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林言停下手裡的動作,阿顏話音落下後他突然覺得病房裡安靜的讓人發慌,視線從蕭郁的後背往下滑,一直落到皂靴踩著一小塊地板,林言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放心我有數,人鬼陌路,我也想過回正常日子。」
  一直以來林言都避免跟薇薇在同一場合出現,但這次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非去不可,提前答應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在於最近被關禁閉一樣鎖在家裡實在太憋悶,看著貼了滿屋的符咒和床上,桌上,沙發都堆滿的線裝書林言只覺得他成了童話裡的老巫婆,只缺把掃帚就能從十二樓飛出去。實在太想聽到點人聲了,林言歎了口氣,除了蕭郁,阿顏,尹舟之外,正常人類的聲音。
  但實際上找到聚會地點時林言就後悔了,薇薇一向喜歡熱鬧,晚飯他沒趕上,出現在聚餐飯館時直接被拖到後海進第二場,夏夜溫暖潮濕,酒吧一家挨一家比鄰什剎海而建,晚風裡瀰漫著荷花的清淡香味,這種調調讓林言莫名的回憶起從前的日子,那時吃過晚飯後他和薇薇牽著走在湖邊散步,路燈把兩人的影子拖得老長,爵士樂手摘下帽子對他倆吹口哨時薇薇便毫不客氣的拋飛吻回去,林言在一邊縱容的微笑。
  平心而論他和薇薇的過往還算美好,雖然沒有轟轟烈烈,但平淡的溫暖人心。
  那時候他也曾認真的替薇薇套上戒指,小心翼翼的幻想著身邊的人會陪他走完一生。
  但是後來呢?
  酒吧的背景音樂令人狂躁,強烈的鼓點一下下敲擊著他的鼓膜,甚至連心臟都跟音樂節奏同步了,林言悶的發慌,坐在角落裡一杯接一杯灌兌了紅茶的芝華士,黑暗中男男女女盡情擁抱,在酒桌間狹小的空隙扭擺身體,像一場瘋魔的盛宴。不知不覺杯子的紅茶越摻越少,那酒也烈的直割喉嚨,喝的多了林言只覺得天旋地轉,暈蕩蕩的伏在桌上,一遍遍呢喃一個名字。
  ……蕭郁,蕭郁。
  大腦在酒精的作用下麻木的不聽使喚,林言反應了很久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你他媽就是一變態。」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
  32
  舞台亮起雪亮的銀藍燈光,一個齊劉海的黑髮姑娘被簇擁著站上高台,精緻的下巴向後一揚,鼓點配合的一絲不差,新的一曲開場了。舞池中男女在高聲歡呼尖叫,加上隔壁桌搖骰盅的聲響,鑿子般硬生生往林言太陽穴砸,再變成細線把頭顱一寸寸收緊,林言灌下杯底的酒液,叉開手腳攤在沙發上,雙眼無神的盯著舞台。
  人群爆發出一陣口哨聲,薇薇被台下的幾個男生推上舞台,先是尷尬的連連擺手,發現沒有退路之後便乾脆笑著跟上黑髮女孩的舞步,她跳的甚至更好,工裝褲和貝雷帽爽利又幹練,舉手投足像換上便裝的皇后,每一個自信的表情都生機勃勃。
  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不僅來給薇薇過生日的同學,甚至整間酒吧的客人都停下來為她喝彩叫好。林言頹然的笑笑,這場景太令他熟悉了,去年的今天他們也曾這樣充滿激情的玩鬧和瘋狂,那時他輸了遊戲,被罰衝到舞台上脫掉襯衫,裸著上身跟薇薇接吻,在幾乎要掀翻酒吧屋頂的起哄聲中賺足全場羨慕的眼光。
  林言把視線投向天花板,亮藍色小射燈被放大成一團團模糊的影子,朦朧的醉意讓所有感官都遲鈍了,意識卻分外清醒,周圍一道堅硬的空氣牆隔絕了人群的歡樂與喧囂,他一個人沉溺在黑暗的角落,孤獨而淒惶,沒有一種感覺比目睹舊人的繁華更令人失落,林言狠狠往杯中倒滿酒,半融的冰塊卡啦卡啦撞在玻璃杯壁上,燥喉的酒汁,滾燙的臉……
  一陣陰寒覆上他的手,林言甩開他,嘴巴無聲的呢喃,別管我,你別管我。
  我很煩。
  我的生活不該是這個樣子的,蕭郁,你知道麼,這才是我該過的日子,我受夠了,每天為看不見的東西提心吊膽,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死活,天天被關在家裡學他媽操蛋的茅山術,為什麼偏偏是我,為什麼偏偏挑中我?
