李白詩裡的那句『燕山雪花大如席』。」說著抖了抖肩膀上薄薄的一層雪漬。
  雲兒半靠在床頭看書,聽東方棄說下雪了,大衣也不披,靸著鞋子跳下床,推開窗戶伸手去接。雪花不等掉落她手心便融化了,指尖冰冰涼涼。她滿心歡喜說:「啊,下雪啦!」東方棄怕她著涼,關了窗說:「明天再看不遲,只怕要下一整夜呢。」她點了點頭,「這雪下得這麼大,讓我想起天山來。」
  東方棄也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個手爐,添了炭讓她抱著,笑說:「天山的雪下起來是有聲音的,簌簌簌簌——,像在跟你說話。」
  雲兒擁被坐著,聽了他的話有瞬間失神,一個人只有寂寞到深處,才會有心思跟自然對話吧?「東方,叔公走了,一直是你陪在我身邊嗎?」東方棄用錫紙包住雞蛋,埋在火盆下,半個時辰就能熟,吃起來又焦又香,雲兒好當消夜吃。他想了想低頭說:「並沒有多久,很快你就醒了。」
  可是天山那麼冷,那麼靜,人跡罕至,飛鳥不到,聽著呼嘯而過的風聲,入眼是無窮無盡的雪山,過一天像是過一年,更何況守著一個不知何年何月才會醒來的她,他是怎麼挨的過來?雲兒心裡忍不住酸酸澀澀的,「東方,我有點累了。」
  東方棄聞言替她拉高被子,溫和地說:「那就睡吧。」雲兒將頭靠在他胸前,「那段時間你是怎麼過來的?有沒有想過,萬一我永遠醒不來呢?」
  東方棄想的很認真,隨即搖頭:「沒有想過。其實不算什麼,雲溪子十年如一日為你尋醫求藥,耗盡心力,而我只不過照顧你罷了。何況你乖乖睡在那裡,既不亂動又不亂跑也不亂吵,安安靜靜,十分省力。」
  雲兒反手抱緊他,「東方……我……」感激的話堵在心口說不出來,最後笑道:「那我現在是不是很麻煩?亂動亂跑又亂吵,還又聒噪,吵得人連覺也睡不好。」她知道,沒有人比東方更好。
  東方棄遲疑地說:「嗯……的確是。」表情認真。倆人皆笑出聲來。雲兒趁他不注意,擦去眼角溢出的淚水,「晚了,你也早點回房休息。這些天,連累你折騰壞了。」東方棄笑:「哪是因為你,倒是過年給折騰的。寺裡的師傅對過年看的十分慎重,有許多的規矩。哎,菩薩面前更是馬虎不得。」
  雲兒低著頭說:「東方,你說這樣的話再也騙不了我啦,我知道你其實擔心的很。」東方心裡歎氣,她經此變故,不再似以前那般天真任性了,坐在那裡,一句話不說,眼神沒有焦點,長久維持同一個姿勢,似有重重心事,別人說完了她才反應過來,一臉錯愕問:「你剛才說什麼?」隨即笑著跟人解釋,她剛才沒聽清。東方棄希望她永遠十三四歲,而不是一夜之間長大八年。
  倆人都沒有說話,窗外的風聲便顯得越發清晰如在耳旁。嗶嗶啵啵的聲音炸開來,滿室都是蛋香味。雲兒喊道:「哎呀,我的雞蛋!要烤焦啦。」東方棄這才想起來,手忙腳亂從炭灰裡扒出雞蛋,炸開的地方焦黃焦黃,吃起來硬硬的,特別的香。雲兒掰了一小塊放在他嘴裡,「你嘗嘗,更好吃了,是不是?」東方棄點頭,「嗯,看來烤焦的味道更好,下次再這麼吃好了。」
  雲兒笑道:「要是有酒就好了。」東方棄點著她鼻子笑罵:「好了傷疤忘了疼,傷才剛好呢,就想著喝酒。」雲兒躲了開去,嘟著嘴說:「明兒正好是大年三十,咱們出去喝酒賞雪怎麼樣?大過年的,你不能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連門也不讓我出。」東方棄嗜酒,有千杯不醉之名,平日凡事無所謂,提到酒便興致盎然。
