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到了晌午又是吃魚,刨花魚、殺生魚、生拌魚絲、蘸魚片,分別裝了一大碗。
  臭魚說:「再好吃的魚也架不住成天吃啊,還有沒有別的東西能吃?」
  大舅說:「咱這兒沒別的,全是魚,我都吃了大半輩子了,你這才幾頓?」
  臭魚說:「我們不要求別的,有炸醬麵沒有?」
  大舅說:「炸醬麵?我還想吃呢,上哪兒給你整去?你要真想換換口兒,下半晌給你們蒸黏豆包,我蒸黏豆包這手藝在狍子屯可叫一絕。」
  籐明月問大舅:「狍子屯的老獵人中,有沒有誰見過巨獒?」
  大舅說:「不能說沒見過,以前狍子屯有幾個陶甕,甕身紋飾描繪了古人挽弓搭箭,帶領巨獒同狼群惡戰的場面。可見西伯利亞的狼群,對古代人的威脅由來已久。古人生活在關外的苦寒之地,住在樹洞和土窟之中,使用弓箭抵擋入侵的狼群,可在冰天雪地的嚴寒之中,很多時候用不上弓箭長矛,只有巨獒才對付得了狼群。在古老的陶甕紋飾中,除了鬼神之外,較為常見的就是獒犬,因為原始森林中的生存條件惡劣,離不開獒犬。獒犬可以打圍,獵熊、獵鹿不在話下,甚至可以下到河中,叼上一尺來長的大魚。尤其嚴寒時從西邊過來的狼群,對古人的威脅很大,弓箭刀矛無法對付成群結隊的餓狼,全憑獒犬與之抗衡。你們來得不趕趟,那幾個陶甕早打碎了。當年見過陶甕的人,也已經死了很多年。到如今,墳頭上的草長得都比人高了。但是陶甕上的傳說留下來不少,狍子屯上歲數的人說起這個古經,那是把唾沫說干了也說不完。」
  【3】
  大舅說:「不用急忙慌地,我下半晌找幾位會說的來,給你們好好嘮扯嘮扯。」
  吃過晌飯,大舅帶他的兩個女兒到江上鑿冰窟窿。在幾尺厚的冰層上刨個洞,江中的魚會擠到冰窟窿下邊透氣,可以直接用鉤桿子往上鉤,有不少大魚,要三四個人才拽得動,我們也跟去幫忙,說是幫忙,其實也伸不上手,主要是看達斡爾人如何在冰上打魚。
  下半晌忙完了,大舅回到屋中做黏豆包。黏豆包是用糜子磨成黃面,還要摻上棒子面,這樣才能又黏又筋道。兌面絕對是門手藝,摻多了面粗,會失去黏勁兒,摻少了面細,黏勁兒是有了,卻沒了筋道。和勻的面裝進缸裡,放在火炕頭上發酵,發好了面再包進豆沙餡上鍋蒸。往往會包很多,凍住了可以當作乾糧,進山時背上一袋子,拿火烤軟了充飢,捱得住時候。
  大舅蒸好黏豆包,找來狍子屯中上歲數的人一起,我們圍坐在火炕上,聽老人們口述遼軍征伐犬戎的故事。一個人講完了拿走一些黏豆包,再請下一位來講。達斡爾人講故事,習慣使用傳統的說書唱誦形式,盤膝坐下,擊掌吟唱,說一段唱一段,僅有大舅聽得明白,再由他轉述給我們。
  狍子屯中的達斡爾人多為遼國後裔,民風彪悍尚武,據說他們的祖先都是當年征伐犬戎的遼軍,通過說唱故事,將先祖的戰功代代傳誦。雖然遼軍征討犬戎的經過,在達斡爾人的說唱敘述中融入了大量神怪內容,但是其中對犬戎的描述遠比史書全面。而且,在50年代以前,狍子屯的人還可以在原始森林的樹洞中或江臉子上的巖壁下撿到犬戎陶甕、陶盤的殘片。甕身紋飾中有犬戎、巨獒、狼群的圖案,所以狍子屯達斡爾人講述的犬戎傳說非常生動,歷歷如繪。由於過的年頭多了,古代陶甕殘片已經不好找了,然而陶片紋飾中描繪的內容,仍保存在狍子屯達斡爾人一代代留下的傳說當中。
  遼軍常將巨獒形容成「會飛的寶刀」,誰撞上誰死,遼軍上下說到犬戎的巨獒,無不談之色變。
  在古老的傳說中,戎人崇拜獒犬,尤其是狼獒,熊頭虎軀,身子也真有猛虎那麼大。巨獒的地位同戎人相當,在戎王之下,戎奴之上。當年遼軍征伐犬戎,以火矢大破犬戎,殘餘的戎人躲進了林海古墳之中,從此消失無蹤。根據當地的傳說,以及在大興安嶺狍子屯一帶的古陶殘片,犬戎正是逃到了這片深山老林之中。當時至少還有幾千人,你說可也怪了,戎人會上天入地不成,怎麼會一下子全沒了?過去了千百年,仍然沒人找得到犬戎的去向。
  我們在狍子屯住了幾天,頭半晌到處轉,下半晌聽屯子中的長輩講述遼軍征伐犬戎的傳說,可是說來說去,也不知犬戎躲到了何處。我覺得再聽下去沒什麼意義了,找到狍子屯的老獵人,打聽周圍的地形。往東是綿延起伏的大興安嶺山脈,林海莽莽,古時候毒蟲結陣、猛獸成群,如今也是人跡罕至。
  【4】
  狍子屯以北,有大江大河阻隔,還有變幻莫測的沼澤濕地,西邊則是老黑山。
  天黑之後,幾個人在屋中點了一盞油燈,坐到火炕上聊天。我對臭魚說:「準備進山去找犬戎古墳,可是至少要有個大致的方向才行。」說完,我模仿戰爭電影中我軍指揮員高瞻遠矚的架勢,在炕桌上畫開了地圖:「當年遼軍北上征伐犬戎,犬戎敗逃,當然不會往南走,餘下還有三個方向。」
  臭魚說要換了是他,一定往東邊逃,為什麼呢?東邊是深山老林,容易擺脫遼軍,那還用說嗎?
