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無心戀戰,曹操錯失滅蜀良機

天師降曹

逍遙津一戰張遼聲威大震,敗軍士卒回去後爭相訴說,自此揚名江東無人不知。據說就連江東孩童夜半啼哭,只要父母叫一聲:「張遼來了!」孩童立時嚇得渾身顫抖不敢哭鬧,比「大老妖」管用多啦!

捷報傳至漢中,曹操自然欣喜。但好事遠不止這些,時至九月,董昭攜天子詔書來到漢中,宣佈從即日起任命地方官、加封侯爵等事曹操可自行決定,無需事先向朝廷請奏。這份詔書大讚曹操之功德,極盡誇耀之能事:夫軍之大事,在茲賞罰,勸善懲惡,宜不旋時,故司馬法曰「賞不逾日」者,欲民速鶯為善之利也……君秉任二伯,師尹九有,實征夷夏,軍行藩甸之外,失得在於斯須之間,停賞俟詔以滯世務,固非朕之所圖也。自今已後,臨事所甄,當加寵號者,其便刻印章假授,鹹使忠義得相獎勵,勿有疑焉。

毫無疑問這是曹操心中所欲,也是董昭等人所策劃,更是天子出於自保作出的妥協。身為天子兼女婿的劉協為了活命不得不諂媚自己的臣子兼丈人,竟然把封官封爵的權力都讓渡出來,所有人都清楚地意識到,漢室天下實際已滅亡了!

曹操早已躍躍欲試,接到詔書後立即宣佈設立五大夫、關外侯、關中侯、名號侯四等爵以賞軍功,這樣再加上原有的列侯、關內侯就有了六等軍功爵,意味著在新朝廷享受封爵的機會將大大提高,人人皆有湯喝。曹操又把南鄭府庫得來的財貨盡數散發,犒勞出散關以來將士們所受的辛苦。大家既有爵封又有財發,無不歡呼雀躍,高呼魏公萬歲。

沒過多久又有喜事,在天師道眾祭酒斡旋下,張魯終於帶領兄弟子侄走出大山,心甘情願臣服在曹操腳下。而與他同來的不僅有教中元老,還有七姓夷王樸胡、賨邑侯杜濩。國之強盛莫過於外藩歸順,張魯投降還帶來兩個蠻夷首領,這實在是份厚禮,給足了曹操面子。於是曹操正式將漢寧郡改回漢中郡,分錫、上庸二縣為上庸郡,安陽、西城二縣為西城郡;任命申耽為上庸都尉、申儀為西城太守;巴郡之地崇山峻嶺地廣人稀,又居住了不少土著,曹操乾脆將其一劈為二,任命樸胡為巴東太守,杜濩為巴西太守。當然這些任命很大程度上只是名義,並沒有多少實權,曹操需要借助這些地方土豪、部落首領來籠絡蜀地人心。因為劉備尚在成都,如果曹操輕慢他們,就會促使他們轉而支持劉備。這些地方小頭目雖不足以成事,但要壞誰的事卻綽綽有餘。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曹操對張魯一族的恩封,莫說是前所未有,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張魯由鎮民中郎將晉陞為鎮南將軍,加封閬中侯,食邑一萬戶;張魯七個兒子中五個成年的,即張富、張廣、張盛、張溢、張巨皆封列侯,其中長子張富還被闢為掾屬;又封張魯的二弟張衛為昭儀將軍,三弟張愧為南郡太守,皆享俸二千石。這還不夠,曹操又與之結為兒女親家,預定都鄉侯曹宇娶張魯之女為妻;既而又封其心腹閻圃為平樂亭侯,辟從事李休為掾屬……天師道祭酒中徵入魏廷、辟入相府者數不勝數。

張魯食邑萬戶,七子五侯,兄弟、女兒、心腹都跟著沾光,非但先前歸降的勢力首腦沒這待遇,連朝廷元老、曹營功臣都無人可及。縱觀曹營眾將享爵最高者乃夏侯惇,食邑二千五百戶;而曾經的敵人竟是他的四倍,名副其實的萬戶侯,若加上五個兒子,恐怕也僅次於曹氏家族了。眾將私下議論,看來魏公憋急了,好不容易拿到封侯的權力,可算過了把癮!

曹軍春天起兵,夏秋之際進入漢中,轉眼又到了冬季。好在蜀中氣候不冷,曹軍北方士卒反更覺暢快,眾將得了賞賜又想再接再厲,整天叫囂著兵發成都滅了劉備;辛毗、劉曄等也忙著收集戰報、派出細作,為接下來的戰鬥作準備。但曹操卻不著急,一連數日與新朋友張魯盤桓論道,大談蜀中風土民情。

這一日陽光晴和不寒不燥,曹操頗有興致,邀上張魯出外同游,兩人只帶了許褚等幾十親衛卒乘馬而出,來至漢山觀覽景致。

登上山頂極目遠眺,但見群山疊嶂無邊無際,峭壁懸崖直刺蒼穹,林深茂密似幔似帳,峽谷幽深薄霧籠罩,山泉瀑布傾瀉如簾,羊腸蜀道曲折蜿蜒,奇石古木千奇百怪,野猿猛獸時時嘶啼,飛鳥淒鳴掠過雲天——好一派奇險壯麗景色!

