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我一看鷹把式這般胸有成竹,整個人徹底慌了手腳。秦隊長猶豫了片刻,戰戰兢兢地伸出手指,當粗布被緩緩掀開以後,我只看了半眼,身子就不由自主地跌翻在地。我確信我沒有感覺到疼痛,哪怕一丁點的疼痛!一股極致的、我完全不能承受的冰冷從腳趾「倏」的一猛子竄出髮梢。秦隊長發了瘋似的雙手把我薅起來,他死死地攥著我的衣領,吼叫道:「小馮!小馮!你他媽的跟說,跟我說!這個不是不刀疤人?是不是?」
秦隊長雙眼沖血,像一頭兇猛的野獸,咬牙切齒地在等待我的回答。我把雙眼深深地揪成一堆,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顱。秦隊長沒有放開雙手,而是把我的衣領攥得更緊,我看到他全身都是顫抖,牙齒發出得得的聲響充滿了我的耳朵。他似乎還是不願接受這個事實,稀里嘩啦地把我扯到案台旁,按著我的腦袋又問:「看!看仔細了!看清楚再告訴我——他真的是刀疤人嗎?」
秦隊長的最後的半句話已經向我承認了這個事實,我聽得出,只是他自己不願相信。於是大聲叫道:「是!他就是刀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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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喊出口之後,我看到秦隊長的身子沉沉地搖晃了。他把按在我頭頂的手鬆開,扶著案台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看得出來,一向沉穩自信的秦隊長已經被眼前這幅情景擊得有些潰敗。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之前我們都是按部就班地追查線索,一環扣著一環,好不容易才有點眉,這下全都被打亂了。這線索就如同一條鎖鏈,現在其中的一個環節已經出錯,那麼從這個環節之後的所有推斷,就有可能全部都是錯誤。也就是說,從1946年大年初四清晨,我們在小西天山腳下發現那堆碎屍以後,所有來之不易的結果都已經失去了意義,變得不足為信了。而更讓我感到無法承受的是,我們必須重新審視所有已經排除在外的可疑人員,他們包括:二當家九槍八、受傷的裘四當家、方老把頭,已經身亡的大當家震江龍、大膘子,還有一直跟在我們身邊的黃三……
秦隊長沉默了良久才從噩夢之中走出來。他擺手示意鷹把式走出糧房,待我們重新回到屋子以後,秦隊長對鷹把式說:「現在說說刀疤人是的情況,他究竟是什麼時候來的這裡的?」
鷹把式說:「他是大年初四的下午騎著快馬來到這裡的,還沒等下馬就直接跌在了院子裡。我聽到響聲之後出門,那時候他已經不省人事了,只剩下半截子氣息。起初我並沒有認出來他就是幾年前跟日本人喝酒的那個中國人,後來我給他灌了一碗熱薑湯,他才微微緩過乏來。他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指了指他臉上的刀疤,然後衝著頭頂的海東青有氣無力地怪叫了一聲,接著抽著鼻子做了一個鬼臉。我這才認出原來他就是那個漢奸。只是我從來沒有看過一個快要死的人還會笑得那麼自在,他好像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命。他問我要酒,要肉,他說他沒有錢,只是不想做一個餓死鬼。然後我看著狼吞虎嚥地吃肉,一邊咳血一邊喝酒,最後整碗的酒都變成了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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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打起了冷顫,心裡實在搞不懂,難道刀疤人以假死脫身奔襲來此就為了在臨死之前喝酒吃肉?這絕對不是他的做事風格,刀疤人如此狡猾,此前他小顯身手就已經把我們搞得狼狽不堪,這樣的理由根本不具說服力。於是連忙問道:「老把式,除此之外難道他沒有再說別的什麼嗎?」
