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誤打誤撞平定漢中

有如神助

就在曹操準備撤軍那一晚,兩件機緣巧合之事意外發生,竟驟然扭轉了戰局。

陽平關乃蜀中門戶所在,地勢之險如鬼斧神工,四面群山陡峭各有殊異。有的地方亂石嶙峋,起伏逶迤;有的地方壁立千仞,無可攀援;有的地方荊棘叢生,野草蔓蔓;還有的地方高聳天際,終日雲霧繚繞。整個關城幽谷一帶樹林茂密、老樹參天,千年古籐盤根錯節,一到夜晚氤氳之氣迷濛而起,奇石古樹有如魑魅魍魎,頗有陰氣森森之感。

張魯之弟張衛既非驍勇之將,也難稱奇謀之士,但跟隨兄長割據此間三十載,山川地貌瞭然於胸,故而佈置得當。他親率五千兵駐紮關城,卻把一萬多人洋洋灑灑鋪散在南北兩側山岡,北面由漢中大將楊昂、楊任鎮守,南面是程銀、李堪、龐德這幫涼州余叛,整個防禦工事長達十餘里,拒馬重重營盤緊密,強弓硬弩滾木礌石,藉著原有的山勢,真似銅牆鐵壁。

但漢中軍畢竟兵力有限,攻防戰連打三日,曹軍突擊了無數次,雖然啃不動防禦工事,也使他們左封右堵忙於招架;尤其北側山岡,相較南面稍顯平緩,曹軍十次攻擊倒有八次從這邊下手,搞得守軍疲於應對,片刻不得安歇。好在楊昂、楊任乃漢寧宿將,頗具人望,所率部眾又多為忠實教眾,將士雖疲意志不墮。可能就是在這種頑強意志抗拒下,曹軍漸漸畏縮了。特別是射死兩員雍州小將之後,攻勢明顯減弱,耗到黃昏時分已不再來犯……

楊昂親自操戈指揮一天,早疲憊不堪,拄著兵刃撐到日落西山,終於熬到換班時刻——他與副將楊任有約定,一個負責白天、一個管夜戰,士兵也分為兩撥,每日掌燈時分替換。

這會兒楊任已睡得精神足滿,有說有笑,雖然天色黢黑瞧不清他神色,卻能瞅見一口白牙總是咧著:「今夜似乎特別涼,不過也好,精神清爽更易禦敵……」說話間已走到楊昂近前,「將軍辛苦,曹兵不像前兩天那麼吵,小弟這覺睡得很香甜,照這樣下去,過不了幾日他們就該撤了吧?」

楊昂倒很穩重:「也不見得。人言曹賊狡詐,需多加小心。」

楊任笑道:「咱憑此狹隘堅守不出,他又有何能為?」

「當防敵人狗急跳牆大舉來犯,守三日容易,守仨月就難了。」楊昂先前竭力主戰,事到臨頭才感不易,地形絕對是有利的,但眾寡懸殊實在太大了。

楊任年輕力壯,遠比他樂觀得多:「我聽聞張衛將軍已修下文書催南鄭再發兵馬,打算從教眾中再選拔些士兵,不出半月當有援軍到來。而且今夜可能還有糧草運到,足可支應數月,有兵有糧何懼曹賊?」

「但願如此吧……」這話楊昂不敢深信,漢寧不過彈丸之地,能調集的精壯之士全在這兒,張衛不過一廂情願,天師愛惜名節德濟蒼生,豈會讓老弱婦孺上陣?如今除了求天、求地、求鬼神,還能靠誰?想至此他閉上雙眼虔誠祈禱,「願天官降福,保佑我天師道渡此劫波。」

「嗯?」楊任手扶土壘往下觀看,「起霧了。」

森林稠密有些濕氣在所難免,加之陽平谷地群山環抱很易起霧,可現在畢竟是七月天。或許是驟熱驟冷影響,這一晚霧格外大,即便天色已黑,也能感覺到濃濃白氣如煙瘴般從谷中升騰而起,不多時就把整個陽平關籠罩住了。楊昂望望這朦朧的景象,抬頭又見陰雲流轉遮住新月,不禁狂喜:「好一場大霧!好一場陰天!曹軍地勢不熟,如此天氣焉能用武?」說罷跪倒在地叩謝天地,心下暗想——我誠心禱告感動上蒼啦!

楊任更寬心了:「有大霧相助,小弟這一夜必定無妨。」

「什麼大霧相助?」楊昂誠惶誠恐,「乃我天師道注定興旺,不為邪魔所敗。這霧是天師妙法所致!」

「天師法力無處不在,我輩凡夫俗子何能仰望?」楊任木訥片刻又道,「將軍,有一事我憋在心裡許久了,想問問您。倘若當今天師羽化,該由哪位祭酒繼承道統呢?」

世間權門多相似,即便通天之家也不免染些「凡塵」。張魯兒女也不少,七個兒子五個已長成,在教裡皆有祭酒職分。其中三子張盛德貌俱佳,講法論道感人至深,最合張魯心意;長子張富正在盛年,雖悟道不及兄弟,治民之才卻有過之;又有四子張溢也欲有所作為,有不少相厚黨羽。張魯年事已高,教中之人雖口不明言,心中甚是憂慮,有一日天師羽化,誰能傳其道統?唯恐鬧出三個天師並存的笑話來,真斯文掃地、玷污大道!

「咳、咳……」楊昂重重咳嗽兩聲,「咱們忠心護教也就是了,那些奧妙玄通之事少操心為妙。」

「是是是。」楊任不敢再提。

楊昂起身掐訣:「正一守道,修往延洪,鼎元時兆,秉法欽崇。」

楊任也稽首:「光大恆啟,廣運會通,乾坤清泰,萬事成功……將軍請休息。」

送走楊昂,楊任又草草佈置一番,見霧氣越來越濃,舉起火把竟照不清丈許,料想這天氣曹兵不敢來了,便盤坐在大石上唸咒養神。約摸二更時分,忽聽山後吶喊驟起,楊任一驚:「糟糕!莫非曹賊有邪術襲我之後?」

起身觀看,無奈大霧彌蒙,只聞「卡啦卡啦」不絕於耳——那是寨牆、帳篷倒塌之聲!

