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曹操晉封魏王

時不我待

雖然暫時放棄伐蜀充滿爭議,但曹操還是堅持己見宣佈撤軍,命夏侯淵行都護將軍,督平寇將軍徐晃、平狄將軍張郃、益州刺史趙昂等部留守漢中;又任命楊阜為武都太守、蘇則為西平太守,安撫降眾保障供給;自己則率領大軍回歸魏國。

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二月,曹操終於如願以償回到了闊別一年的鄴城。眾將雖戰意未盡,但回家總是好事,而且平羌氐、定漢中不為無功,又得不少賞賜,凱旋而歸興高采烈;就連王粲似乎也忘了喪友之痛,寫下詩篇謳歌此征:

從軍有苦樂,但問所從誰。

所從神且武,焉得久勞師?

相公征關右,赫怒震天威。

一舉滅獯虜,再舉服羌夷。

西收邊地賊,忽若俯拾遺。

陳賞越丘山,酒肉踰川坻。

軍中多飫饒,人馬皆溢肥。

徒行兼乘還,空出有餘資。

拓地三千里,往返速若飛!

歌舞入鄴城,所願獲無違。

(王粲《從軍詩》)

結局似乎有些差強人意,但僅在一年時間裡就平定雍涼,又拿下漢中打個來回,也確實是「往返速若飛」了,不過曹操剛回到鄴城就趕上一個喜訊一個噩耗。喜訊是他近年寵愛的姬妾陳氏在他出征前已身懷有孕,剛產下一子;曹操進門就有弄璋之慶,為此兒起名曹幹,當即封為高平亭侯;這孩子福分實在不小,似曹彰二十六還是白身,他卻生下來就掛印綬。而噩耗也與子嗣有關,生來多病的曹熊終於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

卞氏的宮苑永遠是魏宮之中最樸素的地方,古樸的屏風、簡潔的擺設、毫無雕飾的器具、有補丁的帷幔,但與其形成巨大反差的卻是卞氏在後宮中不可動搖的地位。或許世上只有她才最瞭解曹操的所思所想,她雖無嫡妻之名卻能在這個家族乃至宮廷佔據女主人的地位,絕不僅僅因為她生了幾個兒子。

曹熊的病榻與卞氏的睡榻緊挨著,雖然他快十歲了,可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脆弱的病體永遠需要母親呵護,永遠泡在藥罐子裡。但今天不同,再不用多久他就不需要這一切了,現在他已沉沉睡去,任何呼喚都叫不醒,即便撬開牙關,餵進去的藥也不下嚥。或許他來到這世上本就是個錯誤,現在終於快解脫了。

其實卞氏也快解脫了,她再不用為小傢伙牽腸掛肚了,也再不會夜半三更被他的咳喘聲驚醒。但她不住哭泣,眼睛都哭紅了。因為她留戀著這種焦慮和羈絆,甚至可以說是依賴,忙碌會使人忘卻煩惱,今後沒有曹熊時時刻刻佔據她的心靈,又該如何面對那兩個爭為王嗣的兒子呢?

「小臣醫術不精,不能救公子性命,萬死莫贖。」李璫之不住叩首請罪。

「不必如此。」曹操面無表情,「他本來就是這根骨,你師徒讓他多活了這麼久,已屬不易。」經過切身體會曹操已感受到良醫的價值,再不會像處死華佗那樣慢待李璫之了。

「熊兒!」卞氏驚叫一聲,「他動了……大口喘息。他有救了?」

迴光返照!李璫之瞧上一眼就明白怎麼回事,但還是從針包裡摸出兩根銀針。曹操卻道:「算了吧,已經食水不進,還不如痛痛快快讓他去呢,折騰得越久他越難受。」說罷已撐著几案站起身來。

卞氏伏在榻邊咿咿呀呀抽泣個不止,環氏、王氏、秦氏等人有的安慰她,有的陪著抹眼淚。曹操只在她肩頭輕輕拍了拍,什麼都沒說,又掃了眼堂下守候的曹丕、曹彰、曹植、曹彪等諸子,卻誰也沒搭理:「你們去準備喪禮吧。」

曹丕和曹植似乎都有話要說,卻被父親決絕態度頂了回去。曹操沖李璫之擺擺手:「你隨我來。」

沒有一個內侍跟隨,兩人出了後宮木蘭坊,穿側門向西,自文昌殿後殿而過,到了西苑之中。曹操停下腳步,望著幽幽碧池、抽芽的翠樹,還有不遠處巍峨璀璨的銅雀台,微微發出一聲歎息——這又是個生機勃勃萬物復甦的春天,但逝去的人和青春卻永遠回不來。平心而論曹熊這樣的小孩在他心目中原本沒多大份量,雖說是父子至親,但多了也不過爾爾,似曹鑠、曹乘、曹勤、曹京、曹棘這些兒子,有的沒活到十歲,有的生下來就夭折了,即便去年西鄉侯曹玹病逝也沒勾起他太多傷心,畢竟不似曹沖那般得寵。

但曹操自己都沒想到,曹熊的死會讓他那麼難過。他表面漠然,心中卻充滿了愁悶,這並非是對夭折孩子的留戀,而是對世事無常的感歎!曾幾何時他那麼自信,對全天下人聲稱不信天命、不畏生死,可如今有些事實在令他想不清楚,似曹熊這短暫的一生難道就是為了承擔病痛的嗎?或許是曹操本身漸感精力衰頹,他開始考慮許多從前未想過的問題,諸如他自己這輩子又在追求什麼?原先他總以為只有天下平定之後才能堂而皇之走上至尊之位,但現在卻動搖了。誰知道明天什麼樣?誰知道天下還能不能歸於一統?想做漢室忠臣卻做到今天這一步,難道希冀成為開國帝王也不能如願嗎?若有生之年不能掃平天下,這輩子豈不是什麼都沒撈著?雖說留諸後人,但對自己而言也太可惜、太無奈、太不甘心了吧……