鷹把式稍息了片刻,接著說道:「看到他這幅德行,我心裡實在不落忍。雖說我認定他是個漢奸,但是話講回來,怎麼說他也是個中國人啊!是條人命啊!於是我想著幫他找個郎中給治治,可是他拉著我的手死活不肯。他說有些話要跟我交代一下,讓我聽好了,一個字都不能落下。我知道他這是在交代後事呢,所以只好含著淚聽他講。他說,如果他死後的三天之內沒人來這裡,那就把他拉到荒山野嶺挖個坑埋掉了事,今後不要告訴任何人他來過這裡;只是他隨後又說,如果三天之內真的有人來這裡打聽關於他的事,他讓我跟來者說,能在臨死之前遇見一個好對手,也算平生一件快事。不過他特地嘟囔了兩遍,讓來者不要高興的太早,因為你們既然來了,就說明他設的局已經成功瞞天過海,這一局你們輸了。他還說本想再跟你們鬥下去,只可惜已經沒有時間了。說完這些之後,他開始大口大口地吐出血塊。最後他勉強又跟我交代了兩句,他說你們同樣沒有多少時間了,如果不盡快趕回小西天山寨,再想翻盤贏他一局就比登天還難了。還有,他說什麼一隻盒子,說那只盒子除非你們親手掀開看,不然一定猜不出裡邊裝的是什麼。如果有一天你們真的破解了所有的謎團,他請你們務必到他的墳前灑下一杯酒,這樣他在九泉之下就會睡得安穩了。」
鷹把式說完這些之後長噓了一口氣,接著又點起了煙鍋子吧嗒吧嗒地吞吐起了老辣的旱煙。秦隊長悄無聲息地站起身來,緩緩向花舌子移動,突然利落地掏出手槍頂在了他的腦袋上。秦隊長這個舉動在眨眼的工夫就完成了,以至於花舌子愣了兩秒鐘之後身子才癱倒在地。花舌子的臉抽巴成苦瓜狀,眼淚鼻涕稀里嘩啦就下來了,他哭喊道:「秦隊長,我可是什麼都不知道哇!該說的我都說咧!馮兄弟說,八路軍不會錯殺一個好人是不是?是不是?」
秦隊長說:「花兄弟,你說的沒錯。沒有確鑿的證據之前我不會殺你,但是要先委屈委屈你。」秦隊長說著喊了我一嗓子,「小馮,找條繩子來把他先捆起來。」
鷹把式的煙鍋子這時已經掉在了地上,他戰戰兢兢地說:「秦隊長,花舌子這些年怎麼著也打過日本人啊!你可千萬留他條命活活,我可就這麼一個侄子哇!」
待我將花舌子五花大綁之後,秦隊長才對鷹把式說:「老把式你放心,如果他真的跟這事沒有關係,我是不會把他怎麼樣的。現在我把他交給你,你得給我好好看住了他,千萬不能解開他的繩子,三天,三天之後你就可以放了他。咱們可事先聲明,如果你在三天之內放了他,那咱們剛剛在屋子裡商量好的事就作廢了。不僅如此,以後我還要加你一條串通土匪的罪名。聽清楚了麼?」
鷹把式連連點頭。他說:「一切都按秦隊長說的辦,我都清楚了。只是秦隊長答應我的事一定要說話算話啊!」
秦隊長嗯了一聲之後,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走!趕緊!」
我們二人衝出屋門飛身上馬,秦隊長又把花舌子騎的那匹馬也帶上了,我們趁著夜色一溜煙飛奔出了鷹屯。沿路山秦隊長不停不歇地揮舞的短馬鞭,直到天色微微有些發亮,我們才在路旁一間破敗的土地廟停了下來。從未騎馬趕過這麼久的路,又是在如此飛奔的情況下,我跳下馬之後,胯骨已經被巔得疼痛至極,走起路來只好弓著膝蓋。待進廟坐下之後,秦隊長說:「小馮,咱們現在就最快的時間來重新分析一下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免再上山寨的時候無的放矢。我說你聽著,有什麼疑問不要猶豫,馬上提出來。刀疤人說的沒錯,我們所剩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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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臉緊張地點頭,全身所有的力量恨不能都聚在耳朵上,生怕會漏掉接下來秦隊長要說的話。秦隊長見我如此緊繃著身子,突然笑了兩聲。他說:「小馮,不用那麼緊張,現在還沒有到劍拔弩張的時刻。你聽我說,大年初四清晨——也是就是咱們四人追蹤刀疤人到小西天山腳下之前發生的事情,現在已經沒有什麼疑問。只是當時咱們的目標是刀疤人,滿腦子只想把他抓住,所以當雪地上出現一堆穿著他衣服的碎屍時,咱們順理成章地便會認為那就是他。