隨著聲音漸近,喊的話也清楚了:「妖術邪法!山怪老魅來啦!」既信道必也信鬼,教徒變顏變色丟盔棄甲;不少人慌亂中失了火把,形勢愈加不明。

得知不是曹軍,楊任心下反而更懼——莫非我問了不該問的話,老天降下懲戒?事到臨頭需放膽,他拔出佩劍招呼親兵,欲與「老魅」一搏,哪知還沒走出兩步,又聞「呦呦」之聲大作,繼而一道道黑影迎面躥來。

楊任只道是老魅麾下山怪,舉起佩劍左揮右斬,親兵亦甚驍勇,不料這些「山怪」法力不夠紛紛怯戰,被斬了數頭便東躲西竄,又「卡啦卡啦」一陣響,撞壞崖邊的拒馬、土壘,昏昏沉沉奔谷中而去,一場降魔大戰戛然而止。

有人好奇心起,想看看這些「山怪」究竟何等模樣,乍著膽子點起火把,扳起屍身觀瞧:蹄至背高五尺、頭至尾未一丈,其膘肥、其體壯、其毛黃、其腹白,頭似馬、角似鹿、頸似駝、尾似驢——原來是麋鹿!

「咳……疑神疑鬼!」楊任自嘲著甩了把冷汗。

山間野物很尋常,尤其張魯封鎖山道,許多山林十餘年沒人煙,百鳥雲集群獸遊走。這群麋鹿自東北方來,少說有四五百,大霧瀰漫失了路途,胡亂撞進連營。士兵害怕,其實它們更怕!不過麋鹿穿營而過撞壞了多處工事、撞塌了不少帳篷,也弄傷幾十個士兵,搞得漢中軍確實有點兒自亂陣腳。

楊任趕緊派人搬運拒馬、修補寨牆。有士兵提議:不能便宜這群「敵人」,大道之師也敢褻瀆,當食其肉、寢其皮!方才慌亂中殺了幾十頭,必有受傷失群者,當覓來一併處決——大伙想吃肉啦!

「甚好甚好。」楊任笑而應允,「雖說修道之人節欲守神,但此乃上天所賜,助我軍糧以衛大道。可以四處看看,但切莫走遠,留心職責所在。」說罷也迫不及待生火烤肉去了。

在楊任和他麾下士兵看來,如此大的一場霧,曹軍絕不會來了,他們大可放心吃肉,養足精神來日奮戰。不過事後證明,陽平關金湯之勢、天師道百年修真,全毀在這群麋鹿身上……

誤打誤撞

朦朧迷霧掩蓋了複雜局面,就在漢中軍大快朵頤之際,對面曹軍正緊張調度。雍州諸將與馬超有仇,繼而遷恨張魯,加之孔信、王靈戰死沙場,眾將吵著大舉強攻一決雌雄。直接負責統領他們的是征西護軍夏侯淵,本就是暴脾氣,莫說壓制諸將,沒跟著一塊鬧就萬幸。曹操派夏侯惇、許褚前去約束,他倆與西部諸將也不熟悉,好在威名素著,商量了一個時辰,總算是把大家情緒控制住了。夏侯惇在軍中有便宜之權,代行軍令不必請示,索性決意趁夜換防,調劉若、王圖、殷署等部居前,把姜敘、趙昂、尹奉替到後面去,省得再起事端。

其實這會兒曹操已差劉曄觀看陣容,並準備拔營撤軍,夏侯惇還不知情;曹營嫡系與西軍將士非但籍貫不同,軍輜裝備也差異甚多,換防移動的不止兵將,輜重也要搬,於是一場倉促調軍開始了……

且說夏侯淵帳下有一假司馬,名喚高祚,士卒不足千人,乃一撮偏師,駐於前軍連營最北,出兵以來未曾接戰。高祚一門心思立功晉陞,本不願就此移防,無奈令出如山。大軍調度本甚密集,他位置最偏,西行一里再上山坡就是中軍連營。他聞訊後並不匆忙,反正不用與別人擠,欲待各部遷完他再去尋空落營,因而傳令開炊,打算吃完再動。

可他想得挺好,哪知飯沒吃完就起了霧,高祚情知不好——此間地形不熟,在霧中迷路就危險了;於是催促大家快快進餐,饒是士兵倉促果腹,待收好軍帳,四下已灰濛濛一片。

高祚穩住心神,領兵向西而行,可恨谷地亂石起伏、古樹突兀,三拐兩繞就辨不清方向了。好在曹軍眾而敵軍寡,兩軍各佔山坡,但曹軍燈火比敵方密集,朝著光亮較強的方向去總是沒錯的。啟程不久左側斥候來報:「似有敵軍向此移動!」高祚反倒笑了——早憋著尋個上進機會,若擊退此敵豈不大功一件?反正霧氣迷茫,就算打不過,逃總是能逃的。

於是傳下命令:「全軍左轉,嚴陣以待,不可玩忽退縮!」士兵都鉚足了勁兒舉起兵刃,要給敵人個迎頭痛擊。怎料頃刻間地顫塵起,越發混沌不清,只聽奔蹄聲隆隆震耳。高祚大驚——莫非來的騎兵?山谷之內非騎士用武之地,至少曹軍無大隊騎兵開至此間,來的必是敵人。正思忖間,那隊「騎兵」已至,卻不交鋒,逕從右側奔馳而過。

「氣殺我也!」高祚破口大罵,「敵知我兵少,竟視我等如無物?老子非打他不可,放箭!」

有愣頭青的將軍就有愣頭青的兵,大夥一通狂射,數陣箭雨飛去敵人依舊不戰,逶迤而避;不聞人喊馬嘶,卻有陣陣「呦呦」之聲。片刻工夫敵眾已遠去,曹兵斗膽追了幾步,卻見滿地屍身甚為怪異,拔去弓鏑細看,似是獐鹿,方知謬誤。不過誤後又喜,軍中正缺糧,多取此物可充飢,況且鹿肉多鮮美啊!