  我說:「遼軍征伐犬戎之時,關外正冷,我看周圍的山形地勢,往北有江河阻隔,即使嚴寒封凍,犬戎也不會選擇過江逃向荒原沼澤,那可躲不過遼軍鐵騎,此乃常識。要這麼看,也沒別的路了,必定是往東逃入深山,犬戎善於射獵,久居樹洞土窟,大興安嶺山高林密,正好躲避遼軍,一般人都會這麼想。既然你我都能想得出來,遼軍也不是呆子。狍子屯那些上歲數的人也說過,遼軍搜遍了山林,卻沒找到犬戎的去向。二十萬大軍都沒找到,咱們再去找,那也是白搭,可能犬戎根本就沒往東邊逃。」
  臭魚說:「三個方向都不對,那是往西去了?」
  我問蹲在一旁抽煙袋鍋子的大舅:「您知不知道往老黑山怎麼走?有沒有路通到山上?」
  大舅說他在這兒幾十年了,沒見有人上過老黑山,上不去啊,你可知老黑山為何叫老黑山?只因翻過老黑山,是接壤西伯利亞貝加爾湖的大冰原,無邊無際的曠野,古稱北海,打那邊刮過來的寒風,沒有阻擋,比刀子還狠,當地人說那是要人命的黑風,即使是大雁打這嶺上飛過,遇上風也給吹落了。
  我說:「我打小就聽過蘇武牧羊在北海邊,西伯利亞的北海就是蘇武給匈奴牧羊的苦寒之地,那邊可是夠冷的。」
  大舅說:「何止是個冷啊,如若不是有老黑山擋住了寒潮,連江裡的魚也得凍死。」
  我們尋思犬戎不會越過老黑山,戎人有三個大敵,遼軍、狼群、嚴寒,任何一個都不好對付,過了老黑山就是無邊無際的大冰原,暴虐的西伯利亞寒潮,盤旋在一望無際的荒原上,長久不散,氣溫經常在零下三四十度。更要命的是,冰原上還有戎人千百年來的死敵——狼群。冰原上的狼群耐得住嚴寒和飢餓,凶殘狡詐的程度也遠勝於人。所以說犬戎往西逃,不會越過山脈,很可能是躲進了山洞。
  不過根據我們在狍子屯打聽到的情況,近幾十年來,從來沒人去過老黑山。那是條死路,山上寸草不生,屯子裡很少有人往那邊去。一來全是原始森林,古木參天,倒木橫七豎八,用不上爬犁和雪板;二來高山阻擋雲層,山下容易起霧。另外,60年代備戰備荒,山裡邊開鑿過隧道,說是要當戰備公路,後來發現是沙板兒山,容易塌方,軍隊扔下不管了。要說老黑山,裡邊是有一些年代古老的巖畫,可是隧道都打了,也沒聽說找到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5】
  我得知老黑山打過隧道,山裡頭也沒有東西,不免大失所望。
  籐明月想去看一看殘存的巖畫,托大舅幫忙找個嚮導。
  大舅說:「此去老黑山有三四十里,遠倒不遠,只是原始森林中倒木很多,而且坑坑窪窪的,狗拉爬犁過不去,只可步行前往,途中還要小心野獸。」
  臭魚說:「狼群不是早打絕了嗎?還會遇到什麼野獸?」
  大舅告訴我們,猛獸已經不多了,需要小心的野獸主要是野豬。帶崽兒的大豬十分兇猛,好在這時候沒有崽兒,一般情況下,野豬不會主動襲擊人,你不招惹它,通常不會出事。再一個要小心狼,雖說經過打狼運動,大興安嶺以西的狼群完全絕跡,但一兩隻孤狼還是有的,最好帶一桿鳥銃,狼怕響動,它們聽到步槍和鳥銃的聲音,立刻就逃得遠遠的,那真是嚇破膽了。
  狍子屯以漁獵為生,但是打狍子不用桿兒炮,過去說狍子那玩意兒非常之傻,呆愣呆愣的,所以叫「傻狍子」,很多時候見了人也不知道躲,你拿棒子往狍子頭上使勁打,一下就能把它掄倒了,沒人用鳥銃。如今狍子少了,達斡爾人鑿冰打魚為生,平時用不上桿兒炮。