李璫之躬著腰在後面跟著,見曹操站住也停下,一動不動,大氣都不敢吭一聲,隔了好一陣才聽曹操道:「那有條小舟,隨我上去。」

「諾。」李璫之亦步亦趨緊緊跟隨。

這是條觀覽芙蓉的小舟,能容下三四人,園子裡撐船的不在,只孤零零地漂在池畔。登上船剛剛坐定,曹操便伸出左臂:「我最近感覺很不好,軍中醫吏又不甚精,只說受了風寒,你給我仔細診診。」

「諾。」李璫之早看出他氣色不正、行走緩慢,忙跪在晃悠悠的船板上,摸他腕子。

曹操卻道:「坐下診,慢慢來,別著急。」他思慮良久,已有充分的心理準備。

「謝主公。」李璫之穩住心神,合上雙眼給他把脈;過了良久才睜開眼,小心翼翼問:「主公左股、左臂……」

「麻木,而且越來越厲害。」曹操直言不諱。

「這就對了。」李璫之喘了口粗氣,撤下診脈的手,「主公確實是受了風寒,兼風疾發作,不過比以前重些……」

「不必吞吞吐吐,但講無妨。」

「這個病嘛……」李璫之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才脫口而出,「南陽張仲景謂之『中風』。夫風之為病,當半身不遂,或單臂不遂者,此為痺。脈微而數,中風使然。不過主公還沒那麼嚴重,姑且算『小中風』吧。」

「誰叫你背醫書?我就問你一句話,這病會不會死?」

李璫之又跪下了:「實不相瞞,在下治病多年,似主公這般病發良久尚能出征,況得勝而還者實屬罕見。此疾發作之期已過,所幸除麻痺之外並無大礙,在下以湯藥濟之,調理經脈祛邪扶正,不久便可好轉。不過今後主公必須用心調養,飲食起居內外諸務皆不可過力,否則恐其復發。」他話說得樂觀,心裡卻打鼓——豈能這麼容易就好了?年逾六旬患此頑症,又兼頭風、麻痺不愈,皆大病之先兆也!

曹操對這話也是將信將疑,但自己不通醫術,即便刨根問底又能改變什麼?只道:「孤的病體就全靠你了,不過病情不可對人言講,即便是諸位夫人公子問起也不許說,否則的話……」

「在下一定守口如瓶。」李璫之趕忙磕頭——老師華佗的死還不足以為鑒嗎?

曹操又道:「你畢竟是岐黃之士,若還識得其他精通醫道、養生之法的人要記得引薦入府,我會另加賞賜的。」

「諾。」李璫之見他要起身,忙攙了一把,「主公凡事要放寬心,切忌恚怒傷神。」

曹操棄舟登岸,又回頭道:「聽說你想修一部醫書?」

「是……」李璫之擠出絲慚愧的微笑,「在下醫術不敢比先師,唯在藥性一道小有心得,想勉力著一部藥典。」他為人處世甚是小心,說罷又覺不周全,補充道,「此皆閒暇之務,不會誤了給主公診治。」

「嗯,好好寫。」曹操仰望著天空,不知是對李璫之還是對自己說,「人活在世有心願當盡早為之,莫待日後倉促啊……」說罷緩緩而去。

回到木蘭坊,曹熊又已昏昏睡去,卞氏的眼淚早就哭干了,呆呆地守在榻邊。卻見姬妾宋氏所生庶子、十歲的曹袞正手捧一卷書,站在堂下朗朗讀著——曹操平素不喜歡曹袞,只因他性情古怪,從不與兄弟一起玩耍,整日閉門讀書不理旁務,就連家宴都很少參與,父子見面說不上三句話,天生的悶葫蘆,一點兒不討喜。

「今夫貴人之子,必官居而閨處,內有保姆,外有傅父,欲交無所。飲食則溫淳甘脆,脭醲肥厚。衣裳則雜沓曼煖,燂爍熱暑……」

「你在念什麼?祭文?」曹操蹙眉道。

曹袞頓了頓道:「《七發》。」

曹操又好氣又好笑:「這能治熊兒的病?」

曹袞一本正經:「太子之病尚可醫治,何況熊兒一公子?」說罷也不再理睬父親,繼續往下念,「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中鬱結之輪菌,根扶疏以分離。上有千仞之峰,下臨百丈之溪……」

曹操靜靜注視著這個癡癡的小書獃子,恍惚間浮想聯翩。他想起故去幾十年的族叔曹胤,又想起死在泰山的弟弟曹德,說來也奇怪,曹家輩輩總有一個這樣的人物,那種醉心詩書不問世事的另一種精神竟也怪異地傳承著……曹操忽然覺得這孩子格外可愛,或許是平常羈掛天下大事沒有留心,現在想來每個孩子都有其長處。整個曹氏家族背負在他身上,他應該使他們富貴,應該使他們更幸福。有些事不為了自己,也該為他們多考慮考慮了。

「嗚嗚嗚……熊兒……我的兒啊……」

卞氏撕心裂肺的哭聲打斷了他的思緒,曹熊死了。曹操終於不再猶豫了,倏然轉身而去,穿廊過門,不多時就來到聽政殿。書案上的公文、戰報早堆得小山一樣,侍衛上前稟奏:「五官將和臨淄侯都曾請見,孔大人也來過,請主……」