  他不忍掃雲兒的興,笑說:「說的我好像土匪強盜一般。我跟你說,後院裡有一片梅林,種的都是名貴品種,各種各樣的梅花開起來如火如荼,勝似春朝。這些天京裡的達官貴人差點沒把同安寺的門檻踩爛了。明日是大年三十,大家不是忙著祭祖便是忙著過年,想必沒人來,你若真要賞雪,咱們上那兒去。」
  雲兒聽了大喜,仰著頭問:「當真?」
  東方棄看著她如黑棋子般的瞳孔,裡面倒映著自己的身影,小小的臉瘦的只有巴掌大,唇色仍有些蒼白,心中又柔軟又憐惜,忍不住俯身親了親她的額頭,滑膩冰涼,帶著雲兒身上特有的藥香。倆人鼻尖對著鼻尖,呼吸相聞,他正要離開時,雲兒伸手抱住他脖子,在他額頭上輕輕落下毫無雜念的一吻,像是雪花般輕盈,白雲般柔軟,又如夏天的微風一樣清爽。東方棄渾身一僵,抬頭看她。雲兒衝他微笑,眸光清澈,大大的眼睛沒有一絲□,像是再正常不過的舉動。
  他只得壓下洶湧澎湃的感情,若無其事說:「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房門輕輕帶上,雙手緊緊拽著床單的雲兒終於支撐不住,頹然倒了下來,她,她真不知道該怎麼報答東方。翻來覆去好半天才睡著了。
  第二天天氣放晴,空氣寒冷,陽光明媚。放眼望去,一地雪白,令人精神不由得一振,神清氣爽。雲兒洗漱完畢,又喝了一碗藥粥,披上斗篷出門,見東方棄負手站在廊下看雪,笑道:「這麼早?」
  「還早?太陽都升到中天了。」
  他拉著雲兒的手往後山去,「天冷路滑,雪又深,小心看前面。」雲兒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不是說喝酒賞雪麼?酒呢?」東方棄笑道:「還用你說,早讓寺裡的小沙彌搬過去啦,這會兒正用熱水溫著呢。」
  還未走到梅林,早已聞到迎風送來的一陣幽香,沁涼入骨。眼前是一座園林,十數株梅花爭相怒放,白雪映著紅梅,陽光照將下來,粼粼像是會發光,光彩奪目。雲兒感歎:「這個地方好,你怎麼不早跟我說?」
  東方棄見她整個人神采奕奕,興致昂揚,心情跟著大好,笑說:「這園子前兩日還遊人如織呢,昨晚下了一夜的雪,道路不便,又是大過年的,才這麼安靜。等過兩天,想必又熱鬧了。」
  雲兒抿嘴笑:「這叫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咱們有眼福了。」
  拐過彎,石子鋪成的道路盡頭露出一座精緻玲瓏的八角塔,本該無人的石桌旁一人自斟自飲,因為背對著他們,看不清是何人。雲兒不免有些奇怪,還以為是東方棄三教九流的朋友,壓低聲音問:「誰?」
  東方棄搖頭,表示不知。
  那人的聲音不輕不重傳了過來,很是悠閒自在,「沒想到在這裡還能遇到故人,當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雲兒愣了一下,「楚惜風!」想到他曾將自己捆在懸崖邊上,受盡驚嚇,差點丟了小命,不由得大怒。
  第五十二章惹是生非
  楚惜風轉過頭來,臉上表情似笑非笑,眼若深潭,鼻樑高挺,墨黑長髮隨意散開,幾絲滑下來,遮住了光潔飽滿的額頭,越發顯得俊逸不,瀟灑不羈。他挑眉拱手道:「雲兒,東方小弟,別來無恙乎?」寬大的袖袍滑下來,露出一截雪白修長的手腕,桌上放著形影不離的金翎劍。
  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雲兒一臉戒備說:「你怎麼在這裡?」不知他又有什麼陰謀詭計。楚惜風聳肩道:「雲兒,看來你對我印象不怎麼好啊。」話雖如此,神情卻懶洋洋的,不怎麼放在心上。雲兒嗤笑道:「不如你也試試被人吊在懸崖下的滋味,就知道好不好了。」他瞟了一眼雲兒,沒什麼表情說:「好啊,只要你有這個能耐。」