  屯子裡總共有三五桿鳥銃,構造十分簡陋,要裝上火藥,放進彈丸,用鐵條壓火,再點火繩才打得響,過程非常繁瑣。況且在嚴寒之中,鳥銃打不打得響都得兩說,更別指望能打到什麼。可是鳥銃前邊裝了獵叉,萬一打不響,還可以使用獵叉防身。出發之前,我們問狍子屯的達斡爾獵人借了一桿鳥銃。穿越林海雪原要打皮綁腿,柴刀也是必不可少的,又用東西換了達斡爾人的三身魚皮衣。貼身的魚皮衣褲防水防寒,穿在大衣裡邊,盡可以抵禦嚴寒。另外,我們還找了三個狍子皮睡袋,路是不遠,但是不好走,這一來一去至少要三五天,有了狍子皮睡袋,在雪厚的地方刨個洞,然後鋪上狍子皮睡袋,鑽進去可以過夜,白天背在身上還能當成背包,往裡邊放乾糧。西邊的山脈擋住了寒潮,形勢得天獨厚,虎豹之類的猛獸也幾乎沒有,帶齊睡袋、火種、乾糧、頭燈,已經足夠了。
  大舅找來一條厚毛垂耳的大黃狗,他說:「有條獵狗跟去不用擔心迷路,你掉到冰窟窿裡,它能給你拽上來,你們走迷了路,它能帶你找到方向,一旦遇上凶險,它還可以跑回來報信。說到鑽老林子,狗可比人好使。」
  當天準備齊全,睡了一宿火炕。轉天早上出發,三人背上狍子皮睡袋和鳥銃,打好了皮綁腿,讓大黃狗在前邊帶路。
  此時正值大雪封山,但是原始森林中沒有寒風,走起來也不覺得太冷,只是積雪很深,跋涉艱難,由於不受寒風摧折,落葉松和雲杉長得分外高大,放眼望去,儘是合抱粗細的參天古樹,途中紛紛揚揚下起了鵝毛大雪。老林子中一片沉寂,看不見狼蹤獸跡,偶爾聽到老鴉在樹上叫兩聲,倒會驚出一身冷汗。
  【6】
  一行三人,由獵狗帶路,前往大興安嶺盡頭的老黑山尋找犬戎巖畫。西邊的山脈完全擋住了冰原上的寒潮,使得這一帶不受寒風侵襲,常年有霧。攀上大樹眺望,可以看到高聳的山嶺在雲霧中若隱若現。走到途中下了一陣鵝毛大雪,隨即起了大霧,周圍白茫茫的,能見度不到十幾米,遠處的山嶺,已在霧中消失。
  在天寒地凍的原始森林中,人蹤獸跡全無,我們帶上鳥銃,僅僅是為了壯膽,可沒想到大霧籠罩的山林如此寂靜,讓人有種不安的預感。好在有狍子屯的獵狗跟在身邊,還不至於走錯了方向。聽大舅說過,狍子屯的人選擇獵狗十分嚴苛,如若不聽主人命令,擅自去攆狐狸、野兔,必定不能成為合格的獵狗。關外有種打圍的方式,是放開獵狗趕山,驚起草窩子中的野雞、野兔,再由獵人用弓箭或土銃射殺。臭魚也想指揮大黃狗去趕山,驚動出幾隻野兔,好讓他用鳥銃來打,可那大黃狗不吠不叫,只在前邊開路,不時停下來等我們。原始森林中積雪太深,三個人走得氣喘吁吁,漸行漸緩。
  我叫住臭魚說:「別折騰了,想讓獵狗趕山,你非學會狍子屯獵人的口令不可。」
  臭魚無可奈何,他說:「打不到野兔不要緊,霧這麼大,看不到離老黑山還有多遠,可別迷了路。」
  我說:「有獵狗帶路,起再大的霧也不怕找不到路。」
  臭魚說:「難怪我大舅這麼告訴咱們,進山帶路狗比人好使,大黃狗還真管用。」
  我說:「問題是走得太慢了,倒不擔心迷路,只擔心天黑之前到不了山洞,得找個地方過夜才行。」
  臭魚將背上的狍子皮睡袋和鳥銃摘下,扔在雪中,一屁股坐在上邊,他要歇會兒再走。
  我說:「你別在這兒坐,這地方不乾淨。」
  臭魚說:「無非是枯枝敗葉,有什麼乾淨不乾淨的,鑽老林子還在乎這個?」
《無終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