高祚命人收起死鹿,士兵歡悅一哄而上,不想對面來了搶鹿的。深更半夜霧氣迷濛,兩隊人馬都是為肉,走著走著就亂了。漸漸有人覺得不對,質問起來:「爾等是誰?」

事有湊巧,兩邊人口音很相近,敵友不明被對方這麼一問,還真不敢說了。有人腦子快,立刻反問:「你們又是誰?」

「我……我取我的鹿,你管得著嗎?」這一句就露出怯意了。

「打他打他!」

「他媽的敢動手,兄弟們,上!」

雖說動武誰也沒動傢伙,因為搞不清敵友,這種狀態混在一起,彼此皆懷懼意,也不敢真搞清,揮揮老拳也就罷了,兩邊俱一般心思——若自家誤鬥,不傷人命就好辦;若是敵人,好歹也算「作戰」了,對上司也好交代。你一拳、我一腿,使絆子、背口袋,糊里糊塗打一陣,畢竟高祚貪功,按捺不住衝到前面自報家門;「敵人」連呼僥倖,原來也是曹兵,忙呼將領相見。

這支部隊首領叫解剽,乃夏侯惇麾下一軍候,只管五百人,並非前鋒陣仗之師,是負責運送輜重、分發糧草的幾路部屬之一。他本來奉命將中軍輜重運到前軍,哪知剛剛到達就有傳令官追到,說魏公已準備撤軍,要他把輜重運回去。解剽領命就該回歸,卻見日間交戰,谷中尚有不少丟棄的鎧甲兵刃。管理輜重者最知裝備不易,思量這些東西拾回去稍加修繕還可再用,漢中兵少想必也不敢出擊,他便繞道往北,一邊撿便宜一邊撤退。不想天色轉黑大霧瀰漫,本是撿軍械的卻撿到幾頭死鹿,抬頭一看,朦朦朧朧似乎還不少!解剽大喜,這等便宜多多益善,一路撿拾而來,於是「兩軍回師」了。

二將各報名姓歸屬,竟都是關中人,當即握手言歡。高祚暗忖——我乃征西偏將,他是伏波將軍麾下,當多多逢迎,若結下善緣,日後借他美言,轉軍晉陞也未可知。既拿定這主意,高祚甚為慇勤:「小弟兵雖不多尚可禦敵,既然上差奉命轉運,小弟願護送。」

解剽是個沒心眼的,高祚好歹是個假司馬,他不過一軍候,對方一口一個「小弟」,反叫自己「上差」,心裡滋潤得緊:「有勞有勞。」

「不敢當。」高祚環顧道,「你我皆往中軍,既能迎面撞上必定有一方錯了。」其實也可能都不對,一邊是半路轉向放箭「禦敵」,一邊是繞道撿便宜,再撞到一起亂鬥一通,早辨不清東南西北。

解剽自信滿滿,拍著胸脯道:「莫看賢弟職位比我高,論帶兵還是有所不及。」說著往右一指,「你看,雖道路不明,但那邊高遠處光亮甚大,必是主公所駐山岡。」

高祚欲結好於他,也不計較言辭:「有理有理,薑是老的辣啊。」於是兵和一處,齊往遠處光亮而去——解剽道理沒錯,但若生上幾十堆火烤肉,一樣可以很亮。

二將有說有笑,不多時已混得爛熟,你一句「解大哥」,我一聲「高賢弟」地聊著,士兵們也放鬆了警惕。約摸三更時分來至山坡下——西面山坡下!

高祚渾然不覺:「大哥輜重甚多,我叫弟兄們幫您搬!」說罷差了不少人相助,先扛起一頭頭死鹿往上運。

這山勢雖不十分陡峭,可一頭鹿百斤有餘,背在身上不易攀爬,眾士兵剛要放聲叫人;不想上面主動下來人接應:「怎這般時候才回?」

「嘿!你們倒機靈,早知道有好東西。」

「我們都吃上了,就你們慢!」

「霧大,差點兒迷路。」

「你們這些關西佬不行,還得本鄉人。我們來,你們上去吃吧!」兩軍口音本不相同,但自馬超遘奔漢中,帶來不少關西籍貫的士卒,眼下共禦曹軍,竟無人起疑。

高祚全心結交、解剽大吹特吹,兩人皆有相見恨晚之意,也沒在意「援軍」下來搬東西,互相攙扶著也上了山。不多時麋鹿搬完了,又搬糧草輜重——漢中軍得訊,南鄭後續軍輜不日將至,仍未起疑;這邊先上山的曹兵已湊到火邊跟著吃上了,兩軍竟相安無事!關鍵是霧氣太大,能見不過丈許,兩軍心思全在肉上,天賜美味取之不及,誰還在意給自己遞肉的是誰?

高、解二將見部下散亂也不好再耽擱,正要拱手道別各自覆命,又自霧中踱過一人,似乎也是中下級將官,攥著一支箭搭訕道:「二位辛苦,不過小弟有一言奉勸。」

連營將官數不勝數,軍候部曲之流車載斗量,豈能全認識?解剽還跟著瞎客套:「職責所在何言辛苦?但講無妨。」

那人拋下箭支,比劃著詭異手勢:「此肉雖好,畢竟天官所賜,不宜恣意而取。若失群帶傷者,捕來殺之也罷,豈可大放弓箭,殺生以壞天和?倘上天降罪我教,豈不牽累大家?」

高祚聽得稀里糊塗:「你到底想說什麼?」

隱約見那人搖頭:「兄弟不納我言也不強求。不過咱弓箭有限,守備關山格外不易,楊將軍知道必要責罵。天亮曹軍再至……」

解剽實在愚鈍,懵懵懂懂還往下聽。高祚渾身寒毛都立起來了,當即拔出佩劍,抓住那人膀臂一把拉過,對準心窩狠狠刺下去!