「不見,叫他們忙喪儀去!」曹操迫不及待坐下,「今日所有臣僚一概不見……只召諫議大夫董昭上殿,越快越好!」

晉封魏王

建安二十一年,就在曹操成了魏公兩年半之後,他篡奪漢室天下的步伐突然加快了。二月辛未日,曹操以太牢之禮祭祀魏國,並下達《春祠令》解釋對宗廟祭祀的禮儀規格;三月壬寅日,又在鄴城再次舉行籍田禮,並制定了秋季講武之禮。

稍有些見識的人都能預感到這一系列禮制活動意味著什麼,而與此同時許都方面也在緊張運作著。沒過多久在董昭、華歆、潘勖等人的炮製和天子劉協的配合下,一份晉封曹操為王爵的詔書頒布天下:

自古帝王,雖號稱相變,爵等不同,至乎褒崇元勳,建立功德,光啟氏姓,延於子孫,庶姓之與親,豈有殊焉。昔我聖祖受命,創業肇基,造我區夏,鑒古今之制,通爵等之差,盡封山川以立籓屏……今進君爵為魏王,使使持節行御史大夫、宗正劉艾奉策璽玄土之社,苴以白茅,金虎符第一至第五,竹使符第一至十。君其正王位,以丞相領冀州牧如故。其上魏公璽綬符冊。敬服朕命,簡恤爾眾,克綏庶績,以揚我祖宗之休命!

這份詔書誇耀曹操「秉義奮身,震迅神武,獲保宗廟,華夏遺民,無不蒙焉」,將他捧為當世的伊尹、周公;並公然否認漢高祖「非劉不王」的祖訓,欲「盡封山川以立藩屏,使異姓諸侯親戚並裂土地」,勸其早正王位。總而言之一句話——若曹操不當魏國之王,就對不起我大漢之祖宗!

也虧這幫逢迎的大臣和馬屁文人,竟能把這麼滑稽的邏輯修飾得花團錦簇。

曹操自然一如既往地謙虛不受,這邊三上辭書,那邊三下其詔。最後弄得皇帝劉協沒辦法,竟御筆親寫了一道詔書,聲稱「今君重違朕命,固辭懇切,非所以稱朕心而訓後世也」。堂堂天子被逼得親手寫信,勸大臣在自己的江山稱王裂土,何等痛心無奈?

面對如此懇切的請求,曹操最終不得不「屈服」。於是建安二十一年四月甲午(公元216年3月30日),曹操接受朝廷賜予的印璽、虎符,晉位稱王。值得一提的是那位御史大夫郗慮終於不堪一次次的驅馳,臥病不起,改由與曹營關係親睦的宗正劉艾代行御史大夫事,持節至鄴城完成了冊命。

王爵與公爵雖一字之差,卻有本質上的不同。既然先前已施行了公、侯、伯、子、男五等爵,那麼這個異姓王又從何談起呢?很顯然這已經不是臣子所能獲得的,天子一切權力既然都由曹操代為施行,那麼他雖不稱天子,卻已經是天下之主,天子是虛,王才是實。可笑那些自詡正統的士人嚷著尊周復古,如今真的復古了,惜乎復的不是周武王時期的政治,卻是周幽王以後的東周,天子苟且諸侯稱霸。

而隨著曹操地位的提升,小朝廷從「國中國」變成「國上國」,於是再不用顧忌許都朝廷的臉面,連奉常、宗正這樣象徵社稷的官也任命了,曹操諸子的地位也全面提升——那位素來不受待見的二公子曹彰終於因此獲封鄢陵侯,其他諸子曹彪為壽春侯、曹袞為平鄉侯、曹峻為郿侯,又將饒陽侯曹林之子曹讚過繼給已故西鄉侯曹玹,襲取爵位;繼而讓曹整、曹均、曹徽奉續曹操三個早夭兄弟的香煙,曹魏旁系宗室也產生了。唯獨美中不足的是魏國未確立太子,曹操意屬的繼承人至今不明!

不過許多擁護曹氏的鐵桿大臣似乎對這結果尚不滿意,他們認為既然要干索性幹到底,直接把劉協從龍位拉下去,自己坐上去不就行了?曹操自有他的難處,他一次次「三讓而後受之」固然表現得格外謙虛,卻也等於一次次宣示效忠漢室,這樣的表演如此之多,言猶在耳,現在卻要他自食其言,老臉往哪兒擱?再者他稱帝就意味著漢室天下終結,別人也自可稱帝。且不論坐斷江東野心勃勃的孫權,那位自詡中山靖王之後卻奪了同宗之地的劉備未嘗不期待這一天,到時候劉備可堂堂正正以延續漢室之名自立,想到要與他們等同而論,曹操豈能接受?

所以權力名分上的篡奪要與軍事征戰雙管齊下,曹操計劃一步步地走,逐漸在有生之年完成最後的步驟。但老天不作美,他晉位王爵稱孤道寡還不到一個月,太史令稟報出現日蝕!

自孝武帝罷黜百家以來,倡天人相系之道,王莽與光武更是深信不疑。凡人世災異蒼天必先示警,日蝕更是種種天譴之中最嚴重的:光武帝建武三年日蝕,赤眉軍樊崇作亂;建武七年日蝕,隗囂謀反;孝明帝永平八年日蝕,廣陵王劉荊謀反;孝安帝永平元年日蝕,天下暴雨成災;孝順帝永和五年日蝕,涼州羌亂開始;孝靈帝熹平二年日蝕,十常侍亂政;本朝初平四年日蝕,李傕、郭汜禍亂長安;建安十三年日蝕,王師大敗於赤壁……曹操固然不相信這些災亂與上天真有聯繫,但甚囂塵上的非議之聲真的很麻煩——難道這次日蝕寓意曹操禍亂大漢?

