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出征漢中壓制劉備

出征漢中

無論發生何事,策劃好的戰爭還得進行。建安二十年三月,曹操不得不壓抑下憂鬱心情,開始第二次西征,這次的目標是久不順服的馬韓餘黨、羌氐部落以及「米賊」張魯。

依舊是曹操親率中軍從鄴城出發,在弘農郡與夏侯惇會合,繼而出潼關與夏侯淵及雍州諸部會師,然後再大舉推進。所不同的是此番用兵所帶隨員甚多,陳矯為隨軍長史、劉曄為行軍主簿,這是素常就有的差事;可侍中王粲、杜襲也得隨軍,辛毗、楊修、路粹、司馬懿、韋康、應瑒、丁儀、董遇等一眾掾吏都充了謀士,連孔桂也被帶上了,幕府供職的文苑之士幾乎抽走一半。最莫名其妙的是,曹操僅命二子曹彰相伴,曹丕、曹植雙雙留於鄴城,而且直至他離城之日也沒指明誰負責留守諸事,實際上他把家托給了袁渙、涼茂、鍾繇等大臣,倆兒子誰都無權!

按照慣例出征之日臣僚要送行,但這次送得格外遠,而且送行的人也比往常多,眾公子自不必說,連卞氏、環氏、王氏等幾位夫人都乘車來了,更熱鬧的是還有一些地方官羈留在鄴城,也融入送行隊伍,加上隨主伺候的車伕、僕役,浩浩蕩蕩好幾千人。

也不知曹操在琢磨什麼,始終沒說句「大家回去吧」之類的客套話,曹丕、曹植正巴望著多討好父親,豈敢拍板說不送了?群臣更不敢抱怨,只能硬著頭皮跟著。饑餐渴飲曉行夜宿,送了一程又一程,出魏郡、入河內,一直送到黃河沿岸孟津渡,曹操還是一句辭行的話都沒有。遙望對岸邙山,大伙心裡直嘀咕——西征路都快走一半了,乾脆咱都跟著打仗去吧!

關鍵時刻倒是孔桂起了作用,嬉皮笑臉對曹操道:「主公,渡河可就到河南了,文武群臣還都跟著呢,鄴城都沒人管了,索性咱遷都洛陽吧!」一席話逗得曹操大笑,這才傳命令,一面搭設便橋,一面與眾人作別。

其實曹操也知道自己的固執給大家添了麻煩,耽誤了許多事,但他偏偏不想叫群臣回去。之所以要他們跟隨,並非出於何種考慮,僅僅是留戀這種熱鬧。他以往的歲月中從沒似今天這般熱鬧,如果可以的話他甚至想把全天下人都帶在身邊,就為了讓他那顆日漸孤獨的心多感受一些溫暖。時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認,他已經老了,開始犯病了,開始耍小性了,開始怕冷清了……他自己都清楚,可就是把持不住。

曹宇、曹據、曹峻等小弟兄難得離開鄴城這麼久,與其說送父出征,還不如說遊山逛景來的,幾日下來都玩瘋了,這會兒才想起依依惜別,都來抱著大腿甜言蜜語。曹操也樂得他們如此,摟著幾個小兒有說有笑,以往也是不多見的。有人把卞氏夫人的車驅到曹操馬前,夫妻隔著簾子說話。

老夫老妻本沒多少話囑咐,可這次卞氏卻依依不捨,流著淚幽幽咽咽:「我們女人不該問軍國之事,不過戰事若順盡量早回來。玹兒沒了,咱們熊兒也不好,當年華佗在世時說他十歲有小恙,這倆月他喘病越發厲害,你千萬早去早歸,回來晚了只怕……」話說一半卞氏感覺自己多口了,大戰在即不該給他添愁煩。但曹操已揣摩到,曹熊可能快不行了,回來晚了恐怕連最後一面都見不上了。

「我把李璫之給你留下,盡量給熊兒治,若實在不行……」曹操望向遠處曹丕、曹植兄弟,「你也別難過,胳膊再長拉不住短命鬼,由著他去,可能還少受點兒罪,死了的倒比活著的叫咱省心。」

不僅魏公一家道別,大臣們也各道珍重。最後曹丕、曹植、曹彪捧上一盞盞踐行酒,讓隨軍之士暢飲。這酒一捧,曹操察覺到了異樣——曹丕大體上一視同仁,不論親疏遠近挨個遞酒;曹植本來豪放不羈,跟誰親厚就敬誰酒,今天卻也中庸起來;唯有曹彪大大咧咧,只給曹真、曹休他們遞酒,哥幾個旁若無人聊起沒完。

眼見此景曹操突然意識到——那晚邢顒密奏以及詢問桓階三人之事洩露了!若不然曹植何以留心這些瑣碎之舉?他立刻轉臉在人群中搜尋,果見楊修紮在角落裡低頭不語,根本不往曹植面前湊,似是特意疏遠避嫌。

曹操陡然生出一陣被欺騙的惱怒,但眼下他得忍著,這話不能挑明。是誰吐露出去的呢?他又把目光掃過桓階、路粹、楊俊,每個與那晚之事有關的人,看誰都有嫌疑,可又都很自然。而當他眼光與邢顒相接時,但見邢顒滿臉陰沉,衝著他微微搖了搖頭——很明顯,他也察覺到洩密了,身為告密者自然不會那麼做,他現在處境尷尬,也沒搞清是怎麼回事。

「你倆過來!」曹操點手喚過校事趙達、盧洪,「有件機密之事要你們查……」

盧、趙二人許多日子沒得差事,這會兒恨不得有點兒事,忙跑過去踮起腳尖聽著,最後深深一揖:「主公放心,一定查個水落石出。」

「切記要隱秘,不得叫其他人知道。」曹操再三告誡。

這時就聽一陣爽朗的笑聲,曹植敬酒正敬到王粲,他倆之間倒沒什麼私意,純屬文苑之友,不免說笑幾句。丁儀卻過來湊趣:「以往出征臨淄侯必有詩歌送行,今日不免也要吟上幾句吧?」

「正該如此。」曹植微笑點頭。

「且慢!」王粲狡黠一笑,「歌功頌德之詞我都聽膩了,公子提前在府裡下些工夫,事到臨頭喬模喬樣唱一番,算得什麼本事?誰知道有沒有人替您背後捉刀?」

曹植知他故意玩笑,也戲謔道:「非是我自誇,有資格為我捉刀的這世上恐沒幾個,必定得仲宣兄這等造詣之人。難道仲宣兄這常伯之位不要了,想到我府中謀一小吏?」此言逗得大伙無不莞爾。

王粲是聰明人,眼下除了孔桂再沒人比他更得寵了,而他的固寵之道就是循東方曼倩之遺風,大獻文才、大說大笑,一副無所在意的樣子,所作詩賦一概迎合上意,至於曹氏家事更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此刻他漸感這玩笑越開越深,馬上陡然一轉:「莫道那些沒用的,既然您說無人代勞,那我出個題目請公子立刻作來。」

丁儀自要為曹植敲邊鼓:「甚好,公子就給他作一首,免得這廝不服!」

曹植道:「我若作得出,仲宣罰酒一盞,作不出我自罰三盞。」

「你道三盞,我也是三盞!」王粲信口而來,「就請只為我與丁儀作首詩,權當友人送別,而且不准有留戀惜別之意。若能脫俗我便認輸,若庸庸碌碌,即便作出來我也不認。」

「噫……」眾人不免失望,既然不准寫惜別之意,無外乎祝前程光明之言;可轉念一想,似乎也不簡單,這題目忒爛很難寫出新意,既要脫俗可就難了。哪知曹植招呼僕從捧酒近前,一邊抱起酒甕倒酒,一邊脫口而誦:

從軍度函谷,驅馬過西京。

山岑高無極,涇渭揚濁清。

壯或帝王居,佳麗殊百城。

員闕出浮雲,承露概泰清。

皇佐揚天惠,四海無交兵。

權家雖愛勝,全國為令名。

君子在末位,不能歌德聲。

丁生怨在朝,王子歡自營。

歡怨非貞則,中和誠可經。

(曹植《贈丁儀王粲詩》)

一首詩作罷,三盞就剛好斟滿,眾人齊挑大指——這詩作得真別緻。說是贈王粲、丁儀的,其實卻大讚父親用兵如神,直到最後兩句切入正題,且頗有戲弄之態。「丁生怨在朝,王子歡自營」,想要建功立業的你們都憋不住了,巴望著有機會出去;「歡怨非貞則,中和誠可經」,這次隨軍你們可別美壞了,喜憂得當才益身心!