  雲兒滿心怒火,東方棄拉住想要上前算賬的她,微微一笑說:「楚兄今次前來,不知所為何事?」此人武功高強,為人行事亦正亦邪,還是小心為上。楚惜風斟了杯酒,淡淡說:「沒什麼事,聽說這裡梅花開得好,特意來瞧瞧。東方小弟,如此良辰美景,相請不如偶遇,你我不如坐下來喝一杯,如何?」
  東方棄不由得一愣,見他目光不閃不避,神情磊落,邀他喝酒的語氣頗為誠懇,心想難道真是巧遇?一時沒說話。
  雲兒單手按住酒壺,氣哄哄說:「你就不怕這酒下了毒?」她的酒憑什麼給他喝?
  楚惜風運指如風,出手快如閃電,想從雲兒手裡搶過來,口中蹦出一句:「下了毒反倒更好。」哪知雲兒反應靈敏,身子一躍,提著酒壺跳開數步,冷冰冰說:「楚惜風,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你到底想幹什麼?」倆人一搶一閃,只在瞬息間,快的連眼睛都來不及眨。
  楚惜風露出一絲苦笑,「我又不是神人,知道你們在同安寺。我這次來京城是來取回魂草的,聽說同安寺的梅花開得好,順道出來散散心,老遠就聞到酒香,原來是你們擺下的。」
  雲兒想到「天外天」裡他那個昏迷不醒的妻子秦憐月,和自己的遭遇倒有幾分相似,不由得起了同情之心,態度有所緩和,忍不住問:「拿到了嗎?」楚惜風一臉煩躁,搖頭:「沒有,看來我得去一趟開封的游龍山莊。」
  倆人見他此次不是來尋事,純屬偶遇,皆放下心來。雲兒沒好氣說:「你多積積陰德吧,說不定感動上天,秦姐姐便醒過來呢。」楚惜風一氣喝乾杯中的熱酒,看著亭外的白雪紅梅,「要我積陰德,恐怕晚了。」他楚惜風殺過的人如過江之鯽,數都數不過來。
  雲兒冷嘲熱諷說:「這有什麼晚不晚的,你沒聽人說過麼,過而改之,善莫大焉。你不但不知悔改,還變本加厲,恃強凌弱,專門欺凌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智女流,連我都替秦姐姐替你感到羞恥。」
  楚惜風眸光轉冷,哼道:「你若要尋仇,楚某奉陪到底。」右手按在金翎劍的劍柄上,目如火炬,殺氣立現。
  雲兒嚇得後退一步,東方棄忙站出來,笑說:「陳年往事,都過去了,不提也罷。大過年的,打架多晦氣,大家不如化干戈為玉帛,坐下來痛痛快快喝酒賞梅。」雲兒想到他對妻子的深情,又同情又無奈,再說自己不是沒死麼,打又打不過他,只得算了,冷哼一聲,在離楚惜風最遠的位子坐下來。
  東方棄將各人的杯子斟滿酒,「楚兄為何想去游龍山莊?」游龍山莊乃是江湖四大家族之首,龍在天便是游龍山莊現任莊主。
  「還不是因為回魂草一事。楚某此次前來,京城發生一些變故,聽人說回魂草輾轉流落至游龍山莊,不管是真是假,楚某都要前往一探究竟。」
  「楚兄此行恐怕要失望了。」
  「哦,此話怎樣?」楚惜風很好奇。
  「年後便是十年一度的『武林論劍』大會,凡是武林中喊得出名號的人都會前往潮音塢碧玉湖聞人山莊參加盛會。楚兄若是去游龍山莊,只怕要撲個空呢。」楚惜風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隨即沉吟道:「怪不得——」回魂草除了是療傷聖品,還能使練武之人內力大增。龍在天是想把聞人山莊「天下第一劍」的金匾扛回游龍山莊嗎?