考先朝定例,凡上天示警必要罷免三公代天子受過。但如今不行了,三公早就被曹操罷免乾淨,難道要他自革丞相之位?幸虧那位有名無實奄奄一息的御史大夫郗慮還在,曹操忙不迭將他罷免敷衍了事。不過危機遠沒有結束,從這一年開始到五月河北之地竟一滴雨都沒下過,旱災又開始了……

敵國發難可以兵戈對之,臣僚發難可以刑罰誅之,可如今是老天發難,曹操又能怎麼辦?面對民間日益猖獗的流言蜚語,單純靠壓制逮捕也起不到釜底抽薪的作用,反而越壓越壞,曹操總要對這些莫名其妙之事有個交代。無奈之下他以遊樂為名在銅雀台召集飽學之士和心腹智囊,商量處置之策。

似宋衷、邴原、董遇等都是坐談經籍賦閒之人,這次應邀皆感榮幸,張魯作為溝通天人的一教之主自然少不了,連早已不做事的程昱、賈詡、婁圭、陳琳也來了,由鍾繇陪同主持宴會。大家吟詩作賦甚是熱鬧,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曹操哪有心思與他們閒聊,見時機已到忙提及天象異變民間議論,請在座之人想些解決之策。

這些人素以不問世事自居,極少趟渾水,也是今日酒酣耳熱,大家反應卻挺積極。五官將長史邴原率先發言:「國家將有失道之敗,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此乃天人相系之理,合於《尚書》之義,以臣度之,大王當自省。」

別人說這話曹操早就怒了,但邴原的歲數名望在那擺著,也不好說什麼,自省就自省唄,可眼下總得有些解決辦法,或是祭祀田地、或是略減徭役、或是赦免罪人……這些禮儀之類的東西他們總比曹操懂得多吧?當然,在曹操看來,若是這幫人不惜筆墨能幫他做些臉上貼金、粉飾太平的文章更求之不得,惜乎這幫人不太上道!

「誠如邴老夫子所言。」西首一位長鬚飄飄的老文生站了起來,乃荊州儒士宋衷。他是章陵人士,原屬劉表麾下,曾在襄陽建立官學校修訂五經,堪稱一代大儒。眾人見他開言,都不禁關注起來,但見他指天畫地侃侃而談:「昔宋景公之時,熒惑守心,忙召大臣子韋問之,子韋曰,『熒惑,天罰也;心,宋之分野也,禍當君。可移於宰相。』景公曰,『宰相所使治國家,而移死焉,不祥。』子韋曰,『可移於民。』公曰,『民死,寡人不忍,寧獨死耳。』子韋復曰:『可移於歲。』公曰,『民饑必死,為人君者豈可害民而自活?』子韋退走,北面再拜,賀曰,『君有三善,天必有三賞,星必三徙。三徙行七星,星當一年,三七二十一,君命延二十一歲。』是夕也,火星果徙三捨。可見天之災異當須君王補過行善矣。」他典故倒背得滾瓜爛熟,但所論未免有些迂腐。

曹操從不相信天人感應這一套,況且請他們來是叫他們想辦法,而非聽他們「教導」自己的,未免有些不快,硬生生打斷:「宋夫子稍歇,經義大道固然有理,但寡人治國又豈可全賴天意?」雖然僅過了一個多月,曹操早習慣稱孤道寡,似乎生來就該如此。

「大王難道不信天?」宋衷還是個死腦子,抓住不放,硬要辯個明白,「孔子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魯平公欲見孟子,嬖人臧倉毀孟子而止,孟子曰,『天也!』高祖曾言,『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此非天命乎?』韓信與帝論兵事,謂高祖曰,『陛下所謂天授,非智力所得。』歷代之聖賢明君無不信天,大王豈能等閒視之?」

鍾繇一旁插口:「宋仲子所言有理。古人曰,『天子見怪則修德,諸侯見怪則修政。』咱們還是論論如何修政才是。」他聽宋衷話題越扯越遠,趕緊圓了回來。

「甚好。」宋衷順水推舟,「以在下愚見,天下之政莫過吏治,吏治之政莫過選官。大魏草定基業,欲使四海偃然,當改易選官之法,復經義察舉之風;罷酷吏、黜校事、逐宵小、汰軍功,不可再使苛政之徒、德污之吏立於官寺!」

此言一出銅雀台上靜得連掉根針都聽得見。這話太不尋常,宋衷這樣講豈不是把曹操厚賞軍功、不重德行、唯才是舉的取士標準一概抹殺了嗎?

曹操心中自然惱火——當年孔融就曾帶頭非議過他的取士之道,結果一刀殺了,其他人什麼意見都不敢有了,沒想到時隔多年這論調又借屍還魂!

不過宋衷並非孔融,伺候過劉表、曹操兩任主子,比之孔融性格圓滑許多,料定曹操不高興,早把說辭準備好,深施一禮,口氣謙卑至極:「學生並非不敬,也不敢輕視那些軍功之人和公門老吏,實是為我大魏社稷。想軍功之士,雖有功於行伍、忠貞於大王,然為人粗獷、疏少學識,不窺先王之典,不通律令之要,難保不行荒唐之事。那些公門之吏,雖非生而苛察,但起於几案之下,長於官曹之間,無經籍文雅以自潤,雖欲無察刻,豈能得乎?至於取士但論其才,不察其德,更長詐力之術,無以勸善。夫筋骨之力,不如仁義之力榮也!」宋衷說到一半跪倒在地,「學生本荊襄降者,蒙大王不棄,咨以國政,希冀大魏成就萬世永固之業,斗膽放言!」原本提心吊膽的人聽這話都鬆口氣——不愧是歷經滄桑之人,一篇激烈文章卻修飾得溜光水滑無稜無角,還高喊大魏基業萬世永固,把「忠」擺到首要位置,即便有忤也不至於獲罪嘍!