王粲早斷定曹植能贏,身為臣子就要哄人家高興,真難做的題目他也不會出。但他以為曹植將以辭藻取勝,沒料到能賦予滑稽之感,不禁咋舌:「心服口服,願飲三盞。」

曹植卻也拿起了酒,朗言道:「小可這首詩,不但祝王、丁二君,也祝父親與三軍之士,願各位馬到成功!」他表面落落大方,其實心裡也打鼓——邢顒奏事他已知道,如今解釋亦無用,只有竭力展示才華,彌補父親的惡劣印象。

「謝臨淄侯。」群臣紛紛還禮,一飲而盡。

孔桂不明其中奧妙,見曹操毫無表情,往前湊湊,似乎自言自語道:「這麼有才有德的兒子,天底下哪找去?好事都讓主公趕上了。」哪知曹操卻置若罔聞。

曹丕緩緩走了過來,深深一揖:「父親……」

「你有事啟奏?」曹操故作陰冷——如今楊修之事敗露,也不知老大清不清楚,這時絕不能給他好臉色,免得助長他氣焰。

曹丕垂著頭低聲道:「孩兒才少德薄,此番不堪隨軍,籌劃亦無裨益。但近來父親愈加清瘦了,想來成敗順逆乃一時之事,那些宵小之敵也難成氣候,莫要因此過度操勞傷了身體……孩兒每每想起父親一把年紀還要親赴戰場為國驅馳、為我等兒孫謀前程,就……」曹丕說到這兒聲音沙啞起來,「現今叡兒漸漸長大,孩兒才知父親之難,當真不養兒……不知……不知父母之恩……」斷斷續續幾不能言。

雖然曹丕把頭壓得很低,但曹操依舊看見他眼角掛了一絲淚花,不禁心頭一顫——二十多年了,哪個兒子跟我說過這樣的話?老大真是懂事了……但他馬上意識到這可能只是表演,按捺下悸動的心沉沉道:「你這是做什麼?快三十歲的人了,怎還哭哭啼啼?」

曹丕趕緊壓抑住情緒,輕輕拭去淚珠:「是孩兒的錯,出征在即不該如此。」

孔桂察言觀色插了一句:「時辰不早了,請主公出發吧。」

「是該上路了,你帶大伙回去吧。」曹操囑咐了曹丕一句,不禁低頭看看自己有些麻木的左手,自那晚突覺麻木至今未好,也不知是何徵兆?想至此終忍不住動情道,「為父會保重,你也要多多用心,身為長子你可是我曹氏的頂樑柱啊!」

「諾。」曹丕重重應了一聲。

「傳令三軍,即刻出發。」曹操不想旁人看見自己激動的神情,催馬離開了人群——他畢竟是個父親,真心希望兒子們愛他、讚美他、牽掛他,即便知道是表演也心甘情願上這個當。天下父母哪個又不是這樣呢?

將士陸續過了便橋,漸漸遠去。送行之人也終於可以鬆口氣了,三三兩兩各覓知己。曹丕一猛子扎到吳質面前,抱拳拱手,輕輕道:「多謝賜教。」

方才曹丕那番坦露胸臆其實是他的主意。曹植出口成章佔盡風頭,論這方面曹丕匹敵不了,況且即便鬥個半斤八兩也沒意思。所以吳質趁著熱鬧偷偷走到曹丕身後,耳語道:「公子與魏王作別,勿論政務、勿贈詩文,但言保重康體之辭,若能流涕陳詞以情動之則是最妙。」於是才有了曹丕那番真情流露!

吳質左顧右盼,見無人注意,直言道:「楊修之事雖敗,然五官將與三公子也不過重歸不相上下之局。今日之事略佔上風,還望保此優勢一以貫之,方能撼令尊之心。」

「明白明白。」曹丕喜不自勝,「還望季重在鄴城多留幾日。」

吳質歎道:「不可,在下這便要重歸朝歌赴任了。」

「現在就走?」

「不錯。」吳質面色凝重,「主公在須小心,主公不在更要小心,不但我要避,其他人也得留神。您注意沒有,三公子與楊修似乎已知邢顒奏事,這必是我方洩密。目下能在兩府遊走的只有司馬懿兄弟,十有八九就是司馬孚多的嘴!此事可大可小,您得留神處置。」

曹丕的喜色全然不見,眼中流露出恐懼——倘若真是司馬懿透露給司馬孚,司馬孚又告知曹植、楊修,這件事還真麻煩了。趙達一旦查實,父親必要責難司馬兄弟,可與邢顒串通接洽的偏偏也是司馬懿,倘若把這些內幕都抖出來就糟了!無論如何得保司馬兄弟,可司馬懿又隨軍而去,這個節骨眼上究竟該怎麼辦?說是要留神處置,可究竟怎麼處置呢?

吳質似難啟齒,掉轉馬頭輕輕道了句:「錢壓奴輩手,黃白之物可以通神!」說罷一抖韁繩馳騁而去……

戰前疑雲

洩密之事關乎曹丕、曹植利害,兩人不免各自揪心,而曹操對此更是關注。渡過孟津一路西行,曹操一直在琢磨這件事,不過他當然想不到司馬兄弟,懷疑的只是桓階、楊俊和路粹。他大可向楊修把話挑明,但這已不重要,相對曹植作弊,他更關注的是誰背叛了自己,對於手握重權之人,這才是真正不能容忍的!如此胡思想亂走了半日,將近申時右護軍薛悌稟報:「伏波將軍所部已過洛陽,少時便可會合。」

「嗯。」曹操心不在焉隨口答應,「此地是何處?」

薛悌又仔細問了斥候兵,這才答覆:「此乃函谷關以北、弘農與河南交界,前行一里就是弘農懷王陵墓。」

弘農懷王正是當年被董卓廢殺的少帝劉辯,因被貶為弘農王,故沒有葬於邙山歷代帝陵左近。董卓肆虐京畿,富家王公尚要掘墳取寶,自然也不會給劉辯體面的墳墓,不過薄棺一口、土丘一座;後來天子劉協脫離西京魔爪,遷都許縣後才提議重修,並給兄長加謚號為「懷」(慈仁短折曰「懷」)。但曹操當時正被袁紹、呂布纏得焦頭爛額,哪有心思管前朝廢帝?不過應付應付。故而劉辯的墳非但不能與其他王陵相比,即便跟富家墳圈相比也顯得寒酸,風水也甚不佳,竟在弘農與河南交界一處的沿河荒地,形同孤墳野塚。

前番關中諸將之亂,曹操出兵乃為戡亂,故取道洛陽直赴潼關;這次西征卻大不一樣,乃為征討涼州殘兵、漢中張魯,兼有震懾匈奴之意,所以大軍沿河而進,無意中路過此處。曹操滿腦子皆是旁務,聞聽此言不禁一愣,隨即撥馬吩咐:「既是弘農王墳塋,孤當親往祭之……」

話未說完忽聽遠處有人高聲打斷:「屬下有事稟奏。」

何人此時作仗馬之鳴?曹操頗感詫異,舉目瞧了半天,才見隨員隊伍後排擠出一騎,乃是曾為天子侍講的文士董遇。這人頗識禮儀,來至近前翻身下馬,先恭恭敬敬作了一揖,才道:「《春秋》之義,國君即位未逾年而卒,未成為君。弘農王即阼既淺,又為暴臣所制,降在籓國,不應謁之。」

「言之有理。」曹操暗笑自己糊塗——弘農王本當今天子之兄長,董卓廢而立之,今若拜祭豈不是重古而非今?我若連自己捧著的皇帝都非了,我這丞相又談何名正言順?

