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節

  紅拂女皺眉:「我以為……我以為這裡仍然是當年全軍覆沒的沼澤地,因為四周的山體外貌都沒改變……」
  「這麼多年來,你們是怎麼活下來的?」葉天問了最敏感的問題。沒有食物和水的狀況下,就算是高明絕頂的印度瑜伽術大師,也只能存活一個月的極限期。按照他的理解,紅拂女、虯髯客與大熔爐下的鬼門十兵衛一樣,都是汲取了石頭中的營養,藉此度過漫漫歲月。
  「我不知道,這麼多年一直渾渾噩噩地活著,一閉眼一睜眼,往往就是一天甚至幾天。你也看到了,時間對我們而言是沒有意義的。我們活著,也許只為了一種信念,等待有一天長江矩陣的同袍們趕來,向他們說明一切,然後就能無憾地死去了。」紅拂女的語調變得越來越悲涼。這種半生半死、生不如死的樣子還不如直接死了,早去轉世投胎來得好。
  虯髯客終於按捺不住了:「我們當然要把感受到的東西表達出來,生是長江矩陣的人,死是長江矩陣的鬼。只有這樣,才對得起當年跟隨我們進入西南大山的兄弟們。這一次,我先說,你補充。」
  以下是虯髯客的敘述,主要內容大概分為三種,都是他被巨石困住後的奇特感受——
  我醒來後,覺得自己是從一個深淵一樣的噩夢裡艱難地爬出來的。
  我夢見,一大群人圍著一組巨大的金黃色機器,機器上伸出幾十隻機械手,控制著一個豎立的金黃色圓柱體。這些東西極高,高度差不多有六十米左右,向上看只能模糊看到圓柱體的渾圓尖頭。圓柱體的直徑約有七八米,從上到下金光閃閃,彷彿通體都是用黃金鑄成的。我覺得,那是一枚攻擊性火箭,要麼就是有著特殊用途的導彈。
  我聽到有人用日語交談,四周的一切文字標識也是日文寫成的。
  有人在大聲宣佈:「報效天皇、報效國家的時候到了!」
  有人積極響應:「天皇等著我們的好消息呢!」
  也有人說:「還等什麼呢?我們必須要找到門衝出去。」
  還有人說:「出去有用嗎?現在我們並沒有完全掌握超級武器的特性……」
  交談聲越來越嘈雜,把我的耳朵都震得嗡嗡響。我想把那黃金圓柱體看清,但就算把眼睛瞪到最大,四周的景物仍然灰濛濛的,並且一直都在不斷地起伏旋轉,越努力分辨,越是頭暈眼花,看不分明。
  這樣的夢在後來的日子裡反反覆覆出現,每次的情形大同小異,我能聽見聲音,卻總是看不清那些人的臉。
  接下來,我感覺自己置身於還未開化的非洲大草原上,到處都是起落的飛禽和奔跑的動物。烈日當空,溫度極高。我抬頭看著天,一顆星星正由遠及近,高速飛來,隨即在我的正前方造成了驚天動地的大爆炸,灰色的蘑菇雲騰空而起,雲下面的山頭突然失去了蹤影。
  再有一段,是我站在一個高高的山頭上,俯瞰著下面鏖戰中的雙方人馬。北方軍的武器只有長矛和弓箭,而南方軍除了常規武器外,陣營中還夾雜著獅虎、豺狼等特殊角色。向四面看,無數白色的立柱一直通到天上去,鑽入雲朵之中。
  這三種夢反覆在我腦子裡出現,我幾乎夢不到別的東西,只是反反覆覆地看到它們。
  「我們沒有飢餓和口渴的感覺,只能這樣一動不動地停留在這裡,等著死亡的來臨。起初,我們以為總部會找到我們,想辦法救我們出去,後來他們卻一直沒有出現,大概是以為我們跟其他人一樣陣亡了……」
  葉天沒有打斷虯髯客,也沒有多說什麼,肩上的擔子太重,他的神經幾乎被壓得麻木了。
  「我救不了你們,對不起。」他說。這句話包含了多種意思,兩人處於半石化狀態,任何強制性的醫療剝離手段,都會要他們的命。對於八年沒有飲水、進食的人來說,他們的身體結構到底發生了怎樣的變化,肉眼是絕對看不出來的。再者,熱敏探測儀的結果很古怪,證明兩人身體下面有某種特殊的管道延伸出去,他猜想那就是兩人生存所需的能源通道,一旦巨石移位,該通道也會斷開。
  「你不用說對不起,反而是我們,沒有完成組織交付的任務,愧對組織的培養。」紅拂女坦然地回應。
  「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葉天沒時間說廢話,因為他覺察到那股強大的殺機又出現了,四面八方,無處不在青龍的威懾之下。
  「殺了我們吧。」紅拂女苦笑著回答。
  葉天一怔,紅拂女隨即解釋:「我們目前的狀況,連自殺都做不到。最初我有一次咬舌自盡,但昏迷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又甦醒過來。冥冥之中,似乎有種力量已經控制了我們的生死。他不殺我們,我們想死都死不了。你也看到了,我們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不如早點了斷,活在黑白兩道人人追憶的絕世高手形象之中。長江暗樁,若是我們交換位置,相信你也會有同感,人活著必須活出尊嚴,無尊嚴,毋寧死,正如當年西楚霸王不肯黯然渡江一樣。」
  她雖然是一個女人,但巾幗不讓鬚眉,對自由和尊嚴看得比生命更重。或許不讓她隨意自殺的,就是探測儀下發現的那條管道。
  葉天記起了海豹突擊隊教官們自始至終告誡他們的話——「永遠都不要丟棄你的同袍。」他很想把兩人救出去,但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到這裡結束也挺好的,不是嗎?」紅拂女看著虯髯客。