曹操全沒料到這場徵詢會變成這樣,眼下主題已不是應對災異,而演變為魏國該不該改變唯才是舉的選官標準。短短半載之間,這已是第二次有人非議曹操吏治之道了,他不可能不猜疑,不禁瞟了一眼坐在遠處的張魯,卻見張魯端然穩坐神情自若;繼而眼光又掃向邴原等人,見眾人無不頷首。這幫人雖不理世事,其實並非不關心時政,乃是不贊同曹操的為政理念,故而寄情風雅明哲保身,今日宋衷敢於把話挑明,他們求之不得自然附和。此時就連鍾繇都垂頭不語——他畢竟出身於穎川望族,靠經學起家,心中所想未嘗不是與宋衷一樣。唯有程昱、賈詡安然自若,一盞接一盞地吃酒,他倆是主動遠離是非,抱著陪吃陪喝的心思來的,才懶得摻和這閒事呢!

「宋夫子請起……」曹操終究不好慢待宋衷的好意,思慮良久才道,「世間才者殊異,有純良者,亦有功利者,有德高者,亦有傾奇者,孤因其人而置其位,又有何不可?」

宋衷卻道:「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彼善人知其貴己而不用,則怨之;惡人見其賤己而不好,則仇之。夫與善人為怨,與惡人為仇,天下豈得太平?」

論口舌之辯十個曹操也難敵一個宋衷,連遭三次反駁他實在火往上撞,也顧不得宋衷是出於好意,猛然把酒盞一摔,剛要破口大罵,忽聽樓台之下一陣吶喊:「有人造反啦!」

眾人一怔,起身扶欄而望——銅雀台高十丈,魏宮一覽無餘,只見西夾道裡十幾個衛兵正揮舞兵刃朝西苑大門殺來,竟是守宮衛士作亂!

西苑本是遊玩之地,沒多少守兵,只院門處有一隊侍衛,這幫人眼見來的分明是自己人,猝不及防竟被他們砍倒了好幾個,院門一陣大亂,眨眼間這群叛亂者竟衝到銅雀台下,眾人無不變色。

程昱似乎還沉寂在綿綿酒香中,醺醺然朝下瞅了一眼,便笑道:「這群叛賊是傻子,十幾人就敢攻銅雀台,豈不是找死?」果然如他所料,台下段昭、任福正領著幾個親信侍衛把守樓門,一見叛賊衝到立刻迎戰;貯存寶物的白藏庫和乘黃廄在銅雀台以南,也有幾個守門兵丁,突遭大變他們也各持佩刀趕了過來。護駕之人雖不多,但反叛之人也只十幾個,雙方搏鬥之際宮中大亂——鍾也敲了、鼓也敲了,各處的郎中、虎賁士、虎豹士都似螞蟻一般,百十餘人都往西苑湧來。那幫反叛之兵情知大難臨頭,不敢戀戰四散奔逃:有的被段昭等人追上制服,有的一衝入西夾道就被對面趕來的虎賁士亂刀砍倒,有的慌不擇路栽進了芙蓉池,也有機靈的,攀著園角的桐樹翻上牆頭跳了出去。霎時間宮外也亂了,宮門侍衛順著牆根來回堵截……

曹操與程昱一樣,根本沒把這點兒叛兵放在眼裡,不過一場兵變就發生在他眼皮底下,還是震驚不已。不多時,保駕的兵已來了一大堆,都擠在高台之下,段昭朝上高喊:「左掖門兵長嚴才作亂,大半已被擒殺。請大王放心!」

「嚴才?!」曹操事務冗繁哪記得起這個小軍候,只冷笑著揮揮手,「傳令關閉城門,士民各歸己家不准擅出,叫楊縣令派兵捕盜,諒幾條漏網之魚也逃不出去!」

「諾。」台下一哄而散,段昭、任福等押著人犯而去,其他的兵各歸己位。

災異之事還沒理出頭緒,又鬧出場叛亂,一會兒百官聽到鐘聲准要趕到宮中,宴會進行不下去了。曹操甚是懊惱,但扭頭一看,不禁又笑了——受邀而來的學士嚇得變顏變色,有的渾身顫抖,有的藏身柱子後面,那位方纔還滿口道義的宋先生竟鑽到几案底下去了!

「哈哈哈……」曹操得意洋洋,剛才憋的火霎時間消了,挖苦道,「宵小作亂未至近前你等便如此驚懼,徒然坐而論道,也配指摘那些奮命沙場軍吏出身的人嗎?」說罷拂袖而去。

鍾繇滿臉尷尬,只是沖眾人點點頭,趕緊跟上。曹操走到樓梯口又下意識往外一望——見搜捕餘黨的士兵已出動,大街小巷川流不息,各官署門前都備了車,準備進宮問安;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中陽大街上有一人徒步奔跑。此人紅深衣、青綬帶,腰掛革囊,頭戴冠冕,手握佩劍,分明是列卿服色,撩袍端帶直奔宮門跑去。

雖然離得甚遠,曹操依然猜出是剛剛遷任奉常的王修,不禁連挑大指:「此必王叔治。兵荒馬亂禍福未知,竟能不顧安危赴宮保駕,真忠臣也!」

剛剛贊罷,背後不知誰嘀咕了一句:「王修本袁氏故吏,受孔融提拔,他不也是以經義德行起家的嘛……」

「嗯?」曹操回頭瞪了一眼。

宋衷等人正交頭接耳,見他回頭,嚇得紛紛後退如鼠避貓,誰也不敢嘀咕了。

「哼!」曹操一甩衣袖,轉身下樓,心下卻甚茫然……

徐奕罷職

曹操稱王,魏國本該萬事和諧欣欣向榮,沒想到河洛不出、祥瑞不降,反倒先鬧出場兵禍。此事起於把守門的衛士長嚴才,此人曾為軍候,被曹操貶為軍吏,領著幾十個兵看守左掖門。其實左掖門只是西宮止車門西側的一個小旁門,連著西夾道。平日曹操處置事務皆在東宮,西面文昌殿沒有重大禮儀不開放,止車門常年關閉,再往西又是僅供曹傢俬用的銅雀園,所以左掖門平常也不開。