想至此曹操頓覺自己牽掛的雜念太多了,大戰在即不該再想無干之事,隨即傳令:「連日多有勞苦,在此紮營提早安歇,待伏波將軍到來明日同行。」

天色尚早,眾軍士從容下寨,打點戰飯;曹操倚在一張胡床上,與陳矯、劉曄等分析戰局。不到一個時辰,許都方面的部隊就趕來會合了,劉若、王圖、嚴匡等部各自落寨,夏侯惇即刻過營來見曹操。如今夏侯惇也已年近六旬,黑黝黝一張老臉,滿頭灰髮、一副銀髯,兩鬢白毛蓬鬆松打著卷,加之瞎了左眼,斜戴著黑眼罩,大模大樣往營中一闖,膽小的瞅見他能嚇個跟頭。而恰恰是這副尊容和無人可及的資歷成就了他,雖說早就不親臨戰陣了,但不少將官是其親手提拔。許都內外數不清的人對曹氏心懷怨恨,諸將有時也因故爭執,但只要夏侯惇往旁邊一站,無論是誰都矮三分!

這可是曹操倚重之人,視為左膀右臂,既是族弟又是親家,劉曄等人也不敢怠慢,避出大帳讓他倆單獨談話。夏侯惇還未落座便問:「孟德何故使妙才督率一方獨自領兵?」

曹操笑了:「妙才在涼州大敗韓遂、剿滅宋建,不是頗有戰功嗎?前兩天我還得到消息,韓遂聽說我給閻行寫了信,唯恐其叛亂,欲將女兒許配給他。哪料反倒促其生疑,韓、閻反目內訌,閻行落敗已投奔了妙才,聽說他倆相見恨晚,相處得還不錯呢。」閻行是韓遂帳下最能征慣戰之將,他歸降曹操,韓遂實力基本瓦解。

夏侯惇畢竟是夏侯淵族兄,不無憂慮:「妙才雖勇卻乏韜略,況為人粗疏性情急躁,使之驅馳攻殺則可,統方面之任恐非所能。雍涼胡虜皆無謀之輩,故妙才稍可揚威。孟德未加訓教,反彰其功廣示三軍,只怕更增其驕縱之心,日後若遇狡黠之敵,恐為禍自身啊!」

「這倒無妨,等見了面我多多訓誡也就是了。」曹操倒沒把這事看得多嚴重,「而今你我皆耳順之年,難復往昔之勇,子侄之輩雖有可造之材畢竟資歷尚淺。唯妙才、子孝年富力強又有威望,理當多多倚重,今後我還要授以更高之職,這也是為大局考慮嘛。」

提到曹仁,夏侯惇一怔,隨即從甲內掏出份奏報:「這是子孝從襄陽發的,本欲送往鄴城,傳至許都被我截了,順路給你帶來了。」

「哦。」曹操甚是關注,仔細觀看:原來孫權憤劉備取蜀,又佔荊州四郡不還,遣諸葛瑾為使入蜀索要荊州。劉備虛與委蛇,朗言待再取涼州再還荊州,諸葛瑾多次交涉均遭拒絕,無奈空手而回。孫權聞訊大怒,即派五百士卒潛往公安,將其妹孫夫人接回江東。孫、劉的姻親關係就此破裂,開始反目成仇了。

夏侯惇道:「以利相交者,利盡則散,大耳賊與孫權小兒終有這一天。倘兩家因此動武,可是咱坐收漁利的好機會。」

曹操卻不覺樂觀,沉吟道:「孫權明晰利害絕非癡兒,絕不會叫咱有機可乘。大耳賊雖無信義,畢竟乃是同仇,兩家共禦我等。孫權倘若攻之,我軍既定關西必南趨之,則劉備不保。劉備覆滅,則我得蜀地,積威之師順江漢而下,又結荊襄、青徐之眾,那時孫權即便奪四郡又豈能獨抗?以孫仲謀之見識絕不會與劉備結死仇,就算真動武也必適可而止,再說大耳賊刁猾得很,見勢不妙妥協退讓也未可知。」

夏侯惇不禁蹙眉:「以你之見,這不是咱的機會?」

「非但不是機會,還可能是禍事。」曹操把軍報一拋,捋髯道,「嚴冬既至,陽春豈遠?孫、劉皆精明之人,既已把這恩怨挑破,化解之期恐也不遠,形勢逼人啊!以我所見,兩家媾和之日,無論孫權得不得荊州必將轉而伐我。今西征路遠,聽聞漢中有四固之險,張魯又善蠱惑人心,恐非須臾可破,倘淮南之地又起兵戈,我軍何能援之?防患於未然,當早作準備。」

「向合肥增兵?」夏侯惇自以為悟到了。

曹操卻搖了搖頭,信手抽過道空白手札,提起筆來寫了道軍令。夏侯惇側目觀瞧,見簌簌落落只一行半,且無增兵舉措,不免猶豫:「這樣草率安排行嗎?」

「兵在精,不在多;將貴謀,不貴勇。我素知張遼、李典可用,即便不勝當保無礙。」曹操邊說邊將手札用皂套封好,又用硃筆在套上批了四個大字「賊至乃發」,抬首沖外嚷道,「仲康!速把護軍薛悌給我叫來!」

不多時薛悌就來了,曹操吩咐:「江東孫權不可不防,此有密教一封,我命你收之,帶二百輕騎速往合肥,與張遼等共保淮南。」

薛悌本酷吏起家,素以剛毅著稱,兗州之叛時曾與程昱共保東阿。他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冷冷道了聲「遵令」,接過手札見寫著「賊至乃發」四字,問也不問就揣到懷裡,又略施一禮,出帳而去。

「這等要緊事你還不細細囑咐他?」夏侯惇頗感不足,「李典、張遼素來不睦,爭爭吵吵十幾年,要他倆通力合作談何容易?」

「不睦就一定是壞事?」曹操神神秘秘一笑,「張遼英勇果敢,李典老成持重,樂進堅毅,若能協調好,可抵十萬大軍。薛孝威乃我信重之人,剛毅不折心思縝密,他自會處理得好。我之用人乃在洞悉心性,焉能有誤?」

夏侯惇知他近年頗好吹噓,默然不語,心下卻想——用張遼、薛悌他們固然有理,但委妙才以方面之任就真合適嗎?

五斗米道

盛夏的傍晚氣候和暖,夕陽的最後一縷光輝把西邊的天空染得殷紅;而在東邊,淡淡的一彎月牙早已升起,在縷縷煙雲間若隱若現,似乎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日月雙懸的天幕下是一片山林,其間有座平緩的小山頭,光禿禿的,架著一堆大柴禾,四周圍滿了各色衣飾的百姓;他們手中都攥著一片竹簡,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但所有人皆默不作聲,好像在等待一個神聖時刻的到來。

山頭的北側搭著一座帳篷,帳前兩個漢子正用木燧取火,兩旁還整整齊齊站著十幾人。這些人裝束與普通百姓不同,個個披頭散髮,身披漆黑長袍,足蹬朱履。他們雙眼緊閉,手中掐訣,口中唸唸有詞:「正一守道,修往延洪,鼎元時兆,秉法欽崇……光大恆啟,廣運會通,乾坤清泰,萬事成功……」

過了片刻火引著了,取火之人用它點了一隻炭盆,然後恭恭敬敬退入人群。這時帳中款款走出一位長者。此人年逾六旬,身高七尺,方面大耳,相貌偉岸;頭戴赤金冠,身披黑色錦袍,上繡伏羲八卦,肋下懸劍、兜囊,右手擎著一支蘸過松油的火炬。

頃刻間,百姓盡皆跪倒,那些黑衣人也不再作聲,大家都以崇敬的目光注視這位長者。但見他引燃火炬,既而腳下步罡、口中唸咒,左手掐訣,右手緊握火炬不住晃動……如此過了好一陣,他終於停下腳步,踱至柴山邊,仰望蒼穹,以高亢的嗓音呼喚著:「蒼天在上,神明可鑒,吾等黎庶,誠心祈禳!乞三官九府廣開洪恩,消業化愆,保吾漢中之民永無災禍!」呼罷手臂一揮,將火炬拋入柴堆。

他身後那十幾個黑衣人也相繼點燃火把,列著隊伍,一個個都將火把拋入柴山。他們每拋一次,四周百姓就跟著唸一聲:「消業化愆,永避災禍。」十幾隻火把拋完,柴山已燃起熊熊火焰,那殷紅的火光彷彿與晚霞連成一片。