曹操雖攀山攀得呼呼帶喘,也不禁讚歎:「天之造化鬼斧神工,既有那滔滔大江一瀉千里、泱泱塞北飛雪茫茫,想不到還能有這蜀道滄桑險峻所在。一夫當關萬夫莫摧,埋伏奇襲有虛有實,非真英雄不能駕馭此地矣!」

張魯雖自謂「天師」,必要之時也涉塵俗,恭維道:「魏公不愧注過兵法,所到山川皆言兵要,您便是當今第一英雄也。」

「過譽了。」陣陣山風甚是清爽,曹操鬆鬆衣襟,「張公居此間三十載,不但遍覽峻山美景,還得百姓擁戴,福分大得很!」

張魯推讓:「其實魏公遍走天下,所見所得勝過在下何止百倍?我不過閉門造車井底之蛙耳,受封萬戶七子五侯實愧不敢當!」封侯之事他已反覆辭謝多次。

「休要再提。」曹操依舊不准,「張公率民歸順乃天下表率,況乎修道多年,即便不能升仙還不該得些富貴?若連富貴都沒有,只怕你那些教眾該說修道無用了。」

「哦?哈哈哈……」兩人撫掌而笑。

笑罷曹操又陷入木訥,其實有件事他早想向張魯請教,卻怕旁人笑話,一直沒得機會開口,這會兒四下再無旁人,終於說出來:「老夫有一事不明,想向張公請教。」

「不敢,魏公但言。」

「自老子著說以來,常言大道如何如何,又莫可名狀。大道究竟是何?還說世人修道可以成仙,長生不老無病無災,可真有其事?」這話從曹操說出實在可笑,嚷了一輩子不信天命,如今也猶疑起來,難怪要避諱旁人。

張魯早聽說他讀了自家的《老子想爾注》,心下不免自得,也樂於向他傳道,便悉心解說:「大道變化無常,萬里相望,上下無窮,周流六方。守之即吉,不守即傷。其付有道,使善人行之,其壽命與天地為期。夫德有優劣,事有本末,凡事悉道之也。將興者得善,將衰者得惡,比若土地,得良土即善,得薄土為惡。」

「得良土即善,得薄土為惡?這比方倒也有趣。」曹操邊思索邊喃喃道,「豈不是說人之成敗生來已注定?」

「非關功利成敗,僅論修道。」

曹操不禁蹙眉:「那你所言『其壽命與天地為期』,豈不是非天生異質不能及?」

「然也。」張魯詭秘一笑,「仙自有骨,非行所臻。」

曹操窺破門徑笑而不語——這玩意兒果真蒙人,其實用盡畢生精力也不能修仙;他卻不承認修仙是假,反說一般人資質不足沒有仙骨。那什麼樣的人有仙骨?真正修成神仙的誰又見過?左不過答案又是一句「道可道,非常道」,顛來倒去豈盡虛言!

張魯似乎看出他輕視道學,緊接又說:「大道雖不能使人人至仙,但亦可治身治民。古者神人治身皆有本也,治民乃有大術也。」

「願聞其術。」曹操對這些也很感興趣,張魯能將漢中之民治理得無慾無求安分守本,怎能不討教?

「天道茫茫,天術亦然,未可盡言。」

又是大道無形這一套!曹操耐著性子追問:「其雖茫茫亦可窺之,張公既稱天師,可試言一二。」

張魯本不想深論這話題,但他反覆追問,只好坦言:「治者貴在知,未知其本末,安能得治哉?而知者貴在得其大要。可使萬物生各得其所,六極八方遠近歡喜,萬物不失其所,唯自然者。似世間凡人,豈能安八方四遠,行恩不失犛毛?德、仁、義、禮、文、法、武各異治,俱善有不達,而各有可長,亦不可廢,亦不可純行。總而言之,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

曹操聽罷倒抽一口涼氣——張魯表面裝神弄鬼,實際精明得很!凡事不能求全責備,均衡而務大體。張魯不反對刑罰、武略的作用,權衡利弊,圓滑變通,也就無怪乎他傳道治軍兩不相誤了。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這道理若非遍觀古今成敗豈能得出?其實張魯本質上是為政之才,而且是極其高明的為政之才,只是披了一件神明的外衣。

想至此,曹操已不僅僅是佩服,甚至有些畏懼了,不禁有感而歎:「你所言甚是有理。自先帝以來天下混亂,蒼生多遭塗炭,糾其本末皆因孝安帝以來諸君王不知民生、不察得失所致。」

張魯聽他認同也甚欣喜,進而又言:「天下之本由先王治,後世效之而小小失其綱紀,災害不絕,更相承負,稍積為多,因生大奸,為害甚深。動為變怪,前後相續,而生不祥,以害萬國。君王不知,遂相承負,不能禁止,令人冤呼嗟天。使正道失其路,王治為其害,常少善應,人意不純,轉難教化,邪氣為其動。帝王雖愁,心欲止之若渴,而不能如之何。君王縱有萬人之仁德,亦不能止禍。」他所說雖以道發論,但皆治國之言,主張清靜無為遵循古法,甚合老子之學,卻又不離實際有所闡發。

曹操贊同他所言天下禍亂之因,卻不甚贊成墨守古法一成不變,故時而點頭時而搖頭:「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天下已走到這一步又能如何?」此言出口又覺苦澀——這話倒像是說自己,我還不是茫茫然走到今天這步,回也回不去嗎?