  虯髯客緊鎖著眉,用力掙扎了幾下,最終頹然地歎息:「好,就聽你的,到這裡結束。我不知上一輩子做了什麼孽,竟然用了一生的時間來喜歡你、看著你,最終卻未能修成正果。好了,我們的今生在這裡結束,來生再見!」
  這兩位視死如歸的江湖高手把難題一下子拋給了葉天,因為他是不可能出手殺死自己人的,那將讓他的良心背上沉重的包袱。
  「等我回來,我會拿出一個最恰當的解決方案。放心,總部不會輕易放棄任何一個人,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無論士兵還是將軍。」葉天交代了這兩句,匆匆離開巨石,去追司空摘星等人。
  他希望此刻方純已經醒來了,因為眼下的事使他困惑,必須要有一個明白人為他指點迷津,辟除心魔。
  就在距離河道岸邊還有十幾步之時,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感襲來,葉天立刻滴溜溜地打了個轉,由背對巨石變成了面向巨石。可怕的事發生了,巨石在她的視線之內迅速移動,向著河床的下游衝去。
  「喂,當心——」他只喊了三個字,腳底一軟,身子向下陷落,一下子就沒到了小腿。在他腳下,黑色石子詭異地移動起來,如同水庫中開閘放水一般,上一刻還乾燥欲裂的河床,轉瞬間就變成了蕩蕩漾漾的長河。眼下,他面臨的也是同樣的狀況,本來堅固的石子好似一股湍流,裹挾著河床裡的一切向前飛馳。
  他雙足發力,試圖橫扎馬步,穩住身子,但整個河床以摧枯拉朽之勢向下游垮塌,他就像激流飛瀑中的舢板小舟一樣,快速滑動,無法自主。更糟糕的是,他的身體越陷越深,已經沒到了大腿中段,繼續發展的話,很快就要遭受滅頂之災。
  驀地,一條青色的長鞭甩過來,在他頭頂翻了個漂亮的鞭花,發出響亮的「啪」的一聲。
  葉天不敢怠慢,扭腰發力,雙手握住了鞭子。甩出鞭子的人隨即大力回扯,把葉天拉出了黑色石子的包圍圈,半空翻身,落在河床的東岸上。
  那是一個戴著迷彩帽、迷彩口罩、身著迷彩防護服的男人,等到葉天鬆手,他便慢慢地將七八米長的青色牛筋長鞭捲起來,塞進腰間垂著的皮囊裡。
  「謝謝前輩搭救之恩。」葉天立刻抱拳致謝。當然,沒有外力相助的話,他相信自己也能平安脫困,但對方的鞭子出現得很及時,使他少受很多磨折。
  男人搖搖頭,從皮囊裡取出一瓶人頭馬,摘下面罩,擰開蓋子喝了一大口,然後凌空丟給葉天。
  葉天從不嗜酒,但經歷了河道中的大變故以後,喝口酒壓壓驚是很有必要的。更何況,這瓶酒色澤沉鬱,味道醇厚,必定是幾十年酒齡的藏品。他一邊喝酒,一邊眺望河道。黑色石子流速越來越快,困住紅拂女、虯髯客的巨石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男人冷笑:「別看了,他們已經死了。傳說這山底下藏著一條黑色巨龍,掌握著大山的命運。黑色石子就是黑龍為了攫取獵物而設置的能量收集器。死於其中的人越多,黑龍的活躍程度就越高。」
  「真有那樣的傳說嗎?」葉天扼腕歎息。紅拂女、虯髯客被困巨石中八年,耐住了常人難以忍受的煎熬,不料卻在一瞬間死無葬身之地。那條流動著的「石子之河」,遠望過去,果真像是黑龍露出的脊背。同時,他也慶幸自己早早安排司空摘星等人離去,若是他們也失足深陷,結果一定好不到哪裡去。
  「不知道,但凡傳說,都是捕風捉影的無稽之談,就像附近的山民們口口相傳山中藏著黃金堡壘那樣。年輕人,回頭吧,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男人接過了葉天送回的酒瓶,仰起頭,大口大口地灌下烈酒。
  此人的迷彩服拉鏈一直拉到領口,但一仰頭之時,還是露出了脖子上暴凸的青筋和一部分青色的龍鱗紋身。而且,此人的袖口處很明顯地閃現出「腕槍」的槍口。那種三槍管、三連發的近距離刺殺槍械是伊拉克人獨創的,號稱為「近戰霸王」。
  「朋友,你是伊拉克來的?」葉天警覺地退後半步。
  「有什麼問題嗎?」男人垂下酒瓶,左手隨意地擦了擦鬍子拉碴的下巴。他比葉天更高、更壯,口罩上方露出的兩道眼神陰沉沉的,像是一頭沉思中的獅子。
  「那麼,你一定是青龍的人?」葉天沉住氣,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不想在氣勢上輸給對方。
  「沒錯,我是。」男人點點頭,擰好瓶蓋,把酒瓶放回半舊的皮囊裡,再次抽回手時,一支兩尺長的單管霰彈槍赫然在手,指向葉天的胸膛。
  葉天早有防備,身子一側,貼著槍管欺近對方,小刀橫壓對方咽喉。當然,男人的變招也夠快,右手一抬,拳頭抵著葉天的左肋,三連發腕槍也亮出來。兔起鶻落的連續變化中,兩人的反應都是出於高手的本能,不假思索,也無暇思索。
  「同歸於盡吧。」男人說。他的身上帶著濃重的酒氣和煙味,那是放浪不羈的江湖遊俠們不可或缺的重要特徵。
《蚩尤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