老者點點頭,忽然張開雙臂向百姓道:「燔(fan)柴祈禳,自首其過,天官化業,必降恩澤。還不解脫爾等罪孽,更待何時?」霎時間人聲嘈雜,跪拜的百姓一併而起,都把手中書簡拋入火中……

這個儀式叫「燔柴」,源自上古,是祭天的禮儀。然而現在這場祭祀卻與周禮源流下來的儀式有所不同,每個參加祭祀的人都準備了一隻竹簡,寫下自己平生的過錯,通過焚燒懺悔減輕罪業,乞求上天消災賜福。之所以會演變成這樣是因為祭祀的組織者並非朝廷禮官,而是天師道的祭酒;那位主持儀式的長者便是天師道教主、鎮民中郎將、領漢寧太守張魯。

張魯字公祺,沛國豐縣人,開漢功臣張良後裔。他祖父張陵原本是太學生,學識廣博人品端方,不但通曉儒家經籍,乃至諸子百家、天文地理、醫卜星象、河洛圖讖無所不精無所不長;只因宦官、外戚當道,張陵不願為官,至蜀中鵠鳴山(今四川省崇慶縣西北)隱居,著道書二十餘卷,又以儒、道兩家之學註釋《道德經》,名曰《老子想爾注》,在蜀中廣為流傳;此後教授弟子,又為百姓醫治疾病,民間譽為「天師」,從之者甚眾,逐漸成為宗教,號為「天師道」。因從之學道者需供五斗米,所以又被民間俗稱為「五斗米道」,朝廷呼為「米賊」。

張陵去世,其子張衡秉承教義,又有巴郡巫人張修參與推行,在蜀中形成了一支不可忽視的宗教勢力。張魯即張衡之子,在父親死後繼續傳教。適逢劉焉入蜀,大殺豪強圖謀割據,便任命張魯為督義司馬、張修為別部司馬,並派他們掩襲漢中太守蘇固。張魯一戰成功,誅殺蘇固,斷絕褒斜谷道(秦嶺山脈中連接關中平原與漢中盆地的山谷),卻沒有回成都向劉焉覆命,反而襲殺張修兼併教眾,自己佔據了漢中。劉焉一門心思在蜀中當閉門皇帝,張魯割據阻斷褒斜道,正好為他斷絕朝貢提供借口,索性聽之任之。劉焉死後,劉璋繼承蜀地,怨恨張魯不順,殺了他留在成都的家眷,兩家因而反目。惜乎張魯勢力已成,劉璋屢戰不勝;西京朝廷也無力征討,只得授以張魯鎮民中郎將、領漢寧太守,默認了他的割據。

張魯名為太守,實際上卻廢除漢家法令,改用教義統治。初學道者皆名「鬼卒」;受道已深者號為「祭酒」。祭酒各領教民部眾,部眾多者稱為「治頭大祭酒」,張魯依靠他們管理百姓。天師道教義講求誠信,諸祭酒皆築義捨,置米肉於其中,行路者量腹而取;凡有病者,自書生平之過,祭祀三官;有犯法者,原諒三次而後用刑,而刑罰也多為修橋補路造福他人。這些教義雖有些異想天開,但樸實公正,頗受亂世中窮苦百姓的擁護,故而張魯雄踞漢中近三十載,雖沒有達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程度,倒也民心穩固太平無事。

不過,現在這場以道治民的美夢似乎快到頭了,漢中正面臨一場空前的危機。曹操來犯是張魯早就預見到的,為此他一再支援馬超、韓遂及羌、氐勢力騷擾關隴,把他們當作緩衝。可如今這一道道擋箭牌都被擊潰了,關西之地還是不可逆轉地落入曹操之手,他只能與強大的敵人面對面抗爭了。

可張魯又有多少本錢呢?實事求是地講他只有半個漢中郡,雖然郡治南鄭縣及西部諸城在他統治下,但中部上庸、西城兩縣實際卻被當地豪強申耽、申儀把持,是割據之中的小割據;至於東部地區更是早在二十年前就被劉表佔據,另設了一個房陵郡,由荊州豪族蒯祺任太守,隨著劉表覆滅也變成曹操地盤。與強敵相較,這半個漢中郡不過彈丸之地,雖有秦嶺天險為屏障,又能抗拒多久呢?

曹操大軍三月初自鄴城出發,西進雍州與夏侯淵等部會合。四月兵至陳倉(今陝西寶雞市東),老謀深算曹操沒有選擇褒斜道,而是西出散關(今寶雞市西南),進入武都郡境內。佔據河池(今甘肅徽縣西北)一帶的氐族首領竇茂恃險不服,派兵阻路,被曹軍先鋒張郃、朱靈擊潰;又經過一個多月的抵抗,最終失敗,竇茂以下部眾萬人皆被曹軍屠殺。

河池的殺戮猶如驚雷震撼了西疆,那些久不順服的羌、氐勢力親眼目睹了曹操的兇惡,再不敢從中作梗了,紛紛遣使歸順,自此武都全郡皆入曹操之手——而河池與漢中不過咫尺相隔,只要曹軍打破祁山東南的陽平關(今陝西寧強縣西北),漢中就完啦!

而南面劉璋剛剛投降劉備,各地權力還在交接,尚未穩固;韓遂衰敗至極逃往西平,馬超已轉投劉備,這個時候即便張魯想臨時結盟都無人可尋。強敵不久將至,漢中人心惶惶,莫說尋常百姓,就連最忠實的教眾也坐立不安,倘若曹軍殺來將會何等下場?該不會與竇茂一樣吧?無奈之下張魯只得一面增兵陽平關,一面召集各部大祭酒在南鄭漢山舉行燔柴禮,祈求保佑,安定人心。

現在,這場莊嚴的祭禮結束了。騰騰火焰似乎驅走了人們心中的憂慮,那些忠誠的教眾圍著火堆手舞足蹈,有的高聲歌唱,有的唸咒禱告。他們早已習慣天師道的統治,也安於這種統治,深信只要遵守教義誠心禱告,無所不能的神明就會降下福澤庇護他們。但是望著紅彤彤的烈火和載歌載舞的教徒,身為教主兼漢中之主的張魯依舊心緒不寧。祭祀天官能不能解除兵禍,他心裡最清楚!

「師尊……」一聲呼喚打破了張魯的沉思,回頭觀看,不知何時三個黑衣祭酒已悄悄湊到他身後,乃是功曹閻圃、從事李休以及他的三弟張愧:「你們有話要說?」

張愧、李休皆不作聲,也不敢與張魯對視,而是把目光轉向閻圃——閻氏乃巴西郡大族,閻圃雖年齡不甚長,卻是家族首領,當初隨張魯取漢中有功,被任命為功曹,而且他在教中也擁有祭酒的身份,是張魯的絕對心腹。

不過今天這位閻功曹也頗有些顧慮,躊躇一陣才道:「請師尊至帳中敘話。」

張魯久修大道自然也是聰明人,聽這話風就揣摩到了八九,欣然點頭領三人進帳,還特意囑咐其他祭酒:「我等行祈禳秘法,任何人不得入內!」

打發走旁人,閻圃、李休親自放下帳簾,確認拉得嚴嚴實實,這才轉身屈膝,意欲下跪;哪知張魯把手一擺:「不必這麼戰戰兢兢,有話直說,你們想勸我投降曹操吧?」

這倒打了閻、李一個措手不及,二人屈膝呆立在那裡,好半天不知該說什麼。張魯信步走到帳口,將拉得甚嚴的帳簾扒開一道縫,向外窺去,見百姓仍在圍著柴山祈福,其他祭酒遵照指令也離帳篷甚遠;這才轉過身歎了口氣,苦笑道:「若大家知道他們神聖的教主要獻土於人,心裡該是何等滋味?」

李休聽教主親口說出「獻土於人」,更鬆了口氣,附和道:「太上老君(道教稱老子為太上老君)有訓『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師尊心慕聖道兼濟蒼生,不忍假兵戈之災於民,此亦大德。」恭維之辭自然要說,不過被逼投降實是迫於無奈,李休實不知此時是該欣喜還是悲慟,只好低下頭故作深沉之態。