  「林言!」薇薇在舞台上用力衝他揮手,被汗水打濕的臉頰煥發出光彩,她整個人像一隻在燦金閃粉中撲簌的蝴蝶,「過來過來,一起玩。」
  林言扶著桌子想站起來,腿卻軟的不聽使喚,搖搖晃晃的又撲通坐了下去,趴在桌上無力的地沖薇薇搖了搖手。
  皇后輕巧的躍下高台,分開舞池的人群朝他走來,偏瘦的身形配著鬆垮的工裝褲顯得風姿綽約,幾個上前搭訕的男人都被她不耐煩的推開了,薇薇在林言對面抽了把椅子坐下,用手當扇子不停往臉頰扇風:「一個人喝酒多沒意思,給個杯子,姐們陪你。」
  「用這個。」 林言把自己的杯子往桌上用力一扣,拎起芝華士瓶子朝薇薇晃了晃,不等她回應便自顧自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體直衝胃袋,「還沒跟你說生日快樂,乾杯。」
  他覺得自己在笑,儘管他笑得比哭還難看,醉眼朦朧中薇薇的香檳色眼影像一層細密的鱗片在他眼前晃著,熟悉而又不可觸碰,像過去那些一去不復返的美好日子。就這麼醉死過去吧,醉了就什麼都不用想了,林言解了襯衫的兩顆扣子,仰頭枕在沙發靠背上狠狠的又灌了口酒。
  「怎麼了這是,熱情陽光積極向上的林言同志喝悶酒,聞所未聞。」瘦長的手擰開一瓶紅茶,一串銀鐲子隨著手腕晃動叮噹作響,薇薇把飲料遞給林言:「摻著點喝,一會要吐了,本小姐壽辰舉國歡騰,你把自個兒灌醉了我可要當你舊情未忘,採取措施了啊。」
  林言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朝薇薇轉過臉頭,混著酒氣的暖熱呼吸噴在她臉上:「什麼措施,要不以身相許?」
  蕭郁坐在一旁,冷冰冰的視線如一道刺芒紮在林言心上,他躲避著蕭郁的眼睛,酒精作用下最近發生的事彷彿是封閉空間裡的可燃氣體,被不斷加壓,憋悶的人想捂著耳朵狂喊一通。但他不能說,說了也沒人信,唯一能做的就是獨自睜大眼睛在黑暗裡尋找出路,林言煩躁的扯了扯衣領,拎起薇薇的手腕把她按在沙發背上,一傾身對上她塗著金粉的眼睛,憑什麼不能,憑什麼不可以,這才是他該有的人生!