  雲兒這才想起「武林論劍」一事,最近經歷多番變故,她都快忘了,「我以前還心心唸唸想著去聞人山莊瞧熱鬧呢。」楚惜風便說:「你的意思是,現在不去了?」雲兒歪著頭想了想:「也不是不去,只是精神不佳。」心裡掙扎著去還是不去,雖然傷還沒好全,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楚惜風不管她,踏著皚皚白雪折了一枝開得正艷的梅花回來,隨意插在盛水的瓷瓶裡。東方棄笑道:「天氣這般嚴寒,這梅花反倒開得更好了,一股子香氣。」楚惜風吟道:「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可惜有酒無菜,美中不足。來,東方小弟,你我乾了這杯。」
  東方棄舉杯笑道:「楚兄縱情任性,對塵世的虛名浮利不屑一顧,在下一向仰慕的緊。」楚惜風聽了很受用,一改往日冷冰冰的性子,「東方小弟才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一身武功藏而不露,爐火純青。」倆人起先用酒杯,嫌不過癮,改用大碗,酒到杯乾,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樣子。
  雲兒剛喝了兩杯,東方便不讓喝了。她百無聊賴,問寺裡的小和尚要了一些素包子、冷饅頭、紅薯等物,放在炭火上烤,撒上茴香,居然別有一番滋味。
  楚惜風不知是高興還是心裡有事,一時喝多了,醉醺醺的,「東方兄弟,就憑你的劍法,連我也不是對手,何不去武林論劍大會上一試身手,揚名立萬?」東方棄便說:「江湖中藏龍臥虎,能人輩出,小弟這點本事,還是算了。」楚惜風用力拍了拍東方棄的肩膀,「你也太瞧不起自己了。你內力深厚,劍法純熟,平平常常一招使出來,卻有開山裂石之勢,為人平和卻不失原則,已有一代宗師之風,何況你這般年輕,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你若出戰,『天下第一劍』還不是手到擒來!」
  東方棄汗顏,覺得楚惜風太高估他了,不是他妄自菲薄,而是數百年來,被江湖中人公認的「天下第一劍」也只有一個聞人客而已。他自己不要說爭,這念頭想都沒想過。轉念一想,十年一度的「武林論劍」大會劍客雲集,群英薈萃,想必精彩絕倫,十年一次,盛會難逢,便是去開開眼界也好,不由得有些心動。
  雲兒這時插嘴,哼道:「潮音塢碧玉湖聞人山莊,說什麼武林聖地,神聖不可侵犯,我看也不過如此,沒什麼了不起的,想當年叔公還不是一人一劍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半分招架之力都沒有。更何況還出了聞人默這樣的不肖子孫,更是不值一提。」一想到聞人默,忍不住怒從心頭起,「這人還是世家子弟呢,不擇手段,不知廉恥。」自己家的武功都學不好,還覬覦別人的心法秘籍。
  東方棄咳了一聲,「雲兒,不得這樣說聞人公子。」在背後說人,總不是一件好事。他和聞人默雖然只見過一面,對他印象倒不壞。雲溪子當年劍挑聞人山莊一事轟動江湖,他也有所耳聞,雲兒之所以被抓,他只當是倆人之間的舊怨。