嚴才當年在左校署採石場何等威風,如今被貶到這麼個破地方,天天守著扇不開的門,莫說陞遷無望,就連找個達官貴人巴結巴結的機會都沒有,整日還要遭衛尉署斥責,家產也全叫孔桂敲詐乾淨了,早窩一肚子火,和他在一起的哥們也多有怨氣。也是這幫宵小之徒不知天高地厚,竟冒出刺殺魏王洩恨的念頭來,僅憑十幾個人就想衝上銅雀台殺死曹操,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對付這麼荒唐的叛亂,根本無需調城外大軍,僅僅王宮各處衛兵出動就平息了。嚴才拒捕當場被亂刃分屍,其同黨十餘人下獄,逃出宮的也被楊沛盡數抓獲。事情不大卻鬧得宮內宮外人心惶惶,謀害魏王無論如何也是大案,曹操震怒不已,必要追出幕後元兇,責令大理寺處置。鍾繇不敢怠慢親自審問,連過三堂可就是問不出背後陰謀——本來便是嚴才挾恨起意,根本沒什麼幕後元兇嘛!

但曹操對這結果不滿意,在他看來若無幕後主使區區十幾個小卒怎會辦出如此膽大包天之事?不是交通敵國,就是與許都君臣有關。鍾繇沒辦法,硬著頭皮繼續審,諸般苦刑用盡,依舊沒有進展。這幫犯人也知難逃一死,無奈怎麼招供都過不了關,受盡酷刑還不如死個痛快的,最後竟連「忠於漢室,為國鋤奸」都喊出來了!反倒把曹操嚇個夠嗆,再不敢張揚此事,趕緊把這幫倒霉蛋殺了結案。

案子是結了,曹操餘怒未消,責令將郎中署、衛尉署來次大徹查,凡稍有違禁的一律打發到軍中,各處宮門兵長全部改由沛國籍貫之人擔任。進而核查朝廷、幕府各官署士人,又對叛亂士兵的同鄉、親族、共事之人嚴加盤詢,足足折騰了十多天。核查官吏本就是敏感之事,又素來多恩多怨,未免有些不得志之人借此機會發發牢騷:「什麼唯才是舉,我看是任人唯親,呂昭不過是曹氏家奴出身,如今竟官居校尉,這叫什麼道理?」

「我在縣寺當個小小功曹,我親侄子卻官居別駕,難道見了面我還得給侄子下跪嗎?」

「毛玠選官一味尚儉,我上次參選不過就穿得好一點兒,結果就沒補上掾屬的缺……」

「還記得李孚嗎?當年袁曹大戰,千軍萬馬之中出入鄴城,連主公都器重的人,去年竟外放到偏遠小縣。崔琰卻推薦了個楊訓,算是什麼東西,主公稱王他第一個上賀表,滿卷諂媚之詞,就是個馬屁精!」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何況還有睜大眼睛尋是非的。西曹屬丁儀早對長官不滿,又懷恨崔琰、毛玠不肯保曹植,聽到這些風言風語甚是高興,逐條幾下匯報曹操。曹操於是對這個丁沖之後格外恩寵,所言無不納之,因而對東西兩曹屢加斥責,一場是非從下屬鬧到上級。最後結果是西曹掾徐奕因失察之過罷官。丁儀如願以償當上了西曹掾,與東曹掾何夔共掌選官之事。

新任命頒布下來,群臣紛紛揣測——自西征歸來曹操對立嗣之事態度十分曖昧,稱王之際也未立太子,甚至近來連曹丕、曹植的面都很少見,更不要提交給什麼差事,搞得大家莫名其妙,全然窺不透他心中所想。現在這個任命似乎已解答了大家的疑惑,丁儀毫無疑問是「曹植黨」,而何夔其人素來謹慎,不參與是是非非,對立嗣之事也無明確表態,算是中間派。東西曹兩黨平衡被打破,曹丕失勢,因而大多數人判斷大王還是意屬曹植。

不過曹操卻沒空顧忌臣下如何揣摩,他最關心的是如何穩定眼下這副爛攤子。原想在登上王爵後就逐步給自己加賞賜、加帝王衣冠,現在顧不到那些了,日蝕、乾旱、叛變這一連串事已使他名聲受損,愚昧百姓頗有非議,而選官關乎士人,他不能在這個問題上再栽跟頭了,所以任命頒布之後他召見何夔、丁儀反覆叮囑……

丁儀低垂二目恭恭敬敬侍立在大殿上,雖表面恭謹,心裡卻波濤起伏。他剛過而立之年就擔任了相府西曹掾,在人才濟濟幕僚成群的鄴城絕對稱得起「少年得志」,日後前途無可限量。不過他很清楚,能坐上這個位子除了自己的才智,還多虧父親冥冥中保佑。他父親丁沖與曹操既是同鄉又是好友,若論及曹操的原配丁氏,多少還能攀上些親戚關係。丁沖在奉迎天子東歸時幫過大忙,曾官居司隸校尉,卻因酗酒而死,曹操自然把這份厚遇轉到下一代。因而不光他擔任了西曹掾,他弟弟丁廙也在最近被授以黃門侍郎之職,成了魏王近臣。所以他反覆提醒自己,對曹家的恩寵一定要全心報答,要盡心盡力效忠這個國家乃至以後的新王朝;但在此之前還有個使命要完成,就是輔佐臨淄侯上位。在他看來輔佐曹植即是效忠曹魏,這不但與魏國之興衰榮辱息息相關,也與自己禍福密不可分。