張魯全未察覺曹操在遐想,他話匣子已開,索性把胸中所想都倒出來:「天下欲亂君王欲惑,反以為行善無益,天道無知。禁民為惡,愁其難化,酷其法令,急其誅伐。乃至一人有過,殃及鄰里,被冤者愈多,惡氣日以增倍!」說到激憤之處他不禁張開雙手仰望天空,「又以為道德無用,廢之不行,選吏唯試其才,使衣冠之徒趣利射祿,是為亂天儀!此等無道之治,安能與皇天心合乎?」

言者無心聽著有意,曹操已暗自心驚——選吏唯試其才,使衣冠之徒趣利射祿,這說的不就是我嗎?難道這廝故意譏刺?

可曹操冷眼旁觀,張魯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全不似故意說他。這反倒令他更疑惑了——難道「唯才是舉」錯了?難道我數十年抑制豪強都不對?我真的是亂天儀?不對,錯的肯定是他,這些話是故弄玄虛的。袁紹不就挾豪強以自重嗎?如果我錯了,怎麼可能擊敗袁紹呢?等等!官渡之戰難道就沒有僥倖?我究竟因何戰勝袁本初的?是為政勝之,還是僅兵略勝之?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曹操從未考慮過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現在忽然想起腦子便亂了,恍恍惚惚不得其解,迷離之際彷彿覺得站在不遠處暢談的不是張魯,而是袁紹,那個揮之不去的老朋友、老對手又回來了!繼而又覺頭昏眼花,左手的麻木感漸生,而且這次不僅是手掌,已上延到臂腕。

其實早在出兵前曹操已種下病根,出散關、破羌氐一路得勝,但辛勞趕路病情越積越重;在陽平關本已無法忍受,若非機緣巧合使其制勝,很可能這會兒已回鄴城了。只因平定漢中喜出望外,天氣轉涼心情舒暢他才心態上漸覺好轉,但病根卻沒有除;今日出遊爬山,又吹了陣山風,既而思慮堪憂,終於又勾起來了。

「魏公……魏公!」張魯輕輕拉了拉他衣袖。

「本初,你怎……」曹操定定游離的眼神,「哦,是張公。」

「您臉色不好,身有不適?」

曹操穩穩心神,刻意掩蓋,信手指向南面崇山峻嶺:「此山真是險極,兵伐成都恐非易事。」他絕不承認自己有病,一來病勢公開有礙軍心,二者在被自己征服的人面前呻吟作色也太失顏面。

「魏公時時不忘軍國之事,佩服。」張魯拱了拱手,卻轉而又道,「方纔明公曾問修仙之事,我又想了想,凡人固然難以升仙,但謹身養生還是有益的。世之萬物皆由氣生,養生貴在養氣。氣渥則體強,氣薄則體弱。頤養精神則理氣,調和飲食則補氣,寬心少憂則順氣。」他似是怕曹操記不清,一字一句說得極慢,最後又補充道,「此論非道家獨有,就是王允《論衡》也不否認。」

「嗯,領教了。」曹操嘴上雖這麼說,心下甚惑——真邪門,他似乎全知我所思所想。

張魯四下張望一番,笑道:「涼州諸將蒙魏公恩赦,今日就該到南鄭了。此間風景雖好還是不宜耽擱,請魏公回營吧。」說罷與幾個親兵當先引路下山。

曹操這會兒略感不適,當然求之不得,但由張魯搶先說出來,愈感不悅——此人有治世之才,又善以道術惑人,漢中百姓視為神明,萬不可縱容小視。若不為籠絡此地人心,兼有千金買骨之意,豈能不除之?他為政之念暗合袁紹,可袁紹能治人,他不但治人而且惑人,近乎張角而才學遠勝之。若非出身不顯得勢稍晚,屈居此一郡,恐怕興風作浪比袁紹、張角都厲害!須多加戒備……

回去路上按轡而行不疾不徐,曹操倒也略覺好轉;張魯時而聊些道家之言,曹操一概附和,心下卻再不敢多信。時至正午回至連營,眾將祭酒紛紛出迎。孔桂一溜煙似的竄過來,拉住韁繩讚道:「主公果真聖明,天師道治人大有學問,今日陳長史與閻先生談為政之事,我在旁邊都聽傻了!」他再能逢迎也架不住曹操時而變主意,這會兒風向又變了,他卻不知。

曹操越發不快,卻強笑下馬,果見閻圃在一旁跪著,伸手相攙:「閻先生請起。」

閻圃雖年紀不甚大,為人卻最沉鬱:「懇求魏公免去亭侯之封,在下無德無才愧不敢受。」

曹操對這個人有愛有憎——毫無疑問他是張魯心腹,但當初也是他勸阻張魯不要稱王,不可謂無功。聽說陽平關敗績時張魯打算立刻投降,閻圃卻道:「今以迫往,功必輕;不如依杜濩、樸胡相拒,然後委質,功必多。」這才耗了仨月,弄得曹操請神一般把張魯請回來;但換言之,若非他獻計讓張魯跑到巴中,杜濩、樸胡也不能這麼輕易來降。閻圃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雖為張氏而謀,也讓曹操得了好處,弄得曹操無話可說。

但無話也得找話,曹操堅決不同意他辭去侯位,耐心撫慰:「賞罰者,懲惡勸善也。你諫張公勿稱王,乃忠於社稷之舉,當彰告天下勸諭世人,使割據思順。我還希望天下多出你這樣的人呢,豈可不侯?」這話真假參半。