  楚惜風皺眉道:「聞人默此人,天分不錯,又肯努力,可惜心術不正,求勝心切,操之不免過急。」雲兒忙不迭點頭,「對,心術不正,武功再高也是枉然。」又好奇地問:「我聽說當今武林武功最高的是游龍山莊的龍在天,是也不是?」楚惜風哂道:「雲溪子若是還在世,何時輪得到他。我瞧東方小弟就很厲害。再說侯老太君年紀雖然大了,身上一甲子的功力可不容小覷。」
  雲兒哦了一聲,心想龍侯史魏四大家族此次武林論劍只怕要爭個你死我活,頭破血流。想起侯玉、史瀟瀟,還有魏司空,只怕都會去。吳不通未完成的《江湖紀事》怎能少了這一番記述?九華門的人只怕也要傾巢而出。頓時又想到溫柔可親的吳語,還有心地善良、傻里傻氣的郝少南,不知賽華佗會不會趕去湊熱鬧。一時間心潮澎湃,大聲說:「東方,我要去參加武林論劍大會。」
  東方棄嚇一跳,「你去做什麼?」她眨著眼睛說:「當然是去比賽啦,我好歹是雲氏一門唯一的傳人。」
  楚惜風聽了她的豪言壯語,拍著桌子笑說:「既然如此,大家不如結伴而行,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當夜楚惜風在同安寺留宿,吃了兩天的青菜豆腐,直嚷嚷:「嘴裡淡出鳥來。」他趁人不備,偷偷把護院的大黑狗殺了,找到雲兒,說有好玩的事,一臉神秘。雲兒好奇,隨他來到後山,看見柴堆旁剝了皮的狗,大驚:「這不是,這不是小黑嗎?」到時候怎麼跟寺裡的和尚交待?
  楚惜風擠眉弄眼說:「難道你不想吃狗肉?」雲兒多日不見葷,肚裡全是藥汁,一想到狗肉的滋味,忍不住嚥了嚥口水,「可是,可是那些和尚豈會干休?」住人家的,吃人家的,結果還偷人家的狗吃,這也太說不過去了吧?
  「誰說是我們吃的?這狗長著四條腿,難道不會自己跑了啊。」楚惜風一本正經說。
  雲兒眉開眼笑,「對對對,若是問起來,咱們來個死不認賬。」抱起地上的柴禾,「走遠點,走遠點,別讓人發現了。」
  倆人找了個廢棄的山洞。楚惜風不知從哪弄來一口大鐵鍋,雲兒跑到寺裡的廚房偷了一大堆作料,就地挖坑,支起鐵鍋,煮起狗肉來。她看著跳躍的火光,拍手說:「不行,咱們得把東方一起拉下水。」算起賬來也多一個人頂罪。楚惜風點頭:「對對對,這小子可別想置身事外。我去弄酒,你去把他拉來。」
  東方棄正在房裡運功打坐,雲兒拉起他就跑,「不好啦,不好啦,出事了。」他忙問出什麼事了。雲兒喘氣道:「你跟我來就知道了。」東方棄老遠就聞到一股香味,吸了吸鼻子,「什麼東西?」雲兒心下暗笑,「你來就知道了。」
  東方棄彎腰鑽進洞裡,看見地上架起的鐵鍋,不由得笑了,「你們倒會享福,躲在這裡喝酒吃肉。」楚惜風拍了拍泥封的酒罈,「要不要嘗嘗?極品『胭脂冷』。」「胭脂冷」乃是臨安「鴻雁來賓」酒樓的特釀,香氣襲人。東方棄大喜,「這般好東西,楚兄從何處得來?」胭脂冷不是一向不外賣嗎?楚惜風笑,「這你不用管。」
  東方棄喝了一口,大讚:「好酒,好酒,濃郁醇厚,唇齒留香,回味悠長。」楚惜風心道,那當然,偷來的酒總是最香的。
  三人冰天雪地喝酒吃狗肉,熱的滿身大汗,酣暢淋漓,大叫痛快。