「賢弟為何殺人?」解剽大駭。

高祚一腳把冤死鬼踢開,怨毒地瞪了他一眼:「你弄錯了!」

解剽兀自不悟,卻聽四下廝殺聲起——殺人還瞞得住嗎?一開始大家還以為是怨憤私鬥,既而察覺不對。天師道之人皆會偈語,一問就露破綻,霎時間勇者廝殺怯者逃避,兩邊胡亂幹起來!

高祚揮劍又宰一敵,喊道:「誤入敵營,快走快走!」

解剽腿都軟了——加一塊兒才千餘兵,有一半管輜重的不善作戰,撞入敵營豈非自尋死路?這會兒腦子都亂了,再加上霧氣茫茫,已經辨不清方向。

「曹軍入營了……快殺敵……」

高、解二將舉目四顧,別說下山之路,連自己的兵都沒瞅見幾個,但聞喊殺聲起,也不見幾個敵人過來——全迷失在大霧中了!

高祚有心趁亂突圍,卻不辨方向,揮劍亂砍,也不知殺的是敵人還是自己人,越發生怯:「倘若誤入敵營深處,我等死無葬身之地。姓解的,你引的瞎道,倒是想想辦法啊!」

解剽本非戰將,舉著佩劍顫抖不已,嘴裡亂念叨著什麼甲乙丙丁子丑卯酉,裝作是教徒;聞聽問話,不留神絆個跟頭,劍也弄丟了,爬在地上東摸西摸,卻抓到一面戰鼓,猛然想起自己運的輜重,慌亂之際胡出主意:「擂鼓!」

他說擂鼓不過是助長軍威,高祚還以為是霧中聚兵之法,也跟著大呼:「擂鼓!快擂鼓!」真有百餘名雜兵手拉手跟得緊,東抓西抓,不管自己的還是敵人的,找了六七面戰鼓,死命一通敲。

卻不料誤打誤撞,反驚了漢中軍之心。那邊楊任聞聽敵人上山,還以為是大舉來犯,提起兵刃東砍西刺,殺的卻都是自己人;楊昂也從夢中驚醒,問明情勢心下大駭,料想大霧之中難辨敵我,需設法將敵我分開,於是傳令:「敵既擂鼓,咱們鳴金!」

軍令傳下,尖銳的敲鉦聲也起來,楊昂又命士兵呼喊:「鳴金是自己人!」

高祚越發大駭:「敵若聞聲集結,我等將無遺類也!還怎麼辦?」

解剽這會兒倒穩住了,把牙一咬:「他們鳴金,咱也鳴金。」

這下真亂啦!

山嶺間鼓聲、鉦聲響成一片,分不清誰是誰?整個陽平關以北成了一團亂麻,軍兵匆忙之中踢飛了柴火,煙塵與霧氣交雜一處,更辨不清敵我了。膽大的瞧誰都是自己人,一下也不打;膽小的瞧誰都像敵人,亂砍亂殺;也有奸猾的,帳中一鑽,外面塌了天都不管!大霧比黑暗更可怕,黑天舉火尚可明辨,大霧天越舉火越壞,照出來都是灰白的,眼花繚亂更不清楚。有人擂鼓有人鳴金,慌亂中還有人亂出主意,摸了只號角也跟著吹起來——山上都亂成一鍋粥了。

你砍我殺自相踐踏,十成倒有九成傷的是漢中兵。高祚、解剽算想開了,反正在敵人營裡,乾脆以亂就亂,鬧得越亂越好,身邊就那百餘人,敵人過來一個殺一個。將將過了半個時辰,又聞喊殺聲震天動地——大隊曹軍真來了!

曹操派人傳令收兵,霧氣瀰漫倒成了掩護,前軍各營都在整備,猛然間聽對面金鼓齊鳴,還以為敵人偷襲呢!曹兵弓上弦、刀出鞘,摸黑列陣架起槍矛,著實亂了一場,可半天不見敵人過來,又聽聲音雖大卻很遠,實在摸不透敵人是何用意。派出斥候打探,也探不出個究竟。

雍州韋康舊部姜敘、尹奉、趙昂等與敵有仇,早憋著打場大仗,當初也是他們向曹操誇下海口說陽平關好打,這時能不出力?涼州的閻行、鞠演、蔣石等剛率韓遂殘兵歸順,也盼著立功贖罪邀功新主。這些西北之士都特能打,再攤上個粗獷好鬥的夏侯淵。霧氣瀰漫也搞不清敵人來沒來,走到一半也不換防了,乾脆後隊變前隊,西北降兵領路,張郃、徐晃、朱靈等部居後,奔著西邊就沖。這回順著聲音跑直線,絕對錯不了。

曹兵自谷東一口氣衝到西邊,根本沒遇敵,北路趁亂就衝上去了;南山守軍畢竟沒亂,但北邊一亂他們也慌神。上面瞧不清下面,只管往下扔石頭;下面更看不見上面,好在曹軍箭多,敞開射吧——兩軍在霧裡打起了糊塗仗,人沒死幾個,響動卻不小!

