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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長青只不過是隨便說了一句,我們的感覺,便已如此強烈,也可以知道他如今的處境,是多麼糟糕,多麼可怕,多麼超乎想像!
  這一點,連陳長青也出乎意料之外,因為我們立刻又聽得他說:「你們怎麼了?活吞了毛毛蟲?怎麼樣子變得那麼難看?」
  藍絲首先鬆了一口氣,因為「活吞毛毛蟲」這種事,對她來說,簡直是家常便飯,可以沖淡剛才陳長青的話所帶來的恐懼感。
  我和溫寶裕對望了一眼,心中均有同感:寧願活吞毛毛蟲,也不願多聽陳長青說他的苦況了。
  我喘了一口氣,說話也有點不連貫:「那……你的處境……不是很……不好?」
  陳長青的聲音,有著怒意,也有著極度的無可奈何和悲哀:「很不好,簡直糟到了極點。」
  溫寶裕叫了起來——他的聲音都變了:「那你還不快去轉世,難道你學道那麼久,連轉世的本領也沒有學會?」
  陳長青並沒有立即回答,只是過了一會,他才長長地歎了一聲。
  我們也不能確知他這聲長歎是甚麼意思,但情形不好,可想而知。
  我忙道:「就算你不能轉世,可以暫且到一二三號設置的陰間去,我知道在那裡的靈魂,好像沒有你身受的那種……煩惱。」
  陳長青的聲音大是惱怒:「叫我去和這類無知之徒為伍,你可記得那個再生轉世成了穴居人的教授?」
  我怔了一怔,陳長青說的那件事,並非直接發生在我的身上,而是發生在一個「非人俱樂部」的會員身上,那會員有一個至交,是著名的生物教授,深信再生轉世,而他在死後,也確然轉世成功,可是投生於穴居人之中。試想,一個生前有完整的前生記憶的教授,再生之後,發現自己處身於與文明世界隔絕的穴居人社會之中,這是何等刻骨的痛苦。
  這件事的悲劇情之濃,無以復加,陳長青在這時提了出來,我隱約可以瞭解他的用意,但是卻不能十分確定。
  我可以瞭解的第一點是:他不肯到那個「陰間」去,看來也不願到別的,類似的人類靈魂聚集之所在(陰間有許多個,這一直是我的假設),原因是他不願與「那些無知之徒在一起」。
  環境是不是令人痛苦(或令靈魂痛苦),是由這個人(或靈魂)的認識程度來決定的。
  再以那個投生為穴居人的教授而言,因為他是高級知識份子,有著超人一等的卓越知識,認識異於常人,所以在穴居人之中,他便感到了極度的悲哀和痛苦。
  但是,若根本便是一個穴居人,對文明世界一無所知,毫無認識,他也就必然心安理得當他的穴居人,不會有特別的痛苦。
  所以,在同樣的環境中,有的人快樂得很,有的人痛苦莫名,決定因素,並不在於環境,應在於處在這環境之中不同的人。
  在一大群愚者之中,智者痛苦莫名,而愚者自得其樂。在人間這種事,也常有發生,陳長青不願到陰間去和「蠢鬼」為伍的心情,很可以瞭解,因為他畢竟不是普通的鬼魂——他在生之時,就是一個傑出的人物,不屑與愚俗之人為伍的。
  可是,他又為甚麼不選擇再生?難道正如溫寶裕所說,他連再生的本領也沒有學會?
  這一點,就令我不瞭解了。而且,好像也可以有別的選擇,例如長期處於「遊魂」的狀態——這些,都是我經歷之中,曾經接觸過的情形。
  我們幾個人,各自轉著念,所想的也都差不多,陳長青的聲音卻變得焦躁無比:「你們不懂,甚麼也不懂,一點也不懂。」
  我也焦躁起來,以致於口出惡言:「他媽的你甚麼也不說,叫我們怎麼懂?我們知道你在困境之中,大是不妙,比做人更糟,想幫你,你不說原委,我們怎麼能懂你究竟想怎樣?「
  溫寶裕在我說完了之後,也加上了一句:「真他媽的!」
  陳長青也怒:「等你們死了,自然知道滋味,還『真他媽的』!我是在幫你們開路,設法免得你們死了之後,和我一樣……不知怎麼才好,真他媽的死不如生!」
  陳長青的反應如此激烈,頗出我和溫寶裕的意料之外,我們各自歎了一聲:「謝謝你為我們打算——我們還沒有考慮到那麼遠。」
  陳長青「哼」地一聲,忽然掉了兩句古文:「昔日戲言身後事,如今都到眼前來。」
  我忙道:「是,是。是怎麼一個情形,總要你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多多關照。」
  陳長青生前,喜歡別人替他戴高帽,這時果然並不例外,他怒意已消,長歎一聲:「關照是關照不了甚麼,我如果找到了辦法,可以告訴你們,若是找不到辦法,那麼到時候,一起受苦罷了。」
  我聽完了他言下之意,吸了一口氣:「你的意思是,真的是死不如生,鬼不如人。」
  陳長青沒有立刻回答,溫寶裕又問道:「人死了,不是一了百了,得到了解脫?」
  陳長青冷笑了幾聲,笑聲之中,滿是苦澀,我再問:「是,或不是?」
  陳長青這才道:「不是——不但沒有解脫,生前的一切感覺全在,而且又增加了新的感覺,那是你們無法知道的,因為你們沒有死。」
  我疾聲道:「既然如此,何不快去轉世?」
  陳長青「哈哈」笑了起來:「再去重覆一遍生老病死,到頭來,再增加多一層苦痛,天下還有比這個更自尋煩惱的事嗎?」
《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