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節


蘇秦萬未料到會在此地遭人搶白,頓時怔了。
一個甲士見他不走,猛將眼睛一瞪,大聲喝道:「你還不走,想吃肉栗子麼?」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蘇秦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竟是傻在那兒。那甲士猛一跺腳,又將戟頭連連搗在地上:「你個臭牛屁股,還不快滾!」
蘇秦這才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倉皇離去,身後傳來那群甲士更加開心的哄笑聲,再後是一句「哼,一個摳牛屁眼的也想朝見天子,大周天子雖說落勢,也是這麼好見的嗎?」
蘇秦又羞又憤,一路逃過兩條街道,放緩步子,越想越是氣惱。與此同時,隱藏於內心深處的自卑感也被這番羞辱釋放出來。蘇秦摘下頭冠,拿在手中看有一時,又將自己身上的衣著打量一番,長歎一聲,自語道:「唉,這世道,狗眼看人低,似我這般出身,若無衣冠,連門也進不去。」
正自忖思,蘇秦一眼瞥到遠處有家門面考究的裁縫店,心頭一動,逕走過去。
此店裝修考究,門面奢華,店中掛滿各式精工製作的冠帶、鞋襪、服飾等,另有許多面料、皮毛等,色彩艷麗,質量上乘,門額上更寫著「王城第一剪」五個金字。看得出來,門面生意並不好。洛陽王氣已失,百業凋落,富貴人家越來越少,此店也就門可羅雀了。
聽到腳步聲,店中夥計迎出來,但在瞥見蘇秦衣著後,旋即扭身進屋。見蘇秦也跟進來,夥計吃一驚,倚在櫃邊,不冷不熱道:「客官有何貴幹?」
蘇秦逐一審視掛在店中的各式華服,見到一套士子服甚是中眼,指著問道:「這套服飾全做下來,得多少金子?」
夥計見問,將他上下打量一番,撲哧笑道:「不瞞客官,這套服飾不適合你!」
蘇秦冷笑一聲,板起面孔:「我在問你多少金子?」
夥計見蘇秦虎臉,這也意識到自己違了生意上的規矩,忙打一揖,賠笑道:「客官,這是名士服,一身三套,有春秋裝、夏裝和冬裝,不單賣。春秋、夏裝面料是從楚國郢都來的,冬裝面料是燕、趙來的正宗裘皮,三套去年十金,今年生意不好,掌櫃削價,八金即可!」
蘇秦將手伸入袖中,摸出那袋布幣,拿在手中,還過一揖:「收訂金嗎?」
夥計看他只有一袋錢幣,知他不是買家,白他一眼,搖頭道:「本店是『王城第一剪』,在洛陽沒有第二家,因而不收訂金。客官若要實做,須付清八金,十日後取——」
不及夥計說完,蘇秦已是一個轉身,大步離去,背後傳來夥計不屑的聲音:「嘿,這人真是,我說這套不適合你,偏是不信!」
中午時分,各家都在吃飯,大街上甚是冷清。蘇秦本欲拜訪琴師,經這兩番折騰,竟是沒了心情,肚子也無一絲餓意,漫無目標地沿街溜躂,手中下意識地不斷揉搓蘇厲早上塞給他的那袋錢幣,眼前反覆閃浮甲士的嘲弄、夥計的不屑。
蘇秦拐進一條不大的胡同,欲從那兒抄近路回家。走沒多遠,身後傳來一陣騷動。蘇秦回頭望去,見是一條黑狗夾著尾巴「汪汪」叫著狂奔過來,兩個壯漢各執棍棒,大聲吆喝著追在後面。蘇秦閃到一邊,黑狗從旁邊直躥過去,沒跑幾步,卻見前面現出另一漢子,手拿棍棒堵在胡同的另一端。
眼見無處可逃,黑狗只好回頭,奔至蘇秦腳下,伏在蘇秦面前,全身直打哆嗦,兩眼可憐兮兮地望著他,嗚嗚哀鳴。三個持拿棍棒的大漢前後圍攏過來,黑狗越發戰慄,嗚嗚叫著,鑽進蘇秦的兩腿中間。
一個壯漢叫道:「這位兄弟,讓開!」
蘇秦掃他們一眼,非但不讓,反而蹲下身子,伸手撫摸黑狗。黑狗顫抖著伸出舌頭,一下接一下地舔他手指,口中嗚嗚叫著,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尾巴不停晃動,百般討好,乞求他的解救。
蘇秦拍拍它的腦袋,抬頭看著一個壯漢:「你們為何追它?」
那壯漢道:「我們是肉鋪夥計,方才買回幾條狗,一不小心,讓這條溜了!」
蘇秦繼續撫摸黑狗:「花多少錢買的?」
「十塊銅幣!」
蘇秦隨手將那袋布幣拋在他們腳下:「這條狗,我買下了!」
三個壯漢面面相覷,似乎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實。一個壯漢揀起錢袋,又摸又數又彈,好一番折騰之後,對另外兩個壯漢道:「嗨,是真傢伙,整整一袋!」
蘇秦望著他們:「夠嗎?」
幾個壯漢連聲叫道:「夠了!夠了!」
蘇秦冷冷說道:「既然夠了,還不快走!」
三個壯漢揀了大便宜,生怕蘇秦反悔,撒腿跑去。
看到三人走遠,黑狗從蘇秦的兩腿間鑽出來,朝蘇秦又是搖尾巴,又是舔腳面,在他的腿上蹭來蹭去,似乎表達不盡它的感激之情。
真是一條聰明的畜生!