刀疤人正是利用了咱們心理上的變化才做的這個局。你還記得那顆腦袋嗎?咱們發現它的時候是面目全非的,也就是說刀疤人怕我們認出他臉上那道非常明顯的傷疤,所以才故意把它刮花。但是,當咱們正要繼續查看的時候,小西天的土匪卻把意外地闖了出來——現在看來那並不是意外,我想是有人故意不讓咱們繼續查看屍體,因為他怕會露出什麼破綻。能指揮那幫胡匪崽子的還會有誰?——當然就是九槍八。後來九槍八說,他也曾經下山查看過屍體,而是他還說屍體的左手滿是槍繭,他從這一點判斷死的人就是刀疤人。九槍八的這一番話直接誤導了咱們,讓咱們徹底相信了碎屍就是那個刀疤人。所以,九槍八是咱們目前掘出來的第一個疑點。也就是說,他曾經說過的話咱們現在已經不能全部信以為真了。」
我插話道:「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之前被我們排除在外的裘四當家身上也有不對勁的地方。」
秦隊長說:「對!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個疑點。這個發現也是我從那堆碎屍上得出來的。其實道理很簡單,好多問題只需要再細心一點點,那就不是謎了。關於九槍八背後打裘四當家那一槍這件事,咱們都是聽方老把頭、裘四當家,還有九槍八的敘述,實際上咱們根本沒有看到。你想想,咱們到了雞爪頂子,甚至沒有掀看裘四當家蓋著的虎皮,只是看著他像是中槍一樣。而在咱們沒有見到他的時候,方老把頭就已經事先在咱們耳旁吹風了,所以我們也就順理成章地認為裘四當家受傷了。雖然這件事還有待核實,但是目前咱們已經不能否定裘四當家的嫌疑了。當然,這裡邊也包括方老把頭。」
我連連點頭,向秦隊長問道:「那麼,關於黃三你是怎麼看的?他拉槍栓那一下子絕不是生手,根本不像一個老實巴交的伐木漢。我懷疑他和花舌子之間不單單是因為那點事。」
秦隊長說:「這也就是我為何把花舌子扔到鷹屯的原因。你想想,假如黃三和花舌子真的就是因為那點事,那麼憑黃三的一根筋,花舌子在他眼前轉悠我真是怕他摟不住節外生枝。換句話說,如果他們之間真的是在演戲,如果咱們再把它帶回山寨,那不就是多了一個敵手麼?所以裡外他都必須留在鷹屯。」
秦隊長說到鷹屯,我馬上想起一件事,於是忍不住問道:「秦隊長,有一點我不清楚。當時在鷹屯我明明殺了鷹把式的巨蛇,你是用什麼方法讓他既不怪我、甚至開口的?還有,難道你真的放心把花舌子交給鷹把式看著?他們怎麼也是叔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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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隊長說:「小馮,你記住,凡事只要你肯想,總有解決的辦法。像鷹把式這種人,只要你投其所好,事情一點都不難辦。現在時間緊迫,關於這件事我稍後再告訴你。現在你在好好思量思量,除去剛剛咱們找出的疑點,你還有什麼疑問的地方?」
我脫口而出:「那麼刀疤人,我是說刀疤人如此大費周章地佈置好這一切——現在看來他一定是跟二當家相互串通,既然他們做的局已經成功地誘使我們上當受騙,為什麼會在最後的緊要關頭又故意露出馬腳?秦隊長你想想,假如我是的刀疤人,我大可以一走了之,找個任何人都無法尋到的地方等死,幹嘛還讓咱們找到?這似乎有些南轅北轍,根本不符合邏輯。這一點我真的想不通。」
秦隊長說:「小馮,你聽聽我的分析,看看有沒有道理。首先我們能肯定的是,刀疤人是一個極其聰明又狡猾的人,同時——你還記得麼?咱們由狐仙堂追蹤他的時候,他故意留下一道聚魂馬讓黃三交給我們,以此捉弄一下老郝,從這一點我們可以判斷,此人非常自負,而且喜歡炫耀自己的本領和技能。這樣的人,在將死之時,他不會在意錢財和功名,唯一可能在意的就是從此再也沒有機會棋逢敵手。他是一個非常害怕寂寞的人——我是說他不希望別人輕易忘記他。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大致判斷出他為何跟鷹把式說了那麼多話,而且還會在死之前笑得那麼自在……」
我插話道:「秦隊長的意思是說,他根本就是把整件事情當成一個遊戲,然後用死亡做賭注,最後跟咱們再較量一次?」