閻圃似乎猶豫了一下,繼而道:「公執意厚澤,在下不敢不受。但自感出力太薄,懇請闔家遷往冀州,竭盡所能效力大魏。」這便是聰明人,他乃蜀中閻氏首腦,一家遷往鄴城,比送個兒子當人質強多了。全家都到河北,其他宗族弟子如同摘心,解決了曹操顧慮。

這番話給在場其他人也提了醒,一時間張衛、張愧、楊昂、李休等文武盡皆下拜:「我等也願闔家遷魏,效力明公。」

曹操求之不得:「甚好甚好,通通賞賜宅邸。」說罷依舊裝作親近之態,拉張魯同入大營;又見帳前跪了不少人,男女老少皆有,都穿罪衣罪裙,自縛雙臂——原來是剛投至曹營的涼州舊將及家眷。

他們比張魯心結更深,當初關中之叛就跟曹操結仇了,又隨馬超抗拒多年,雖受招撫豈能心安?故身在巴山猶豫不決,不知該降曹操還是投劉備。後來仔細斟酌,曹操勢大,投劉備雖有馬超引薦,但若劉備再亡豈不又添罪過?既而聽說張魯封萬戶侯,終於禁不住誘惑都過來了。

曹操看看程銀、李堪這倆賊梟,笑道:「你等向誰請罪?」

「向魏公請罪。」

「錯!」曹操伸手指楊阜、姜敘、尹奉等,「過往之事一筆勾銷,你等該向他們請罪。」

是啊,宰了人家主子韋康,又殺了人家那麼多家眷,還不該認個錯?既來之則安之,程銀跪爬兩步向雍州諸將叩首:「大人不記小人過,兄弟給各位磕頭……你們若氣不過,可以宰我,但切莫再殺我們家眷。我們雖殺了你們家眷,懇請將心比心,饒了他們吧……」說著還掉了幾滴眼淚。老婆兒女在後面聞聽此言更齊放悲聲,大人哭孩子鬧,個個自縛如待宰鵝鴨,鐵石心腸也瞧不下去啊。

「唉!」楊阜、姜敘相顧而談——斬盡殺絕難消此恨!但是冤冤相報何時了?我等殺馬超全家,他們又殺我等全家,如今我們再殺他們全家,這還有完嗎?況且曹操做主,想殺也殺不了,賣個人情吧。

「既已如此當尋馬超報仇。瞧在魏公面上你也不必多言。」趙昂一甩衣袖,不再追究了。

「這便好。」曹操傳令盡數鬆綁,又見一人膀大腰圓甚是雄壯,跪伏於地不失驍勇之態,依稀面熟,「大漢可是馬氏宿將龐令明?」

「正是某家。」龐德站了起來。

曹操一把抓住他手腕:「昔日渭水之事可還記得?」

龐德怎忘得了?當初曹操渡渭水,龐德隨馬超奇襲,險些要曹操老命;後來假意和談,龐德又隨馬超在側,幾欲趁機取曹操性命,終因許褚在旁未得下手。今日聽他舊事重提,龐德自知不免,索性把眼一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當真小覷了我。」曹操手托鬚髯,「孤用武一生,豈可害當世之勇士?我封你亭侯之爵,晉陞立義將軍,今後隨中軍效力吧。」

龐德呆了:「你、你要升我官,還給爵位?」

「不錯。」曹操拍拍他肩膀,「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龐德沒心機,脫口而出:「我兄長已投奔劉……」

「你是你,令兄是令兄,老夫信得過你,難道你反倒信不過自己?」

「這、這……」龐德無以表達唯有跪倒磕頭——險些取他性命,他反給我官爵,這麼信任我,還隨中軍效力前途無量;還想那個棄我而去的舊主子作何?後半輩子就報效此明主吧。

曹操只輕描淡寫道:「將軍不棄乃孤之萬幸,何須如此?」轉身而去——不用多說,他對這些魯莽漢子的心思太瞭解啦!

李堪趨步向前:「啟稟魏公,馬超那廝的家眷也在。」

「嗯?」曹操面露獰笑,「領進中軍帳,孤欲親自處置,你等可帶家眷居於各營,安排去吧……張公昆仲與閻先生隨我來。」

張魯兄弟與閻圃不知他要作何,無奈跟進大帳;孔桂也想跟來,卻被曹操揮退。不多時李堪就把馬超家眷帶來了,卻只一破衣爛衫的青年女子抱個娃兒——馬家沒人了,昔馬騰、馬休父子入京,因馬超叛亂皆被曹操處死;剩下馬超的一些遠親,在冀城又讓梁寬、趙衢宰個乾淨。三百餘口命喪黃泉,如今就剩小妾董氏,因相貌甚美馬超帶在身邊倖免於難,生個兒子起名馬秋,還不滿三歲。

曹操默然不語閉目養神,待李堪退出,帳外文武散盡才睜開眼,冷笑道:「此女窈窕風騷啊……」

董氏戰戰兢兢,恐懼地盯著這又矮又凶的老傢伙,忽然見他起身走來,心中害怕一不留神,孩子已被搶去。董氏連忙跪倒:「求求您!求求您還我孩兒……」

馬秋嚇得哇哇直哭,曹操卻獰笑道:「你這女人好不識趣,此罪人之子不可留於世上,脫卻你身乃是好事。閻先生!」

「在。」閻圃顫巍巍答應一聲。

曹操滿面春風:「我觀此女頗有姿色,你也正值壯年,孤將她送你為妾,豈不風流?」

「這……」饒是閻圃神機妙算猜不著他還有這招——堂堂天師道長老奪人小妾,豈不污了名聲?但又不敢不要,曹操就是嫌其名聲太好要玷污一下。閻圃心若針扎,說不出話來,只默默點頭。

「很好。」曹操抱著孩子踱了兩步,突然不由分說往張魯懷裡一塞,「此兒交與張公處置。」

「給我?!」張魯一愣,待要再言卻見曹操已回歸帥位,直勾勾盯著自己。

大帳內鴉雀無聲,唯有董氏和孩子淒慘的哭聲,所有人都意識到曹操的殘忍。他明明說「此罪人之子不可留於世上」,又強塞到張魯懷中,豈不是要張魯親手弄死馬秋?