張魯卻搖頭道:「咱們皆修道之人,何必說這種話?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事已至此順其自然,不過是保全性命,又何談什麼德不德的?」

閻圃稽首道:「恭喜師尊。清靜無為心如止水,不為榮辱所惑,您的境界又深了一層。」李休見他倆如此對答,不禁自慚形穢。

張魯凝望著閻圃,沉吟道:「當年您對我說的話,如今恐怕是要兌現了。」閻圃無奈點頭,不禁也回想起十多年前之事——當時張魯被朝廷「任命」為鎮民中郎將,龐羲幾次派兵攻打皆被擊退,連上庸的申氏豪強都發誓效忠,一時間聲威大震,每天都有難民跋山涉水來歸附;恰巧又有人在田里掘出塊晶瑩剔透的寶玉,眾教徒都說是祥瑞吉兆,於是就有人勸他自立為王,開弘道之樂土,連張魯本人都動了心。閻圃卻勸諫道:「漢川之民戶出十萬,財富土沃四面險固。若能上匡天子,則可成齊桓、晉文之霸;事不能成,可效竇融保守一方,終不失富貴。今屬官賢能、教徒忠順,足以供驅馳,何必稱王?倘若稱制自立,不單為大漢之僭臣,亦天下之仇讎,勿為此禍。」張魯納其忠言,這才打消了稱王之念。

回想起這些,張魯後怕地摸了摸胸口:「多虧你進言,我才沒重蹈袁術之覆轍,這幾年得以進修深悟,也知足了。三弟,你說呢?」其實近幾年張魯潛心修道,又對家傳的《老子想爾注》頗加增補,已不大管軍政之事;郡中事務其實是由他弟弟張衛、張愧主持,這倆兄弟雖小有才幹,與雍涼勢力縱橫聯手,畢竟不是曹操對手。事已至此張愧無言以對,只是點頭默認。

「既然如此……」張魯從肋下兜囊裡取出漢寧太守之印,「能者多勞,麻煩閻功曹到武都辛苦一趟。不過此事先不要讓教眾知道,待我借法事慢慢開導。」

「謹遵法旨。」閻圃伸手接印信,忽然帳簾一挑,從外面急匆匆闖進二人——前面一人黑衣披髮,神色凝重,乃張魯二弟張衛,他要進帳別人自不敢阻攔;而他身後還跟著個全身鎧甲的將領,虎目鋼髯,人高馬大,乃涼州舊將龐德。

張魯深知二弟與三弟不同,性情剛戾,八成不贊成投降,趕忙用衣袖一遮,將印揣了回去:「二弟不在陽平關戍守,來此作何?」

張衛冷冰冰道:「有事急告兄長。」

「何事?」

「韓遂死了。」張衛咬牙切齒,道出情節——原來韓遂自與閻行反目,兵少難以立足,逃往西平依附故友郭憲。後來夏侯淵發兵討伐宋建,韓遂欲救有心無力,憂鬱成疾,又聞曹操大軍將至,驚怒交加抱恨而亡。他死後,部下鞠演、蔣石、田樂、陽逵等人唯恐曹軍征剿難以自存,便割下其首級到武都向曹操投降,自此韓遂一派勢力徹底終結。

張魯聞此噩耗初覺驚愕,繼而又歸平靜——該來的來了,該去的也去了,反正大勢所趨。沉了沉道:「我已知情,請三弟速歸陽平,謹守疆域。」

張衛卻道:「小弟兵少,還請兄長發南征所有兵馬及涼州舊部齊赴陽平關聽用。」

張魯當然不允:「陽平天險,萬兵足矣,曹軍必不能入。」

「哼!」張衛瞥向閻圃,「小弟不怕曹軍過來,就怕有人出去!」剛才二人接印早被他瞧見了。

張魯知道瞞不過了,歎道:「太上老君言,『上善若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我等皆潛心修道之人,當以此間教眾安危為念,何必非要拚個魚死網破呢。」

張衛憤憤不平:「既然如此,當年就該回鵠鳴山隱居,何必來此傳道,空勞這二十年?」

張魯淡然道:「你教訓的是,愚兄當年確未參透功利。既知今是而昨非,日後咱們歸隱山林全心修道就是了。」

「你……」張衛氣得口不擇言,「還真以為自己是什麼天師?」此言一出,閻圃大驚失色,忙把帳簾拉緊。

張魯的臉頰輕輕抽動兩下,似是心靈遭到劇烈煎熬,可還是沉住氣道:「真也罷假也罷。高山仰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太上有訓『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以我等之資,抵禦不住曹操的。」

「那也要試試!」張衛攥緊了拳頭,「大丈夫縱橫於世,豈可不戰而降,稽顙他人?」

李休插言:「太上有訓……」

「夠了,我不聽你們這一套!」張衛一指龐德,「即便小弟肯降,你問問他們答不答應?」

龐德雖是一莽夫,倒還知道禮數,抱拳道:「我等涼州舊部窮途末路投奔師尊,原該唯命是從。但我等昔與曹操結怨,恐難見容。況馬、韓本有宿怨,今韓遂餘眾投曹,必進譎辭以陷我等,再要歸曹性命難保,存亡之際必須捨命一戰!」說罷連退兩步,推開守在帳口的閻圃,把帳簾一扯——但見程銀、侯選等關中舊將跪於帳外,哀哀請戰。

其實這幫人也都是倒霉蛋,當初被楊阜、趙昂趕出隴西,已經沒千百把人了,跟著馬超投至漢中。剛開始張魯還挺重用馬超,甚至想把女兒許配給他,但教中元老多加阻攔,終於還是泡了湯。馬超心有芥蒂,加之劉備又派手下說客李恢拉攏,他便趁著出屯武都的機會,繞道巴中投奔劉備。可他臨機而變走得太倉促,身邊只帶了族弟馬岱和龐德之兄龐柔,南鄭的小妾兒子尚顧不得,更別說他們這幫人了。

張魯瞅著這些與自己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實在哭笑不得,又見自己麾下最得力的部將楊昂、楊任也跪在其中:「怎麼你們也……」

楊昂叩首道:「陽平峻崖深谷,憑險御之,不啻十萬神兵,豈可一朝而棄?懇發大兵駐守,末將調遣佈置,必保無虞!」他嗓音高亢底氣十足,似乎全不把曹軍放在眼裡。許多教徒和百姓不明就裡,這會兒紛紛圍過來看熱鬧。

李休見狀,連忙與他爭辯:「彈丸之地能守一時,豈能守一世?昔并州高幹有太行壺關之險,最終還不是被……」

「罷了!」張魯抬手止住李休,「既然眾將執意要戰,你們就領兵去吧。不過戰亂一起,百姓疾苦,爾等需審時度勢,能戰則戰,不能戰當以保全蒼生為重。」

「謹遵法旨!」眾將齊呼一聲,簇擁著張衛、楊昂而去。

待諸將走遠,李休實在忍不住問道:「師尊心意已決,豈可又聽這幫莽夫之言自取其禍?」

張魯充耳不聞,只道:「天色不早了,帶各部教眾回城吧。」說罷當先出帳,領著眾祭酒下山而去。

李休還欲追上再問,卻被閻圃緊緊拉住:「太上有訓『善者不辯,辯者不善』。何必與匹夫爭口舌高下呢?」

「可……」

閻圃摀住他口:「律令急急,不可變更。咱們順應天道見機而行也就是了。」

「唉!」李休無可奈何,歎息而去。

莫看閻圃表面高深莫測,其實暗自捏把冷汗——方才圍了這麼多教徒,倘若他們兄弟起了爭執,大伙如何思忖?李休還是悟道忒淺,這種事焉能當眾問師尊?難道要張魯當著信徒承認不敵曹操?神明是不可褻瀆的,一旦揭開面紗,信仰就將崩塌,教眾也會離散!漢中已難保住,但天師道還要傳承下去,如果連這個都沒有了,張氏三代之心血豈不付之流水?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啦!

受阻陽平

晨上散關山,此道當何難!

