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每一個人都是一枚炸彈(2)

  甘鐵生用十分緩慢的聲調道:「更可怕的是,你完全不知道人在什麼時候會變,潛伏的可怕會冒出來,使人變得可怕。」
  他略頓了一頓,又道:「每一個人都是一個隨時會爆炸的、惡毒之極的炸彈,不但別人不知道它何時會爆炸,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說這番話時,聲音十分低沉,可是神情卻由激動而變得十分平靜。可知這些年來,他在深山野嶺,獨自生活之中,不知曾幾千萬次想到過這個問題,而且早已想透想徹了,所以再也引不起任何激情了。
  我望著這個傳奇人物,回味著他所說的話,他從那麼直接的角度去窺視人性,所得出的結論,自然也直接之至,他的話很有道理,每一個人的思想之中,的而且確,都潛伏著極可怕、惡毒、傷害他人的潛意識,什麼時候發作,的確連這個人自己也未必知道。
  君花在一旁,用十分有深情的眼光望著甘鐵生,白素在沉默了片刻之後道:「外來的因素,有時會成為一種十分強烈的誘惑,誘發人性中惡毒的一面。」
  甘鐵生緊抿著嘴,從他閃爍的眼神之中,可以看出,這些年的艱難痛苦,野人一樣的生活,雖然對他的身體,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傷害,可見那一點也無損於他的睿智,他的眼神說明了這一點。
  任何人,如果有和他一樣的機會,幾十年獨自沉思,又曾經受過生死一線的巨大痛苦,必然會有許多他人不容易想到的想法——許多偉大的思想家和哲學家,也都經過獨思的階段,某些徹悟人生的宗教家,甚至長期靜思,甘鐵生的思想境界,是否也到了這一地步?
  他望向白素,緩緩地問:「經過情形你們和我一樣清楚,是什麼引誘了他?」
  我壓低了聲音:「或許他性子不喜歡受拘束,軍旅生涯令他煩厭。」
  甘鐵生用力一揮手:「他只要說一句,絕不會有人強留他在軍隊裡,事實上,我和他之間的友情,絕不存在誰對誰的約束。」
  白素的聲音也很低沉:「請恕我問一句,你為什麼對他那麼好,要把他從垃圾堆裡撿回來,當作是自己的兄弟一樣?」
  甘鐵生轉頭望向窗外,小客棧房間的窗外,有一簇白楊樹,在風中,樹葉綠籟發著抖,看來很瀟灑,他道:「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好,並不需要什麼特別的理由,這種情形,十分普遍。」
  白素的聲音柔和,可是說的話,卻相當尖銳:「總有些特別原因的。心理學上說,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好,在很多的情形下,是為了自己心理上的某種滿足,而不是真正要對別人好。」
  甘鐵生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君花忙為他辯護:「他不會,他是真心對人好。」
  甘鐵生作了一個手勢,止住了君花的話:「不錯,有一部分,一半,甚至一大半,我是為了滿足自己的一種成就心理;看,我從垃圾堆中撿回來一個少年,把他栽培成神威凜凜的戰將,那使我十分有滿足感,但這和我們之間的感情,和方鐵生的背叛,有什麼關係?」
  白素側著頭想了片刻,終於承認:「是,沒有什麼關係,如果有外來的強力引誘,應該另外尋找原因。」
  君花幽幽歎息:「任何外力的引誘,總要通過媒介來進行接觸,我和他幾乎二十四小時在一起他有什麼機會和外來的力量發生接觸?」
  我和白素同時作了一個手勢,我先說了出來:「有一個機會,唯一的機會,那次,你們在山洞中,他突然感到些什麼,突然離去。」
  君花搖頭:「那一點時間,能發生什麼事?」
  白素道:「就是知道,這次我們來,主要是見甘先生,再就是要到那個山坳,和甘先生隱居了幾十年的那座山去看看。」
  甘鐵生的身子微微發著抖:「那座山,整座山,是我那半個師官兵的墳墓,我看著他們一個個倒下來,流到最後一滴血,都沒有人皺一皺眉頭,真正是名副其實的鐵軍,鐵一樣的軍隊!」
  我口唇掀動了一下,想問什麼而沒有問出來,甘鐵生立時現出了一個自嘲式的笑容——他的外形和他的智力絕不相稱,他立時知道我想問什麼,他道:「我受了傷,滾跌下山的時候,跌進了一個很窄的山縫,我想掙扎著爬上來,可是反倒向下落去。」
  他說到這裡,發出了幾下聽來極無可奈何的乾笑聲:「下面是一個相當深的山洞,我一跌下去,就昏了過去,至少昏迷了十小時以上才醒過來,又苦苦捱了三天,才能開始設法離開。我身體虛弱,花了很多時間才算是重見生天,一切全都發生了!」