張魯懷抱嬰孩,好似冷水澆頭渾身冰涼——天師理當樂善重生、抱樸守真,殺此孩童情何以堪?即便修仙升天多是虛言,慈善仁義也是虛言嗎?今若殺此孩兒,三代修真何存?我天師道名聲何存?可若不殺此兒曹孟德焉能放過我?

曹操緊盯著他,眼光越來越犀利,似要噴出火!

張魯渾身戰抖,仍不能決斷,人人都捏把冷汗。他身後張衛大感不妙,二話不說搶步上前奪過嬰孩,繼而雙手舉起大頭朝下,狠狠往地上一摔……

「噢!」董氏尖叫一聲暈厥過去。

張衛躬身施禮:「此孽子死有餘辜。」

「嗯。」曹操犀利的眼神漸漸柔和,擺了擺手,「都下去吧……」

「諾。」張衛、閻圃等如逢大赦,攙著戰慄的張魯,抱著暈去的女人,拖著孩童死屍一股腦兒湧了出去。

這結果曹操並不滿意。在他看來張魯還是太愛護羽毛了,愛名聲就是有所圖,有所圖就是有野心!絕不能讓這個野心勃勃能蠱惑人心的傢伙存在下去,如果萬戶侯還不能買他個逆來順受,就只能動屠刀了。但目前還不行,要收服全體教眾,要再找機會……

正在他冥想之際,董昭與司馬懿又來求見。司馬懿一進帳便道:「涼州殘部已降,正是入蜀大好時機。主公可曾聽聞,張魯逃遁時劉備曾派黃權前去迎接,幸而我方說客早到一步,否則不堪設想!伐成都萬不可拖。」

曹操顯得很不耐煩:「現在不想談這個,你先退下。」

「諾。」司馬懿無奈而出。

曹操望著他背影,心裡想的完全是別的事——這小子似乎與子桓過從甚密,可又若即若離。

司馬懿漸漸走遠,不知是不是感覺到曹操正看自己,不禁回過頭看了一眼,抱以恭順微笑。

曹操一見越發心疑——這小子回頭的姿勢怎這樣?身子不動,頭卻轉向後看,這不是鷹視狼顧之態嗎?莫非此人真的其心不堪?嗯,想洩密之事他有摻和,即便不怨他,在兩府之間傳閒話也不是好東西,固然他兄長端雅正派、他兄弟憨厚直率,卻難保他沒什麼幸進之心,無論如何該敲打敲打……

董昭甚是恭順,見他半晌無言也不說話,直到司馬懿步出轅門再望不見,才上前施禮。

「公仁又有何事?」

董昭微笑道:「主公定漢中,合肥又挫孫權,揚威天下。即便……」壓低了聲音,「即便不為天子,爵位似乎也該再升一升了。」

「我現在也不想談這個。」曹操實在累了,手臂的麻木感也越來越強,卻沒有似轟司馬懿那樣把他轟走,只歪歪身子,「不過你既然提起,坐下慢慢說吧……仲康傳令,孤有機要之事,任何人不得進帳!」

「諾。」許褚生硬地答應一聲,將帳簾垂下,手執陰森森的鐵矛擋在了門前……

得隴望蜀

劉備平定西蜀已一年,但蜀地局勢仍不樂觀,甚至可說焦頭爛額。

想一年前兵入成都何等風光?劉備輾轉半生寄人籬下,直到那一刻他才終於有了些安全感,終於可以卸去偽裝慶賀一番。他甚至縱容部下搶奪府庫寶物;甚至搜刮百姓的錢財散發士卒;甚至賜給關羽、張飛、諸葛亮、法正每人五百斤黃金、千斤白銀、五千萬銅錢、一萬匹絹帛;甚至還想把成都周匝所有莊園桑田都分給眾將,幸而趙雲及時勸諫才算作罷。他每日舉酒豪飲縱情聲色,真有些陡然而富的暴發戶心態。

但好景不長,第一場麻煩接踵而至,劉備把成都的公私財產都搶走分給將士了,百姓開始不滿,府庫也大量虧空。富人雖蒙受損失但家有囤糧,窮人卻生無所依食不果腹。劉備意識到此非長久之計,想盡辦法終不可解,最後竟腆著臉找到了劉璋遺臣劉巴的頭上。劉巴本是曹操部下,赤壁戰敗流落入蜀,被劉璋熱情挽留,原要設法奉蜀以歸曹營,故而竭力反對迎劉備入蜀,無奈劉璋昏聵懦弱不辨忠奸,最終成都易主。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劉備非但沒追究他以往「罪過」,還親自撫慰他,要辟用他。老天爺真是跟劉巴開了玩笑,想保之人保不了,一再聘請他的卻是他視為仇敵的,他也只有默認這可歎可笑的人生,給劉備當了西曹掾。