秦隊長說:「對!你回憶一下鷹把式轉述給咱們的話,刀疤人說如果有一天咱們真的破解了所有的謎團,務必到他的墳前灑下一杯酒,這樣他在九泉之下就會瞑目。我覺得他這話有兩層含義,而且還是相互矛盾的。一是他希望咱們最後弄不清事情的真相,這樣他又贏了咱們一局;另外就是,他的意識裡也希望有個對手能琢磨他,破解他設下的局——就是說他還是希望咱們找到真相。而我的直覺是,這個真相可能關係到許多條人命,他把最後的線索留給我們,就是不想生靈塗炭。你懂我的意思了麼?」
我說:「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配合他一起設局的九槍八現在應該還不知道他們已經露出了馬腳?」
秦隊長說:「好腦袋!這也是我為什麼沒有帶花舌子回山寨的另一個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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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問秦隊長:「那麼現在咱們是不是要裝做什麼都不知道,然後回到小西天山寨與九槍八他們繼續周旋?只是,我更擔心的是——刀疤人說咱們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我想他們的陰謀可能正在進行之中,我們就這樣回去是不是會有危險?」
秦隊長擺手道:「這個你可以放心。小馮,你想想,九槍八他們如此處心積慮設下這個局,卻又只是在不斷的誤導我們,其實他們大可以中途不動聲色地把我們殺掉,可是他們沒有這麼做,目的是什麼呢?我推測他們根本就不想與我們八路軍為敵,只是想隱瞞一些事情不讓我們知道。等到真有一天他們在小西天山寨呆不去了,再下山跟我們也好有迴旋的餘地。」
秦隊長這麼說我便有些撥雲見日了。只是現在事情變得更為雜亂不堪了,似乎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而這一趟再上小西天山寨,跟前兩次的情況截然不同。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忙問秦隊長:「秦隊長,你和九槍八都是左手使槍,又都那麼精準。如果我們這次上小西天山寨,萬一雙方摟不住槍火,你覺得你們兩個誰的勝算比較大?」
秦隊長的面色有些凝重。他說:「還記得當初我曾經吩咐過你們,一定不要讓九槍八知道我左手使槍這件事麼?其實我就是怕萬一真到了那個地步,我也可以出其不意。只是後來還是被九槍八給識破了。如果是這樣的話,再交手的話我真的沒有必勝的把握。我們曾經兩次看到九槍八出槍,簡直快如閃電!如果我真的遇到了什麼不測,你和老郝一定要活著回城搬救兵。記住:萬事見機行事,老郝這個人雖然是個老兵,但粗心大意。這一點你跟他不同,還是那句話,凡事不要只看表面,要細緻加謹慎!」
我認真地點頭稱是,然後又問秦隊長:「現在咱們之前所有推測得出的結果都已經失效,這次再會九槍八,秦隊長想好了從哪個地方著手了嗎?」
秦隊長說:「目前我還沒有想好,不過你不要擔心,要裝作和從前一樣,特別是對九槍吧的態度。如果他問起花舌子為什麼沒有跟咱們一起回來,你就說鷹把式生了重病,無人照料,花舌子略盡一些孝道,隨後就回。另外,我們的出發點還要跟從前一樣,那就是絕對不要死抓住盒子這點不放,它雖然是我們最終的目標,但是如果我們忽略了過程,必定會被帶入死角,這將是九槍八他們最希望看到的。」
秦隊長說完之後又讓我回憶了一遍連日來發生的所有事情,他說:「你再想想,還有沒有其它我們忽略或者沒有深究的地方?」
我絞盡腦汁地回憶,突然郝班長說過的一段話映入我的腦袋。我說:「秦隊長,你記不記得咱們趕往雞爪頂子去找裘四當家之前,郝班長說過,他在小西天山寨上解手的時候發現有一個屋子裡關了些日本女人。當時你還有些疑問,說山寨按理不會帶女人上山……後來我們尋找裘四當家心切,這事兒就再沒有深究下去。我覺得這也可以歸結為一個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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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隊長點頭說:「我記下了。還有其它別的麼?」
