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征不利,曹操望江興歎

接連受挫

北方水軍到達長江頗為不易,雖然十餘年間曹操廣修河道,但要讓龐大的船隊南下終非易事。曹營嫡系水軍自鄴城出發,經白溝、入黃河,與從渤海來的青州水軍會合,然後經蒗蕩渠,自渦水入淮,再駛過淝水,途經壽春、合肥等地,越巢湖、入濡須水,才能到長江。船隻載運士兵輜重固然省事,但一路蜿蜒曲折,行動並不快,加之冬季水枯,河道狹窄,挨到開春才好行船,故而稍遲一步。

不過這支水軍聲勢甚大,旌旗林立帆帷如雲,大小鬥艦、艨艟、戰船密密麻麻排列江畔,曹軍將士見自家水師到了,士氣為之一振。船隊裡最威風的當屬青州水軍,當初曹操赤壁落敗,密令青州部調集擅長水戰的將士勤加操練。這支部隊是在驚濤駭浪的海上訓練出的,不但驍勇善戰,而且操起船來駕輕就熟,上至將官下至普通小卒,個個擊棹若飛、回舵若環!

臧霸已先一步率陸軍助戰,統率水軍來的是孫觀。曹操自要耍些威風鼓舞人心,親率文武到江邊犒勞水師。孫觀挺著溜圓的大肚子,遠遠望見大駕,第一個跳下船來跪倒高呼:「俺孫嬰子給丞相磕頭!」他草莽出身,壯如蠻牛相貌兇惡,歸降曹營十幾年,身負郡將之位,卻始終不棄當年匪號,忠誠卻沒的說。

曹操心中愛惜,搶步上前攙扶,孫觀卻還是「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才起身,猛然抬頭一望,不禁大駭:「哎呀!幾年不見,丞相可越發顯老了,鬍子都白哩!」

別人若說這等話,曹操必定賞他個耳光,可孫觀性子單純、口快心直,曹操不計較,只苦笑道:「天下豈有不老之人?」

「瞧您瘦了這麼多,俺心裡怪難受的……」說著話,這個胖大莽漢竟紅了眼圈。

曹操感激他真誠,撫著他的背甚是愛惜:「此番若能克定江東、擒獲孫權,天下平定指日可待,咱同享富貴又何懼老?大戰在即不要說這等傷心話。」

「您說得對!是俺嘴不好!」孫觀忙收住眼淚,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他手勁極大,臉上立時映出一記清楚的掌印。眾文武初始還覺有趣,但見此情形無不愕然——好個凶悍之徒!

說話間水軍將領盡皆迎來,孫觀連忙引薦。周曜、管容、李恕、張涉各擁戰船百艘,是直接指揮作戰的將領。這四將滿面虯髯、相貌醜惡、言語粗魯,但體格強壯頗有威風,尤其胳膊比旁人大腿還粗,一看就是多年操槳,在海上混營生的。眾文武瞧這陣勢已猜到八九分——孫嬰子本就是賊,這幫人出身也好不到哪去,恐怕是海盜。

曹操察言觀色豈有不明之理?但臨戰之際要用這幫賊,也不便點破窗紗,反而連聲誇讚:「果然個個是英雄!老夫與你們一起登船,看看敵軍動向。」丞相既要登船,眾文武也跟隨,人人心中均覺好笑——這可真是上賊船啦!

青州水軍戰船都不大,又細又長,隨著波濤起起伏伏,但士卒們往來如履平地,絲毫不覺搖曳。他們都是在海上待慣的,江上這點兒風浪全不算什麼。可這些兵不通禮儀、不知尊卑,眼見大官上了船,竟還各行其是,有的倚在舷邊哼小曲、有的手持釣竿打發時光,還有的兀自蹲在船板上磨著大刀,周曜一聲斷喝才把眾人趕散,但他本人也不知該如何招待丞相,便搶到桅欄前,撩起戰袍使勁擦了又擦,朝曹操拱手道:「丞相請。」

曹操手扶桅欄立於船邊,朝對岸放眼觀望——其實這幾天已看過無數遍,說是與諸將一同窺敵,實際是想聽聽四將的對策。江東一方情勢與這邊大不相同,孫權深知濡須口是攻防重鎮,早在一年前就建了船塢,還沿著江岸築起一座座營壘,攻之格外不易。曹操心不在焉看了片刻,正要向四將問計,忽覺身後傳來嘲笑之聲,忙問:「你等笑什麼?」

周曜手指董襲的五層樓船,笑道:「孫權小兒故弄玄虛。從來樓船至多三層,造此等大船,行動遲緩空耗兵力,嚇唬嚇唬人還成,真打起來不頂用。丞相請看,這船築樓太高,風平浪靜尚搖晃不定,若遇上狂風大浪,恐怕不用咱們動手,它自己就翻了!」

「哈哈哈……」一席話說得管容、張涉等人咧著大嘴仰天而笑。

曹操近日一直對此船暗懷畏懼,聽他如此解析,想來自己生平雖未打過幾場水戰,但遍觀古史戰事,也從無五層樓船之事,心下豁亮不少,越發看重這幾個水賊:「將軍言之有理,不過孫權佈置已久,當想個破敵之策。」

「丞相多慮。」管容朗朗大言,「此等小敵有何懼哉?不用再想,我已有主意!」

曹操不禁詫異:「此話當真?」

管容「嘿嘿」一笑,朝上游數里之外指道:「看!那邊有座江心洲,離敵岸不遠。今夜我們便把它奪來,將船隻泊於洲邊,丞相發兵緊隨其後,在洲上立營築壘。待大舉交戰之時,丞相派樓船、艨艟從正面直衝敵船,我等從洲上出兵,率輕舟走舸順流而下,入敵陣斬將奪船,再有洲上兄弟們弓弩相助,定把孫權打得屁滾尿流哭爹喊娘。」佔據島嶼是海盜一貫伎倆,管容早年就精通這套,娓娓道來像模像樣。