牛頓不起,車墮谷間。

坐磐石之上,彈五弦之琴。

作為清角韻,意中迷煩。

歌以言志,晨上散關山……

願登泰華山,神人共遠遊。

經歷崑崙山,到蓬萊。

飄遙八極,與神人俱。

思得神藥,萬歲為期。

歌以言志,願登泰華山……

(曹操《秋胡行》,全詩見附錄)

蒼涼高亢的歌聲在山巒中迴盪,驚得谷底的一群棲鳥振翅而起。不過它們繞了好幾圈都沒能飛出這牢籠般的山谷,在東西峭壁間左撞右撞,最後還是無可奈何落在山麓的密林間,發出「喳喳」悲鳴,驚恐地梳理著羽毛。

或許張魯的抵抗姿態只是迫於無奈,但事實上卻給曹操造成了很大麻煩。正如張衛、楊昂所言,陽平關之險果真天下罕見,北邊自是綿亙不絕的秦嶺;但從武都郡來攻,也只祁山東南一條像樣的道,而且這條路盤山過壑越走越窄,逶迤來至陽平關前,幾乎鑽進了口袋陣,巴山、雞公山把左右封了個嚴嚴實實。

曹軍自四月出散關,翻山越嶺攻破竇茂,雖一路得勝也吃了不少苦頭,再面對這座崇山險關實有些力不從心。尤其令曹操懊惱的是,與夏侯淵會合時雍州舊將姜敘、梁寬等異口同聲說陽平關好打,因為南北兩山相距甚遠,足可令大軍佈陣。可到了這裡親眼所見才知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陽平關位於山坳之間,南北相距不足半里,拒馬重重壕溝密佈,城上積滿滾木雷石,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根本無從下手,唯一辦法就是突破兩邊山麓三面夾攻。

可張衛、楊昂早預料到曹操的圖謀,已調來漢中所有兵馬,連同涼州餘部在陽平關兩側的山上修了長達十里的防禦工事。放眼望去,強弓硬弩鹿角丫杈,滿山都是旌旗,沒有絲毫破綻。曹軍雖然在西面山上紮營,但這樣對峙毫無意義,無奈之下曹操只得把張郃、朱靈、徐晃、殷署、路昭等部分做數隊,日以繼夜輪番進攻。更艱難的是軍糧不濟,自關中運糧至此需過重重山隘,耗費人力不說,每天僅墜谷損毀的糧車就數不勝數;幸虧氐族各部投誠獻了不少牛羊,否則曹軍連糧草都接濟不上。而相對整個形勢,曹操的心態也起了負面作用。固然戰事艱難,但比起昔日壺關戰高幹、塞外征烏丸的情形還算好。昔日他不懼艱險親臨指揮,如今卻不復當年之勇了!

自鄴城起兵之日,曹操就被心事糾纏,加之鞍馬勞頓水土不服,炎熱酷暑一天天加劇,他心緒愈加煩悶。以往他身在軍旅,即便有天大難事也不耽誤飲食睡眠;現在不同了,或許年逾六旬精力不濟,只要一合眼煩心事自然而然充盈腦海,常常一失眠就是半宿,若非夏侯兄弟分勞,孔桂、王粲、杜襲這幫寵信之人時常相伴,他真不知這種日子該怎麼打發。

車輪戰連打了兩天兩夜,死傷兵士已逾五千,敵人防禦工事卻沒撼動半分。第三日清晨曹操臨崖觀陣,卻不由自主吟一首《秋胡吟》;詩絕對是好詩,可前闋大歎行軍之苦、後闋高歌神仙之事,悲涼之音縈繞山谷,對軍心士氣的影響未必是好。

不過魏公有詩,大家還得捧。王粲絞盡腦汁琢磨半晌,才讚道:「詩中所云『願登泰華山,神人共遠遊』這幾句實是神來之筆。主公念及天下蒼生、黎民疾苦,終不慕神仙遨遊之事,可親可敬。」嘴上雖這麼說,心下卻暗暗忐忑——曹孟德自詡不信天命,如今卻歌神仙之事,豈不自相矛盾?人老了果真變脾氣啊!

曹操卻沒想那麼多,只搪塞了兩句,便扭頭瞧著孔桂:「還沒有皇甫隆的回信?究竟怎麼回事?」

孔桂當初不過信口一提哄他寬心,誰知皇甫隆如今還在不在世,即便在世戰亂紛紛遷居何處都不知道,楊秋把信往哪兒送?可曹操偏就當真了,三天兩頭問這事,擠對得孔桂胡說八道:「再等等,昔日周文王為聘呂望親自牽馬,您雖不敢比周文王,比周公總有富餘,再耐心等等吧。」說著話偷偷向王粲擠眉弄眼。

王粲早料到其中奧妙,也頗不喜孔桂媚上太過,故意裝看不見,硬是不插一言,急得孔桂齜牙咧嘴。曹操厲聲訓斥:「你這小子就知揀好聽的說,信口雌黃全無半分實情。若再敢欺瞞孤,看我不把你剝皮抽筋!」其實也無怪他氣大,自那晚之後他左手麻木的毛病一直沒好。不過曹操腦子很清楚,這樣的隱疾絕不能對任何人說,倘若傳揚出去,不但有礙軍心,只怕鄴城文武各尋出路,二子之爭更抑制不住啦!

曹操正斥責孔桂,杜襲忽然手指前方:「主公請看,我軍又開始進攻了。」曹軍車輪進攻日以繼夜,頂多間歇半個時辰又會上陣,這就是人多的好處,十幾萬軍隊與兩萬敵人交戰,輪換上陣早晚把張衛累垮。

殺聲陣陣旌旗搖擺,一支五千人部隊奔陽平關以北的山麓而去。曹操依稀看見一面「趙」字戰旗,料想必是趙昂出戰了——韋康死後雍州部屬對抗馬、韓的戰鬥中趙昂、楊阜立功最大,尤其趙昂,他兒子被馬超擄去為人質,他依然不為所動,與妻子王氏一同上陣,在冀城鏖戰馬超三十餘日,終於等來夏侯淵的援軍。當然,他們付出的代價也很大,只因雍州諸將屠戮馬超滿門,反之自己家眷也被屠殺。趙昂之子最終遇害,姜敘之母也被馬超殺了,尹奉一門家眷死得乾乾淨淨,楊阜率同族兄弟八人一齊上陣,結果七個命喪沙場。也正因為如此,他們與馬超既是公敵又有私仇,也恨慫恿馬超作亂的張魯,故而不惜誇大優勢,千方百計引曹操到此。曹操深知趙昂必盡全力,抻著脖子拭目以待。

幽深山坳間吶喊聲「嗡嗡」震耳,趙昂親率士兵似瘋子般衝上山岡。但敵人居高臨下,箭如驟雨飛蝗般傾瀉而下,士兵衝上去已耗費不少體力,箭雨襲來只有挨打的份,剛掀開兩道拒馬就已死傷一片。趙昂倒是英勇,撥打箭支毫無懼意,可惜身邊的將士越傷越多,最後跟他衝上去的也就百餘人。這點兒兵根本不起作用,敵人列成一排,隔著鹿角用長矛一刺,就把他們逼退了。趙昂似乎還中了一箭,捂著肩膀不情不願敗回山下。隊伍都散了,少說折損了三成。

不等趙昂散兵撤淨,統帥前軍的夏侯淵早差出第二路人馬——河北驍將朱蓋。還是五千人,依舊攻趙昂打出的缺口。曹營嫡系士氣雖不甚旺,陣勢卻整齊得多,前布盾牌、中架長矛、後有弓弩,穩紮穩打列隊而進。可還沒到半山腰,就聽「轟隆轟隆」連聲巨響——磨盤大的石頭從上面滾落。這玩意甭管砸得著砸不著,光看它迎面過來就夠嚇人的,剛才還沉得住氣的曹兵立時慌了手腳。有的經過這陣勢,知道躲避之法,趕緊找棵大樹隱身其後;有的東躲西竄全無章法;還有的掉頭就跑,石頭沒到,自己先一個跟頭滾下山坡。兵刃丟得遍地都是,這還怎麼打?