這回我連連搖頭。秦隊長見狀站起身來,活動了兩下腿腳之後,又囑咐我道:「剛剛我跟你說的話一定要記好!另外,咱們回去以後在鷹屯的所見所聞先不要對老郝和黃三講。有什麼新的發現跟我及時通氣。」
話畢,我跟著秦隊長走出土地廟,我們二人翻身上馬又是一路狂奔,清晨的時候便已抵達了小西天山下。又是一整夜沒有睡覺,我下馬的時候不但胯骨又痛又麻,這回連著腦袋都有些混沌不清。我心裡知道接下來的較量會是一場硬仗,所以俯身抓起一把冷雪狠狠地抹在臉頰之上,在雪渣子冰冷的刺激下,我感覺精神稍稍好了些許。放哨的崽子依然是二膘子,他接過我和秦隊長的馬韁,滿臉堆笑:「二當家還說秦隊長怎麼著也得今兒個中午才能回來,真沒想到你們這麼快!」二膘子轉身命令身邊的另一個崽子,「火速上山報告二當家,就說秦隊長回來咧!」崽子得令之後躬著腰一溜煙跑上了山頂。這時候秦隊長問二膘子:「兄弟,怎麼這幾天都是你在放哨?」
二膘子說:「這不二當家怕別的弟兄不懂禮數怠慢了秦隊長嘛!還有就是,自打秦隊長這兩次上山之後,山寨的弟兄們有些人心惶惶,私下裡都議論是不是山寨真的要接受八路軍的改編。秦隊長你也知道,我們當土匪的散漫慣了,聽說你們八路軍不讓抽大煙,不讓隨便摸摸娘們兒,心裡就直泛嘀咕。現在大當家又有重病在身,二當家也沒個說法,這就更讓大伙心裡發毛了,有的弟兄就有了下山的心思……」
秦隊長滿臉緊張地說:「我去鷹屯期間有人離開過麼?
二膘子說:「當然沒有!我們這兩天的哨子特別嚴,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不過也把我忙壞了,所以秦隊長你光看到我啦!」
秦隊長點點頭,突然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兄弟,昨個在山寨上,我見有個屋子裡關了十幾個女人,好像還穿著日本衣服,你知道怎麼回事麼?」
二膘子聽到秦隊長這麼問,「彭」的一聲站住了。他的嘴角不自然地抽動了兩下,然後支支吾吾地說:「秦隊長,這,這個——我也不知道咋回事!你還是問,問二當家吧!」
我們到達山寨之後,九槍八早已迎了出來,還是跟上次一樣那麼客氣。只是他的客氣讓我多少有些不自在。待寒暄了兩句之後,九槍八微微地「咦」了一聲——我聽出他是在克制著自己的氣息。他說:「怎麼不見花舌子?」
我立即按照和秦隊長事先的約定說出了理由。九槍八聽後盯了我兩秒鐘,突然冷冷地笑了兩聲:「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我們跟隨著九槍八走進廳堂之時,郝班長和黃三也到了。期間吃早餐的時候,我特別注意了一下黃三,他的神色似乎顯得有些異常,不住地向我的方向挪著屁股,最後壓低聲音嘟囔了一句:「俺咋沒看見那個癟犢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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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向黃三重複了一遍對九槍八講過的那番說辭。此後大家誰都沒有說話,整間屋子裡緩緩填滿了肅然的味道,這多少令我有些揣揣不安。這時候秦隊長放下了碗筷,九槍八見狀開口道:「秦隊長,這趟鷹屯之行可有什麼新的發現?鷹把式怎麼說?」
秦隊長面無表情地搖頭:「什麼情況都沒有,看來我們得另闢蹊徑尋找盒子裡的下落了!二當家,不如咱們使用笨辦法吧?挨間屋子挨個人的搜索,你覺得如何?」
九槍八說:「不行!絕對不行!」他說話的口吻斬釘截鐵,充滿著不可逆轉。
我知道秦隊長說的挨間屋子挨個人搜索是不可行的,他是在故意試探一下九槍八的情緒。按說這樣一個小伎倆,九槍八這麼精明,他該是不會上當的呀?為什麼他的反應會如此強烈?——唯一的解釋就是九槍八真的害怕我們發現什麼,正如秦隊長分析的那樣,他是在故意隱瞞一些事情。會不會跟那些穿著日本衣服的女人有關?