「管將軍此計可行?」曹操回頭目視和洽、劉曄等;眾謀士皆不作聲——他們不通水戰,也不甚明瞭。

「當然可行!」管容拍著胸脯,一副大包大攬的架勢,「末將自幼縱橫海上,也算身經百戰,這辦法一定行。」他同族之人管承是名震青、徐的海盜頭目,最猖獗時擁賊三千餘家,曾夥同遼東公孫康與曹操為敵,兵敗後歸順朝廷,管容也是自那時投入青州軍。

「對!」李恕跟著嚷道,「破了敵船就可上岸掏他老窩,到時候我衝鋒陷陣第一個登岸,一刀一個,把吳越蠻子腦袋都他媽削下來!」

曹操也顧不上他們語言粗俗,低頭琢磨——兵法有云「險形者,我先居之,必居高陽以待敵」,陸地上用兵講求憑借地利,想來水戰也大抵如此;這麼一想甚覺有理,連連點頭:「高明!幾位果真深諳水戰之道,請列位隨老夫回營,咱們詳議出兵之策。」

「這還議什麼?」張涉瞪著眼睛跺腳道,「今夜我等出兵奪洲,明天直攻敵陣,後天咱就殺過去啦!」眾文武聽了不禁發笑——豈能這麼容易?若三天就能盡破吳兵,我們這些年瞎忙什麼?

曹操也覺好笑:「張將軍氣概可嘉,但未免急功近利。用兵之事關乎成敗,豈可輕慢?」

張涉一怔,沒作答覆,轉身沖麾下水兵喊道:「兄弟們!我等蒙丞相大德效力朝廷,上報知遇之恩、下為吃香喝辣。今軍事緊急,需我等赴湯蹈火以效死命,大伙敢不敢奮勇一搏?」水上的賊有規矩,最忌諱一條船上的人自己內訌,因而船老大說一不二,素來被弟兄們尊重。這些兵昔日就是四將手下的賊,聞聽喝問立刻放下手裡的活,齊刷刷應道:「敢!」

張涉還不罷休:「都他媽給我大聲點兒。我再問一遍,赴湯蹈火你們敢不敢?」

「敢……」這聲齊呼響徹天地,震得周匝小船不住蕩漾;連敵人的巡江船都聽見了,還以為曹兵馬上要進攻呢!連忙掉轉船頭向對岸死命劃去。

曹操還真被這群水賊的氣魄震撼了,轉念一想——水軍剛開到,若今夜行動孫權猝不及防,再者他們言之鑿鑿,出奇制勝未嘗不是好辦法,即便不能得勝退回無妨。思忖至此決然道:「好,既然四位將軍鬥志甚旺,就依爾等之意。今夜二更出動,你等率青州水軍在前,老夫派三千精兵連同輜重在後。倘若順利,便登洲築寨;若事有不順立刻退回,切莫倉皇應戰挫了銳氣。」

周曜大手一揮:「丞相放心,料也無妨!」

「搶灘登洲如虎口拔須,老夫賜爾等酒肉以壯豪氣。」

管容倒很有骨氣:「無功不受祿,等破了孫權踏平江東,我等陪丞相痛飲三天!」

「哈哈哈……」曹操朗聲大笑,「將軍真率性好漢!」

曹丞相從善如流,採納青州四將搶佔江洲之計。一切佈置妥當,當夜定更用戰飯,二更啟程。周、管、李、張四將身先士卒,各駕座船當先帶路,所部戰船千餘皆隨其後,船上不但載了三千精兵,還有輜重、糧草、軍帳等築寨之物。

這一晚天色陰沉沒有月亮,卻平靜無風波瀾不大,四下靜悄悄的杳無聲息。長江北岸看似燈火昏暗死氣沉沉,其實曹操已在親兵護衛下登臨高山遠眺全局。但覺水天相接一片漆黑,萬籟俱寂閬閬無垠,也辨不清哪裡是江、哪裡是岸,只有零星幾盞火光搖搖擺擺向西北方晃去——出兵之際曹操傳下命令,所有戰船每隔數艘執一火把,首尾相繼次第而進,這樣即便敵軍發現也只道是曹軍赤馬。

自曹營出發去那小洲本是逆水行船,但青州水軍都有海上駛船的本事,哪把這點兒波濤放在眼裡?個個都覺自己大材小用,搖櫓如飛奮勇爭先,哪還顧得曹操囑咐,不多時次第而行已變齊頭並進之勢。江東自有巡江赤馬,見此情形豈能不疑?回去一報,少時便有十餘艘快艦迎面駛來。

管容、李恕在最前,眼見離江洲不遠,這幫賊漢豈可罷手?管容大刀一舉,回頭喊道:「敵人來襲,咱先衝上去滅了他!」一聲喊罷,後面戰船盡皆響應,水賊出身的兵性子極野,又自負受寵立功心切,倉促間盡皆舉火,齊向江東戰船襲去。吳兵望見點點火光鋪滿江面,自知眾寡難敵,連忙調轉船頭。可哪還逃得脫?青州戰船又小又快,眨眼間趕到近前。這幫水賊打仗自有一套,也不用長槍大戟,一時間飛爪撓鉤齊發,身手矯健之徒口銜鋼刀,抓著繩索三躥兩躥便已攀上江東戰船,嘴裡吆三喝四喊著號子,揮舞兵刃一通狂殺,個個如瘋狗一般。東吳兵萬沒料到曹軍之中還有此等兵士,眼見被圍,船頭船尾左右兩弦,躥上來的曹兵越來越多,心中駭然全無抗擊之力,刀光閃閃一通慘叫,不多時皆成刀下之鬼;除駛在最後的兩條船僥倖得脫,餘者盡皆陷落。

