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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死不如生
  我向溫寶裕使了一個眼色,溫寶裕道:「各位請啊。」
  那七人神色陰晴不定,忽然道:「能不能容我們再設法——召他前來?」
  藍絲冷冷地道:「你們並沒有這個能力,何必白浪費時間。」
  七人一下又漲紅了臉:「我們——」藍絲接著道:「對別的鬼魂,你們的法子有用,但是對陳長青,沒有用——剛才你們不是已經試過了嗎?」
  七人還是一副不服氣的神情:「我們是師兄弟,同門之間,心靈相通,是尋常事。」
  藍絲冷笑:「既然如此,何必你們一再找他不著?」
  七人提高了聲音:「他剛才胡言亂語,必非出自本心,他有可能正受不知甚麼力量控制,身不由主,所以言行才大悖常情。」
  我雖然站在陳長青這一邊,但這時,對於那七人說的話,卻也表示同意。因為陳長青明明身在困境,卻又一再拒絕我們的幫助,甚至不願和我們接觸,這和他的為人,很是不合,這就是七人所說的「有悖常情」那樣,他也真的有可能是受了甚麼力量的控制,身不由己。
  我還未曾表示我的同意,只聽得藍絲又冷冷地道:「你們所謂『常情』,只是你們所理解的情形,他現在的情形如何,你們能瞭解嗎?」
  藍絲語音清脆動聽,可是她的話,卻是咄咄逼人,詞鋒很是銳利,那七人被藍絲問得答不上來,過了一會,才道:「他肉體喪失,靈體獨存,這種情形,我們——」藍絲不等他們說完,就搶著道:「這種情形,你們不知道——這裡也沒有人知道,只有處在那種情形中的靈體自己才知道。」
  那七人對藍絲的說法,也不能不承認,他們抱怨道:「可是他又不告訴我們他的情形,說了,我們自然明白。」
  藍絲道:「事情和你們無關,他為甚麼要告訴你們……」
  那七人和藍絲的對話,一直是藍絲佔著上風,七人只有忙著應對的份兒,直到這句話,他們才感到可以反駁藍絲了,是以七人疾聲道:「怎能說和我們無關?和我們師父有關,就是和我們有大大的關係。」
  我聽到這裡,心中就笑:這七人上當了。
  果然,藍絲立即問:「他是他,令師是令師,又有甚麼關係了?」
  那七人也疾聲道:「他竟說師父他——」七人說到這裡,陡然住了口——他們已發覺自己說溜了嘴,神情不免有點尷尬。
  藍絲俏聲追問:「他說令師怎麼了?」
  七人齊齊頓足,藍絲道:「你們連他說了甚麼都不肯講,還想他再和你們說甚麼?」
  七人卻現出很是悲憤的神情,終於冷不住爆發了出來:「他……他竟然在胡說師父……胡說師父沒有轉世,再也不會轉世!」
  一聽得七人這樣說,我心中陡然一動,因為這種情形,在我和白素分析陳長青的處境時,曾在我們的設想之中出現過。
  稍有不同的是,我們的設想是:「陳長青不要輪迴轉世」,而七人所說的是「不會再轉世」,其中的區別,顯而易見。
  我忙問:「你們聽清楚了,是『不會再轉世』,還是令師『不要有轉世』?」
  七人的神情更是悲憤:「他胡說……說師父不要轉世,叫我們別白費心機去尋找了,真是豈有此理,荒唐透頂,怎會有這種事?」
  我一聽得他們如此說,腦中便不禁「嗡」地一陣響,我的推測,得到了初步的證實。
  我和白素,在作出推斷之際,並不知道天池上人的情形,只知道陳長青的情形。
  我們的推斷是,人的生命形式,從生到死,是一個階段,這個階段以死亡為小結,這種小結,稱之為「解脫」。
  對於這個階段之後的生命形式,有許多種不同的方式,十分繁複,別的且不去說它,單說天池上人這一派,他們認為,在「小結」之後,靈體轉世,再開始第二階段的生命,以這樣一直轉世下去,生命也就不滅。
  而又有一種看法,又深一層,是認為在每一階段的生命之中,必須通過種種方法「修行」,以達到積聚某種力量之目的。
  當這種力量積聚到了相當程度的時候,生命形式,就會有一個大轉變,在一次死亡之後,靈體不必再轉世,和「人」的生命形式,從此脫離關係,進入了另一種生命的形式。
  佛教的理論,稱這種經過徹底改變之後的生命形式為「成正果」、「成佛」、「到西天」等等。
  這一種生命形式變化的理論,是和它的基礎理論相吻合的——基礎理論是:人的一生,充滿了各種痛苦,所以才要藉死亡來解脫。
  可是,若是解脫之後轉世,豈不是又進入了另一個痛苦的歷程?
  從一個痛苦的歷程,進入另一個痛苦歷程,而且一樣繼續下去,那麼所謂永恆的生命,就是永恆的痛苦歷程,這有甚麼意義,又何謂之「解脫」?
  所以,「成正果」是生命形式的徹底改變,不要再有轉世,再有人生。
  到這樣境界之後,新生命歷程中,是否沒有了苦痛,不得而知,但至少在理論上,做到了真正的解脫。
  這種想法,可能是要到了生命只有靈體獨存的階段,才會產生。
  由於是兩種不同的生命形式所產生的不同想法,自然格格不入,互相之間,無法接受。
  尤其是天池上人門下的弟子,窮畢生之力,都在努力於如何轉世,如何再生,這是他們生命希望之所在——天池上人在生時,也是如此,那種藉轉世來達到永生目的之想法,已是根深蒂固,視為天經地義之事,忽然之間來了一個根本相反的大轉變,這叫他們如何接受!那等於是摧毀了他們畢生努力的方向,令得他們全然無所適從,變成了比盲人更可怕的盲目!
  我知道,要令那七人,接受這一點事實,是不可能的事,而且,令得他們信仰全失,自此再也沒有了生命目標,數十年潛修苦行,一旦化為流水,也是很殘忍的事。所以,當我看到溫寶裕和藍絲,還想力證陳長青所說的必然是事實時,我搶先道:「我也認為陳長青是在胡說,大可不必相信。」
《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