丁儀將徐奕扳倒了,但並不意味著勝利,因為毛玠、崔琰還在。雖然他倆早已轉任尚書,但崔琰署理選官事務近十載,毛玠更是干了二十年,威望和人脈早已奠定,後繼者無論是誰都不可能避開影響。如果東曹、西曹兩掾好比當今天子,那毛玠、崔琰就像魏王,雖不在其位卻凌駕其上。

想到這些丁儀不禁偷偷瞥了瞥身邊的何夔,這傢伙又是怎樣一個人呢?丁儀雖然歲數不大,但來到鄴城也很多年了,因為父親的關係也沒少聽聞官場之事,但對於何夔的印象卻始終模模糊糊。他只知道何夔何叔龍乃陳郡望族,早年曾被袁術脅迫,後逃歸曹操;此人名氣雖大得很,但很少對時政發表見解,對曹丕、曹植之爭也置身事外,自魏國建立便躋身中台,卻不顯山不露水,有時甚至感覺不到他存在;而與之極不協調的是他華貴的衣飾、精美的馬車、奢華的宅邸,據說何家飲食起居皆有講究,吃頓酒席就要花一萬錢。不過何夔這麼奢侈不是靠俸祿,而是憑陳郡何氏龐大的產業。但在提倡節儉的曹操麾下竟有這麼個大臣,並與袁渙、毛玠那等清貧之官多年相安無事,簡直不可想像。在曹操召見之前丁儀已想盡辦法接近這個人,但何夔總是不即不離難以窺測,至今還像謎一樣……

其實不單丁儀,就連曹操也並不真的瞭解何夔,他嘴裡一邊說著囑托的話,一邊思量著何夔這個人——在他眼裡這位頂著名士光環的老臣總是不按他的規矩辦事,卻往往能給他意外驚喜。昔日青州海盜管承勾結遼東公孫氏叛亂,鬧得青徐沿海不得安寧,曹操任命何夔為長廣太守,協同樂進、李典進剿,可他到任後卻派了個與管承相熟的縣吏將海盜招安了,雖然沒能如曹操所願斬盡殺絕,卻因而得到不少船隻和水兵,不能不說是筆收穫。此後曹操推行租稅新法,各地無不遵行,偏偏到長廣郡何夔以戰亂未寧為名拒不執行,曹操無奈把他調回幕府,不久樂安郡出現叛亂,曹操又派他去剿滅,這一次不知他又用了什麼辦法,大事化小,漸漸把叛亂平息了。雖然他往往不合心意,卻總能讓曹操無話可說,因而建國時曹操鑒於他的功勞和名望還是將其納入尚書之列。

曹操一如既往陳詞濫調,闡述選官之事的重要,囑咐他們要盡量顧全大局,當然主要還是要向毛玠討教經驗,遵循一貫「唯才是舉」的主張;聽得丁儀心裡澀澀的。最後曹操喝了口水,禮節性問道:「你等還有何疑惑?」

丁儀一篇聆聽教訓受益匪淺的腹稿早打了半天,方要脫口而出,卻聽何夔搶先道:「臣有下情啟奏。」

「說。」曹操也並不十分意外。

「對毛公、崔公的選才之法,臣有些不同見解……」何夔話說得很平淡,但聽得出這個「不同見解」絕非什麼好見解。丁儀聽了不禁精神一振。

「哦?」曹操微微一笑——毛玠的選官之法即是他一貫主張的,對毛玠他們有意見說穿了就是對曹操有意見,只是這話委婉。

何夔不緊不慢道:「自軍興以來,戰亂紛紛制度草創,用人未詳其本,是以各引其類,時忘道德。以賢制爵,則民慎德;以庸制祿,則民興功。臣以為自今所用,必先核之鄉閭,使長幼順敘無相逾越,才德相符名至實歸,顯忠直之賞,彰教化之功,則賢者不肖者可別。上以觀朝臣之節,下以塞爭競之源,以督群下,以率萬民,如是則天下幸甚。」

「嘿嘿嘿……照你這麼說,是否還要試經義、論門第、搞個什麼月旦評啊?」曹操雖在笑,但口氣完全不似玩笑,倒像是痛斥。

「臣不敢。」何夔倒沉得住氣,躬身施禮,「只是臣覺得當下用人之法有弊病……」

「有何弊病?」曹操倏然收起笑容,聲音已越發嚴厲。

何夔口氣謙卑,言辭卻不謙卑:「自古用人德為貴,後考其行,既而則才。大王獨以才取士,未免張幸進之風,有些本末倒置了。」丁儀在一旁臉上嚴肅,心下卻甚覺好笑——還沒正式上任,東曹大印都沒捧熱乎,八成又要換人了。

怎料曹操竟沒發作,只是左手顫抖,蹙眉凝視著何夔。這些話他已聽得耳朵快起繭子了,高柔來說他可以笑其憨直,張魯說他可視為妖言左道,宋衷說他可以當作書獃子迂腐之論,可現在何夔都在說,難道他所謂「唯才是舉」真的不合時宜?但諸人所論以德行取士真的就那麼公平?其實質又是什麼?曹操再不想假惺惺繞彎子,乾脆把話挑明:「你等口口聲聲以德取士,其實還不是想恢復昔日世家門第之選?若長此以往,經學之家挾儒術以進,寒微之徒積於末流,則州郡望族充斥衙寺,朝堂之上盡為門閥也!」

曹操的心裡話終於被何夔逼了出來,他真正不能接受的是讓那些世家大族、豪強門閥掌握大權。

但這還不算盡言,其實若論門第,曹氏何等出身?贅閹遺丑諂諛幸進,若曹操像袁紹一樣是經學望族之家,恐怕就不會如此反感了吧?這話何夔敢想不敢說,只道:「大王若這般設想,也無甚不妥。孟軻有言,『無恆產而有恆心者,唯士為能。若民,則無恆產,因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自先帝以來毀經蔑道重用宵小,人人希冀功名,家家欲得封侯,故幸進者、攀附者、買官者、左道者、投機媚上者,諸般雜流甚囂塵上,國安能不亂?」

這論調曹操其實是默許的,當年他何嘗不是站在何進、袁隗一邊與蹇碩、十常侍相抗?何嘗不痛斥許訓、樊陵、任芝那等鑽營幸進的大臣?其實深究起來,他父親曹嵩和幾位叔父也未嘗不是這類人物!