我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秦隊長說了句讓我大吃一驚的話。他問九槍八:「二當家,山寨裡的日本女人究竟什麼來路?」秦隊長說話的氣勢咄咄逼人,好像是在反擊九槍八剛剛的拒絕。我看到九槍八根本沒有回答秦隊長的問話,只是手指有節奏地放在腿上敲擊。這樣以來,整間屋子裡的氣氛就變得異常尬尷了。我連忙打援道:「二當家,別介意,這兩天實在是疲勞得很,大家都……」
九槍八笑著擺手道:「馮同志說哪裡去了,小弟怎能不知道秦隊長的不辭辛勞!既然秦隊長問到了那些日本女人,小弟也只好實話實說啦!不過事先聲明,小弟絕對不是有意隱瞞秦隊長,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請秦隊長聽後萬萬不要怪罪我才好。」
秦隊長說:「二當家但說無妨,你這是在幫我們找線索,我哪裡還敢怪罪?」
他們二人著一來一回,總算把屋子裡的氣氛又拉回了起初。原本僵掉的郝班長和黃三也活泛起來,各自憨憨地咧著嘴笑著。只是在聽完九槍八下面說的話之後,我卻再沒有笑出來,怕是僵掉的身子要比郝班長和黃三此前的身子堅硬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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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槍八說:「幾天以前,確切地說是大年初一的夜裡,大伙都還在喝酒熱鬧著——寨子裡的弟兄雖說都是土匪,但土匪也得過年不是?這時候放哨的崽子急急忙忙回來稟告,說山下來了一夥人,要求見大當家有事相托。我覺得有些蹊蹺,便叫上老四跟著我大哥震江龍來到山下。很奇怪的是,這夥人裡只有一個男人,剩下的全是女人。看他們的穿著扮相,我判斷出這是一夥日本人,當時老四就要抄傢伙把他們幹掉,秦隊長你也知道,老四最恨日本鬼子。我大哥震江龍覺得事出有因,忙讓我攔住了老四。經過一詢問才知道,原來這個日本男人是想把這群日本女人先安置在山寨,等過幾天再來領人。日本男人出手闊綽,先是給了一千塊大洋,說這是定金,過幾天來領人的時候再給兩千塊。我大哥震江龍雖說也有些懷疑,但是看到這真金白銀,心思就有些活泛,畢竟這不是一筆小數目,山寨也不會擔什麼風險……」
秦隊長說:「難道二當家沒有問那個日本人目的何在嗎?」
九槍八說:「當時老四是極力反對的,他說弟兄們上山就是為了打日本,現在卻為了這點錢跟日本人做生意,他想不通,於是當場就跟我大哥震江龍翻了臉,二話不說自己先回到山寨上去了。後來我大哥也問過日本人,為啥要把這些女人安置在山寨上,可是那個日本人讓我大哥只管收錢,不要管旁的。我能理解我大哥的心事,自從日本人投降之後,你們八路軍來到城裡,我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砸窯,畢竟是幾百張嘴等著吃飯,我大哥也是為了山寨著想,總不能坐吃山空吧!結果第二天探子從城裡捎回消息,說是日本人正在搞暴亂,我們這才明白日本人為啥要把這群女人送上山……」
秦隊長說:「二當家的意思是說,這群日本女人是暴亂者的家屬,他們怕一旦暴亂失敗殃及池魚?」
九槍八說:「這是肯定的!除此之外我想不出還有旁的理由。我大哥連忙把我和老四叫到一起商議對策。老四本來就很反感我大哥的做法,結果又是不歡而散。原本老四是想過了正月十五再拔香下山,因為和他大哥的矛盾這麼激烈,不得已才提早下山而去。當時大哥跟我說,這事一定不要聲張出去,尤其是不能讓你們八路軍知道,我大哥也深知,串通日本人的罪名我們根本擔待不起。我提議把她們交給你們八路軍,可是我大哥卻捨不得剩下的那兩千塊大洋,他決定再等兩天。」
秦隊長說:「也難為大當家了,這個我倒是能理解,幾百口子的花費畢竟跟一兩張嘴不同。大當家也有他的道理。只是,我想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是說那個日本人又來到山寨領人了麼?還有,日本人為什麼別的地方不送,偏要把人安置到貴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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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槍八說:「這是正是我要跟秦隊長解釋的最關鍵的地方。老實說,之前我確實跟秦隊長撒了謊。我這麼做的原因並不是有意隱瞞,而是為了兄弟情誼——不光是我大哥震江龍,還有你們口中的刀疤人。」
我的心裡咯登一下。有的時候人會這樣,當你極力想尋找線索戳穿對方的把戲時,對方卻先你一步承認自己的錯誤,你反而會覺得不知所措。現在九槍八就是這種情況,我們還沒有動作,他就已經承認自己曾經說了謊言。我立即判斷這裡邊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已經知道我們在鷹屯見過刀疤人,為了繼續瞞天過海,他先下手為強;二是他見秦隊長問起日本女人這件事,知道再隱瞞也沒有用處,只好實話實話。但是在我心裡,始終偏向於第一種判斷。可是,花舌子根本沒有回來,九槍八又是如何得知?