蘇秦輕歎一聲,拍拍黑狗的腦袋:「回你的家吧!」
黑狗卻是一動不動,蹲在地上,歪了腦袋,兩隻大眼巴望著他。
蘇秦輕歎一聲,撫摸著它:「看樣子,你是無處可去了。那就走吧,記住,以後你叫阿黑。」
阿黑似是聽懂他了,在他腳上又是幾舔。蘇秦剛一起身,阿黑就已頭前走去,走幾步停下來看看他,衝他晃動尾巴。
蘇秦與黑狗回到軒裡時,天已昏黑。黑狗看到院中人多,膽怯地蹲在門外。蘇秦拍拍它的腦袋,叫道:「阿黑,來,這兒是你新家。」
蘇秦引阿黑走進院子,見蘇代向他招手,就讓阿黑守在椿樹下,自己走進堂中。蘇虎端坐於席,蘇厲、蘇代侍坐於側,都在堂中候他。蘇秦一見,趕忙也坐下來。
場面甚是嚴肅。後牆上依舊懸著那副匾額,匾額下面的祖宗牌位也未拆除,豬頭和雞鴨依舊供在那兒。
大堂正中,蘇虎面前的几案上端端正正地擺著三張田契,上面蓋著大周司農府的官印。
蘇虎咳嗽一聲,掃一眼兄弟三人,輕聲說道:「厲兒、秦兒、代兒,為父依昨晚所說,今兒托裡正將田產析了。這是三張田契,每一張二十畝,各有十畝旱田,五畝水田,五畝桑園。這些都是上好肥地,瘦的為父留下,算作公田。你們兄弟三人還有啥說?」
這當口兒,誰也沒有話說,各自垂頭。
蘇虎又掃他們一眼:「要是都沒話說,各自拿去吧。」
兄弟三人誰也沒有動手,依舊垂著頭,似是沒有聽見。
蘇虎點頭道:「嗯,既然你們愛面子,為父只好發話了。蘇厲,你是長子,先拿!」
蘇厲起身,朝列祖列宗跪下,行過拜禮,又拜過蘇虎,回身選了一張下水頭的取走。蘇虎點點頭,轉向蘇秦,目光充滿慈愛。蘇秦不敢看他,垂頭拜過祖先,再拜過蘇虎,隨手取過一張。餘下一張自是蘇代的。
蘇虎見三人各自田契在手,流淚道:「厲兒、秦兒、代兒,為父老了,以後只能巴望你們了。」略頓一下,提高聲音,「咱是莊稼人,田是咱莊稼人的命。有田在手,走路腰桿就直。手中無田,日子就沒盼頭。你們打小就看到了,在咱軒裡,除去裡正家,有田的只有咱蘇家。餘下的都是隸農,十有九家都在為裡正家種田。隸農們過的是啥日子?從年頭到年尾,都是在為人家忙活。這點田產,雖說微薄,卻是先祖留下的基業,為父力微,未能增加一畝,為祖上爭光。好在為父養大你們兄弟三人,也算是份苦勞,不至於在祖宗面前沒有話說。為父別的不說了,今兒每人分配二十畝,為父希望幾年之後,你們都能廣置田產,使二十畝成為三十畝,四十畝,五十畝。若是你們誰能置田一井,就到為父墳頭,告訴為父一聲。為父為你們祈福!」
聽到這裡,蘇厲眼圈發紅,跪下叩道:「阿爹,兒子一定盡力!」
蘇虎卻不睬他,目光轉向蘇秦:「秦兒,知子莫如父。你雖浪蕩,卻是天生聰明,若是能將心思用在田里,縱使先祖,也未必趕得過你!」掃視蘇厲、蘇代一眼,「不瞞你們兩個,為父有個預感,你們三人中,真能將田產置到一井的,只怕還是秦兒。真能覲見周天子,真能與裡正家比個高下的,只怕也是秦兒。唉,秦兒,你走這幾年,為父……為父心裡疼啊!你回來了,為父高興,為父高興哪!」
話及此處,許是興奮過度,蘇虎竟是雙手捂臉,嗚嗚哭泣起來。
《鬼谷子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