尚未登洲先奪十餘條船,周曜、管容喜不自勝:「弟兄們,南蠻不過如此,都是他媽酒囊飯袋,咱回去奪洲立寨!」霎時間大小船隻調轉方向齊奔江洲,眾水兵搶著靠岸,爭先恐後踏上小島,頓時手舞足蹈歡呼雀躍——佔據島嶼是海盜素有習慣,因為要躲避官兵的剿殺,海盜往往狡兔三窟,佔領多個島嶼立塢守備,來了敵人就憑險抵抗,打不過就逃竄別處。東南近海大小島嶼數不勝數,海盜穿梭其間神出鬼沒,追剿之人再多也無可奈何。

四將洋洋得意,哪知北岸山上的曹操眉頭緊鎖——看情形似是勝了,但這幫水賊不聽軍令、毫無陣法,暴露行蹤也實在堪憂。他茫然注視江上聚在一處的燈火,不知為何心中不安起來,恍惚又見對岸火光驟起,似有大隊戰船移動。曹操心頭一凜,黑暗中大叫起來:「可惡!無謀莽夫獻此拙計,誤我大事矣!」明知已遲了,還是朝親兵嚷道:「快快傳令,叫他們收兵!快去啊!」

這邊曹操已急得連嚷帶叫,洲上之兵卻還在沾沾自喜。青州戰船已陸續靠岸,三千士兵都下來了,忙著搬運輜重準備立寨。四將抱著肩膀說說笑笑,哪知不多時有敵船朝這邊逼近。管容全然不懼,罵罵咧咧要招呼弟兄再戰,張涉卻道:「割雞焉用宰牛刀,這功勞且讓給小弟。」說罷自行領著麾下數十小船突向敵陣。哪知行至近處才發覺敵人甚多,密密麻麻連成一片,張涉倒也不懼,招呼弟兄們重施故伎搶奪敵船,卻聞「嗖嗖」聲響,箭支迎面飛來——原來東吳水軍皆有法度,鬥艦之間有艨艟護衛,不等他們鑽入陣中,就是一陣箭雨。

張涉站在船頭,肩上已先中一箭,忍著疼痛依舊催促前衝。不料敵人兩艘大艦一齊撞來,張涉的船立時傾覆,舟上兵盡數落水。其他水賊見主船翻了,人人皆有恨意,這幫人原本幹的是刀尖上營生,也不拿性命當回事,一齊向前衝入敵陣,惜乎這次敵船太多,刀砍斧剁弓箭配合,飛爪撓鉤大半斬斷,落水者不計其數,即便攀上船去也是徒然送命。加之東吳船大,三撞兩撞就把張涉所部沖得七零八落。

那邊曹兵還在立寨,漸漸感覺事情不對,江東大隊戰船已逼近。管容、李恕全然不覺大禍臨頭,還在冷笑:「莫非張老弟敗了?這幫吳越蠻子還真有兩下子,待咱再陪他們玩玩。」周曜腦子稍靈一些,暗自撓頭思量——這洲方圓不過半里,憑之禦敵是不是太小?東吳船那麼高,小洲又這麼低,倘若四面包圍一齊放箭……他想明白了,敵船也到了!

鬥艦、艨艟交織一片,自北面包抄過來,青州士卒尚未登船,已被亂箭射回,不多時小洲被江東軍緊緊圍住,連泊在洲畔的船也動彈不得。敵船上有人高聲喊嚷:「爾等自投死地,還不投降更待何時?」管容、李恕此刻才知不妙,生死關頭狂性大發,各拎一口大刀,招呼弟兄們冒著箭雨一擁而上。

二將乃亡命之徒,在小船上左躥右跳,抓住敵軍船舷便爬上去,昏天黑地一通狂殺,不多時便殺得渾身是血,奮力奪下一艘戰船,可藉著火光一望——兵重重甲重重,東吳戰船不知有多少層!二將不敢怠慢,率領親信繼續拚殺,這幫人躥縱跳躍身手矯捷,兔起鶻落間又殺過兩條船;勇則勇矣,惜乎寡眾殊異,不多時親兵折盡,二將身中數槍傷重跌倒,立時被吳兵一擁而上亂刃分屍。

洲上三千步兵更沒這本事,手持兵刃躲在尚未搭好的寨牆之後,已不知所措。周曜唯恐敵人登岸不可抵禦,硬著頭皮帶親兵衝出去,左擋一陣、右擋一陣,揮舞兵刃撥打射來的箭支,但求拖延時間以待救兵——其實曹操已瞧出破綻,焉能不救?救援的船早到了,被江東戰船阻於重圍之外,根本過不來!