我裝作非常自然地瞄了秦隊長一眼,秦隊長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說:「二當家,如果你有足夠的理由,我們大可以就事論事,請說說真實情況吧!」
九槍八一聲歎息:「當日,你們在追蹤刀疤人的時候,我和大哥正在送那位托付我們安置那些娘們兒的日本人下山,早在前一天他就已經上了山寨。只是他根本沒有拿來兩千塊大洋,而且渾身上下灰頭土臉,像是剛剛經歷的一番劫難。現在想來,他應該就是城裡的暴亂者之一。我大哥震江龍見他沒有帶錢,頓時火冒三丈,拎著手槍就想把他崩了。他拚命的求饒,自稱知道一個關於山寨的驚天秘密,只要我們肯放了他和那些日本女人,他便會告訴我們這個秘密。我大哥叫他馬上講出來,可是他卻說,講了之後我們肯定會殺人滅口。他說讓我和大哥先送他下山,並用這些女人做抵押,等風聲過去之後,他自然會回來用那個關於山寨的秘密來換回這些女人。我和大哥想到日本人曾經攻打過山寨,卻在最緊要的關頭又撤走了那件蹊蹺事,於是便答應了他的條件。」
秦隊長說:「這麼說來,大年初四那天早晨,二當家是和大當家在一起?」
九槍八說:「沒錯!這一點是我欺騙了秦隊長。當時我和大哥送那個日本人來到山腳,意外地碰到了刀疤人,他手中拎著那只火麟食盒,已經有些體力不支。當他聽聞我和大哥說,這個日本人有一個關於山寨的驚天秘密之後,突然出其不意地抽出刀把那個日本人捅死了。我和大哥頓時就傻眼了,忙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把那只火麟食盒交給我,說山寨的秘密就藏在這盒子裡邊。這時候大膘子正好送老四下山,既然老四已經拔了香,我們就不想讓他再牽扯其中,於是大哥就說他提著盒子先去跟老四應付一下,讓我和刀疤人先躲起來。待老四走掉之後,刀疤人跟我說,後面正有八路軍追他。他說不想臨時之前再落在八路軍手裡,死也要死得安穩。我本想讓他到山寨上暫時躲避一下,可是他說一旦到山寨你們必定會找到他,於是他就來了個金蟬脫殼,換上了日本人的衣服,並且用刀把他的臉刮得面目全非,然後又把身上所有的東西都留下了……」
秦隊長聽後一針見血:「那麼,屍體又是如何被分割成那麼多碎片?我曾仔細看出過那堆碎屍,絕對不是人為造成的。」
(121)
九槍八應對自如:「秦隊長說的完全沒錯!屍體確實不是人為所致。我不知道秦隊長聽沒聽過有這麼一種動物,它叫豺狗子……」
「豺狗子?」黃三插話道,「秦隊長,俺知道這玩意,它們一般都是三五成群的。別看這玩意個頭小,跟家裡養的小疤瘌狗差不多大,但是它們可生猛咧!就是那老虎豹子都要怕上它們三分,這玩意有個厲害招式,專摳獵物的屁眼兒掏腸子。只要被它們黏上,三下五除二那獵物就被撕得稀巴爛!」
這時郝班長說:「不對,不對。我咋聽說這豺狗子不襲擊人呢?我沒參加八路干革命之前,聽老獵戶們講,說這豺狗子是獵人的好朋友,晚上在深山老林子露宿的時候,只要扔點乾糧喚豺狗子來,那玩意保準繞著獵人的四周撒一圈尿,說是豺狗的尿膻的要命,而且毒性很大,百獸都不敢靠前的。」
黃三咧著嘴笑了:「你聽了一知半解不是?俺知道你說的這些,那是對大活人,對沒了氣息的人可不一樣,它們照樣狂撕亂咬。」
秦隊長擺擺手,說道:「好了好了,你們倆別爭了,聽二當家繼續說下去。二當家,那後來又發生了什麼情況?」