劉曄奉命巡營,剛下一半山就覺情形不對,看也看不清,找人打聽才知又交上仗了,而且有人已經攻上去了;忙不迭又跑回中軍帳,激動地都喊破嗓子了:「主公萬不可收兵!破敵制勝就在今夜!」

曹操原本病歪歪的,鋪蓋都叫孔桂收拾好了,聞聽此言又來精神了,立刻下令全軍出動。曹彰就等這句了,別人還沒動,他先帶一隊虎豹騎去了,曹真、曹休沒辦法也跟著去了,別的將官也在後面追,六七萬曹軍大舉進攻……

張衛鎮守平陽關,這一夜就沒做好夢。先是金鼓齊鳴,後又來了奏報,說敵人大舉來犯;登上城樓卻只見濛濛白霧,但聞喊殺聲驚天動地撲面而來——看不見比看得見更嚇人,大峽谷回音繚繞,把曹軍氣勢擴大了好幾倍!開始他還沉得住,漸漸北面亂了,南面也亂了,嘈雜之音似從四面八方而來。

張衛急得滿頭大汗:「敵人何以入我連營,莫非從天而降?曹操真妖人也!」曹操若親聞此言只怕要笑,這輩子罵他的人不少,所罵之言卻甚是有限,無外乎「贅閹遺丑」「篡國老賊」之類,如今花樣翻新,竟多出句「妖人」的評語。

但光罵有何用?城內守軍只五千,憑關守險尚可,出去應戰不過杯水車薪,只得打發斥候探聽情況,希望熬到天亮霧散在想對策。可派去的人久久不歸,喊殺聲卻越來越近。張衛愈加不安,在城上踱來踱去,他本不似兄長那般信道,平日極少修行,今日卻也忍不住念起《太平經》:「守一明之法,萬神可祖,出光明之門……守一精明之時,若火始生時,急守之勿失!」這會兒念什麼咒也沒用,魂魄都飛了,談何抱元守一?

苦苦挨到四更,斥候兵終於回來了,渾身是血倉皇稟奏:「北山陷落,南山苦戰,楊任已死於亂軍之中。」

「天亡我教!」張衛大叫一聲癱倒在地,臉上已沒有一絲血色,「棄、棄關逃命吧……」

兵進南鄭

建安二十年七月,曹軍打破陽平關,爭得蜀地門戶。在曹操一生征戰中這次勝利是最僥倖的,鹿群襲營、部隊迷路、大霧茫茫,諸多因素成就了這場勝仗,或許當真是老天幫忙吧。

可對於張魯而言就是「天官降罪」了,陽平關集結了漢中最精銳的部隊,這一戰死傷逃亡散佚殆盡,本錢賠個精光;張衛雖連夜逃回南鄭,卻已無力再組織抵抗。無奈之下張魯只得放棄南鄭逃往巴中,投靠蠻夷部落。他一走等於把漢中拱手讓給了曹操,不到半個月時間南鄭、沔陽、成固、褒中、錫縣、安陽六城相繼被曹軍佔領;盤踞在上庸、西城的申氏土豪也迫於無奈獻城歸順;再加上本已在手中的房陵,整個漢中九縣完全落入曹操掌握,一條連接荊州與益州的交通線打通了……

當曹操率群僚踏入南鄭的那一刻,眼前的一切無不使他們驚訝,這簡直是來到了另一個國度。這裡的百姓已在張魯統治下生活了三十載,漢家法令喪失殆盡,所有人遵循的都是天師道教義。年少之人自生下來就在這片土地,漢中又艱險四固,不啻為國中之國,有些人竟不知漢家天子為誰,也不清楚天下是何等局勢。

沒有律令、沒有衙役、沒有錢幣、沒有商賈,百姓卻生活得有條不紊。路上義捨裡的米肉可以任意拿,卻沒人貪心多取;犯罪之人竟以修橋補路的方式贖罪;教中祭酒、鬼卒與普通百姓並肩而行,沒有等級差異……最令曹操震驚的是府庫,張魯逃走竟沒帶走一絲財貨,庫內金銀布帛堆積如山,甚至有不少還是蘇固當太守時的東西,封存了三十年;更難得的是南鄭在無人統馭的狀態下維持了半個月,其間竟沒人打這些財寶的主意!

「張魯如今在哪兒,打聽清楚了嗎?」目睹了這些,曹操已迫不及待要見見這位天師。

辛毗稟奏:「他從米倉山遁往巴中,投靠了夷王樸胡、賨邑侯杜濩。」巴郡山嶺眾多,聚集大量蠻夷。其中板楯蠻是勢力較大的一支,其首領樸胡統轄羅、樸、督、鄂、度、夕、龔七個姓氏的部落,自稱「七姓夷王」。賨(cong)人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族群,乃殷商時期賨國後裔,其首領被漢廷冊封為賨邑侯,世襲罔替,免繳租賦;如今的賨邑侯杜濩與張魯甚是交好。

這些部落原本成不了氣候,只因天下大亂,他們趁勢而起,雖然沒多少兵,卻頗具地方人望,故而劉璋、張魯皆欲收南蠻為己用,多年與之共處。曹操嘻嘻而笑:「孔丘有言『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我看張魯也是待價而沽,你看看這些教民和蠻夷,沒有他張魯能得這地方的民心嗎?」

孔桂就在一旁聽著,忙道:「天下之民皆感主公之恩,他張魯又算什麼?我看這妖人是惺惺作態,自知罪孽深重,留府庫以媚主公。」

「非也非也。」曹操凝望著豐厚的倉廩陷入遐想,好半天才感歎道,「漢中被他治理成這樣,他還要錢財何用?一個人要是活到不靠錢就能生存的地步,就不是惺惺作態所能達到的了……」這話中竟有一絲欽羨嫉妒之感。

孔桂見他並無恨意,話鋒一轉又改成了讚譽:「主公說得是,既稱天師多少也得有點兒道行,可能這些米賊也會些修養長壽的秘法,主公何不招來問問。」

曹操反而道:「不提這個我倒忘了,皇甫隆至今還沒回信吧?」嚇得孔桂連連退步,再不敢往前湊,回頭瞅了身後的趙達、盧洪——拿下漢中老頭子本來挺高興,也不喊頭疼了,可自昨晚這倆人來到,密談之後脾氣又開始陰晴不定,他們到底說了什麼?