周曜左阻右擋,繞著小洲疲於應對,不多時身邊親信死傷殆盡;眼見吳兵紛紛登岸,心頭一慌,不留神一箭正中膝頭,腳下一軟跪倒在地,緊跟著脖頸、胸口接連中箭,終於栽倒不起。周曜渾身劇痛已經力竭,吳兵唯恐這悍將不死,依舊往他背上狂射,不多時已如刺蝟一般,冥冥之際他還滿心疑竇喃喃自語:「媽的……老子在海上闖過多少驚濤駭浪……怎反倒……反倒栽在江裡了……」

眼見三將頃刻斃命,曹兵早嚇得肝膽俱裂。又聽吳兵喝道:「曹兵聽好了,如若不降他們就是爾等下場!」三千士卒看得清楚聽得明白,「鏘啷鏘啷」一陣亂響,全都拋下了兵刃……

長江大戰

經過兩個時辰激戰,搶佔江洲的行動一敗塗地。三千曹兵被俘,訓練已久的青州水師幾乎全軍覆沒,數百艘大小船隻連同所載的糧草輜重一併被孫權繳獲。周曜、管容、李恕三將戰死,唯張涉中箭落江被船救回,顧不得一身血水,跪在丞相面前請罪。

「哼!」曹操氣得渾身哆嗦,「你等大言不慚,竟被孫權打成這樣!」打敗仗並不可恥,可恥的是昏頭漲腦打了場糊塗仗,竟不假思索白給人家送了三千人馬。青州水軍固然有勇無謀,卻是操練已久的猛士,若嚴格駕馭未嘗不能建功,不想只這一仗數年心血付諸東流。

張涉不服不忿,捂著肩頭傷口喘著粗氣道:「他媽的!孫權以眾欺寡勝之不武,請丞相再撥我三千戰船,來日再與……」

「住口!」曹操狠拍帥案,「你還嫌敗得不慘?爾等草寇出身治軍不嚴,只知死纏爛打,懂什麼用兵之道?江中小洲不過方寸之地,還在上面駐軍,豈非驅羊入虎口?此洲距敵近而距我遠,倘真能駐軍孫權早就佔了!時逢春日江水必漲,我軍將士即便不被敵擒也活活淹死了!」仗打完了,曹操也想明白了,深悔自己被莽夫所誤,「老夫真是有病亂投醫,竟信了爾等鬼話!你到底懂不懂水軍之道?」

「我……我……」張涉兀自糊里糊塗,心下納悶——昔年在海上就這麼討生計,看見島礁就占、衝上敵船就殺,練兵也是這麼練的,還有什麼別的道道?聽丞相喝問,想說懂又不好意思開口,直言不懂又拉不下臉來。

「可惡!」曹操一見他愁眉苦臉的模樣就全明白了,氣得鬍子都撅起來了,「來人吶!把這蟊賊轟出去,今後不准入大帳一步!」虎豹士聽令而行,棍棒交加打得張涉嗷嗷直叫,連滾帶爬逃出大帳。

「唉……」曹操跌坐帥位,「氣殺我也!」

「丞相息怒。」眾文武一齊跪倒;曹丕趕忙過去為他揉肩捶背。曹操兀自悶氣,倒不是氣別人,只埋怨自己——無論何種原因敗仗,身為統帥都難辭其咎,若非求勝心切,以他之精明豈能辦這蠢事?他喘了一陣大氣又凝眉思忖片刻,從案上抽出道空白手札,提筆寫道:擂鼓一通,吏士皆嚴;再通,什伍皆就船。整持櫓棹,戰士各持兵器就船,各當其所。幢幡旗鼓,各隨將所載船。鼓三通鳴,大小戰船以次發,左不得至右,右不得至左,前後不得易。違令者斬!

寫罷隨手往案前一擲,厲聲道:「軍法不嚴,兵之大忌。從今以後水軍皆按此章法行事,不得破壞陣勢恣意進退,違令者斬!」

無論如何彌補,曹軍畢竟吃了場敗仗,面對大江束手無策,剛有的士氣又低落下來。《戰船令》下達水軍,各部將領嚴格遵照指示,陳師江畔靜候戰機。但樹欲靜而風不止,江東軍打了場勝仗,一心要痛打落水狗,每日派船隊到北岸挑釁叫戰,今天放一通箭,明天敲一陣鼓,後天又對著曹營一陣叫罵,曹軍不勝其煩。曹操未有良策不敢應戰,約束將士不得出擊,僅以弓矢抵禦。

如此過了七日,第八天午後突然喧鬧起來,江東水軍大舉出動,氣勢洶洶向北而來。曹操頗感意外,卻不敢貿然迎擊,只命水軍沿岸列陣、陸軍集結江畔,以逸待勞靜候敵軍,又親自到江邊觀陣:但見烏雲滾滾烈風陣陣,灰濛濛的天幕下旌旗密佈鑼鼓喧囂,數百大小戰船列一字長蛇陣,齊頭並進綿延數里,朝著北岸推進——若真衝過來也好辦,曹兵已彎弓搭箭等著,來了就是迎頭痛擊;可人家偏偏不來,渡過一半盡皆停船,離著曹軍不到二十丈。這距離太缺德,看得清楚卻射不著,眼瞅著他們耀武揚威叫囂討戰,一點兒辦法都沒有,這不故意逗火麼?

曹操身經百戰勝多敗少,從來都是他激別人出戰,今天卻被孫權將了一軍,見此情形早已氣憤填膺,但他頭腦還很清醒,水戰本就不是北軍長處,敵人士氣又旺,一旦交戰必然不利,若傷了元氣,以後的仗就更沒法打了。因而強壓怒火,傳下軍令:「敵人若來弓箭伺候,若叫囂不進,切勿主動出戰。」

戰場氣氛格外弔詭,江上耀武揚威喊破喉嚨,岸上卻鴉雀無聲,本來是曹操征孫權,現在的情形卻似攻守雙方顛倒了。江東之士紛立船頭搖旗叫罵,初時還只是嘲笑曹軍不敢接戰,繼而越罵越難聽,到後來都是聽不懂的吳儂俚語。此番南征曹軍接連不順,甘寧趁夜劫營、青州水軍慘敗,現在又被人家堵在門口謾罵,將士怎不惱火?但弓箭射不到,懾於軍令又不能出戰,只好咬牙切齒壓下怒火,實在忍不住了就放下弓箭,放開喉嚨回敬幾句。雙方儼然成了「打嘴仗」,又是曹操老賊,又是孫權小兒,村街俚語漫天飛,你一聲南蠻子,我一句北侉子!