九槍八說:「由於情況緊急,刀疤人並沒有再多跟我寒暄,也沒有說盒子的來歷,送走他之後,我連忙就往山寨上趕,結果在途中看到我大哥倒在地上已經奄奄一息——他交代我的話我之前都跟秦隊長說了。我把他的屍體悄悄地抬回屋子,然後馬不停蹄地去追趕老四,打了他一槍之後,我又立即返回山寨。我怕你們在見到那堆碎屍之後仔細查看會露出馬腳,於是命令崽子們看到你們後就立即帶到山寨,接下來發生的事我想就不必說了吧?我和秦隊長都是在一起的。我之所以撒謊欺騙秦隊長也是不得已的:一是我顧及刀疤人和我是多年的兄弟,我也不忍心讓他落在八路軍手裡,他畢竟是個國民黨;二是我不想讓秦隊長知道我們和日本人有什麼瓜葛,畢竟跟日本人做生意有損山寨的顏面,既然那個日本人死了,山寨就可以不動聲色地脫掉干係;三是我大哥震江龍在回山寨的路上遭人暗算,我敢肯定,一定是他知道了盒子裡的秘密才遭人毒手。」
秦隊長說:「所以,二當家你既想隱瞞跟日本人的瓜葛,又想讓我幫助你查清害死大當家的兇手,順便找到那個盒子知曉關於山寨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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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槍八說:「就是這樣。我希望秦隊長能將心比心,體諒小弟的不易,並且不計前嫌和我聯手合力找出最終的兇手和那只火麟食盒!」
聽完秦隊長和九槍八的這番對話,我在心裡暗暗琢磨起來:倘若一切真如九槍八所言那就另當別論;否則,如果這又是九槍八的謊言,那他簡直太可怕了!我飛快地回憶了九槍八的這番解釋,幾乎無懈可擊,完全合乎情理,一丁點兒的馬腳都沒有露出來。我開始為接下來的行動擔憂起來,目前沒有一條清晰的線索,我們縱然有天大的本領又如何著手?
秦隊長抽起煙來,茁壯的煙霧讓他疲憊的臉頰顯得毫無生氣。那個曾經生機勃勃的秦隊長如今這般模樣,足足讓我捏了一把冷汗。煙蒂快要燒到手指的時候,他終於重新開口說話:「二當家,我想知道那群日本女人貴寨打算如何處置?」
九槍八說:「就是因為這群娘們兒,最終害得我大哥死得不明不白,又間接地讓秦隊長連日來徒勞不已,小弟我這心裡實在過意不去。現在那個日本人死了,那兩千塊大洋也打了水漂兒,她們全憑秦隊長發落,山寨沒有二話。」
秦隊長點點頭:「二當家,昨晚又是一整夜沒有合眼,我確實有些疲沓了,小馮跟著我也累得夠嗆,我們能否先歇一會再繼續商議下一步對策?」秦隊長頓了頓又說:「二當家,山寨裡沒有什麼異常的情況吧?我聽二膘子說,有些兄弟暗地裡都很有意見,我怕……」
九槍八說:「這個秦隊長放心,只要我不發話,山寨裡沒有任何人可以隨意下山。就算他們有什麼牢騷,也得給我憋住了!秦隊長,你安心休息一會兒,我們稍後見。」
在崽子的帶領下,我跟著秦隊長走回九槍八給我們準備好的那間屋子。秦隊長見郝班長和黃三也要跟回去,忙說:「老郝,你們倆別跟我們回屋乾坐著了,到寨子裡活動活動筋骨去,我和小馮實在是困得不行啦!」
《卅街檔案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