「陳季弼、辛佐治,你們清點府庫之物登記造冊,然後派人搬到軍中。傳令所有將士一律城外駐紮,不可侵擾百姓,召集遺留的教眾祭酒到咱營中敘話。」只傳了這兩道命令,曹操便轉身而去,「走吧,這地方不是咱們待得了的……」

一行人剛出郡府大門,就見曹真、曹休親自押著一老叟走過來。曹操剛要喝止,仔細打量那老者,不禁笑了:「劉老將軍,你我甚是有緣,又見面了。」

那被俘之人正是當年參與關中叛亂的老將劉雄,聞曹操譏笑,實無言可對,唯有歎息。

曹操也知此人詼諧,一把揪住他白鬍子,笑道:「你這老傢伙,終究被我找到了,還往哪裡跑?」

劉雄忍著羞,訕笑道:「我都快七十的人了,黃土埋到脖子,還跑什麼?任由您處……哎喲!」

曹操用力一扯他鬍子:「其罪已懲,鬆綁吧。」

綁繩鬆開,劉雄捂著被扯得生疼下巴,支支吾吾:「謝明公。」

曹操質問:「當年我兵入潼關你本已歸順,部曲不降挾你為惡,倒也可寬恕。但既然軍敗就該復歸於我,為何還隨之逃竄,一錯再錯跑到漢中?」

劉雄低聲細語:「辦事不成何顏再見明公。我這老臉怕羞……」

「嘿嘿,」曹操信手往身後一指,「你見了我便羞,可見了你羞的還大有人在呢!」

劉雄順著手指看去,見閻行與成公英也在隨員之中,當年這一文一武乃韓遂膀臂,如今都降曹了,閻行以反韓之功受封列侯,成公英竟做了征西軍師。二人見了劉雄甚是尷尬,把頭壓得低低的;再仔細打量才發現,楊秋、鞠演、蔣石、田樂、陽逵之流皆在,一邊還站個嬉皮笑臉的孔桂,全是老熟人。劉雄弓著的腰立刻直起來,袒胸疊肚破口大罵:「你們這幫兔崽子,當初老子勸你們降你們不聽,如今反把我撂旱地上了。可惡!」

蔣石也覺自己這幫人辦事有點兒不地道,嘻嘻強笑:「老將軍,這個、這個……良禽擇木而……」這事該怎麼解釋呢?

陽逵本劉雄部下,更是羞得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楊秋臉皮厚實,憨笑道:「老將軍,您是養兒養女的人,我們見了您誰不叫兩聲好聽的?您在西州德高望重,豈能跟我們這幫小孩子一般見識?」其實他也四十多了,真張得開嘴。

「是是是。」涼州眾將無不附和。

劉雄還欲再罵,曹操卻攬住他脖子道:「他們說得也是,你一把年紀該歇歇了。我復你騎都尉之職,但西州初定戰事未息,不適合養老,我替你在東州擇一山清水秀之地,你去安享餘生豈不甚美?」曹操這不單是好心,只因劉雄在關西資歷甚老,即便他自己不想鬧,難保別人不再像馬超那樣借他名氣挾持作亂,前車之鑒不可不察。

劉雄也知曹操怎麼想,順水推舟道:「全憑您發落。」

「聽說程銀、龐德也跟著張魯跑了,老將軍能否聯繫上?」

「主公意欲作何?」劉雄提高警惕。

「幫我捎句話……」曹操拍拍他肩膀,「以往之事一筆勾銷!」

「遵命。」劉雄弓著老腰深深一揖,「丞相實在寬宏,老朽替崽子們謝您大恩大德。」抬起頭卻見曹操早帶著人走遠了。

出離南鄭還沒到轅門,就見大群士兵手持利刃簇擁著十幾個黑衣人;留守大營的許褚、王粲、路粹、司馬懿也在旁候著。這些黑衣人多半是天師道中下級祭酒鬼卒,沒資格隨張魯一起逃走,見曹軍進城早嚇得膽戰心驚,這會兒叫他們來,他們敢不來嗎?

曹操揚揚手:「孤傳令請他們來,不是抓他們,把兵撤走。」

許褚拱手道:「唯恐左道之人不利於主公。」

「他們若真有邪術早在陽平關用上啦!」

「諾。」許褚撤走士兵。

孔桂料曹操必要抖抖威風,忙不迭尋了張杌凳讓他坐下說,可他卻沒坐,一邊溜躂著一邊道:「昔張角以妖法惑眾,美其名曰『太平道』,幾壞大漢天下。但上天不容此狂徒,終究殄滅,孤也曾參與征剿。天下至德不過聖王之法,其餘皆旁門左道,或騙取錢財,或煽動作亂。西門豹治鄴,沉殺群巫;王仲任撰《論衡》,盡破邪說。歷代對這些巫妖術士都是要禁絕的……」

那幫黑衣人越聽心越寒,膽小的直顫抖——看來難逃一死啦!

不過曹操話鋒一轉,輕描淡寫道:「天師道卻有所不同,張輔漢本太學出身,惡於朝政幽居傳道。你們在漢中三十年,也算與民秋毫無犯,雖非正當教化,畢竟使此間安定一時,百姓也念你們的好,可見張公祺還不算是巫妖……」

聞聽此言大伙懸著的心又放下了,曹操沒有直呼張陵、張魯的大名,而言其字,可見還是尊重的。

但曹操口氣又一變:「但興兵割據也是重罪,何況助馬超、韓遂等賊禍亂關中?你們這些脅從之輩也應處決!」

眾祭酒又驚——還是活不成。

「好在……」曹操頓了頓,又緩和下來,「陽平關既失,張公祺尚知就此隱遁少傷黎庶,郡縣府庫也一律封存,念在他這點仁義之處我就不追究什麼了……」

簡直冰火兩重天,這幫人聽得忽冷忽熱,實不知還會不會再變。

曹操見他們皆有敬畏之色,便不再嚇唬了,坦言道:「離亂以來百姓甚苦,以道法治之雖非正理但亦可鑒。」說著從懷裡掏出卷書,竟是張氏祖孫批注的《老子想爾注》,「張氏言『治國之君務修道德,忠臣輔佐在行道,道普德溢,太平至矣』,還有什麼『忠孝至誠感天』,這些與朝廷之教化並不相悖嘛,甚至相輔相成。孤坦言相告,只要解除兵杖、繳賦服役、遵守法度,天師道可繼續存在下去,甚至可以繼續傳道……」