如此僵持半個時辰,忽見船隊左右列開,自水陣中央閃出條大船——這是艘雙層鬥艦,長有三丈,兩條桅帆,船頭雕成龍的形狀,高豎一面大旗,上書「討逆將軍」。曹操識得是孫權的座船。

只見這條船槳搖櫓齊搖,如離群之雁,獨自向北岸衝來。一時間連曹操都蒙了——孫權瘋了?難道單獨向老夫挑戰?將士們可不管那麼多,總算有船過來,立時萬箭齊發。耳輪中只聽「咚咚咚」一陣響,無數箭支釘在孫權船上。那船有護板,划槳之士藏身護板之後,孫權與士兵們安坐閣樓內,根本傷不到。

曹兵憋了好幾天的火,這會兒恨不得全發洩出來,無論水軍還是步卒都鉚足了力氣,弓箭一陣接一陣,沒完沒了地向孫權座船射去。但那條船卻似閒庭信步不緊不慢,橫過船身任由他們射。見此情景曹兵愈加惱怒,不多時一側船舷已密密麻麻釘滿了箭。

「射!繼續射!」孫觀挺著大肚子奔到岸邊——青州水軍那幾個賊頭都與他稱兄道弟,如今死的死傷的傷,豈能不恨?他原本是督後隊的,這會兒竟帶著親兵跑前面來了,眼瞅著別人放箭不解氣,劈手從一個小兵手裡奪過長弓,親自射起來。

眨眼的工夫,孫權的船中箭何止千支。那船左舷朝北右舷朝南,曹軍的箭都射在左側,千餘支箭何等份量?這條船漸漸有些傾斜了。曹兵再接再厲,滿心以為再多射些箭就能使它傾覆,淹死孫權小兒。哪知人家晃晃悠悠掉轉了船身,改為右舷受箭,曹兵依舊不悟,幾陣箭雨過去,又射得刺蝟一般,這條船竟又漸漸平穩了!

孫觀氣得直咬牙,腕上一使勁,把一張鐵胎弓折為兩段,也不顧軍禮了,推開虎豹士,一猛子躥到曹操身前:「何必這般麻煩!南蠻崽子自來送死,俺過去滅了他!」

「不可造次。」曹操緊鎖眉頭注視江面,「孫權就是想誘咱出戰,老夫偏不叫他得逞。」

「氣死俺了!」孫觀連連跺腳語無倫次,「俺姓孫的不殺那姓孫的,誓不為人!」

曹操想笑卻笑不出來:「你給我忍著!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小不忍則亂大謀。」話雖這麼說,其實這次他也沒有明確的破敵之謀。

「孫權小兒太過張狂,分明視我軍如無物,這如何能忍?」樂進也怒沖沖擠了過來,「末將懇請出戰,必獻孫權首級於麾下。」

曹操深吸一口氣,並不理睬二人——事情哪似他說得這般容易?孫權船隊在後,若自己派船奇襲,敵人一擁而上,自己再發兵救援,一場水仗立時打起。這可不妙啊!

正思忖間孫權的船已緩緩遠去,不但沒射沉,還帶走曹軍數千支箭,這些箭拔下來還能再射曹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可氣不可氣?這會兒不單孫觀、樂進,所有將領都氣炸肺腑,個個拔劍在手斬地洩憤。耳聽對面敵人一陣陣高喊「謝曹丞相贈箭」,連虎豹士都按捺不住了。

中領軍韓浩憤然道:「丞相英明一世,幾時受過此等大辱?如今群情激憤萬眾一心,難道還不足以一戰?」

曹操手捻長鬚,仍舊不發一言,默默盤算著利弊。

正在此時孫權的船去而復歸,這次不但在曹軍面前招搖,還奏起凱旋之樂,鼓樂齊鳴得意洋洋。曹軍的咒罵聲立時響成一片:「拼了,跟孫權小兒拼啦!」「寧可戰死,也不受此奇恥大辱!」「孫權小兒目中無人,過去宰了他!」

曹操心頭怒火也不免上躥,恰如韓浩所言,他用兵一世未嘗遭此大辱,即便當初赤壁之戰,也敗得痛痛快快,從沒有讓敵人逼得不敢出戰的時候。眼見孫權小兒如此狂妄,明知道他故意激自己,也把持不住了;又見將士罵聲連天,若再不准他們出戰,今後大家還有何鬥志可言?況且他至今尚無破敵之策,此刻群情激憤,盛怒之兵必驍勇,未嘗不可一搏……想至此曹操倏然拔出佩劍,一字一頓道:「是可忍孰不可忍,給我上!」

眾將就等這句話呢,一聲令下,十幾隻艨艟齊向孫權座艦駛去。果如曹操所料,孫權見曹軍出陣,樂也不奏了,鼓也不敲了,猛然掉轉船頭向後撤去,這船方纔還不緊不慢,這會兒卻似離弦之箭,別看紮著數千支箭,三晃兩晃便鑽入了船陣之中;緊跟著殺聲大作,江東水軍兩翼包抄,要把那十幾隻艨艟圍在陣中。曹軍哪肯棄船,續發戰船前去抵禦,江岸殺聲四起——終於還是如孫權之願開了仗!