朱蓋的部隊連滾帶爬剛下來,又一陣吶喊,路昭統領的第三隊又攻上了。可敵人早趁曹兵躲石頭的時機搬來鹿角、拒馬,把稍有缺口的地方補好,再攻的結果不問可知。

「回營!」曹操實在看不下去了,緊緊握住麻木的左手,由許褚攙扶著上馬;回去的路上無論孔桂、王粲說什麼都不理不睬,直至中軍帳前才道,「把領軍嚮導蘇則給我請來。」

蘇則,字文師,關中人士,起家為酒泉太守,又歷任安定、武都等郡,這幾處皆朝廷薄弱之處,但蘇則心向朝廷任事恭忠,曹操念他熟悉此間地形又頗有才幹,特意調為嚮導,日後還要委以重用。故而蘇則很受禮遇,旁人也自尊敬,王粲笑道:「不勞親兵,我去走一趟吧。」可一轉身,卻見路粹牽了匹怪模怪樣的牲口走進營來。

王粲甚奇:「這是何物?」

「驢。」

「驢哪有這樣的?」

路粹笑道:「這是此間獨有的野驢,比中原之驢稍大,其耳短、其尾長,週身黃毛四蹄有力,在此處運輜重勝於牛馬。姜敘營中有好幾匹,都是馴好了的。我瞧著有趣,拿自己坐騎換來一匹。」

王粲聞聽此言兩眼放光,順手從地上薅了把野草,假惺惺舉到驢嘴邊,又拿鞭子輕捅驢鼻子。三逗兩逗,那驢實在惱了,抻著脖子、放開嗓門「嗯啊……嗯啊……」叫了起來,它一叫王粲也跟著叫,那驢叫得更歡了。

杜襲笑道:「不喜琴瑟八音,單單愛聽驢叫,王仲宣真是怪人!領下差事一聽驢叫就全忘了,還是我去請蘇先生吧。」

曹操也不禁皺眉,但這點兒小癖好又挑不出什麼毛病,連連搖頭進了中軍帳;還未來得及坐下,主簿劉曄就急匆匆跟了進來:「曹仁將軍自荊州發來急報,孫、劉兩家動武了!」

孫權在接回妹妹之後果然開始向荊州下手,他命呂蒙督率鮮於丹、徐忠、孫規等勁旅二萬,奇襲長沙、零陵、桂陽三郡。劉備麾下長沙太守廖立兵少不敵,棄城而走;桂陽本趙雲所轄,將在蜀中留兵甚薄,即被呂蒙攻克;唯獨零陵太守郝普堅守城池,被江東軍圍困。關羽留鎮荊州,聞此急變立刻提三萬人馬兵臨益陽,孫權卻早派魯肅率軍一萬屯駐巴丘,孫、劉之間一場大仗似乎在所難免。

曹操覽罷卻甚焦心:「我軍兵過武都,孫權便奪三郡。劉備北懼我奪漢中,一旦開戰東西不能兼顧,八成會與孫權言和,失掉的地盤恐也難以奪回。孤頭頂酷熱親蒞邊塞,卻讓孫權小兒趁機得便宜,實在可惱!」

劉曄道:「孫權已得兩郡,劉備不能不救,往返荊州必耗時日,我軍若能趁此時機拿下漢中、直逼蜀地,劉備可破。」

「唉……這戰報曲折而來,少說已過半月,現在何等情勢誰說得準?再者陽平關是這麼好打嗎?即便此刻拿下漢中,情勢一轉孫權又該謀我淮南了,三家角力盤根錯節,豈能這般容易?」曹操越想越覺心煩,歎息而坐,指指自己左肩;孔桂毫不怠慢,趕緊又捶又揉。

正這時杜襲帶蘇則來了,後面遠遠地還跟著楊修,垂頭搭腦不敢近前。蘇則拱手道:「主公喚屬下有何吩咐?」

曹操只顧凝視楊修,半晌才緩過神來:「陽平關已連攻兩日,我軍死傷甚多不見成效。你可知有沒有別的路可繞到敵後直搗南鄭?哪怕冒些風險也勝過羈絆於此。」

蘇則無奈道:「若有他途在下早說了,確實僅此一道。漢中之地多山,尤其陽平至南鄭一路最險,北面群嶺自不必說。東面上庸乃是曲折谷地,山林未開,即便從房陵發兵也不易進取。西面就是這陽平關,以雞公山為依托,艱險四顧,再往南還有米倉山、天蕩山、定軍山、巴山……」

「好了好了!」曹操連連擺手,現在只要聽到「山」字就頭疼,「這幫雍涼之將信口雌黃,大言不慚說漢中好取,看來憑他人的揣度,往往不盡如人意。」

劉曄獻策:「我軍近十萬之眾,張魯兄弟畢竟人少,何不起大軍南北盡突,激戰時久此隘必破。」

「強攻硬取代價甚大,殺敵一千我軍倍之,即便拿下此關,傷損過重必傷元氣,再攻沔陽、南鄭恐也不易。況氐人初降心未安順,倘遷延日久難免再生事端……難啊……難!」曹操愁眉緊鎖。

劉曄頗會察言觀色,見此情形忙道:「主公這幾日多有勞頓,當保重身體,我與眾將商量商量,看他們有何辦法。」說著話朝杜襲、蘇則使個顏色,示意都出去,叫他獨自靜靜;三人一起作揖欲退。

「慢!」曹操用手一指,「德祖留一下。」

「諾。」楊修嚥了口唾沫,低著頭怵怵地往前蹭了兩步。

曹操憤然注視著他,胸中火氣陣陣上湧;孔桂正給他按摩肩膀,也覺氣氛不對,不敢插話。帳內一時寂靜無聲,只聽見外面「嗯啊、嗯啊」陣陣驢叫。

隔了片刻,曹操突然一把推開孔桂:「你也出去!」

孔桂摔了個結實,爬起來也不搭話,兔子一般躥了出去。

大帳中就剩下曹操與楊修二人,楊修再不敢怠慢,立刻撩衣跪倒,重重磕了個頭:「臣有罪!」這一聲喊出不易,他自知「罪孽深重」,一路上幾次想向曹操請罪,實在沒有把握;這幾日徹夜無眠反覆窺測曹操心意,終於下定決心來闖這一關。

「哼!」曹操望著趴在地上的楊修,心頭怒火漸漸上湧,真恨不得把他推出轅門立刻問斬——但他還不能這麼做,一來要問明他從何得知邢顒密奏之事,更重要的是選誰為嗣尚無定論,人人皆知楊修與曹植親厚,這時若把楊修殺了,其他臣僚聞風而動,就都要擠上曹丕那條船啦!

「嗯啊……嗯啊……嗯啊……嗯啊……」

帳外的驢叫聲一陣接一陣,曹操憤然而起,繞過帥案來至帳口,怒吼道:「再逗它叫喚,我把你倆連這驢一併亂棍打死!」王粲、路粹嚇得直吐舌頭,趕緊牽著驢一溜煙跑了;連站在帳邊的許褚都驚得一哆嗦。

曹操輕輕拉上帳簾,緊緊盯著楊修的後腦勺,壓抑半晌才咬牙道:「你可知身犯何罪?」

「擅議軍機,交通諸侯。」楊修倒是毫不避諱。

「其罪若何?」

「其罪當死……但死前請准在下說幾句真心話。」

「講!」

「謝主公。」楊修並不起身,就趴在地上道,「屬下懇請主公早作決斷,立臨淄侯為嗣!」

「嗯?」曹操倒吃了一驚,「事到如今你還敢說此等話?」

楊修早揣摩透了,這時越下軟蛋越得死,反之壯膽為曹植一呼,不但正大光明,還能博一個忠烈之名,說不定壞事變好事呢。想至此越發穩住心神,口若懸河:「臣不懼受戮,但求我大魏得一賢能之主,主公有一後繼良人!臨淄侯公忠體國,才思敏捷,德澤士林,寬厚雅量。詩賦風雅不啻古今文魁,暢舒大義,鹹蓄盛藻;品行高潔可比三代賢良,才智兼備,倜儻俊逸。倘能為天下推一明主,臣死何足惜?」

曹操冷冰冰道:「豈不聞『事君數,斯辱矣;朋友數,斯疏矣』?你如此扶他意欲何為啊?」

楊修一怔,隨即道:「臣不敢欺瞞主上,坦誠而言臣確與臨淄侯相厚,但臣非幸進之徒,不計榮祿不求官爵,乃是被臨淄侯品德才華所感。每與其論天下之事,無不甚有心得,越親其人越覺心思良善,實乃玉在璞中。臣可殺,然主公若因臣之舞弊遷怒臨淄,則臣釀千古之罪也!」

曹操呆呆地跌坐帥位,暗想這楊修不問自身禍福一門心思忠於曹植,倒也算個敢作敢當之人——世間掌權者最在意的便是一個「忠」字,只要不違這個「忠」字,其他過失大可寬宥;楊修這席話正擊在軟肋上,曹操的口氣立時不那麼強烈了:「你說你不敢欺瞞我,洩露軍機代為作答,還不算欺瞞?」

楊修料到必有這一問,答道:「原不該如此,然臨淄侯得主公之餘禎,談吐揮灑直抒胸臆,對上無以媚欺,馭下無以私德,不善矯情偽飾之道,更不會鑽營取巧,特意對主公專注之務下工夫。故臣心有不忍,唯恐主公因此見疏,才冒瀆為之。」這話假中卻有三分實情,相較而言曹植確實不善鑽營偽飾。

這番話滴水不漏,曹操卻也無言可對,尤其聽到「矯情偽飾」四字心頭甚是疑惑——莫非老大那日送行真是惺惺作態?