這番話非但使眾祭酒吃驚,連曹營之人都感意外,眾人交頭接耳了一陣,漸漸又安靜下來。

曹操臉上掛著親切的微笑:「你們這些修道之人還不懂得順天應人嗎?孤已據漢中,你們就該誠心歸附,這便是順應天意安排。反過來,我又豈能違背人意,取締你們的教義呢?你們有功我會賞,你們有過我就罰,你們與我手下這幫人沒什麼不同。」換言之曹操的意思就是天師道存在的前提是要依附於他,一切活動必須在他允許的範疇內!

眾祭酒都聽明白了,見曹操不再言,有人斗膽回應:「魏公所論我等歎服,但教主尚在……」

「去找他。」曹操終於拋出目的,「你們都去找他,把這些話帶給他。並且替我轉告,他仍然是所謂『天師』,而且只要回來我還給他加官封侯。」當然了,前提是他必須聽話。

「諾。」眾祭酒齊聲應允,恨不得馬上去找張魯。

「慢著!」曹操突然叫住,「你等治漢中多年,百姓感恩,但我軍也非虎狼之眾,非遇冥頑之徒不以屠戮之法,若輕害百姓必遭嚴懲。校事何在?」

「在!」趙達、盧洪出列。

「近來我軍可有欺壓漢中百姓之事?」

趙達猛然抬手指向路粹:「軍謀掾路粹,昨晚他僅以一匹絹強買南鄭父老一匹驢,分明是欺壓百姓!」

路粹又好氣又好笑,此等事至於這麼較真嗎?剛想出班認個錯,忽聽曹操一聲斷喝:「來人哪!將路粹就地正法!」

「什麼?!」路粹腦袋裡「嗡」的一聲,他甚至以為自己聽錯了,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已被兩名虎豹士拖至轅門按倒在地。

王粲趕忙出班跪倒:「主公息怒,懇請饒路文蔚不死。」這件事他心裡有愧,其實最早是他喜歡驢,路粹與他久在幕府漸受熏陶,竟也喜歡起了驢叫。若因這件事把路粹處決,王粲心中豈忍?

眾人見狀也隨之附和:「念路粹追隨甚久,恕其不死。」

卻聽曹操厲聲道:「不處死此人何以整飭軍紀?定斬不饒!」

王粲苦苦諍諫:「路粹雖無大功,蒙刀筆之任,追隨主公近二十載,今何以小過誅之?」

曹操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我意已決,不可更易,再有諫者與之同罪。」此言一出眾人大駭——此等小過何以必置於死地?一雙雙驚恐、詫異、困惑、憐憫的眼睛掃向路粹,卻也有人淡淡漠視。

王粲畢竟不忍,再三叩首:「屬下不敢為一罪人請命。然軍法貴於適度,路粹僅因賤買一驢便治死罪,那犯不赦之惡又該處以何刑?這也忒重了,請主公收回成命。」

他這是講理,不是單純求情,曹操也不便蠻橫無視,悉心解釋道:「我軍新定漢中,與民無恩,而天師道又素得人心。彼道術之徒尚結善緣,我王師之眾焉能為惡?其惡雖小,張揚則壞,豈能不殺之而定民怨?」其實這道理也未必光明正大,他恐王粲再辯,狠狠把眼一瞪,「你雖孤所偏愛,也要適可而止!」

王粲嚇得一激靈,不禁坐倒在地,五內俱焚——屈啊!堂堂七尺人命竟不如一頭驢!

路粹被按倒在地,他想高聲吶喊,卻如鯁在喉,哀淒淒望著在場眾人。他們雖然都求了情,但除了一文友王仲宣,竟再無一人力爭,路粹也明白了——他們希望我死,在他們眼中我絲毫都不可憐!陳矯東州名士、劉曄享譽淮南、司馬氏乃河內郡望,你們嘴上不說,心裡都看不起我,還不就是因為當初我一道彈章治死孔融?你們都視我為惡人……但我也是被主公所逼,不得不做。換了你們又如何?你們都知道孔融冤,可誰又替他說過一句話?殺孔融你們是看客,殺我你們也是看客,你們什麼也不做,當然永遠都對,永遠堂而皇之站在道義頂峰上。這世道怎麼了?人怎麼都變成這樣了……

行刑的刀斧手可不管那麼多,揪起髮髻,大刀一舉。路粹突然一陣狂笑:「罷罷罷,世道如此。二十年勞苦反不如一頭……」最後一「驢」字未出唇已人頭落地!

曹營之人無不扭身閉目,不忍觀看;眾祭酒更嚇得體似篩糠——這哪是處置犯法之人,這分明是給我們看的,違背他曹某人就是這等下場,快勸天師投降吧!