  哪知剛回到寺裡,主持行真大師攔住他們,一臉嚴肅說:「護院的小黑不見了,寺裡的小沙彌說,是楚施主牽走了。善哉,善哉,還請楚施主送回來。本寺人口單薄,全賴小黑看守後院,以防本地的地痞流氓夜裡溜進來順手牽羊。」楚惜風一愣,拒不承認,「什麼小黑,我不知道。」行真大師瞪了他一眼,「楚施主堂堂七尺男兒,莫要抵賴。」
  東方棄不由得苦笑,方知剛才吃的狗是寺裡的,這下連主持大師也得罪了。
  楚惜風逼急了,看著肚子說:「吃都吃下去了,怎麼還你?」行真大師氣得指著他鼻尖說:「你——」轉頭看著旁邊默不作聲的東方棄和雲兒,雙手顫抖,「你們,你們,太不像話了!佛門清淨之地,豈容你們這般糟蹋!」東方棄十分愧疚,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大師,對不起,我們這就走。」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這是給寺裡的香火錢,還請笑納。」
  第二天,東方棄和雲兒便被同安寺趕了出來。
  三人冒著風雪上路,寒風凜冽,道路泥濘。雲兒縮著脖子埋怨:「楚惜風,都怪你,出的什麼餿主意。」楚惜風一馬一劍,身下是價值千金的獅子驄,可惜金黃色的毛被爛泥弄的髒兮兮的。獅子驄似乎是受到主人的影響,垂頭喪氣的,少了幾分神氣,看起來和平常的馬沒什麼分別。楚惜風瞪了她一眼,說:「什麼餿主意,狗肉還不是你吃的最多?」他和東方棄光顧著喝酒了。雲兒哼了一聲,撇過頭去。
  東方棄唯有感歎遇人不淑,誤交匪類,「雲兒,你身上傷剛好,不適宜騎馬。到下一個市鎮,咱們雇一輛馬車。」雲兒點頭,比起騎馬來,還是坐馬車舒服。楚惜風說:「東方,你這馬也太差勁了,又瘦又小,半天走不了十里,是不是該換一匹?」東方棄笑說:「一般的馬也就這樣,哪能跟你的獅子驄比。」
  楚惜風搖頭,上下打量他,「行走江湖,怎能沒有一匹好馬代步?你看你,連劍都沒有,不認識的人還以為你是上京趕考的窮書生呢。」雲兒聽了噗嗤一聲笑出來,「還是專門招惹狐狸精的那種。」東方棄連忙打斷二人的取笑,歎氣說:「不是我不想,而是囊中羞澀買不起啊。」但凡好馬,至少價值百金;名劍就更不用說了,有些甚至價值連城。
  楚惜風劍交左手,挑眉道:「誰說要買?好東西自然是能者居之。」
  幾人趕了一天的路,晚上準備在保定城投宿。傍晚時分,幾人正要進城,迎面一隊官差護送一批駿馬在官道旁的驛站停下來。驛站裡的人連忙迎出來,陪笑說:「錢大人,您這是上哪兒?」錢大人跳下馬背,喝了一大碗熱茶,「上京。這些馬是要上貢的,本來年前就該到了,這些天雨雪交加,路不好走,耽擱了不少行程。」那人點頭,「天氣惡劣,路上確實不好走。」又說:「這些馬個個神駿,想必都是千里挑一的好馬。」錢大人道:「那當然,送給太子殿下的馬還能差到哪裡去,隨隨便便一匹,都是日行千里的良駒。你沒見它們趕了這麼些天的路,依然精力充沛麼……」
  雲兒聽到「太子殿下」這幾個字,神情一黯,隨即扯了扯韁繩,若無其事往前走,像沒聽到似的。看來他在朝裡的勢力如日中天,臣下這麼巴結他,不遠千里給他送馬。東方棄回頭招呼楚惜風和雲兒,「咱們得快點,再晚城門就要關了。」楚惜風看了眼驛站外十數匹駿馬,答應一聲,追了上去。