一方接連得利士氣高昂,一方怒氣沖沖鬥志正盛,這場仗一開始就殺得慘烈。性命相搏之際江東軍連箭都懶得放了,幾乎與曹軍的船生生撞在一起,雙方的戰船都劇烈搖晃,畢竟曹軍水戰差了一截,只一晃就不少人落水;但曹軍頂著火去的,哪管那麼多,依舊吶喊著往對面船上衝,吳兵也往曹軍船上湧,霎時就打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處處都在廝殺,也分不清誰的船。堵在後面的船連連放箭一通狂射,射的也不知是敵人還是戰友。

曹軍日前整飭軍紀,本該聞鼓而行,左不得至右,右不得至左,這會兒真打起來全不管了。江上殺亂套了,想聽也聽不清。至於吳兵用的就是各自為戰打法。刀槍交錯、箭如飛蝗、鬥艦搖晃,大江之上彷彿驟然騰起陣陣水汽,一切模模糊糊;鼓聲、殺聲、慘號聲、戰船碰撞聲、兵刃相交聲和滔滔水聲攪成一團。

鬥艦撞得木屑紛飛,護板都沒了,兩軍將士各舉兵刃跳來跳去;董襲的五層樓船晃晃悠悠駛入陣中,所過之處亂箭齊發,似一座漂移的箭樓;有只戰船被江東軍奪下,艙內曹兵兀自不降,堅守窗口與敵廝殺;一隻赤馬船不幸捲入戰陣,左右幾條艦一擠,立時船身粉碎,幾個小兵落水呼救;還有只小舟隨波逐流脫離戰陣,船夫死了,船槳也漂走了,只兩個渾身是血的戰士兀自決鬥;另有幾隻艨艟甚陰損,士兵攥著兵刃一聲不吭隱身艙內,悄悄搖櫓在陣中鑽來鑽去,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空船,哪知上去一個死一個!

曹操眺望戰場,不知不覺手心已鑽出汗——初時兩軍旗鼓相當,廝殺一久曹軍明顯落下風。江東之士久在水上,長於短兵相接,曹軍雖然奮勇卻紛紛倒下;吳越之人水性精湛,重圍之下跳水便有活命,反之北方人即便會水,落於江中多半不能生還。

好在曹軍有十多萬人,為了這一仗又準備了大批船隻,源源不斷湧入戰場。剛開始去的還是正規戰船,後面連民間徵調的小船、漁船都上了。更為龐大也更為驍勇的陸軍此刻毫無用武之地,便扯著嗓子為戰友吶喊鼓勁,曹軍雖不利,卻無崩潰敗陣之勢。但大片的江水已被鮮血染得殷紅,形形色色的死屍浮滿江面。

突然一陣狂風襲來,吹得眾船旌旗搖擺船身起伏,緊接著一個炸雷響起——暴雨又要來了!

曹操暗叫不好,趕忙傳令收兵。可談何容易?鳴金聲早已淹沒在喧囂中,水軍不似陸軍,撤退至少得有船,廝殺不已的鬥艦又怎分得清是誰的?還有的船堵在陣中,想撤也撤不回來。

一片混亂中暴風雨來了……驟然間,原本平靜的江面波浪大作,大雨似爆豆般打入水中,不論曹軍還是江東軍,所有戰船都在風浪間顛簸起伏。「嗚嗚」的江風、「嘩啦啦」的暴雨,還有隆隆震雷弄聾了所有人耳朵,戰場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曹操早被雨水迷了眼,恍惚間只見數不清的士卒墜入水中,還有那艘龐大的五層樓船,此刻左搖右晃像匹難以駕馭的野馬,彷彿要把上面的人都甩入江中!

「收兵!收兵!」岸上的人徒勞地嚷著,卻只有尚未走遠的少數水軍登了岸——若非交戰之地距北岸較近,連這些人都回不來。

曹操渾身上下已被雨水澆透,茫然觀望江面,翹首企盼自己的兵快回來,卻沒多少人僥倖生還。不知過了多久,曹丕、曹真一左一右把他攙住,硬架著他回營避雨,轉身間又聞一聲巨響——那艘龐大的五樓船傾覆江中,激出一大片白茫茫的水花!

望江興歎

濡須口一場惡戰,天昏地暗血染長江,曹軍損失尤為慘重,死傷將士近萬。經此一役曹操已無力主動出擊,只得緊守北岸,孫權有時派小股船隊試探,曹軍只是放箭再不應戰,久而久之江東軍也不來了。北軍兵馬雖多,逾越不了長江天塹,守有餘而攻不足;南軍雖水戰得勝,但兵力較弱,登岸陸戰絕對佔不到便宜,所以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仗打到這個份兒上已陷入僵局,曹操滿心以為這次能洗雪前恥消滅孫權,沒料到卻被人家牢牢擋在江北。水軍差不多折光了,即便十萬大軍在手,過不了江又談何用武?原本曹軍是攻方,現在卻趨於守勢,士氣也一天天消磨;無需多高的戰略眼光,連普通小兵都看得出——打不過去啦!