  他說來雖然簡單,可是想像起那三四天的情形,他也和跌進了地獄無異。
  甘鐵生繼續著:「山上還到處有弟兄的殘肢,我看到一次哭一次,我收集了十來枚手榴彈,準備在敵軍將領慶賀勝利時衝進去,可是我更想知道,為什麼方鐵生會沒有依約發兵!」
  他說到這裡,急速地喘息起來,君花忙遞過一杯茶去,他一口氣喝乾,我從旅行包中,取出一瓶酒來,甘鐵生「啊」地一聲,伸手就取了過去,打開咕咕咕連喝三口,又長長吁了一口氣。
  他的聲音變得苦澀之極:「可是,我一下山,見到了敵軍的幾個士兵,我就全身發抖發軟,害怕得全身汗出如漿,像是要窒息,再也無法挪動半分,幸而他們沒有發覺我。起初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後來,次數多了。不但見到人影,甚至聽到人聲都是那樣,我才知道我……得了一個怪病,我不能再見到自己的同類,我對人失去了信心,覺得世上最可怕的,莫過於人!我無法控制這種發自內心深處的恐懼,所以一直只好躲在深山裡面,遠遠聽到有人聲,就躲開去,好在那山中山洞又多,就這樣躲了幾十年。」
  白素大是感歎:「的確,人很可怕,有幸有不幸,你在深山裡躲了幾十年,也不知躲過了多少場天翻地覆、血流成河、屍骨如山的浩動!」
  甘鐵生才離開深山不久,又一直和君花在一起,自然不容易明白白素那幾句話是什麼意思。白素說得對,那些年來,浩動連連那是源於惡毒的的人性而發生的!
  君花伸手在甘鐵生的手背上輕撫著,甘鐵生的手又瘦又干,粗糙的、褐色的皮膚之下,血管好像小蛇一樣盤虯突起,看來簡直恐怖,但看君花撫摸它時的神情,卻溫柔歡愉,只覺其美,不覺其醜。
  甘鐵生又道:「忽然之間,聽到君……花的聲音,聽到了她的話,看到了她所寫的書,前塵往事,一起湧上心頭,想起了當年的那一台戲……我也確信君花並沒有背叛,只是方鐵生一個的事,這才對人恢復了信心,敢鼓起勇氣來見人!」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覺得到了告訴他們有方鐵生下落的消息了。我先道:「當年台上的情景,可有拍照留念?」
  甘鐵生立時點頭:「有,一個隨軍記者拍了一張很好的照片,方鐵生說他喜歡,就由他保管——那時要曬多一張都不容易。」
  我用相當緩慢的動作,把那張照片取了出來:「就是這一張?」
  甘鐵生和君花兩人一看,都發出了一下尖銳的呼叫聲,像是看到了一個死去不知多少年的人,忽然活了過來一樣。甘鐵生也首先改變了他那種古怪的姿勢——那是他早時在窄狹的山洞中蟋縮身子時養成的習慣。兩個人的目光盯在照片上,久久不能離開,然後,他們才一起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向我們望來。
  兩人的聲音都異樣:「哪裡來的?」
  我且不回答,又取出了其餘幾張照片來,君花歎:「他的氣力真大,可以把我拋起來又接住!」
  我問:「這大漢,肯定是方鐵生?」
  甘鐵生點了點頭,抿著嘴不出聲,君花則道:「當然是他,我再也沒有見過那樣的大漢,美國籃球選手,有很多超過兩公尺,可是和他比,總沒有那種神威凜凜的氣概!」
  甘鐵生這才說話,聲音之中,透著無比的疲倦:「人人見了他,都會自然而然,對他生出敬畏之意,不單是他人壯碩,而且也由於他有那種氣吞山河的氣概!」
  君花也道:「是啊,為了替他找一匹馬,費了多大的勁才找到了那匹日本關東的高頭大馬!」
  兩個人說起往事來,從外表看來,似乎都沒有對方鐵生有什麼恨,自然,刻骨的恨意,不會表現在咬牙切齒和青筋暴綻上。
  等到他們又向我望來之際,我才道:「十六年前,有人在武夷山的一個小道觀中見過他,他在那裡隱居,好像在逃避什麼,這證明當年他的行為,至少沒有在物質上給他帶來任何好處!」
  君花和甘鐵生兩人的神情,都疑惑之極,君花指著甘鐵生:「他……和你一樣,一直在山裡隱居……那……是為了什麼?
  甘鐵生這時,表現了他曾是一個果斷的軍人的本色,他用力一揮手:「問他去!」
  君花深深吸了一口氣:「十六年前,他……」
  甘鐵生和我異口同聲:「那是唯一的線索!」
  甘鐵生和君花互望了好一會,才同時歎了一聲,甘鐵生道:「如要他還在,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了!這些年,真不知怎麼活過來的!」
《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