楊修趴在地上雖看不到他臉色,但半晌無言情知他心思活了,便猛然跪起,以膝當步往前爬了爬,又道:「臣雖弘農楊氏一方望族,然動亂以來少有功勳。家父蒙天子不棄,以抱病之身尸位素餐,又與主公有隙,臣本無望仕宦。然主公不計前嫌納我於麾下,又委以近侍之任,臣當竭力以報洪恩。」

曹操眼珠一轉——幾乎忘卻,楊修乃弘農楊氏之後,楊震、楊秉、楊賜、楊彪四世三公享譽天下,用他為吏本是往自己臉上貼金,今若殺之自己臉上也不好看。

楊修也估摸著差不多無礙了,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曹操本是順毛驢,上了歲數更愛聽好話,還得恭維幾句:「魏公之明天下盡知,秉日月之光普照四海!臣這等微末伎倆豈能逃主公法眼?實在是自作聰明貽笑大方……」

「好了好了。」曹操的氣早消了大半,「我只問你一句,邢顒密奏之事何人告知於你?」

「乃司……」楊修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也是事不關己操心甚疏,說出二字猛然想到事關他人生死,再住口已然不及。

「誰?」曹操厲聲逼問。

楊修難再遮掩:「乃司馬叔達所言。」

「司馬孚?!」曹操更覺驚詫,「怎與他相干?」

「司馬孚為人耿直屢上諫言,提及此事也是好心,乃為勸諫臨淄侯不可一錯再錯,我正在場從旁聽見的。」

「那司馬孚又是聽誰說的呢?」曹操火往上撞,在他看來邢顒是不會自找麻煩的,反正脫不開桓階、楊俊、路粹三人。

「這臣就不得而知了。」

「當真不知?」

「臣確實不知。」

曹操直勾勾盯著楊修雙眼,見他一臉侷促焦急之色,想必所言是實,緩了口氣轉而道:「你之罪過本不可恕,然忠於吾兒尚可寬憫,念你這一身才學,也看在你父面子上,便饒你這一遭。」

「謝主公!嗚嗚嗚……」楊修泣涕橫流,這可是真哭——鬼門關前走一圈,容易嗎?

「別在我面前哭哭啼啼。」曹操疲憊地揚揚手,「回去幹你差事,不過要細心留神,今日之言決不可告知第三個人。你若與吾兒是文苑之友,似王仲宣、劉公幹之類我不加干預。但俗語有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要往好的一面引導吾兒,若再有欺蒙取巧之事,好歹取你性命!」

楊修信誓旦旦千恩萬謝,這才告出;退出大帳長出一口氣,卻又有些得意之感——如今這年頭能在曹操刀下遊走的捨我其誰?的確,楊修實在太聰明了,但聰明之人往往為聰明所誤……

楊修的事問清了,但曹操卻並未感到輕鬆,反而更覺迷惑。楊修提到矯情偽飾,曹丕那日哭泣難道也是虛情假意?他無法確定……楊修說曹植才智兼備,而除去那些舞弊奏對,植兒真有軍政之才嗎?他也無法肯定……曹操陣陣頭疼,他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的瞭解兒子們。都說父子一體、父子同心,但果真如此嗎?

路粹的驢牽走了,但山林間滿是知了,這些可惡的夏蟲彷彿鑽進了曹操腦袋,「唧唧」叫個沒完,似是要把他頭顱漲破,而左手也一陣陣酸麻;他用右臂支持著身體,硬撐著坐在那裡。

也不知過了多久,帳外又有人請見。曹操強自掙扎著直起身子:「進來!」

哪知夏侯惇、辛毗、劉曄、杜襲等人一股腦兒擠了進來:「雍州部孔信、王靈二將不聽軍令強突敵陣,被亂箭射死。梁寬、趙衢等將憤恨,吵嚷著要大舉攻山。」

曹操未及開言,曹彰一猛子從外面躥進來,吼道:「早該如此!孩兒願討一隊人馬,跟他們一塊上!」

「住口!」曹操叱道,「小小年紀曉得什麼?」

曹彰不服,拍著胸口叫嚷:「公孫起少年從戎,霍去病十九歲封驃騎將軍,咱營裡二十出頭統帶千人的還少嗎?我都二十六了,怎還小小年……」

話未說完許褚、孔桂趕緊扯住:「二公子喲,求求您!就別跟著添亂了!」不由分說把這愣頭青推了出去。

曹操揉著隱隱作痛的腦袋:「元讓,你和許褚辛苦一趟,到前軍喝止諸將,再有違令者軍法處置。」夏侯惇威望最重,許褚人稱虎侯,他倆出馬誰敢不服?

吩咐完畢時值正午,庖人獻上戰飯,曹操哪還吃得下?一會兒想鄴城之事、一會兒想眼下戰局,頭痛手麻渾渾噩噩,整整一個下午,又煩又躁坐臥不寧,連孔桂在一旁都懶得理了。

如坐針氈耗到掌燈時分,劉曄、杜襲又來奏事:「軍糧不濟,請主公傳令宰殺牛羊。」

「收兵吧……」曹操實在熬不住了。

杜襲阻道:「不可不可。今雖不濟,河東太守杜畿已發五千民夫日夜兼程運送後續糧草,不過道路艱險一時不至,只需再熬兩日便不成問題了。」

「並非只是糧草難運,這仗實在沒法再打了。」曹操絕望地搖著頭,「川蜀之地實在太難攻克,再攻下去不知要耗費多少時日……」他說的確實在理,但更是心事和病魔在作祟。

昔日官渡之戰耗時一年,如今陽平關不過三日怎就不能打了呢?杜襲是直性人,便要與之爭辯,劉曄卻笑嘻嘻攔住:「我看主公說得有理,不如……不如我去前軍看看,倘若我軍士氣旺盛、將不疲乏,再戰又有何妨?倘傷亡甚重怨聲載道,咱就……回來再商量!」

「去吧去吧。」曹操隨手收拾帥案上的令箭文書,似是想起身就走,「元讓與仲康過去半天都沒回奏,你順便催催他們。咱趁夜拔營截山而退,也免得受敵追擊……」他已經迫不及待籌劃退策了。

二人無奈而出,杜襲焦急萬分:「主公這就要退,怎麼辦呢?」

劉曄直嘬牙花子:「依我說——耗!反正我也請下差事了,出去轉悠半宿再回來,能拖過今夜就拖著,拖不住咱再找人來勸唄!」

「只好如此了。」杜襲歎息一聲,忽覺身上發冷,「唉!此真反常之地,這兩日如此炎熱,今夜又涼了。」

劉曄點了十幾名小校,隨他下山巡營。這一趟本是不抱什麼希望的,卻不知眼下將有驚喜等著他。不知是不是曹操帶疾出征感動了老天爺,就在曹營君臣各自憂心之際,任何人預料不到的意外變故竟出現了……

  1. 三官:天官、地官、水官,道教早期供奉的神明。燔柴祭天、掩埋祭地、沉江祭水。
《卑鄙的聖人:曹操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