但曹操心有不甘,雖不主動出擊,卻在長江北岸陳兵不動,始終擺出一副決戰到底的架勢。其實他有小算盤,面對這樣的形勢他早就不抱一舉蕩平江東的幻想了,但遠道而來不能無功而返。朝廷已改易九州,最近又在籌劃晉封他為公爵,這時若再建功勳錦上添花,該是何等榮光?因而他還要等待時機,哪怕只是勉強小勝一次,或是奪下尺寸之地,方可順水推舟見好就收。

可轉眼間半個月過去了,曹操找不到任何可乘之機,孫權把南岸佈置得鐵桶一般,絲毫紕漏尋不出,而且人家也不派大部隊進攻了,連反擊得勝的渺茫機會都不給曹操。前方機會沒等來,反而接到後方軍報——西涼余寇捲土重來,馬超在張魯支援下興兵隴上攻城略地,圍困了雍州刺史韋康所在的冀縣(今甘肅天水市甘谷縣)。刺史是朝廷統御的象徵,韋康一旦有難,整個雍州局面都會動搖,駐軍長安的夏侯淵倒是有意相救,無奈韓遂已潛入關中,招募舊部四處作亂,大軍忙於戡亂無暇抽身,冀縣岌岌可危。

一年多以前,曹操自涼州收兵時別駕楊阜就提醒過他,馬超是個禍患,早晚要再興波瀾,如今不幸言中了。曹操以叛亂為借口誅殺了馬、韓兩家在京的人質,衛尉馬騰固然因兒子叛亂明正典刑,但本人卻未直接參與,多少有些可憫,因而曹操是與馬超結下不共戴天之仇。馬超二次作亂不僅出於野心,也是想為父親報仇,更是以攻為守竭力自保。從某種意義上說他與劉備一樣,都是不可能被曹操寬恕的人,要生存只能鐵了心拼下去。

從濡須到冀縣路程遙遠,即便此刻班師也於事無補,只能放手讓夏侯淵應對,可連曹操都對這個有勇無謀、大字不識的「白丁將軍」不甚放心。馬超彪悍善戰,韓遂老奸巨猾,二人在西州人脈極廣,又倚仗張魯為靠山,夏侯淵對付得了嗎?曹操只能致書長安告誡他謹慎行事,捨小敵而固根本,當以援救韋康為重。

進不能取,後方有患,十萬大軍羈絆於江畔,不過是空耗時日,即便曹操急於建功也有些熬不住了,不得不考慮撤軍。恰在躊躇之際有江東使者下書,送來孫權給曹操的親筆信。孫權在信中明言「春水方生,公宜速去」,倘若拖延日久江水上漲,水軍優勢將更加明顯,曹軍難以建功賴著不走只會敗得更慘。曹操舉著這封信真是欲哭無淚——自己底線都叫人家摸清了!只好召集眾謀士商議退軍之事。

杜襲生性直率,首先開言:「大軍在外日耗千萬,進不能取士氣消磨。況後方余患未除,荀令君剛剛過世,朝廷事務繁多,實在不宜久留。其實在下早有撤軍想法,是丞相執意要戰,因而未敢進言。」他心機不深,倒肯實話實說。

「子緒之言甚善,在下也以為撤軍為上。昔秦穆公東進,雖三戰不勝,勵精圖治終能成就大業,望丞相為鑒。」王粲也表示贊同,但口氣卻柔和得多。其實大家早動念頭,無非礙著丞相臉面不便說破,此刻有了由頭,眾人盡皆贊成。

劉曄最是機靈,趕緊道:「我軍雖難渡江,但畢竟襲破敵人江北之營,擒殺公孫陽,未為無功。況罷戰乃孫權所倡,足見其勢已弱,哀哀乞和。丞相有好生之德、寬仁之心,念及將士勞苦,難免有所不忍。暫且收兵日後再戰,有何不可?」他的話不能說毫無道理,現今江東雖有小勝,也好不到哪去。江東兵力遜於曹軍,上次惡戰損失也不小,近半戰船損毀,尤其五樓船傾覆,大將董襲溺死江中頗令孫權痛心。如果雙方不計後果硬打下去,最後只能是兩敗俱傷。所以孫權也盼曹操罷手,但絕不似他說的「哀哀乞和」那麼誇張。劉曄其人雖心思縝密,卻不免失於諂媚,即便心有打算也往往投上所好。

曹操焉能不知他這麼說是維護自己面子?但心中卻仍不免惴惴,總覺得被逼而退臉上無光,反覆瀏覽孫權這封信,翻來覆去間,忽見書信背面也有墨跡,細細看罷,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孫權不欺我也!可以收兵了。」

眾人不明所以,圍上觀看不禁駭然。原來孫權在書信背面還寫了八個大字——「足下不死,孤不得安!」

此語是咒罵:「你這老傢伙不死,我永不得安寧!」可是曹操看罷非但不怒,反而愁雲盡散。真心有靈犀一點通,孫權不愧精明之主,明白曹操所思所想。他深知纏鬥不休兩敗俱傷,又料到曹操恥於無功而返,便在書信之餘附上這句話。表面上是咒罵,實際卻是委婉地向曹操表態——你不必礙於顏面硬挺著,其實我心裡很怕你,你若不死江東永無寧日,就此罷手沒人笑話!

孫權此舉無異於主動給曹操台階下,能得敵人這麼大一個面子,曹操還有什麼可羞的?當即回書表示接受,派人攜帶書信隨江東使者一同過江,兩家罷戰之議遂成。眾人都鬆了口氣,王粲笑道:「丞相化干戈為玉帛,自此兩家罷戰各自休養,咱們也可早定叛亂。」

「哼,你不明白。」曹操一陣冷笑,「北土廣而江東小,長期休戰積蓄實力,早晚一日老夫必能滅江東,所慮者不過老邁將至。但孫權雄心勃勃血氣方剛,豈能無所作為等候誅戮?交州已落入其手,荊州劉備為之唇齒,江東無地可拓。莫說孫權有稱雄之意,即便只為保有舊土,也得以攻為守繼續侵擾,休戰不過權宜之計。」孫權是精明,曹操也不糊塗,他固然答應撤軍卻早對孫權圖謀洞若觀火,豈能無所防備?當即命張遼、樂進、李典分兵七千繼續屯駐合肥。荊州被劉備所佔,襄樊有曹仁戍守,孫權北侵只能取道江淮,無論圖謀中原還是覬覦徐州,必先取合肥才能站穩腳跟。曹操分兵合肥無異於扼住江東出路,無論孫權如何英武,拿不下合肥就始終處於被動。