「你們這些人……」曹操突然抬手指向眾祭酒。

眾人嚇得腿都軟了:「魏公有、有、有何吩咐?」

「剛才我說的話都記住了?」

「銘記於心、銘記於心。」眾人唯唯諾諾。

「那還不去?」

「是!」眾祭酒似遇見獵戶的兔子一般都跑了。

曹操看都不看屍身一眼,冷冷道:「首級掛於轅門,警示三軍。」說罷拂袖入營。

路粹當然不是僅僅因為一頭驢而死。其實昨晚盧洪、趙達從鄴城趕來,向曹操回復了洩密之事的調查。那日在場的桓階、楊俊都沒問題,唯獨路粹回家透露給了兒子;路粹之子乃曹丕府中常客,閒談間向曹丕言及此事,正逢司馬懿也在場,又告知其弟司馬孚;那司馬孚乃一憨直之人,又以此事為辭勸曹植遵禮守法。歸根結底洩密之源是路粹,餘者或為無意、或為好心、或不知是機密,當治路粹之罪——這就是盧洪、趙達得出的最後結論。

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曹操當然要治路粹一死,但事關家醜不能明彰其罪,只得借題發揮。正好要對天師道恩威並施,大可誅之以立威!況且昔日路粹受命彈劾孔融,群僚皆嘉其才而畏其筆,藉故除之亦可籠絡清流之心。如此一石三鳥之計曹操怎能不用?因此路粹才這麼糊里糊塗地丟了腦袋……

眾文武有的哀戚、有的驚懼、有的蔑視、有的無奈,嗟歎了一陣紛紛跟著曹操進了大營。司馬懿攙起坐地痛哭的王粲:「仲宣節哀,保重身體才是。」扶著他一瘸一拐也入了轅門。

趙達望著那血淋淋的人頭掛上高桿,又詭秘地瞥了司馬懿一眼,也要入營,卻被盧洪攔住:「趙兄且駐一步,小弟有事請教。」

趙達大大咧咧:「咱倆何時不能聊?只恐主公還有吩咐。」

「兄長有事瞞我。」盧洪神色凝重壓低聲音,「聽說您在鄴城以南置了好大一片田產,哪來的錢啊?」

趙達左顧右盼,見眾人皆已入營,也笑嘻嘻道:「聽說賢弟你也發財了,光好馬就買了十多匹,還納了一房小妾。」

「咳!」盧洪一拍大腿,「既然彼此都知道,那就明說吧。臨淄侯給您送錢了是不是?實不相瞞,他也給我送了。」

「臨淄侯?!」趙達面龐抽動,甚有驚懼之色,「可是給我送錢的是五官中郎將啊。」

盧洪也覺詫異:「這是怎麼回事?」

「你保的是誰?」

「臨淄侯府的文學從事司馬孚。兄長你呢?」

「五官將托我保的是司馬懿……」說罷趙達愣了半晌,漸漸露出笑容,「難怪你昨晚口口聲聲說洩密的是路粹,原來是找個替死鬼。」

盧洪雙手加額,甚是後怕:「路粹之子確與臨淄侯關係不錯,我也不是全然說假話。哪知主公已從楊修口中問出司馬孚,當時小弟嚇得魂飛魄散,以為事情敗露。幸好你及時補了句『路粹之子遊走兩府,必是司馬懿在五官將府上聽去,轉告司馬孚的』。我才逃過一劫!可當時我就想,你必定也受了賄賂,否則怎肯圓這謊話?」

「干咱們這差事的,誰知明天是風是雨?百官可以監察,眾將也能得罪,若得罪了日後的主子,豈有好下場?不為那點兒錢,也得為身家性命啊!真要揭開二府醜惡之事,非但小祖宗們惹不起,就是老祖宗覺得丟臉,也得除了咱們啊!能結善緣盡量結善緣吧。」趙達話說至此竟流露出一絲苦澀。

「誰說不是啊……」盧洪也神情黯然,「陞官已不指望了,能保善終就不錯了。」

趙達又道:「我得了賄賂要保司馬懿,可司馬孚是司馬懿之弟,若害他兄弟一死,也恐五官將不饒,這才幫你把謊圓上。不過也幸虧你尋出個路粹,我絞盡腦汁還真想不出個替死鬼呢!」

「兄長高明,見風使舵不露痕跡。若小弟沒猜錯,邢顒密奏之事可是司馬懿從中穿針引線?」

趙達默不作聲——算是默認了。

盧洪譏笑道:「司馬昆仲也忒荒謬,哥哥幫著五官將告密,弟弟卻助臨淄侯洩密,若非二府力保,兄弟倆險些雙雙栽進去。你說荒不荒唐?」

「荒唐?我看是高明!」

盧洪畢竟比趙達遜一籌,並未領悟:「何言高明?」

「司馬懿揭露舞弊,得五官將信任;司馬孚洩露邢顒上奏之事,得臨淄侯之心。最後兩位公子都花錢保他們,難道不高明?他們兄弟一邊站一個,還有個老大司馬朗,官居刺史只效忠魏公。」趙達手捻鬍鬚不住冷笑,「既然猜不到哪棵樹結果子,就每棵樹下都站一人。這還不高明嗎?」

盧洪也算閱人無數,仍不免心驚:「其心可畏!但那司馬孚的的確確是個老實人。」

「他老實,他兄長可未必老實,龍生九子還各不相同呢?」趙達搭住盧洪肩膀,滿臉堆笑,「人家旱澇保收,咱也得想想法子。主公老了,日後誰能繼大統尚未可知,賢弟這次給臨淄侯幫了忙,我也跟五官將拉上了關係,咱倆共事十餘年,雖非兄弟勝似兄弟。這樣吧,咱倆各助一人,將來若五官將得勢,哥哥保你無恙;若臨淄侯繼統,你就幫哥哥一把,如何啊?」

「甚妙,甚妙。」盧洪口上雖這麼說,卻不禁抬頭望了望轅門上的首級——路粹不過害死一孔融,到頭來竟沒幾人為他求情。我們倆戕害了多少性命?說是互保,豈能那麼容易?他如今算五官將一黨,我卻幫了臨淄侯,那我倆豈非仇敵?這話可千萬不能當真……想至此低頭在看,見趙達貌似和藹微笑,眼神中卻隱隱藏著歹意。

趙達也瞧出盧洪不信,但兩人兀自虛情假意,你叫我一聲「兄長」,我喚你一聲「賢弟」。

  1. 古代巴族人分支,分佈在今四川閬中一帶,已漢化。
  2. 古代巴族人分支,又稱寅人,主要生活在今四川渠縣一代,已漢化。
《卑鄙的聖人:曹操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