  三人找了間客棧住下,吃完晚飯,各自回房休息。雲兒正對著油燈發呆,楚惜風在外面低聲說:「雲兒,你睡下了嗎?」她開門,沒好氣說:「這麼晚了,你有什麼事?」楚惜風笑嘻嘻的,「那匹白馬,你看見了嗎?」十來匹駿馬圍在一處吃草,只有一匹白馬不屑一顧,靜靜站在一邊,神情桀驁不馴,楚惜風一眼就相中了。
  「什麼白馬,我不知道。」她心裡正煩著呢。
  他搓著手掌說:「想不想去偷馬?」雲兒懶洋洋的,「那是朝廷的馬,你也敢偷。」到時候可不是被攆出來那麼簡單。
  「朝廷的馬怎麼了?說是他的就是他的?我還說是我楚惜風的呢。」
  她搖頭,「我不去。我喜歡坐馬車,不喜歡騎馬。」楚惜風見她心意已決,搖頭歎氣走了。雲兒以為他打消了主意,哪知睡到半夜,聽到有人敲窗,她立馬翻身而起,在枕頭底下摸出匕首來。
  楚惜風的聲音在窗外響起,「是我,別怕。」雲兒怒氣沖沖開了窗,「你幹什麼?深更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遠處有火光,她耳中隱隱約約聽到喊殺聲。楚惜風歎氣,「這次是陰溝裡翻船,跟斗栽到姥姥家了。」原來他去偷馬,計劃周全,本來是萬無一失的,哪知那匹白馬不肯合作,又是刨腿,又是長嘶,驚醒了驛站裡的官兵,此刻保定城裡城外到處在捉偷馬賊呢。
  街道上「咚咚咚——」的馬蹄聲驚醒了東方棄,連忙跑出來問:「出什麼事了?」雲兒瞪了眼楚惜風,「咱們快走吧。」等官兵搜到這兒來,麻煩可就大了。幾人從後門溜走,東方棄還不忘留下飯錢。
  城門口燈火通明,時不時有快馬奔進奔出。混亂中聽見有人問:「都找回來了嗎?」「啟稟大人,丟了一匹白馬。」雲兒見狀,壓低聲音問:「你到底幹了什麼好事?」楚惜風悶笑:「我只不過把這些馬的韁繩割斷,然後在馬廄放了一把火。」東方棄哀歎一聲,頓時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幾人藉著繩索從牆頭攀下來。出了城,楚惜風得意地說:「你們跟我來。」一聲長嘯,一白一黃兩道影子快速奔來。雲兒見了忍不住失笑,原來白馬的韁繩繫在獅子驄的尾巴上。這兩匹馬配合倒默契,沒有打起架來。
  楚惜風翻身上馬,沖東方棄說:「兄弟,哥哥做這些不入流的勾當,可全都是為了你。」東方棄搖頭苦笑,跟著上了馬,示意雲兒也上來,倆人合騎一馬。雲兒驚歎出聲:「這匹馬長得好,通體雪白,沒有一根雜毛。」楚惜風笑道:「最重要的是異常神駿,不信咱們比比。」
  白馬負著倆人的重量,居然沒有比獅子驄慢多少,如一團白影,風馳電掣。就連東方棄也忍不住嘖嘖稱奇,說它可遇不可求。雲兒拍手說:「它跑的這樣快,不如就叫『旋風』好了。」東方棄笑道:「倒也名副其實。」
  有了旋風,腳程快多了,不到十日,便來到荊州一帶,再往南便是洞庭湖,聞名天下的潮音塢碧玉湖聞人山莊便隱藏在八百里洞庭某個小島上。

《十年懵懂百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