但偏偏曹操走上一條背叛家門之路,堂而皇之成為正統衛道士的一員,可如今他出人頭地,卻又不由自主地維繫、遮掩著這種出身。他不敢再想下去,把手一揮:「夠了!往事無須多提,今乃紛亂之世,經籍之士迂腐不堪百無一用,就憑他們去滅孫權、討劉備重整天下嗎?」

何夔見他恚怒,緩緩跪倒:「治亂以奇,治平以正。戡亂之際獎軍功、重才智毫無非議,然今大魏國基已定,應改弦更張,興教化、揚經義,匡定九等,使世人各行其道,方能長治久安。設使不尊正道不施德政,國無常法民無定制,只恐百姓不尊官寺、僚屬不敬尊長,世人不務正道專攻奇巧,投機幸進禁而不止,德行之人隱居避退。我泱泱大魏將永無寧日矣!」

「住口!」曹操明知他說得有理,卻忍不住蠻橫道,「危言聳聽!生殺予奪盡在寡人之手,有何可懼?你不也是中原望族之人麼,難道你想隱遁山林孤就容得你活著走嗎!」這已是赤裸裸的恐嚇。

恫嚇一出非但何夔驚懼,連丁儀也嚇得臉色煞白,這節骨眼不能幹看著,連忙也跪下了:「何東曹所言出於忠心,大王何必……」

「大王恕罪……」何夔突然顫巍巍開了口,又給曹操磕個頭,「臣有一物斗膽請大王觀。」

「何物?」

何夔哆哆嗦嗦從袖中取出一隻小瓷瓶放在青磚之上。

曹操詫異:「那是什麼?」

「鴆酒……」

曹操愈加惱火:「你帶鴆酒入宮難道要威脅寡人?想博一個死諫之名嗎?」

「臣不敢,這鴆酒不是今日備下的,臣袖揣毒藥已近二十載。」何夔滿面淒然,「臣深知大王乃救世之才,故追隨以來忠心不貳。然大王素行嚴政峻法,廣攬負俗之吏,雖掾屬親隨稍有失職便加杖責,又重用校事之人監察刺奸。臣出身清流愛惜名節,常恐處事不慎橫遭凌辱,故常年蓄此毒藥,誓死無辱!倘有一日大王要像對待那些刀筆之吏那樣杖責我,臣誠寧可自盡也不受辱……」

何夔淒苦的聲音迴盪在大殿之上,曹操呆呆望著那隻小瓷瓶——它就像一面鏡子,照亮了士人,也照亮了曹操自己。他突然覺得自己是那麼孤立,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似乎所有為他效力之人並非是衝著他的治世之才,不是為功名利祿,就是因為他有戡亂匡世的智謀,並沒有多少人發自內心佩服他、頌揚他。或許時至今日他當了諸侯王,在世家正統之人眼中仍舊是異類,仍舊是玷污朝堂的宦豎子弟,從來就沒改變過!

沉默良久曹操終於發出一聲細若游絲的歎息:「唉……何公請起,孤明白了……」

何夔顫巍巍抓起鴆酒又揣回袖中:「臣失禮。」

「明白了……明白了……」曹操喃喃許久才道,「今你為東曹,權柄尺度自在掌握,任爾為之吧。」

丁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任爾為之!這豈不是暗示要改弦更張?豈不是向高門士紳妥協?兗州舉事以來實行二十餘年的選官法則豈不一舉撼動了?

霎時間丁儀敬仰地望著何夔,實在想不到這個平日謹小慎微的人竟有如此大能力,竟能使曹操妥協屈服……不!或許何夔只是推手,這是世道人心的力量吧?想至此丁儀靈光一現——如果「唯才是舉」的選官標準都改變了,那毛玠、崔琰奉行舊制,他們的威望不是也不復存在了嗎?

丁儀有些吃不準,小心試探道:「啟稟大王,侍中和洽曾言毛公選官過於尚儉,容易讓取巧之人鑽空子,今後這一條是否要改?」

「自當如此。」曹操點了點頭。

丁儀心頭狂喜,按捺著激動又道:「智者千慮終有一失,崔公久典選舉,雖一向慧眼公正也不免有刁猾之徒魚目混珠。前番所舉鉅鹿郡人楊訓,才能不足而媚上幸進,實在有些不如人意。」

「哼!」曹操冷笑一聲,卻未說什麼——不需要什麼表態,單這聲冷笑就夠了。當初崔琰露版上奏立世子之事,這口怨氣曹操還沒忘呢。

何夔躬身辭駕;丁儀也跟了出來,退出大殿後終於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失聲而笑——太完美了,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毛玠、崔琰這倆老兒沒有什麼時候比現在更薄弱了,扳倒他們為臨淄侯清障的時機終於等到啦!

  1. 《七發》為西漢文士枚乘所著的諷諫之文。內容是說楚國的太子因耽於享樂而病,無藥可醫,有吳客以治病名義前去上諫,終使太子改過自新而病癒。
  2. 全文見附錄三:進魏公爵為魏王詔
《卑鄙的聖人:曹操9》