此外曹操又任命揚州從事朱光為廬江太守、謝奇為屯田都尉,命朱光在皖城開墾稻田,囤積糧草以備下次南征;謝奇名為屯田之官,實際任務卻是聯絡江東境內的山越草寇,煽動叛亂給孫權製造麻煩。接著曹操向淮南各縣頒布教令,無論豪族大戶還是武將之家,今後不得私造艨艟等軍用船隻,現有一律上繳,歸合肥守軍調配;沿江諸縣除屯民外一律北遷,任何人不得無故渡江——這樣淮南之地成了孫、曹兩軍交戰的緩衝帶,即便孫權有能力過江侵擾,也不會有什麼損失。作了這些安排,曹操便可以放心而退了。

罷兵之事相當順利,雙方你情我願,使者來往不絕,只兩三天便達成共識,以長江為界互不相擾,各自安排撤軍。或許老天故意戲弄人,連著陰了半個多月,如今罷兵計議已定,天空反倒放晴了。臨行之際曹操與眾謀士駐馬江畔,再望江南——雲開日現碧空如洗,狂風暴雨化作和煦春風,陽光照在江面上映出燦爛金光,草木經雨水滋潤都碧油油的,還有些不知名的小野花舒展著、招搖著,向世人展現著勃勃生機。對岸的吳兵正在撤軍,原先密密麻麻的旌旗已撤去大半,營壘拆了不少,但森嚴的水軍兀自列於江中,時刻捍衛寸土不讓。雖看不清船上的將士表情,但他們一定在慶賀歡呼,說是兩家罷戰,實際上是江東軍勝了,他們又一次以少勝多逼退北方大軍。

江東勇悍兩攻不下,天下何日才能統一?曹操正苦苦思索,又聞背後隱約傳來歌聲;回頭望去,自家將士也在搬運輜重、收起軍帳,一想到就快離開這禍福莫測的鬼地方,大家臉上均顯喜悅之色,有人忍不住唱起家鄉小曲。曹操不禁苦笑——看來不光我熬不住,將士們都熬不住了,大家歸心似箭,早沒心思打了。

「父親,上路吧。」曹丕見他良久不語,湊前勸道,「韓浩已收拾妥當,大家都等著您呢。」

曹操卻充耳不聞,喃喃自語:「原以為沒了周瑜江東不足為慮,真是小看天下英雄了。孫氏雖自詡孫武之後,其實不過是小吏之家。深山藏虎豹,田野埋麒麟。昔孫堅勇冠三軍縱橫南北、孫策拓定江東英武絕倫,孫權小兒能保父兄之業,也非泛泛之輩。」

正說話間,王粲手捧一卷文書從人群中擠過來:「啟稟丞相,剛從許都傳來消息,光祿勳蒯越病逝。這是留給您的遺書。」

「唉!」曹操長歎一聲——固然蒯越自荊州而降,但早年也與他有些交情;更重要的是與他同輩之人又少一個,歲月如刀殺人於無形,誰知什麼時候輪到自己?他接過遺書仔細看了一遍。蒯越不愧為荊州士人領袖,臨終之際除了感慨命運無常,仍念念不忘對劉表的諾言,懇請曹操善待劉琮、劉修兄弟。

「蒯異度雖言辭不多,卻明於利害行事穩重,堪稱一代國士。我遵照他遺言行事,他若在天有靈也可安息了。」曹操又悲又憐,「德才之士不能長壽,偏偏無用之人卻都活著,蒙受大恩卻不知慚愧,世間之事怎不叫人歎息?」在曹操看來劉表的兒子實在不成話,劉琮年已弱冠,依舊唯唯諾諾,既無膽識又無才幹;劉修不過白面書生。最可笑的就是那個劉琦,利令智昏,竟想借劉備之力與弟爭位,赤壁之戰僥倖脫難,結果被大耳賊架空,糊里糊塗死在江夏,真乃蠢材!就憑這幾個無能小兒,即便有良臣輔佐又怎守得住荊州?他們與孫權相比簡直雲泥之別。

想至此,曹操遙望對岸不禁感歎:「創業難,守業更難。似孫權這小兒,不但能守父兄之業,還可抗拒強敵拓地於外,孫文台能有此等佳兒,泉下有知更復何求?生子當如孫仲謀,似劉景升之子若豚犬耳!」這正是英雄惜英雄,好漢惜好漢。

眾謀士卻面面相覷,雖覺他此言有理,卻未免有些刻薄。劉琮再不成器,畢竟官拜諫議大夫,也算朝廷重臣;劉修居於鄴城為質,卻熱衷風雅,聽說還與平原侯曹植私交甚篤。曹操公然將他們斥為豚犬(豬狗)實在有些過分。

曹丕所思更與旁人不同:父親連贊孫權發揚父兄之業,這話未嘗不是說給我輩聽的。在父親心中,我與三弟究竟誰似孫權、誰似豚犬呢?凝視大江正心事重重,忽覺身旁曹休輕輕拉他的衣角,回過神來才見父親已與眾人掉轉馬頭。

「文王伐崇,三旬不降,退而修教,復伐乃成。咱們效仿先賢,回去厲兵秣馬,日後再來吧!」扔下這麼句自我解嘲的話,曹操打馬揚鞭向北而去……

建安十八年四月,曹操第二次南征又以失敗告終。

  1. 赤馬,漢魏之際的巡江船,類似於陸軍的斥候。
《卑鄙的聖人:曹操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