當劉備咨之以食貨之策,劉巴馬上建議開鑄「當百」大錢,平准市價。劉備從善如流依計施行,沒多久果然府庫充實百姓漸安。

經過此事劉備也自覺恣意而為有些過分,漸漸收斂心情勵精圖治。首先提拔諸葛亮為軍師將軍、署左將軍府事,法正為揚武將軍、蜀郡太守,外統都畿內為謀主,以此二人作為統治益州的左膀右臂。任命張飛為巴西太守;為酬謝馬超協助定蜀之功,表奏其為平西將軍;任命黃忠為討虜將軍、趙雲為翊軍將軍;昔日創業元老糜竺為安漢將軍、簡雍為昭德將軍、孫乾為稟忠將軍、劉琰任固陵太守;提拔部曲魏延為牙門將軍、霍峻為梓潼太守,義子劉封為副軍中郎將。其餘陳到、馬良、伊籍、陳震、向朗、輔匡、殷觀、薛永、習禎、張存等都予以提升,就連鎮守荊州的關羽也被任命為蕩寇將軍、督荊州事。

既而劉備又開始大力籠絡蜀中士人和劉璋舊黨,除劉巴外,原任益州太守董和被委以重任,擔任掌軍中郎將,與諸葛亮並署左將軍府事;曾激烈反對劉備入蜀的益州主簿黃權被任命為偏將軍,李嚴不戰而降拜為興業將軍;劉璋之婿費觀為裨將軍,親族吳懿為討逆將軍、來敏為典學校尉;劉備入蜀途中招攬的智士彭羕為治中、李恢為功曹,其他如孟達、張裔、費詩、秦宓、王謀、楊洪、周群、張裕、王連、嚴顏等蜀中舊臣都被授予官職,甚至連劉璋麾下權臣龐羲、三輔移民領袖射援、流亡半生的老一代名士許靖也被劉備接納封官。當然,這所有的任命和表奏都是不可能被許都朝廷承認的。

除此之外劉備還有「大手筆」。他數年征戰妻子屢亡,糜氏殉於當陽之敗、甘氏病逝於江夏,在平定蜀地之後連那位曾經同床異夢的孫夫人都被娘家不聲不響接走了,堂堂「左將軍、益州牧、大司馬、領司隸校尉」還是個光棍漢。群臣勸其再娶,沒想到劉備在法正的撮合下,竟迎娶了吳懿之妹、劉璋已故兄長平寇將軍劉瑁的遺孀,僅此一事就使蜀中舊人領略到了這位新主子寬闊的胸襟。一者劉備大行仁義折節下士,再者也是蜀中士人厭惡了劉璋的昏弱無能,大家遂接納了劉備的統治。左將軍府一時群賢畢至少長雲集,新人舊黨和諧和睦,頗有明主能臣共圖霸業之勢。

不過這完美的狀態沒能持續很久,隨著曹操西征,劉備的噩夢又開始了。劉備既然有意扎根益州,便知漢中重要,若不掌握這個蜀地門戶,他的地盤永遠是向曹操敞開的,甚至可說若無漢中便無蜀地,因而在大體穩定局勢之後,他就在法正建議下籌謀討伐張魯——惜乎曹操又搶先了一步!

得知曹操兵伐漢中,劉備震怖不已,原先的計劃也都歸為無用,眼下最佳之策是與張魯結盟,協力趕走曹操,再與張魯「秋後算賬」。但是前番張魯在劉備、劉璋角力之際曾企圖攻打白水關,劉備為盡快取下成都也從漢中挖走馬超,兩家結怨非淺,一時難以聯合。而就在劉備苦思冥想之際,荊州又出亂子,孫權趁火打劫向三郡發起突襲,長沙、桂陽相繼失守,劉備不得不趕往荊州救援;但路途遙遠,孫權又詭計多端,三郡還是丟了。即便劉備擺足武力解決的架勢,但還是被孫權摸到了底線,最終只能接受平分荊州的議和協定,一路風塵折返成都。

可就是這一去一回間,局勢越發糟糕,曹操已打破陽平關、拿下漢中。劉備即刻派黃權去巴郡招攬張魯,卻被曹操提前下手——至此成都方面已完全陷於被動。

劉備之志不可謂不高,其才不可謂不大,其胸懷不可謂不寬廣,但他取代劉璋畢竟只有一年,要讓蜀人與自己同舟共濟絕非一年半載之工。劉焉父子之時就已有益州士人的西州派和外來士人的東州派,兩派官員不能調和離心離德,如今劉備又帶來個荊州派。無事的時候大家尚可安定共處,一旦大難臨頭便各打各的小算盤。有東州人恨不得劉備早些滅亡,他們好回歸鄉土再謀仕途;西州得勢者希望劉備將全部精力放在益州,捨棄那些荊州人而重用他們,而不得勢者也巴不得曹操快來;唯有荊州士人才是劉備貼心之人,而他們當中打了退堂鼓希望回荊州的也不是沒有……於是成都陷入勾心鬥角中,漸漸地就連百姓也不安起來,甚至有人風言風語說曹操已經打過來了。劉備回到成都之時,各種形形色色的小道消息不脛而走,人心惶惶談曹色變,每日處決散佈流言之徒數十人,百姓驚懼仍不能安!