  薇薇的表情僵了一下,費力從林言手臂中掙脫出來:「你喝多了,車鑰匙給我,送你回去。」
  又一陣猛烈的暈眩,天花板在不停轉著圈子,林言忍不住彎腰幹嘔了兩聲,胃裡翻江倒海,他踉踉蹌蹌的撐著桌子爬起來往衛生間走,沒兩步又支撐不住要倒,身子被一雙手扶住了,林言混混沌沌的回頭,正跟薇薇撞了個照面,舊人舊事都未曾變過,變的只有他,在世界一個黑暗的角落裡被看不見的力量拖拉進深淵,一直下墜,找不到借力的地點。
  擁抱柔軟而溫暖,帶著女孩子特有的體香,不像那個來自異界的人,陰寒,冷硬,無法觸碰,他修長的手指,瘦韌的腰……隱蔽和罪惡的幻想讓林言戰慄不已,從裡到外都燒成了灰。
  「離我遠點。」林言喘著粗氣,用手捂著嘴想要壓制住嘔吐的衝動:「我現在他媽就是一瘟神,誰沾誰倒霉。」
  被薇薇送回家時他像只麻袋一樣倒在汽車後座上,不斷往車裡灌的冷風也保持不了最後一絲清醒,他不記得薇薇纖瘦的身子怎麼把他扶進電梯,黑暗中他本能的抓住身邊的人,甜橙味道的唇膏,她的肩膀窄的無法倚靠……
  一角紅衣從樓梯拐角一閃而過,銀鈴般的咯咯笑聲從走廊深處響起,林言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這晦暗的樓道直通黃泉。
  林言掙扎著掏出鑰匙,薇薇的手臂從身後纏上來時他咬著嘴唇,重重的推開她,「我不是那個意思。」林言抓著頭髮痛苦道:「快走,別留在這。」
  「我們試試重新開始吧。」薇薇捏著腕上的一大串銀亮亮的鐲子,「我也一直一個人。」
  「我有人了,我要結婚了。」林言咬牙道,脊樑一陣陣發寒:「快點走,你聽不見麼!」
  「你還是不要我,你每次都先招惹我再不要我。」薇薇的眼神絕望起來,「我到底哪裡不好,你跟我有多大仇非這麼耍我?」
  「走,馬上走。」林言的視線越過薇薇的肩膀,停留在她身後那個高挑的黑影上,冷峻的臉怒意凜然,他看到蕭郁扣在薇薇喉嚨上的手和突出的手指關節,獨斷,霸道,自私的眼神,林言搖搖頭,踉蹌兩步摔進客廳,狠狠的在她面前關上了門。
  我只是想回到從前的生活,有什麼錯,有什麼錯。
  蕭郁冷冷的俯視他的醜態,黑暗中縈繞著陰寒的身形像一場完不了的噩夢。
  我不能再往前走了,往前一步是地獄。
  林言跪在地板上,腦袋枕著沙發,像個孩子一樣哭哭笑笑,為什麼我有的你都要拿走,我想用我所有的東西換回原來的日子,沒有鬼怪,沒有不著調的詛咒,沒有死期將至的威脅,天天跟未婚妻回爸媽家吃晚飯,看無聊的新聞聯播,你肯讓我回去麼,你肯放過我麼?
  劇烈的暈眩讓他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冰涼的手箍著他的肩膀,從腰下穿過去,橫抱著放在沙發上,林言無助的捂著腦袋,現在我他媽對著她連硬都硬不起來,蕭郁你個混蛋,你把我該過的生活賠給我!
  冰冷的嘴唇印了過來,狠狠在林言舌尖咬了一口,用力吸吮破口溢出來的淡淡血腥氣。充滿佔有慾的吻讓林言透不過氣,臉憋的通紅,蕭郁卻突然放開了他,扳著他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林言,別惹我。」
  「誰他媽惹你,到底誰惹誰?」林言紅著眼睛瞪著他嗚咽:「你不就想讓我跟了你麼,我憑什麼啊,我跟你什麼都沒有,我沒法跟爸媽交代,沒法跟朋友說,在別人眼裡我要當一輩子老光棍,蕭郁你死了啊,你是個鬼啊,幹嘛非逼我,我有的都被你搶走了,我不想喜歡男人,不想被叫基佬,我他媽不想被當成對著空氣自言自語的神經病!」
  林言伏在蕭郁肩上連哭帶罵,他覺得自己有生以來沒這麼委屈跟丟臉過,然而蕭郁只是一言不發的坐著,臉色陰鷙的令人膽寒。
  半晌他狠狠的推開林言,大步朝臥室走去,出來的時候懷裡抱了一大捧東西,仔細一看,全部是薇薇走時留下的,林言想留個念想,沒捨得扔。
  「你幹什麼!?」林言顫聲道。
  下一秒鐘他便明白了,林言蜷縮在沙發上,眼睜睜的看著蕭郁把屋子裡跟薇薇有關的東西一件件扔在他面前,睡衣,拖鞋,床頭裝戒指的首飾盒,沒來得及收走的包,小熊布偶,情侶杯,照片,當著他的面一一銷毀,陶瓷杯在地上砸成碎片,珊瑚絨碎屑揚雪一般紛紛落下,滿室狼藉。
  「你給我住手,這是我家!」
  嗤啦,嗤啦,撕碎布條的聲音電鋸似的碾磨他的腦袋。
《挖墳挖出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