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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言一出,不但溫寶裕、藍絲和紅綾都感到意外,那七人也是意外之至。
  各人一起望住了我,我先向三個小傢伙使了一個眼色,表示「山人自有道理」,然後我向那七人道:「我和令師,雖然只見過一次,但是印象極其深刻,令師對生命奧秘,探索研究,成就之高,可以說是全人類之中,無人能出其右。」
  這一番話,七人自然中聽,所以他們不住點頭。
  我又道:「關於令師轉世之事,你們一上來就走錯了路,你們不該去追尋陳長青,應該直接去追尋令師的靈體,聽他的直接訓示。」
  那七人起先還有點疑惑的神色,後來見我說得實在誠懇,他們齊齊歎息,我們也曾想過,但想到轉世過程之中,有太多不可測之事,只怕一打擾,就生意外,所以就沒有實行。
  我吸了一口氣:「陳長青的話不可信,唯一的辦法,就是直接請令師訓示。我提議七位,回到令師圓寂之處,作法也好,靜候也好,令師必然會和你們聯絡,這樣做,勝過萬里奔波,卻來聽陳長青的胡言亂語萬倍。」
  七人聽了,大有「聽君一席言,勝讀十年書」的神情,雙手合什,連連稱謝。
  我向他們拱了拱手:「後會有期。」
  那七人又向外走去,但走了一步,卻又停了下來,向我道:「多謝閣下指點,待師父的轉世事成之後,再作聯絡。」
  我只求先把他們打發走,因為我的思緒十分亂,有許多事,只是有了一個概念,而這種概念,又是以前絕未產生過的,需要進一步好好地思索,我也沒有想和他們再見,所以我只是順口道:「好,好,請。」
  七人又再向我合什,看來真的以為我指點了他們一條明路,魚貫走出。
  溫寶裕想送出去,我道:「不必了,他們自己會走,一定兼程趕回去,對他們來說,師父轉世,是一等一的大事。」
  溫寶裕壓低了聲音,像是唯恐給他們聽見:「可是我相信陳長青說的,他們的師父,已經不要再轉世了。」
  我直視著溫寶裕:「追求再生、轉世,正是他們追求的生命目標,天池上人何以忽然會有這樣完全相反的改變?」
  溫寶裕神情肅穆,一反常態,來回走了幾步,才道:「猜想——只是猜想,是他對生命有了新的認識,而這種新的認識,是因為他生命形式起了變化之後得來的。」
  我點了點頭,溫寶裕這個「開場白」,已經和我的設想,十分吻合了。
  我道:「這新的認識,內容如何,你可有設想?」
  溫寶裕道:「若是從人生難免苦痛引開去,則不願再生為人,也順理成章,自然而然。「
  既然和我的想法一樣,我自然而然,鼓了幾下掌:「然則不願轉世,又當如何?」
  溫寶裕雙手一攤:「這可問倒我了——這個問題,不但我如今是人,答不上來,我看陳長青已經其身是鬼,他也一樣答不上來。」
  我也大是感慨:「是啊,若是人,想到死亡之後,可以轉世重生,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假若是鬼,只怕想法又大不相同了。」
  我和溫寶裕的問答,已經涉及生命奧秘的極深層次——作為兩個「人」,能討論到的範圍,到這種程度,已經很難再深一層了。
  若是要再深一層去討論,那不是「人」的認識範圍之內的事,在討論者之中,需要有」鬼」的參加才是,因為有太多的情形,只有鬼才知道,人無法得知。
  而如果要討論下去,最理想的參加者,自然是已不再是人的陳長青。
  我和溫寶裕,都有就此引陳長青出來的意思,所以溫寶裕接著道:「鬼的想法,若是不想做人,那問題簡單,大可一直當孤魂野鬼下去,怕只怕當鬼不如當人——你自然知道失去手臂者仍然感到手臂痛的事。」
  溫寶裕所說的事,是說有人動手術切除了手臂之後,卻仍然感到不存在的手臂劇痛的一種病例,說明人思想的感覺,超然於身體之上,也就是說,沒有了身體之後,一樣感受到身體的苦痛,而且更麻煩可怕——這種痛苦,是如此怪異,全然無應付之法。
  所以我道:「是啊,那時,不是『生不如死』,反倒是『死不如生』了。溫寶裕明白我的用意,所以他立時」哈哈「大笑了起來:「有趣,有趣!」
  若是我們的好朋友陳長青,當真『死不如生』,我們當然和他一樣難過,絕笑不出來的。但這時,溫寶裕一笑,我也跟著笑。
  因為我和溫寶裕相信,陳長青音訊全無,並非他已遠去——對一個靈魂來說,應該根本沒有遠近的分別,他只是不和我們聯絡。
  如是他不主動和我們聯絡,我們並無辦法,所以只好刺激他,使他「主動投案」,這便是我們笑的原因。
  溫寶裕又道:「要是如今『死不如生』,那麼陳長青去投師學道,簡直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至於極點了。」
  我索性把話放到盡:「大抵也只有陳長青這樣的蠢人,才會有這種愚行。」
  這句話才一出口,我就聽到了陳長青轟然的回音:「放屁!放屁!放其臭屁,臭不可聞。」
  不但是我聽到了,從其他人的神情看來,人人都聽到了陳長青對我們非議的反擊。
  這次,我真的笑了起來:「你還能聞到臭味嗎?」
  我這樣說,只是順口說一句,回應陳長青罵我「放屁」,並沒有甚麼特別的意義。「可是,世事很是難料,這樣隨便出自無心的一句話,居然歪打正著,正說中了再也料不到的一種情況。只聽得陳長青先是發出一陣怪聲,聽來竟如同是抽搐之聲。接著,便是他聽來無助、悲哀、苦惱、傷悲交雜,至於無法形容的可怕聲音:「臭味?我當然聞得到,我甚至可以聞到自己全身腐爛所發出的臭味,你們能不能設想這種可怕的情形?」
  一時之間,我們四個人都呆住了——再也想不到陳長青竟會說出如此可怕的話來!
  確然,人,任何人,聞到的臭味再可怕,也決不會聞得到自己全身腐爛所發出的臭味!
  這種情形之可怕,簡直超乎想像之外,叫人一想起來,心中就像是不知被甚麼東西堵住了,不斷地作嘔,可是卻甚麼也吐不出來,那種感覺之難受,堪稱生平未有。
  而並不是我一個人有這樣的感覺,從神情上看來,溫寶裕的感覺,可能比我更強烈,他的臉色,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看起來竟有點青綠色。藍絲的神情也怪異莫名——她是降頭大師,甚麼古怪噁心的東西都接觸過,也會感到心悸,紅綾雖然是野人出身,對於腐肉,不應該有抗拒,但是一想到,腐爛的是自己的身體,她也不禁拉長了臉,緊抿著嘴,感到難以忍受。
《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