一旦成都不保劉備勢必退歸荊州,而曹操奪得蜀地將意味著天下割據的終結。若其發一軍自川蜀順江而下,再以中州之眾兵出襄樊,莫說劉備有滅頂之災,八成孫權也完了。退縮就是滅亡,為此劉備只能橫下心來孤注一擲,他給各處守軍增派兵馬,命張飛擁兵三萬屯於巴西,隨即準備抵抗——但眼下內憂外患,能抵禦得住乘勝而來士氣正旺的十幾萬曹軍嗎?

恐怕連劉備、諸葛亮都想不到,就在蜀中岌岌可危之際,有人要救他們了。而拯救他們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的宿敵曹操本人。

曹軍七月取漢中,初定局面之時就有人提議兵伐蜀地,但是曹操立足未穩不敢輕易下手;直到十一月,張魯、樸胡等人歸降,局面已格外穩定,不存在漢中人心不附的問題。可曹操本人又開始畏縮不前了,討蜀之事曹營先後兩次進行會晤,曹操卻仍難提起興趣……

中軍帳內氣氛緊張,眾文武列立兩旁,大家都蹙眉不語,關注著曹操的意向。主簿劉曄已滔滔不絕說了半晌,翻來覆去大家都有些聽煩了:「明公以步卒五千,西誅董卓,北破袁紹,南征劉表,九州百郡十並其八,威震天下勢懾海外。」劉曄本善於察言觀色,一邊說一邊揣摩曹操心性,想用幾句馬屁勾起他興趣,接著才話入正題,「今舉漢中,蜀人望風,破膽失守,推此而前,蜀可傳檄而定……」

曹操端坐帥位凝然不語,似乎這些話全未入耳,只是琢磨自己的心事;他左手攥緊再鬆開、鬆開又攥緊,好像這樣就能緩解日益加劇的麻木感,待劉曄說完,他才陰沉沉道:「取下漢中已屬不易,蜀中山勢險要,恐非你所言這般容易。」曹操吸取教訓,前番雍州眾將皆言陽平關易取,若非運氣好根本拿不下,這次劉曄說蜀中易取,實在不敢信了。

劉曄見順著說毫無效果,又轉而危言聳聽:「劉備實乃人傑也,有度有識,然得蜀日淺,蜀人未可恃。今我軍已破漢中,蜀人震怖其勢自傾。以公之神明,摧此傾頹之勢,無不克也。今若緩之,則劉備得以喘息。諸葛亮明於治民,關羽、張飛勇冠三軍而為將,劉璋舊黨並作爪牙。蜀中本有山川之險,憑之據守,天長日久則不可犯矣。今若不取,必為日後之憂。」

曹操只是低頭把玩令箭,沒吭聲。其實劉曄的分析他都能預見到,但他考慮更多的是不利因素。劉備固然現今稍弱,但若負隅頑抗也非一日可定,若大軍長期膠著於此,難免孫權不會再生歹意,可以贏一次合肥之戰,但誰能保證下次如何?漢中之民對張魯的崇敬遠遠高於自己,仗打起來靠這樣一群人保障供給實在堪憂。再者近日董昭與他密談,建議早日完成代漢大業,在曹操看來天下不統一時機就不成熟,原不該考慮這個;但最近身體狀況給他提了醒,似乎也該變通變通了,孫權在側、劉備不滅,統一之路遠得很,如此奔忙一生難道最後連心願都圓不了?而一考慮到稱帝,勢必又牽扯到繼承人問題,曹植與曹丕該選擇誰,至今無定見……這些紛擾縈繞在曹操腦中,他哪還有心思伐蜀?

劉曄訴說半晌毫無效果,只得無奈而退,緊跟著司馬懿又站出來補充道:「劉備以詐力虜劉璋,蜀人未附而爭江陵,此機不可失也。今耀威漢中,益州震動,進兵臨之,勢必瓦解,因此之勢,易為成功。聖人不違時,亦不失時矣。主公明見。」有的人聽司馬懿為了進言竟把聖人都抬出來了,不僅掩口而笑。

曹操卻只瞟他一眼,也不反駁,苦笑道:「人苦不知足,既得隴,復望蜀耶?」

此言一出,眾人面面相覷。「人苦不知足,既得隴,復望蜀耶?」這話並非曹操首創,乃是中興之主光武帝所言。昔日劉秀平河北、定中原、震江淮,唯有割據涼州的隗囂和盤踞益州的公孫述負隅頑抗,已是苟延殘喘。後來漢軍大舉討伐,隗囂難以抵禦憂病而亡,劉秀派吳漢、岑彭將隗氏餘黨包圍在西城,又派耿弇、蓋延兵臨上邽阻擋公孫述援軍。劉秀在洛陽聞知戰事順利,給圍攻西城的征南大將軍岑彭寫封信,信上說:「兩城若下,便可帶兵向南擊破蜀虜。人若不知足,即平隴,復望蜀。」光武帝表面感歎人不知足,實際是表達渴望今早統一天下的心情,望岑彭速速進軍。今日曹操雖引光武帝之言,卻是反其道而行之,感歎何必得隴望蜀不知足呢?至此眾文武終於窺破了他心思——在曹操看來能輕易打破陽平關已屬望外,一舉定蜀之事他根本未考慮過!

曹操把話說到這份上,還怎麼勸?夏侯惇出來打個圓場:「可再遣細作探其虛實,來日再作定奪。」其實他何嘗不希望早日進軍?

眾文武無奈而出,司馬懿更是心下惴惴——人苦不知足,怎突然冒出這話?莫非說我?三弟在臨淄侯府中,我卻與五官將結交,難道主公怨我司馬氏腳踏兩船心不知足?看來日後要小心了……

但拖延時日並不能改變曹操退兵之意,曹軍派出細作南下打探,隔了七天之後再行會晤。這次不僅中軍文武,連雍州各部以及涼州、漢中的降將都來了,辛毗、陳矯等人頗有不定下伐蜀之意誓不罷休的姿態;曹操依舊故我,但興趣還不如上一次,歪靠在帥案前;孔桂也真不顧廉恥,堂堂騎都尉當眾給曹操捶背,簡直像個奴僕。

夏侯惇派出的斥候當眾稟報,甚至還有幾個懾於局面跑來投降的蜀人訴說那邊情勢,當大家聽說成都流言橫飛一日數十驚的時候,無不高聲請戰,雍州眾將最為激烈。

曹操卻仍不表態,司馬懿也沉穩許多,不敢再隨便發言。斥候稟報完之後,劉曄又施禮而出;眾將無不欣然,想必他又有高論,哪知開言便道:「屬下以為蜀中不可伐也。」

不但眾將目瞪口呆,連曹操都覺意外,劉曄態度怎會有如此大轉變?但這卻給了曹操一個台階,他立刻抓住:「子陽所言甚合我意,蜀地尚不可伐。若事有不順我軍羈於蜀中,孫權、關羽襲於後,恐難以堅固,況且去歲改易并州郡縣,匈奴之心未服,隴西羌胡、武都氐人皆可為患,當還軍才是。」

「主公所言甚是。」劉曄一再附和;辛毗、陳矯卻斜眼瞪著他。

文臣尚能按捺,武將可忍不住,趙昂一猛子躥出來:「主公不念我雍州人所受屠戮嗎?劉備、馬超狼狽為奸,必將為西州之害!今若不取,末將自討之!」他們既是建功也為報仇,破劉備還在其次,殺馬超才是夙願。曹彰在旁侍立,若非曹真、曹休攔得快,差點兒喊出句:「我跟你去!」

夏侯惇雖也想戰,但還得維護曹操顏面,斥道:「趙偉章!憑你那幾千人能拿下成都嗎?少安毋躁,不可無禮。」

趙昂也知自己鬧過分了,曹操撫慰道:「趙將軍莫急,你們雍州諸將之仇早晚會替你們報。今我軍勞碌已久不可犯險。這樣吧,我任命你為益州刺史,日後伐蜀時必以你為先鋒。再留夏侯淵、張郃等部於此,我雖不在你等可見機行事,意下如何?」

「行!」夏侯淵捋著滿腮虯髯一口應下,「區區大耳賊何足掛齒?老子便與他鬥一鬥,興許不必主公出馬,我便把成都拿下了。」他倒滿不在乎。

張郃拱手道:「既然如此末將願率一軍先入巴郡破其守備,來日伐之事半功倍。」

趙昂更是叫囂:「只盼那馬超速來受死。他若不來,我必與夏侯將軍討之。」

雖然這些留守的將軍信心滿滿,也頗能作戰,但曹操大軍一去,原有的泰山壓頂之勢就不復存在,漢中與蜀中成了長期對峙局面。可曹操心意已決,這些將軍也表了態,劉曄一味盲從,別人還說什麼?於是暫時放棄伐蜀,班師回鄴的計劃便草草議定下來。

曹操宣佈來日撤軍,眾文武敗興散帳。辛毗一出來就數落劉曄:「爾誤大事矣!為何臨時而變?」

劉曄只搪塞道:「我軍無十成勝算,確實不宜戰。」

司馬懿也跟上來:「雖無十成,亦有七分。兩軍交戰本無必勝之理,昔官渡之戰若不行險何以大破袁紹,白狼之征若不赴險何以收降烏丸?子陽兄所言不合道理,莫非另有苦衷?」

辛毗資格老,可不似司馬懿那麼客氣,恨不得扇劉曄嘴巴:「此經國之大計,豈可如此而廢?荒唐!」

劉曄挨訓卻不作聲,低頭往外走,直出了中軍轅門才止住腳步,回頭對喋喋不休的二人道:「你們沒注意嗎?」

辛毗餘怒未消:「蜀中一日數十驚,劉備雖斬之而不能安。如此情勢大局已定,還有什麼可注意的?」

「我不是說這個。」劉曄一邊擺手,一邊謹慎地左右張望。

司馬懿似有領會,停下腳步,待會晤之人漸漸散去走遠,才問:「你發覺什麼了?」

劉曄壓低聲音蹙眉道:「主公左股一直在抖,抖個不停,左手也在微微顫動,不知他自己意識到沒有……這仗我可不敢再打了,我是怕……是怕……」他眼中流露出恐懼,終究沒勇氣把這話說完。

辛毗、司馬懿霎時無言,似乎都已被劉曄那可怖的假設嚇住了,這個假設最可怕之處並非是在眼前,而是在遙遠的鄴城。齊桓公九合諸侯一代霸主,身後之事如何?一想到兩位公子各擁勢力旗鼓相當,簡直毛骨悚然!

  1. 「當百」大錢,即在原銅錢的基礎上書「當百」字樣,強制百姓按一百文使用,類似於現今紙幣的貨幣符號。
《卑鄙的聖人:曹操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